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封建體制下的至尊君王對詩歌發(fā)達有著極為重要的影響作用,有明十六帝,勤荒仁暴,群象各異,但對于詩歌卻沒有太大興趣,部分君王雖以形式各異的賦詩、賜詩行為維系著自己作為國家文化最高象征的天子形象,但這種詩歌行為大多有著逸出文學指向之外的政治色彩和文化意義。明代君王對于詩歌并無特別的愛好,更無著意的提倡鼓勵,而此則成為明詩難及唐、宋的一個重要因素。
關(guān)鍵詞:明代;帝王;詩歌;關(guān)注
作者簡介: 郭萬金(1979—),男,山西陽曲人,文學博士,山西大學國學研究中心副主任,從事明代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9)04-0112-06收稿日期:2009-03-23
傳統(tǒng)的文學并沒有太多的獨立品格,就一般的職能分工而言,作為被邊緣化的“雜學”,并非必須的社會構(gòu)成,亦非如道德功業(yè)般有著必須履行的追求義務,故而,文學的發(fā)展更多地取決于社會主體的態(tài)度與興趣。封建體制下的至尊君王是傳統(tǒng)社會中最具號召力的主體,特殊的政治地位與文化身份,使得帝王的個體行為通常有著超乎尋常的社會張力,亦成為文學生態(tài)中最不容忽視的影響因素。歷覽群史,文學的稱盛大抵來自上層統(tǒng)治者的關(guān)注與興趣,且不說采詩觀風、潤色鴻業(yè)之類帶有政治色彩的文學態(tài)度,單是文學“自覺時代”的造就即與三曹的文學興趣關(guān)系甚深,而歷代史書的《文學》、《文苑》列傳中,帝王的詩文關(guān)注更是文章盛業(yè)的關(guān)鍵所在,諸如《南史·文學傳》、《舊唐書·文苑傳》、《宋史·文苑傳》中的君王莫不扮演著獎掖文學的重要角色。降及蒙元,草原民族的統(tǒng)治者于漢家詩文并無太多的興趣,《元史》中的“文苑”被納入“儒學”之中,以“元興百年,上自朝廷內(nèi)外名宦之臣,下及山林布衣之士,以通經(jīng)能文顯著當世者,彬彬焉眾矣”[1](P271)一筆帶過,其中固然夾纏著明代史官的文學判斷,但從史實現(xiàn)象的陳述分析中亦可看出,缺乏君王關(guān)注的元代正統(tǒng)文學實難稱盛①。
朱明王朝以恢復漢統(tǒng)為志,標舉盛唐,文士彬彬,亦頗成景觀。然《明史·文苑傳》中卻不見帝王蹤影,君王的缺席大致表明了明代帝王的詩歌興趣與文學態(tài)度,復漢歸唐雖是國家的文化理想所在,但最高統(tǒng)治者于詩歌的推揚鼓勵實在有限。除蒙元外,明代君王恐怕是中國歷史上最乏文采的帝王群體了,據(jù)黃虞稷《千頃堂書目》所載,有明十六帝中,有詩留世者不過太祖(五卷)、仁宗(二卷)、宣宗(六卷,樂府一卷)、英宗(詩文一卷)、憲宗(四卷)、世宗(詩賦七卷)、神宗(詩文一卷)七人而已,朱彝尊《靜志居詩話》、《明史·藝文志》大略相承,唯《藝文志》增錄《孝宗詩集》五卷。此外,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中有建文帝詩三首,武宗詩12首,卻無英宗、憲宗詩,陳田《明詩紀事》稱,明成祖有集,并錄其詩五首。姑且不論歷來帝王詩文數(shù)量中含有的大量水分,單是這10位君王所留下的諸體混雜也不足30卷的分量已經(jīng)說明了明代帝王們的文采如何了,亦可見他們對詩歌有多少興趣了。文藝是“有閑階級”的專利,朱元璋是明代帝王中最勤政的一個,但他的詩歌數(shù)量卻名列前茅①,可見,在其身后的“有閑子孫”實在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明太祖朱元璋廢相集權(quán),威柄獨操,成為朝廷文化的絕對核心,其于文化建設的決策、態(tài)度,文章詩賦的關(guān)注、理解,乃至個人的審美趣向,莫不成為影響一代文學生態(tài)的日照因素。有明一代的文化建設于重修禮樂、漢統(tǒng)恢復的核心價值中全面展開,而朱元璋的文學關(guān)注亦于其恢復禮樂的文化心態(tài)中凸顯出來:
