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祥
我爺爺年輕時給財主打短工。偌大的兩個院、幾十間大屋所用的土坯,全是我爺爺一個人脫出來的。用鏟子一鏟一鏟裝土,用夯一下一下砸實,天蒙蒙亮開始一直干到天黑,機械式的一套動作不停地連軸轉。褲子甩到腰身下,沒時間提一提;滿臉大汗淌入眼中、流進嘴角,顧不上擦一把。我爺爺圖的是收工時能額外獲取四個窩頭。我爺爺有四個兒子。
聽我父輩們說,爺爺心靈手巧,聰明過人,記憶力超常,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能做大餐,會紡花、織布、縫衣裳。爺爺聽人說書,過耳不忘,《紅樓夢》、《三國演義》等古書,他能大段大段倒背如流,幾乎一字不拉。我的父輩們身上就有著爺爺較多的遺傳基因,各自也有后來修煉的個性特色。
為敘述方便,先從我四叔說起。
我四叔是位離休老干部,當過三個縣的縣長、書記,做過地委書記的秘書,有智慧,能說會寫字漂亮,很有領導干部派頭。不管什么場合,也不論在職與否,不該說話時半句沒有,只是緊皺眉頭,瞇縫著眼睛,靜靜傾聽,一根一根抽煙。而一開口,則滔滔不絕,頭頭是道,條理清晰,有磁性。大會作報告很少用講稿,出口成章,一口氣能講三個鐘頭,不打結巴,沒一句重話、多余話,會場總是鴉雀無聲。那筆頭才快呢。有一次領導急著要匯報材料,把他和相關人員叫來商量,領導談想法、提要求、做指示,大伙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四叔腦子轉得快,邊聽邊想邊寫,近乎同步進行。話音止,眾人散,材料就遞到了領導手中。
三年困難時期,周總理、鄧穎超到我們那里視察工作,地委書記點名讓我四叔隨行。四叔皮帶上別著手槍,跑前跑后,一馬當先,事想得周到,做得到位,說話辦事得體,總理和鄧大姐很滿意。臨別時,總理對我四叔說:“有事到北京找我?!辈⒏嬖V他去時走中南海哪個門,怎么找法。幾年后,四叔到北京參加全國棉花工作會議,抽空想到中南海看看總理,就按總理說的來到中南海旁門。在那里,他徘徊了好久,思想斗爭了好幾個回合,最終還是自覺離開了。
我四叔年輕時一表人材,社會上有地位,又有知識、有文化,總叫人高看一籌。剛進城那陣子,和他一起參加工作的老鄉(xiāng)、同事中,不少人都學了陳世美,四叔不受影響,而且不以為然。他說,四嬸帶著幾個孩子在鄉(xiāng)下種地、養(yǎng)雞,很難,他一輩子會跟四嬸相依為命。機關干部、周圍同事那時大都抽有點檔次的黃金葉、大前門。四叔辦公室也備有好煙,是招待重要客人的,自己則長年吸較為便宜的白皮煙,余下的工資全都按時寄回家。孩子們自立了,他又把四嬸接到城里,夫妻恩愛有加,白發(fā)偕老。越老越招人羨慕,越受人敬重。
我四叔36歲當縣長,是當年全地區(qū)憑本事上去的最年輕的縣委主要領導,一干就是10年。工作有板有眼,干得轟轟烈烈,常能招來大批采訪的新聞記者,參觀的隊伍不斷。10年間,在那片熱土上,究竟為老百姓解決了多少難題,辦了多少實事、好事,誰也數(shù)不清。只知道這縣長氣魄大,能力強,干了許多大事。
