荀　焱

研究表明，大約有一半的人曾有過明確的殺人念頭，而這種殺人的幻想可能是根基于人類演化過程的一種正?，F(xiàn)象。正常的成年人與極端的殺人狂之間，只存在一道邊界。

事件回放：2009年1月4日晚，湖北省洛陽鎮(zhèn)九口堰村發(fā)生特大兇殺案，8人被兇殘殺害，犯罪嫌疑人熊振林不知去向。在被害人中，有六旬老人和兩歲的孩童，以及對他百般照顧的情人。1月11日，潛逃7日的熊振林在武漢落網(wǎng)。而他回湖北的目的，竟然是為了繼續(xù)再殺9個人!一時間，熊振林一案成為社會關(guān)注的焦點。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他如此兇殘?情殺?仇殺?還是另有隱情?隨著媒體挖掘真相的節(jié)節(jié)深入，心理咨詢師得以揭開了連環(huán)殺人犯的心理面紗。

網(wǎng)上流傳著一個著名的心理測試，據(jù)說是美國FBI用來審問犯人的經(jīng)典問題，答對者絕大部分都存在犯罪動機。

題目是這樣的：姐妹倆參加母親的葬禮，在葬禮上，出現(xiàn)了一位非常英俊的青年，于是，妹妹不可遏制地、瘋狂地愛上了他。這位青年此前與姐妹倆沒有一點聯(lián)系，此后也再沒出現(xiàn)過。沒過多久，妹妹就把姐姐殺了。請問：妹妹為什么要這樣做?

答案是：妹妹認為：“如果再有一場葬禮，我就可以見到那位英俊的青年?！?/p>

這就是犯罪者的心理。他們可以為了自己的利益，最大限度地犧牲他人，燒別人房子只為烤熟自家雞蛋。像熊振林這樣預謀型的殺人更是同樣的心理：已經(jīng)殺掉8人，還要回來繼續(xù)殺9人，而且“不后悔”，只因為他們“占過我的便宜”，因為“我自己吃不到的葡萄，就要把它捏碎，不讓別人得到”。

當然，一個35歲的成年人，絕不會突然從一個完全正常的人變?yōu)橥耆木穹至颜?，出現(xiàn)非常危險的行為。犯罪心理研究表明，兇手具有和一般人完全不同的價值觀，這種極端自我的價值觀以及暴力解決問題的行為模式，是在他成長過程中通過不斷的強化而形成的，是一個從量變到質(zhì)變的過程，而不是一蹴而就的。謀殺行為的心理和表現(xiàn)會有先兆，而且這種先兆從童年時代起就會出現(xiàn)，并在之后的生活中發(fā)展，如同拼圖的開始。

拼圖一：

缺陷的性格，孤獨的內(nèi)心

從目前的資料分析可以看出，熊振林表現(xiàn)出不同的性格側(cè)面：熟悉他的人認為他心胸狹窄、爭強好勝、報復心強。只要和他有過節(jié)的人，過再長時間他都還想著報復對方：但在外人眼里他則比較實在、熱心，怎么也無法和“兇殘”二字搭上邊。

對此，熊振林的解釋是：“表面上看是玩玩鬧鬧的，但內(nèi)心還是比較苦、比較孤單。我平常的應(yīng)酬還是要做的，但是一到夜深人靜了，就淚流滿面?！?/p>

這是熊振林對于自我的認識，但他找不到自己看似分裂的性格根源。人的性格一方面取決于生理遺傳，熊振林母親好勝，父親溫和忍讓，這些性格基因在他身上似乎都有所體現(xiàn)；另一方面，性格尤其是自我意識更取決于被撫養(yǎng)方式和生活環(huán)境。

中國有句老話，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其中有相當科學的意義所在。心理研究表明，人的自我意識并不是生來就有的。自我意識是一種復雜的心理現(xiàn)象，它有一個萌芽，發(fā)生和發(fā)展的過程，所以這段時間的教養(yǎng)方式至關(guān)重要。學習控制欲望、遵守規(guī)則，尤其是學習信任和關(guān)愛，學習建立良好的人際關(guān)系。而這一切，將決定一個人未來的思維、情感和行為方式。