古樂之詩,章平而正;后世之歌,詞淫以夸;古之律呂,協(xié)天地自然之氣,后之律呂,出人為智巧之私;天時與地氣不審,人聲與樂音不比,故雖以古之詩章,用古之器數(shù)亦乖戾而不合,陵犯而不倫矣。手擊之而不得于心,口歌之而非出于志,人與樂,判然為二,而用以動天地,感鬼神,豈不難哉!然其流已久,救之甚難,卿等宜求諸此,俾樂成而頒之諸生,得以肄習,庶幾可以復古人之意。[2]
立足于禮樂修復的詩歌關(guān)注雖非純粹的文學態(tài)度,但復古傾向已是十分明確。所謂復古,固然在遠承三代、近續(xù)漢唐的文化統(tǒng)緒,就其美學意義而言,則還包含著一個關(guān)于“古”的審美認知——古樸、古雅的美學宗尚。以峻法治國的朱元璋身上當然有著好質(zhì)惡飾的法家思想,幼遭艱辛的貧民經(jīng)歷更培養(yǎng)出其節(jié)儉質(zhì)樸的生活觀念,當這些個人因素與復古的文化心態(tài)相結(jié)合時,質(zhì)樸古雅自然成為最為凸顯的審美訴求,并成為其文學觀照中的一種普遍美學觀念。朱元璋曾說過:“朕嘗厭其雕琢,殊異古體,且使事實為浮文所蔽。其自今凡誥諭臣下之詞,務從簡古,以革弊習。爾中書宜播告中外臣民,凡表箋奏疏,毋用四六對偶,悉從典雅?!保?](P49)復古思路下的文風改革所體現(xiàn)的正是不事雕琢的美學主張與講求實用的功利取向?!肮湃藶槲恼?,或以明道德,或以通當世之務。如典謨之言,皆明白易知,無深怪險僻之語……自今翰林為文,但取通道理、明世務者,無事浮藻?!保?]于作為對象的“文”而言,簡古無飾為其審美趣向,于作為主體的“人”而言,質(zhì)樸通達為其取用標準,朱元璋的基本文學關(guān)注大抵如此?!睹魇贰け炯o》贊其“懲元政廢弛,治尚嚴峻。而能禮致耆儒,考禮定樂,昭揭經(jīng)義,尊崇正學”[5](P50), 頗為中肯。在朱元璋的立國思想中,法家的治國模式與儒家正統(tǒng)的禮樂提倡中都不曾給詩文以特別尊崇的地位,其詩歌態(tài)度大抵包含于文章關(guān)注之中,并無特別的愛好提倡,至多不過是點綴升平的余事,而且必須合乎古樸的美學規(guī)范。
朱棣少長習兵,戎馬一生,堪為一代雄主。盡管也有尊崇儒學、編纂圖書的兼修文治,然溯其情性志趣,并不在詩賦文章。其對皇長孫朱瞻基的講學儒臣即言,“夫帝王大訓,可以經(jīng)綸天下者,日與講說……不必如儒生繹章句、工文辭為能也”[6]?!敖?jīng)綸天下”不以“工文辭為能”的帝王氣度實已透露出這位永樂皇帝一如其父的文學關(guān)注。
一般而言,守成君主大多有著較好的教育背景,除去個人因素外,通常都有著較高的文化水平。作為明初二祖之后的守成之君,仁宗朱高熾的才學素養(yǎng)自然遠勝父祖,然而太子時代的詩歌興趣因楊士奇“非帝王之事”的進諫打消不少[7],登基后沉溺酒色,不過一年短祚,自然不會對詩歌有特別的提倡。倒是他的兒子明宣宗朱瞻基“天縱神敏,遜志經(jīng)史,長歌短章,援筆力就”[8]。《大明宣宗皇帝御制集》自十四卷以后為詩詞,各體皆備,并有樂府小令,總數(shù)當在千首左右,居明帝之冠,亦可躋身列代帝王詩人之列。