那時,我四叔精力充沛,點子多,有想法,整天騎著自行車到鄉(xiāng)下轉悠,又是蹲點、督查,又是培植典型、現(xiàn)場解決問題,抓得很實。他樹的學大寨先進村,在全地區(qū)呱呱叫,在省里也排著號;他培養(yǎng)的勞動模范,當上了縣委副書記;他挑選的駕駛員,后來升任副縣長……在那個縣,他的名字深入人心,威信很高,有點影響。樹林大了,什么鳥都有。有人說我四叔架子大,見了凡人不說話。也許這是事實,但要相信百姓心里有桿秤,并不在乎一個整天忙得不可開交的領導干部,平日與那些并不熟悉的人見面如何打招呼,說過多少不咸不淡的話。文革初期,我四叔也被靠邊站了,但很快就被“解放”了,成為全地區(qū)最早出山的縣長、書記。這就是干部群眾的客觀評價與認可。
我覺得,作為偌大一個縣的一二把手,見人就打招呼,說重點恐怕是不正常。也許,火候不到不輕意表態(tài),不說沒用的話,不亂交朋友,不亂許愿,而該出手時就出手,該說的話要說得及時、說得充分,這才是為官之道,才是領導干部的必備素質。這在我四叔身上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這也正是他的個性特色,和做人為官的一貫風格。文化大革命時,造反派要揪斗老干部,還要準備動武打人。見狀,我四叔真有點奮不顧身的氣概,大步沖到主席臺上,要與他們講理。小將們不服氣,輪番上陣,一對一與我四叔辯論。造反派每提一個問題,我四叔總會連珠炮似的猛烈回擊,擊中要害,且說得有理有據(jù),邏輯嚴密。對方張口結舌,無言以對,面紅耳赤,敗下陣來。換一個,不行,再換一個,還是說不過。無奈,只好草草收場。這下可好,人人都知道我四叔能說、仗義。
接著,便要說說我二叔了。我二叔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性格剛毅,有膽有識,一輩子風風雨雨,坎坎坷坷,沒服過輸,沒掉過淚。而我父親去世時,他卻放聲痛哭了一場……為什么?且聽我慢慢敘來。
二叔打小就主事,在我們這個大家庭里扛大梁。十幾歲時,二叔就給大戶人家挑水、扛糧,把腿壓彎。老少三代、一大家人沒個像樣房子住,愁得我二叔一夜一夜睡不著覺,思謀著怎么辦?
日偽時期,兵荒馬亂。二叔獨自一人跑口外,闖關東,無數(shù)次沖過一道道封鎖線,歷經艱險,沒有過閃失。一次,二叔挑著貨擔滿載而歸,當繞過偽軍崗口走小道時,突然,兩個偽軍迎面走來,托著槍,哇啦哇啦喊叫著。二叔扔下貨擔扭頭鉆進密密麻麻的高梁地里,瞬間就沒了人影。二叔當機立斷,不惜錢財。當財運來了時,二叔又能渾身解數(shù),搶占機遇,搭上命也要拼上一場,有股冒險勁,是干大事的人,即使賠個凈光,他也從不懊悔。這方面,和我父親的性格恰恰相反。
解放前,國人很少有見過飛機到底是什么樣的,那時我二叔就像現(xiàn)代人一樣,飛機來飛機去,穿梭于北京、上海、河南之間,買賣做得很紅火。掙了錢顧大家,置辦家產,勢頭不錯。在開封相國寺旁邊的一條街上,提起我二叔的名字,不少人不僅熟悉,而且還會翹起大拇指。二叔與生俱來就有股靈氣,對什么新事、罕事都有興趣,有悟性。雖沒念過書,但能寫(信)善言會算,屬于一點就通的聰明人。在外做事那些年,二叔時??ㄖ摴P,頭戴禮帽,撥拉著算盤兒,很像個樣兒,在開封府扎下了根。偶然間,一句話,就改變了二叔的人生命運。一天,一位同鄉(xiāng)隨便冒出一句:你母親身體不好。二叔思念父母心切,扭身就帶著全家急匆匆趕回家鄉(xiāng),再也沒回,那是解放初期。以后,二叔將那里的家產全都無償饋送給同鄉(xiāng)、朋友。二叔全家人由城里人身份,又轉換成農民。二叔和孩子們都在種地,很苦,生活沒保障。我問二叔對當年的選擇后悔不?二叔不假思索地說:“人的命天注定,留在那里是福是禍,還難說哩!”
