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不流行寫舊體詩的時代寫舊體詩的人畢竟不多。而會寫的也竟不多,寫得好的詩人就更少。毛澤東寫給臧克家的一封信透露了他對舊體詩的喜愛。喜愛歸喜愛,寫歸寫,有些人硬是喜愛舊體詩,連蹲在廁所里也要手捧一本舊體詩,硬殼子精裝本當(dāng)然不方便,最好是那種軟軟的線裝?!肚Ъ以姟泛汀短圃娙偈住范际呛眠x本。如果碰巧有這樣的線裝書,軟軟的卷在手里,而且上邊有古意盎然的繡像可看,人物和風(fēng)景都一律是細(xì)細(xì)的線描,如果是這樣的書,不去廁所也想讓人去廁所了。問題是有些人硬是喜歡舊體詩而不寫,而有些人卻喜歡寫。毛澤東的文章好,舊體詩也寫得不能不讓人服氣,他那樣的詩,配上他的草書,幾乎傾倒了整整半個世紀(jì)的人,這些不說也罷。
北京的冬天怎么說都是寒冷的。有人說下雪的日子里故宮才紅墻白雪好看,這話只說對一半,不但故宮下雪的時候好看,平民階層的四合院到了冬天也要雪來裝點,那瓦塄才會一道一道地凸顯出中國建筑的韻律來,讓會寫一手好文章的建筑學(xué)家陳從周看了動心。這一年,豐澤園也下了雪,雪想必把毛澤東的菊香書屋外的院坪鋪得很厚,于是警衛(wèi)拿了把掃帚要掃雪了,碰巧毛澤東從書屋里出來,他也許是要看看雪,也許有別的什么事要做,當(dāng)然他可能已經(jīng)從書房的窗內(nèi)看到了外邊飛飛揚揚的雪。毛澤東和警衛(wèi)的對話是在飄飄灑灑的雪中進(jìn)行的,當(dāng)然毛澤東也站在了雪中,想必雪花也飛滿了他的全身。毛澤東對他的警衛(wèi)說:不要掃雪了吧?口氣是商量著的。警衛(wèi)說:為什么不掃雪?毛澤東回答了三個字:留著看。然后果然就看起雪來。毛澤東看漫天的飛雪,我們卻看到了一個詩人。
再一次還是在延安時,毛澤東居然送了任弼時一缸紅魚,令人不明白的是他在延安什么地方弄來的紅魚,是什么魚?日本錦鯉還是金魚?或者是熱帶魚?是什么人送毛澤東的?還是毛澤東托人去向什么人要來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當(dāng)年,延安竟也有這樣的雅致閑情。政治家和紅魚相對不免讓人看到了詩人的影子。丘吉爾喜歡畫畫喜歡寫游記,居然榮獲諾貝爾獎,這就讓人喜歡他,會寫一手漂亮的游記的首相畢竟不多。能夠心定氣閑地坐在那里調(diào)油彩畫畫風(fēng)景的首相更不會多,所以世界上只有一個丘吉爾。
但世界之東方也只有一個毛澤東。
毛澤東雖然不會畫畫卻喜歡梅花,據(jù)說毛澤東書屋的地毯上開滿了梅花,還有他的餐具上,筆筒上,是他先喜歡了梅花,然后才有了滿地毯和茶杯上的梅花。他的那句:“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是精神氣象的,而不是寫實,山花十分爛漫的時候,一顆顆的梅子可能也要快黃熟了。這個“笑”字是純精神上的寫照,這個“笑”字也只是詩人的事,讓畫家如此這般地畫一幅梅在山花叢中開放的畫。首先就亂了時序,不過國畫是向來不講這些時序的。齊白石老畫師和許多老畫師畫的《百花齊放》圖就亂了時序,許多的花就在一處熱熱鬧鬧地開放著,但卻很美麗。毛澤東畢竟是詩人的氣質(zhì),有氣魄讓梅花在百花間開放著,我們怎么能夠不同意?