朱瞻基無疑是明代詩歌興趣最濃的帝王,然這位風流儒雅的青年皇帝,自幼即在宮廷文化的熏陶之下,沾染了不少貴族子弟的玩樂習氣。舉凡書畫游獵、斗雞促織、撫琴作樂,莫不投入。詩歌非其獨愛,在諸多興趣的分散之下,對于詩歌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提倡。朱祁鎮(zhèn)七歲即位,雖然每日修習經(jīng)書,卻更愿意接受以王振為首的太監(jiān)們?yōu)槠湓O計的各種娛樂活動。當他以一代帝君身陷囹圄,也未見有寄情詩歌的表現(xiàn);復辟之后,勵精圖治,敬天法祖,遺命廢止宮人殉葬,頗有些賢主的味道,于詩亦無太多關(guān)注。全部詩文合起來不過一卷,微薄的分量已是很好的證明了。明景帝朱祁鈺繼統(tǒng)于危亂之際,這位守成之君的文治關(guān)注亦在尊儒、存書數(shù)事,并無特別之處,幾部相關(guān)的明詩文獻亦未提及景帝有詩作留世。至于憲宗朱見深,《明詩綜》稱:益莊王《勿齋集》有《恭次皇祖憲宗皇帝四景連環(huán)詩韻》四首,今不得而見,然所作亦不過游戲文字耳??芍?,明憲宗雖也“間留意于詩章”[9],但寵萬妃,溺佛道,好方術(shù),喜游樂,善繪畫已然耗去了全副精神,又何暇顧及詩歌呢。
孝宗朱祐樘無疑可算做明代守成之君中的佼佼者,除卻敬天法祖、勤政愛民這些儒家規(guī)范下的必須行為外,其后宮生活同樣可圈可點。不近聲色的朱祐樘無疑成為貼合儒家帝王理想的道德典范,然而,詩歌并非正統(tǒng)帝王觀念下的必為之事,全在君王個人興趣。朱祐樘體質(zhì)孱弱,“上體稍不佳,即誦詩云:‘自身有病自心知,身病還將心自醫(yī)。心若病時身亦病,心生元是病生時。其善于頤養(yǎng)如此”[10](P10)。又“孝宗在御日,遇午節(jié)曾于便殿手書一桃符云:‘采線結(jié)成長命縷,丹砂書就辟兵符。蓋圣主好文,宴衎自娛又與后圣不同如此”[11](P68)。這明白無疑地表明了孝宗的文學興趣不過“宴衎自娛”而已。朱祐樘“置《永樂大典》于便殿,暇即省覽,又命儒臣集歷代御制詩以為規(guī)范”[9],儒臣于歷代帝王詩作的取裁中當然有著合乎道統(tǒng)的判斷,其終極指向原在為君之道的借鑒,并非詩歌的關(guān)注。指向自身的文學態(tài)度,同時又要服從于傳統(tǒng)明君觀念下的形象塑造,朱祐樘于詩歌的提倡自然有限得很。明武宗朱厚照親女嬖,建豹房,荒淫放蕩,無所不為,自封大將軍,禁令殺豬,莫不體現(xiàn)出這位正德皇帝的率性而為,諸多的愛好中并無詩歌。明世宗朱厚熜以藩王繼位,銳意求治,無論是理國觀念,還是施政方式,大抵皆是依照儒家明君觀念的形象塑造。少年時的詩歌濡染并未因入繼大統(tǒng)而轉(zhuǎn)移,“世宗初政,每于萬幾之暇喜為詩,時命大學士費弘、楊一清更定?;蛴圃姵?。令二輔臣屬和以進,一時傳為盛事”[11](P38),然而,這樣的盛事不久便因“大禮議”而中輟了,“張璁等用事,自愧不能詩,遂露章攻弘,誚其以小技希恩。上雖不詰責,而所出圣制漸希矣”[11](P38)。張璁的抨擊對象雖不是嘉靖,但他竟然引以為戒,“圣制漸希”,即此可知,對正統(tǒng)觀念熏陶下的嘉靖皇帝而言,詩歌不過“小技”而已,雖然有著一定的興趣,卻遠不能與制禮作樂、模范天下的天子職守相提并論。略微的間接指責便足以令其輕易放棄,自然不會有特別的提倡了,更何況還有壓倒儒學帝王觀的道教崇拜。僅有的文學興趣亦全部轉(zhuǎn)移于青詞撰寫,取媚道教神祇的文字成為后期朱厚熜唯一的文學關(guān)注,其中的韻文體青詞雖也可納入廣義的詩歌范疇,但嘉靖的提倡卻實在算不上是對詩歌的積極態(tài)度。