有關(guān)熊振林的資料顯示：“熊家三代都是獨子，小時候父母對熊振林百般嬌慣，養(yǎng)成了他經(jīng)常對父母吼來吼去的性格。”由此能看出，熊振林父母的教養(yǎng)方式就是“溺愛”。而恰恰是這種溺愛，容易使孩子的自我意識高度膨脹，分不清自己的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區(qū)別?！拔ㄎ要氉稹钡囊庾R從此在熊振林心中刻下深深的烙痕。盡管此后會在現(xiàn)實社會受挫，但他還是渴望這種感覺，而且常常以攻擊的方式獲得。這些行為原本是幼兒的天性，如果不加以控制，就是暴力的開始。熊振林的成長恰恰印證了這個軌跡：童年時期去河邊玩水，就表現(xiàn)出很強的報復心，吃不得虧，“如果伙伴用水擊他，他非要打贏他”；成年后，更是常有暴力行為，尤其是常對妻子大打出手，呈現(xiàn)出典型的“窩里橫”。這是他在親近的人面前釋放的自我，也是他性格中最真實的一面。

有意思的是，往往“唯我獨尊”的人都有著強烈的孤單感，如同古代帝王，總是愿意稱自己為“寡人”。熊振林的性格也呈現(xiàn)出這種鮮明的特色，而這種性格，依然離不開他的家庭環(huán)境。母親占紅英婚后不久，就回到了貫莊教書，老實的父親熊大英則一直住在洛陽鎮(zhèn)。熊振林跟著母親直到讀完技校，從小就沒有和父親一起生活。占紅英和熊大英結(jié)婚后，夫妻關(guān)系不太融洽，“女方文化高，能力強，夫妻倆長期分居?！彼阅赣H承認熊振林小時候很孤單。

不融洽的家庭、以及可以感受到的母親對于父親的不滿，讓幼小的熊振林很難從父母身上得到應(yīng)有的關(guān)愛，并且學習有效地建立親密的人際關(guān)系，尤其是情感關(guān)系的方法。熊振林的家庭雖然結(jié)構(gòu)正常，但功能異常。事實上，這是沒有溫情的家庭，對于這類家庭的孩子來說，無論物質(zhì)生活水平如何，其心理感受都是孤獨的、冷漠的。所以內(nèi)向的熊振林從心底缺乏安全感，在他短暫的一生，孤獨感始終伴隨。他因而無法信任他人，即使是給了他最多溫暖和關(guān)愛的情人，他也心存懷疑，對她舉起了屠刀，更別提那些在他看來和他有過節(jié)的人。

拼圖二：

暴力的演化，在弱者身上發(fā)泄

青春期被稱為“人的第二次出生”，這是指隨著性意識的覺醒，人的自我意識開始真正發(fā)展到高潮。對于幼年就沒有很好學會控制自我、約束自己的熊振林來說，這個時期是對自己行為方式的更大挑戰(zhàn)。很早以前，著名的兒童心理學家夏洛特·彪勒就曾把青春期稱之為“消極反抗期”。由于身心的逐漸發(fā)展和成熟，個人尤其是男孩在這個時期往往對生活采取消極反抗的態(tài)度，否定以前發(fā)展起來的一些良好本質(zhì)。這種反抗傾向，會引起少年對父母、學校以及社會生活中許多要求和規(guī)范的抗拒態(tài)度與行為，從而引發(fā)一些不利于他們適應(yīng)社會的心理問題。這些問題在性格和自我意識根基原本就不正的熊振林身上，更是愈演愈烈。

據(jù)熊振林老師介紹，他在技校上學時就經(jīng)常不出早操、不上課，也很不講究個人衛(wèi)生?！八x書時就很愛打架，和同學都合不來，沒有人愿意跟他住一間寢室?！碑敃r，6個人住一間寢室，熊振林曾向老師反映同學排擠他，他想一個人住。后來，學校給他調(diào)過一次寢室，但他還是無法和其他同學好好相處。學校老師稱：“他好像對其他同學總帶有敵意?！痹诩夹Ｗx了一年后，熊振林因打架被開除。