世上有些事還真是那樣,很難說人生所走過的路,哪步是對,哪步就是錯。
文化大革命時,一位當初和我二叔一同跑外的人被說成是國民黨員,關了起來。高壓之下被逼無奈,這人就子虛烏有地胡編亂造了一套,說我二叔是“三青團”。二叔被關進了牛棚。白天,二叔和“黑幫”們一起挖井、干重活,晚上交代“問題”。二叔處變不驚,吃得下,睡得香,壓根兒就沒太當回事,知道這都是瞎說,而且更懂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立身處世之道。對小青年們的詐唬、刁難,二叔只當耳旁風,或沉默不語,或說幾句無關緊要的話應付了之,從不亂說別人半句。小青年們從我二叔口里撈不到一根稻草,又不肯放人,就讓我二叔當勞動組長。我二叔不吃那一套,一笑了之,婉言拒絕。親人們怕二叔心受委屈,就都帶著笑臉輪流去看望,說些寬慰話。二叔心里坦蕩,精神依舊,反而笑呵呵地對來看他的親人安慰一番。這場鬧劇像一場惡夢,稀里糊涂就過去了。當初亂說我二叔的那人,見面時很不好意思。我二叔雖也惱火,但并沒往心里去,說:“事情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睔v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在以后的日子里,二叔對那人該怎么著還怎么著。
二叔種地也是一把好手,犁、耙、耕、種樣樣拿得起、干得精。合作化時期,二叔是社里的青年突擊隊長,和小伙子們一起,干得熱火朝天。生產隊時,二叔當隊長、任組長,敢作敢為,朝氣十足。在那個生產隊里,二叔家是獨門小戶,和我二叔同齡人的一個刺頭,處處找麻煩。一次在生產隊房頂上曬糧,那人又在挑事找茬。二叔一再讓著他,他不知趣,仗著幾個膀闊腰圓的兒子在場,不干不凈嘟囔個不停。二叔忍無可忍,一把抓住刺頭的領角,猛力把他推到了房下。那人悖理,惱著臉,氣也沒辦法。
二叔到底是見過世面的,看上去就和別人不一樣。普通百姓只管自己眼皮下那點事,二叔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大會小會一叫就到,聽廣播,關心國家大事,關注政策變化??h里、公社來了人,說了點什么,二叔都有興趣打聽。政治氣候一有風吹草動,二叔就會嗅覺到,或是猜測一番,或是問幾個為什么。那時隊里亂騰騰的,出工不出力的現(xiàn)象嚴重,人與人關系緊張。二叔總在琢磨著,并說:“不知道毛主席的路線往后往哪里走?”要知朝中事,深山問野人?,F(xiàn)在看來,二叔當年說的話是有預見的。
平日在家里,二叔總是洗涮得干凈,穿得整潔,梳著背頭,走在人前很體面。街坊鄰居、親戚朋友和我們這個大家族里,誰家遇有紅白喜事,都請二叔去操辦。二叔總是提前登門,察看現(xiàn)場、摸家底、幫著謀劃,給自家辦事一樣,精打細算,既少花錢,又千方百計把事辦得風光。然后,二叔就帶上家伙,圍著雪白的圍裙,到人家家里既指揮,又親自掌勺兒,做上十幾道菜,招待幾十號人,對二叔來說是輕車熟路。偌大的場面,很少漏洞,很叫好。這一點很像我爺爺。
二叔在我們這個大家族里是一桿旗,很有人脈。誰家遇事了,誰家婆媳鬧意見了,都找我二叔說理,主持公道,消除隔閡,求得和氣。再難纏、說不清的家情事,只要我二叔一出面,詳細一聽,腦子一轉,新點子和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有了。三下五除二就把問題的根源給找準了,誰對誰錯,誰該怎么辦,說得一清二楚,很權威。然后該安慰的再安慰一頓,直到雙方重歸于好。
我爺爺奶奶去世后,弟兄四個、幾十口人在一個鍋灶吃飯很長時間。分家時,我父親當家,二叔主事,弟兄倆一合計就把家分開了,不僅沒產生一點意見,而且都是相互謙讓,誰都不肯多占一點便宜。晚年,老弟兄幾個更是親熱,常常聚在一起,喝點小酒,抽抽煙,敘敘往事,聊聊家情,海闊天空,其樂無窮。我父親去世后,二叔悲痛萬分,不能自拔。來年,二叔因突發(fā)腦溢血而去,享年71歲。二叔修得好,一天也沒連累孩子們。