明穆宗久居藩王,生活清貧,躬行儉約,即位后,卻以縱情酒色的方式宣泄著久被父皇壓抑的積郁,溺于女色,且喜馳馬武事,自然不會對詩文發(fā)生興趣。明神宗朱翊鈞十歲登基,早歲勵精,唯一興趣便是書法,卻因張居正“帝王之學,當務其大”[12]的進諫而取消,賜書臣下的行為也減少了不少。被納入文章之屬的詩歌則同樣被目為技藝之流,不足為帝王留心。偶然的詩歌關(guān)注夾雜于“文史篇什”的整體留意之中,最為隆重的仍是事關(guān)君王進德修業(yè)、治理天下的經(jīng)筵講習,朱翊鈞對于詩歌實無特別的興趣。而后期的明神宗沉溺于酒色財氣,消極怠政,原本就興趣不高的詩歌就更不予理睬了。僅有一月帝祚的明光宗,生前“梃擊”,亡于“紅丸”,故后“移宮”,三案構(gòu)爭,黨禍益熾,自然不會對詩歌留意。匆忙繼位的朱由校成為明史上唯一一位未曾出閣講讀的皇帝,“好兒弄,既即位,當東西交閧之日,耳目不及文書”[13],怎會留心詩文呢?繼統(tǒng)于危難之際的思宗朱由檢“在位十有七年,不邇聲色,憂勤惕勵,殫心治理”[5](P121)。雖有儒者風范,卻無文人習性,甚少詩作。且身處末世欲力挽狂瀾,一生勤勉,更無暇文藝了。
有明十六帝,群象各異,幾可縮微歷代君王圖景,或勤勉或荒怠,或暴戾或仁懦,然而,傳統(tǒng)觀念下的君王行為中,詩歌本身并不屬于可以提倡的規(guī)范行為,帝之留心,當務大者。納入明君體系的帝王或者有些興趣,卻不能有意提倡,當然也包括那些庸碌平常的中材之主,接受了為君之道,卻無力完成,守成無為,當然也不會于詩歌特別鼓勵了。至于被歸入昏君、荒君之流的皇帝們,流連聲色嬉戲,哪里還會眷顧詩文雅興——明代帝王的一般詩歌態(tài)度大抵如此:并無的特別的愛好,更無著意的提倡鼓勵。
雖然未獲得傳統(tǒng)為君之道的合法認可,但較之聲色犬馬,詩歌作為帝王萬機之余的性情陶冶、文治點綴,無疑有著更為合理的存在意義,而詩以言志、文以載道的一般觀念更為詩歌的文化價值提供了理論辯護。更重要的是,從先秦時代詩禮、詩樂的綰結(jié)到以賦詩行為為標志的春秋禮樂文化,再到“不學詩,無以言”的立身準則,“詩”成為君子修養(yǎng)的最佳文化體現(xiàn)。盡管《詩》三百后來被尊為圣經(jīng),褪去了文學的色彩,但已然浸染了“禮”之文化品質(zhì)的詩歌,實已成為士人階層的一種行為標志,并在“禮以別異”的等級社會中積淀為彬彬君子的文化身份。作為一般君子文化身份象征的詩歌同樣可以應用于“奄有四?!钡奶煜轮?。日理萬機的君主雖有著不事詩歌的合理借口,位極人倫的帝王亦不需要以詩賦風雅來證明自己的至尊身份,然而,作為統(tǒng)治階層的最高代言人,無論是禮樂表率的職責所在,還是融洽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關(guān)系的政治需要,抑或是點綴升平的文治建設,都要求帝王在一定的人文生態(tài)下以賦詩、賜詩的文學行為維系自己作為國家文化最高象征的天子形象。
朱元璋以游丐起事,目不知書,于戎馬軍旅中征訪耆儒宿學,勤于學問,乃后遂能操筆成文章。其嘗謂侍臣曰:“朕本田家子,未嘗從師指授,然讀書成文,釋然開悟,豈非天生圣天子耶?”[14],將“無師成文”認作“天生之圣”,自我夸耀的背后或可想見朱元璋欽慕文雅之情狀;或者說,即位后的銳志雅樂固然有著恢復漢制的文化心態(tài),亦隱含著這位平民天子文治粉飾的形象塑造。