毛澤東喜歡竹筷、竹手杖,喜歡睡木床,喜歡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游來游去,他的一舉一動都充滿了平民的魅力,但他卻是一代偉人。丘吉爾面對西歐的風(fēng)景用油畫筆左涂右抹的時候,毛澤東也許正在他中國的古典庭院里賞梅,世界上只有一個丘吉爾,世界上也畢竟只有一個毛澤東。尼克松來中國,去中南海毛澤東的居所做客,他送毛澤東一只玻璃酒杯,并在杯上簽名留念。毛澤東送尼克松的禮物是什么?是他的書法,想必寫得天馬行空,但寫的卻不是什么詩,而是三句很古典的話:“老頭坐凳,嫦娥奔月,走馬看花?!笔裁匆馑寄?據(jù)說尼克松請教了許多精通中國時事和古典文學(xué)的專家,終是還沒能弄十分清楚。尼克松也許讀過惠特曼,但他不是詩人,毛澤東從不說自己是詩人,而舉手投足間,終究是詩人氣質(zhì)。
誰知道周瘦鵑的心情
我十四五歲的時候讀周瘦鵑的《盆栽趣味》,還不知道周瘦鵑是個什么樣的人,只是那本書上的黑白圖片讓我著迷,怎么他培植的梅樹可以長得那么入畫,那么古典,那么讓人耐看。瘦瘦的一樹古梅,斜斜的枝子,上邊只開出幾朵讓人愛憐而惆悵的白色花朵,那時候,我就已經(jīng)明白了什么是梅花的美,疏落、寂靜、自開自落,就那么很少的幾朵,花要少,才能更見其精神,更能讓你領(lǐng)略花的美,如果動輒一開千萬億朵,那是在開大會或者是大合唱,我至今不能喜歡關(guān)山月先生的大紅梅道理就在這里,遠(yuǎn)望像是著了火,熱鬧是熱鬧,卻遠(yuǎn)離了梅花的品格。
周瘦鵑先生的后半生幾乎都是和花花草草一起度過的,他那本不算薄的《拈花集》收錄的全是花花草草方面的文章。周瘦鵑先生在“文革”時的遭遇說來讓人落淚,據(jù)說給人推到了井里,他和他的老伴兒都被推到井里,就那么死了。一個喜愛花花草草的老人,一個喜歡美的老人,一個三四十年代在中國十分有影響的作家死在了井里,想必那天井里的水很涼,周瘦鵑和他的老妻慢慢慢慢沉到水底,井外邊的花是否在陽光下開得正好?
周瘦鵑是鴛鴦蝴蝶派的代表作家,他一生喜歡紫羅蘭,并把自己的書齋取名為“紫羅蘭齋”。作為作家,他是一位站在政治邊緣的善良的作家,他不會沖鋒陷陣,新中國一成立,問題就來了,這不是他個人的問題,而是擺在許多國統(tǒng)區(qū)作家面前的問題,他們不熟悉新的生活,他們的心情如何?他們面對新生活茫然而無從下筆,一個作家,最能安慰他們的心靈的便是拿起筆寫作,一旦無法寫作,其內(nèi)心之苦楚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張愛玲是一位努力想使自己和新中國協(xié)調(diào)起來的年輕作家,她當(dāng)時也真是年輕,她穿著與眾大不同的怪異衣裳參加了上海第一次文代會,她在會上是一個異類,她是那樣的與時代格格不入,她是那樣的特殊,她是不是忘了那應(yīng)該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她是不是以為時間會凝然不動,還像她以前穿著寬袖的清代服裝走進(jìn)印刷車間的時候,印刷車間的工人幾乎都停下手來看著她,她在那一剎間肯定得到了滿足。但此一時,彼一時,中國已經(jīng)解放了,解放了就要有解放了的樣子和紀(jì)律。張愛玲穿著她自己精心設(shè)計的衣服去參加解放后上海第一次文人們的聚會,她的心情如何?想合作,卻偏偏寫出了不倫不類的作品,最后她選擇了離開祖國。直到她客死在她美國的寓邸,她的心情又如何?真不知她在美國的最后歲月里是否還鐘情于她的那些與眾格格不入的服裝。剛剛解放的時候,張愛玲年輕,她可以出走,一口氣走出國門,可以想象她真是喘了一口氣,也可以想象她夜夜都在做著故園的夢,那真是“碧海青天夜夜心”。
誰知道張愛玲的心情?
誰又知道周瘦鵑的心情?
一個作家放下了他喜歡的筆,種起了花花草草。我們可以想象,周瘦鵑坐在他的古老的花梨木書桌前,戴著他的墨晶養(yǎng)目鏡,伴著他的金魚和花花草草,努力想和這個社會靠近,努力想寫周立波的《暴風(fēng)驟雨》那樣的著作,但那只能是一種想象。我們也可以想象周瘦鵑在那里仔細(xì)地讀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讀之后,他肯定感到了一種新鮮的沖動和無奈,沖動是暫時的,無奈卻是長久的,一種說不出的無奈,因為他不熟悉工農(nóng)兵的生活,這使他舉筆維艱,解放后的許多年月里,百花齊放也只是形式上的事,而不是精神上的一種動人的風(fēng)景。
周瘦鵑在解放后幾乎可以說停止了他的寫作,如果說他還在寫的話,收獲就是那本不能算薄的《拈花集》。他用他那纖細(xì)白皙的手指,拈起這唯一的一朵花來朝他的老讀者們微笑。釋迦牟尼在一次說法的大會上,不說一個字,而只是拈起一朵花微笑著,只有他的弟子迦葉懂了他的用意??墒?,誰懂周瘦鵑老先生的心意,他拈起花來,卻無人去看他。連看的人都沒有,更不用說誰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自己的心情。
花是美麗的,種花人的心情卻可以是深苦。
周先生的花圃里開放著許多許多花,但周先生的心里是否真正開放過一朵?
責(zé)任編輯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