這時，暴力已經(jīng)成為熊振林解決問題的主要方式。敵意或許來源自卑的內(nèi)心和孤獨的排斥。由于無法排解的痛苦，他很難和他人建立適當?shù)慕煌?。追捕熊振林的時候，警

方一共排查了與熊有關(guān)的544個人，這544個人當中幾乎沒有一個人夠得上被熊振林稱為“朋友”。

“我”字當頭，“打”字當頭，這種扭曲的價值觀、世界觀造成了熊振林扭曲的心理和行為模式。而且，他也更傾向于采取這種攻擊方式解決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其他問題。從外表看，熊振林是弱小的，似乎對人沒有威脅。但研究表明，此類型的男性會選擇那些較脆弱的人作為犯罪對象，因為這種人能夠滿足他對別人控制的需要，而且他們更喜歡用人工的手法去殺人，如：扼死或用刀扎死。

熊振林的殺人過程印證了這一點：他用斧子、叉子殺害的是他的幫工，老人和女人。最讓人不解的是他殺死的兩個智障人。他們曾經(jīng)在街頭流浪，后來被熊振林收留，安排在廢品收購站吃住，每個月還給200元的工錢。而且熊振林與他們同吃同住，表現(xiàn)出極大的“同情心”。既然收容了他們，為何還要置他們于死地?人們在這里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熊振林平常對這兩個人“稍不如意就打罵”?！巴椤笔窃从谛苷窳肿员暗挠白?，是因為他們比自己更弱小，而隨心所欲的打罵乃至奪走生命，則是為了服從心理深處“唯我獨尊”的需求。

拼圖三：

絕望與“愛”的錯亂

熊振林被捕后向警方透露，近半年來他好像得了憂郁癥，考慮各種各樣的問題，晚上睡不著覺；生意、感情等各方面的壓力涌上心頭，對生命、生活和婚姻感到絕望。熊振林說，這是他殺人的真正原因。

熊振林是聰明的，一度還成了鎮(zhèn)上有名的“破爛王”，傳聞有過百萬的家產(chǎn)。但妻子劉季華說，實際上遠沒有傳言那么夸張，熊振林賺的錢幾乎都用來買地、買門面、蓋房了，手上的現(xiàn)錢只有幾萬?！八矚g吹捧，讓人覺得他了不起?！?/p>

如果生活一直這樣繼續(xù)下去，熊振林自我膨脹的需求能夠得到滿足，那么也許悲劇就不會發(fā)生。但生活總是充滿變數(shù)，隨之而來的生意失利尤其是感情變故，刺激了他人格的徹底扭曲和轉(zhuǎn)變，童年時代就隱藏在心底的孤僻、猜疑、兇殘和暴力被激發(fā)，他變成了“殺人魔鬼”。

人們在感情上遇到困難時，挫折感及傷心度比遭遇其他問題要深刻得多。在這種困境下，容易萬念俱灰，心理學上稱為“愛的錯亂”。由于錯亂而造成的自殺，情殺事件不鮮見。

但熊振林在“愛”的名義下仍是自我需求高度膨脹。就像陜西特大殺人案兇手邱興華的殺人理由：因為懷疑妻子被一名男子摸了一下，于是殺了那名男子：因為擔心其他人會妨礙自己逃跑，于是將9名無辜者一一殺害。當對某一方面的渴望強烈到極點時，別人的生命已經(jīng)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貫徹自己內(nèi)心的寄托。