說到三叔,不能不先說說我三嬸。
三嬸可稱得上是女中豪杰,解放初期就入了黨,是我們村第一位女黨員、第一個女支委和第一任婦聯(lián)主任。三嬸有幾分人材,那時家境雖不算好,但辦事、穿著較講究,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刷牙、梳洗,收拾得哪也是干凈利落。白天發(fā)動婦女參加勞動,晚上挨家挨戶動員婦女上民校,識字、學文化。三嬸參加大會小會更是少不了,一年四季在隊里帶頭干活,獎狀、獎品一大摞。
三嬸一輩子要強、耿直、心眼多,遇到愁事沒辦法時,眼淚只往肚子里咽。在人面前,總是強忍著露出笑臉,跟沒事一樣,自己默默承受著。文化大革命時,有人偷偷貼出一張大字報,說我三嬸是走資派,要打倒。三嬸想不通,生悶氣,而且越想越傷心,越想越郁悶,不久就得了肝病。四處求醫(yī)無效,43歲那年三嬸離開人世,留下四歲的獨子文革。
三叔又當?shù)之攱?,一把屎一把尿把文革拉扯大,真不容易。好在文革爭氣,長大后有點出息,使我三叔后半生過得很快活。
三叔在弟兄四個中間個子最大,年輕時身強力壯,干活不惜力,一人能頂兩人干。一次,三叔趕著牲口到三十里外馱煤,步行來回走了一天,傍晚到家時累得精疲力竭。死沉死沉的裝煤麻袋有二百多斤,三叔一咬牙,用一只胳膊猛得夾起來往前走,上到高高臺階時一不小心摔倒,連人帶煤滾到臺階下,把右胳膊肘壓斷。疼得昏天黑地,死去活來。
家里人不惜代價,把三叔送到北京德國醫(yī)院治療。德國醫(yī)生說:“只要有足夠費用,有把握治好”,并吹噓了一頓:“打上我們德國的石膏,配上西藥治療,很快就會痊愈?!奔胰松钚艧o疑,交足了押金。德國醫(yī)生不知是故意的,還真是那樣治療,在打石膏前,往胳膊肘里鑲進幾根鋼絲固定死。結果打開一看,給治壞了,胳膊肘直直的不能打彎。氣得三叔無話可說,心想:欠你們的醫(yī)藥費別想要!找了個機會就溜了。臨走時,三叔呸地吐了口唾沫,罵了句:“德國鬼子!”算是出了口惡氣。
三叔為人直率、豪爽,說話辦事不藏著掖著、不摻假,黑白分明,重情義。在村里,不管誰要是辦了沒理事,或欺負人,三叔會不客氣地在大庭廣眾面前直言不諱,說得讓你下不了臺。那些心術不正的人做錯了事,悖了理,都怕我三叔。
人勤春早。三叔能吃苦、勤快,種了一輩子莊稼沒耽誤過事,逢活總是搶在先,往前趕。生產隊時,三叔一心一意種地、賣力氣。干活實誠,有人沒人都一樣,不會投機取巧,重活臟活苦活累活少不了他。干得多,飯量大。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們那里連續(xù)大旱,鬧糧荒,三叔吃過燒麻雀、死豬肉。而三叔并不覺得日子苦,對生活的陽光面看得多,是個樂觀派。
三叔對我們這個大家庭特別偏愛,把兄弟、侄子們始終裝在心中,念念不忘,親熱得很。我們家人丁興旺,三叔看到一個個出息,很驕傲。碰到生人、熟人時自豪的心情按捺不住,找個話茬就說一通兒:“我兄弟是縣長,可能干啦!我侄子是開飛機的,還有個侄子當村長……”這是三叔表達感情、親情的一種特殊方式,是發(fā)自內心的。不了解我三叔的人理解不了這種心境。
人民公社解體后,三叔在承包的幾畝土地上精耕細作,年年糧滿倉,不愁吃不愁穿,蓋了新房,家里買了小汽車,很知足。大量空閑時間,下下象棋,拉著孫子四處轉轉,扎在人堆里閑聊聊,日子過得挺舒心。這個時期,三叔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現(xiàn)在政策好,人自由,吃得好?!比逡惶斓酵順泛呛堑模瑳]有難處,心靜如水。偶爾碰到一點不快事,找人一說,事就過去了,總能保持一個平和的心態(tài)。三叔笑到最后,活到八十一歲,無疾而終。
三叔是生活的強者,人生的勝利者。與那些貪得無厭者相比;與那些為了個人得失而爭名奪利,小肚雞腸,一旦失利便發(fā)瘋、郁悶,跟自己過不去的人相比,我三叔算得上是一個聰明的人、高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