這一點，從熊振林殺情人的動機便可看出。動手之前，他猶豫了幾小時，因為“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她借了幾萬塊錢給我，我一直對她有一種感激的心理；我自從離婚以后，她幫我，比我的前妻要細心得多，對我的關(guān)愛要多得多”。既然情人對他如此好，也不曾負他，為什么還要把她殺了?熊振林說：“一來她要去廣東；二來結(jié)婚的可能性不是那么大，感到有點絕望。我非要把她帶走，不帶走我還是要死。每個人都是自私的，這就是我自私的一個心理。這個葡萄吃不到嘴，但是我想給它捏碎了?！?/p>

葡萄，這是熊振林對這段感情的描述。從心理分析看，“葡萄”除了是滋味甜美的兩性關(guān)系和母性的象征外，更重要的是占有和任意擺布，還有對情感需求失去的恐懼。

這種占有和恐懼源于熊振林的心理成長歷程。早期家庭的依戀關(guān)系發(fā)展得不好，使他對人沒有信任感，無法產(chǎn)生同他人一樣的歸屬感和安全感；青春期的混亂加劇了對他人的不信任，無法形成親密的人際關(guān)系。但人對情感的需求是一種類似于本能的需求，吃過葡萄的滋味更是難以割舍，如同嬰兒留戀母親的乳頭，所以他最后唯一想見的人是媽媽。

安全感和歸屬感的匱乏，會造成對情感需求的更高要求。當高要求的情感需求無法得到滿足，就會造成情感上的重大挫折。這種情感上的挫折是延續(xù)的，并且漸進加重，于是便形成了絕望——有了殺人的強烈動機。

最后的拼圖：

徘徊在自己城堡里的幽靈

對社會不滿，是熊振林對殺人的另一解釋。熊振林從小到大的一系列表現(xiàn)證實他具有反社會型人格的特點：缺乏理解他人以及分擔他人心情的能力；情緒不穩(wěn)定，不負責任、撒謊欺騙，但又對此泰然而無動于衷；沒有內(nèi)疚感和罪惡感。熊振林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永遠要做3歲的孩子，只關(guān)注自己的得到與失去。所以他殺人時很平靜，因為“我覺得他們生活也比較累，我把他們帶走更好”；“因為他們得罪過我，所以要殺掉”，就像孩子要破壞自己的玩具。

不難理解，面對記者的問題：“如果重新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殺人嗎?”熊振林的回答是：“會，我不后悔?！币驗樗绱嗣詰龠@種為所欲為的感覺。

熊振林安排自己逃亡地點的原因是：“四川好，是因為汶川發(fā)生了地震，死了很多人，寡婦比較多，可以娶媳婦結(jié)婚；廣東好，是因為那里洛陽鎮(zhèn)的老鄉(xiāng)多、當老板的多，容易投靠；海南好，是因為那里是天堂，比較暖和。”熊振林為500元錢接受完記者采訪后，要買床新被子。根據(jù)當?shù)厝说恼f法，死者上路前，都要有新被子蓋。

他如此細心地為自己著想，在最后也要好好地活著。的確，許多時候人都是自私的，這是人的天性。所以，很多時候人并不想因為他人的樂與悲而活著，即便是自己最親最近的人。根據(jù)美國心理學教授奎柏的最新研究發(fā)現(xiàn)，大約有一半的人曾有過明確的殺人念頭，而這種殺人的幻想可能是根基于人類演化過程的一種正?，F(xiàn)象。但是大多數(shù)成年人可以借著道德標準和社會規(guī)范抑制殺人的念頭。所以，自私是有邊界的，邊界之內(nèi)才是真正的人性。

熊振林恰恰缺乏這種邊界意識，他的心底如同歌詞所言：我的世界，太多的幻想和欲望，幻想被欲望緊緊捆綁，終于失落了現(xiàn)實天堂：我的世界，全都是妄想與渴望，妄想把渴望苦苦折磨，最后化成了痛苦的傷。

沒有了做人的信念，生活便變成了獸性的生存，這是悲劇的根源。但信念的搖籃，卻掌握在為人父母手中，這才是最值得我們思考的地方。

(文中熊振林一案新聞事實部分出自《南方都市報》、《武漢晚報》、《長江日報》、CCTV等媒體報道。)

(責任編輯／李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