明人陳宏緒稱,“高皇帝以至正壬寅幸龍興,謁孔子廟,過鐵柱觀,復出城,開宴于滕王閣,諸儒咸賦詩為樂”[15](P21)。時為吳王的朱元璋雖未親自參與,卻已然表現(xiàn)出了融洽君臣、修文為治的積極態(tài)度。他登基之后,勤政不倦,然同游唱和亦屢為舉行,“當時儒臣,每侍上游觀禁苑,凡亭樓臺閣。靡不登眺,以通上下之情,成地天交也”[16]。朱元璋借同游開言路,融洽君臣,以促進統(tǒng)治集團整體化的施政思路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實現(xiàn),而偃武修文的立國方針亦于升平點綴中體現(xiàn)。更重要的是,朱元璋這位出身微賤的馬上皇帝已然在詩賦風流中褪去了“不識詩書”的草莽氣息,君臣同游,燕享賡和的熙熙皞皞中儼然營造出一派有德有言,文武兼?zhèn)?,足以代言天下的圣王形象。然而,繼承帝業(yè)的朱家子孫卻大多沒有這樣的思路,這些長于深宮的皇家子弟一般都有著良好的教育背景,卻沒有創(chuàng)業(yè)甘苦的直接感觸,自然不會有洪武開國時刻意的形象塑造,而宮廷生活所培養(yǎng)的唯我獨尊、頤指氣使更令其難以融洽于未曾共事艱辛的群臣僚屬,對于“君臣同游”的理解自然有限。
依照守成君主模式所培養(yǎng)的建文帝于朱元璋的“君臣同游”領(lǐng)會頗深,靖難烽煙四起,尚且“宴群臣于奉天殿,大祀慶成也。是日,群臣大歡會,賦詩紀成,頒天下”[17]。惜其在位僅及四載,未見規(guī)模。明成祖以武力篡權(quán),于帝王形象倒是頗為留心,其用力之處原在耀兵域外,四方咸賓的天朝規(guī)模,標志文治的重頭戲則是《永樂大典》的編纂?;驶示拗普翘斐髧幕碚?,其后所蘊則為“大一統(tǒng)”的帝王心理:江山一統(tǒng),四海咸賓的氣象規(guī)模方是奪了侄兒皇位的永樂帝的用心所在,以一代垂統(tǒng)之君,燕享群臣,點綴文治的詩賦行為亦多為此心態(tài)下的產(chǎn)物。但朱棣并沒親自加入賦詩之中,所保持的僅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賞賜行為,洪武時君臣同游的政治意義實已開始消退。 宣德間,“海內(nèi)宴安,天子(宣宗)雅意文章,每與諸學士談論文藝,賞花賦詩,禮接優(yōu)渥”[5](P1092),“當是時,帝(宣宗)勵精圖治,士奇等同心輔佐,海內(nèi)號為治平。帝乃仿古君臣豫游事,每歲首,賜百官旬休。車駕亦時幸西苑萬歲山,諸學士皆從。賦詩賡和,從容問民間疾苦。有所論奏,帝皆虛懷聽納”[5](P1077)。這位多才多藝的太平天子倒是頗為準確地貫穿了“君臣同游”的祖訓意圖,更增添了些刻意媲美前賢帝圣的標榜心態(tài)。若“宣宗御文華殿,召大學士楊土奇、楊榮、金幼孜,特賜鰣魚醇酒,加賜御制詩,有‘樂有嘉魚之句,士奇等霑醉獻和章,上嘉曰:‘朕與卿皆當以成周君臣自勉,庶幾不忝祖宗之付托”[18](P165),朱瞻基志在有為,不甘落后父祖,比附前王的帝王心思于中可見。然而,宣宗之后的明代帝王于詩歌大多沒有特別的喜愛,更循著守成之君的荒廢規(guī)律,步步墮落,略不以帝王形象為念,“君臣同游”自然也便成為閣臣、學士、亞卿偶然得“沐”的天恩,至于賦詩更是少見。
明代君王的賦詩情狀大抵如此,作為帝王的一種示恩方式,賜詩與賦詩一樣,有著融洽君臣關(guān)系,維系帝王形象的文化寓意。相對于賦詩行為的集體性而言,帝王的賜詩雖有著不可避免的政治動機,卻也包含著更為明顯的個人色彩。
朱元璋對于開國規(guī)模的營造以及天子形象的樹立頗為關(guān)注。除卻頻繁的同游賡和之外,亦屢屢賜詩臣下:張紞出為云南左參政,“陛辭,帝賦詩二章賜之”[5](P1087),范常乞歸,“帝賦詩四章送之,賜宅于太平”[5](P1022),“(陶安)坐事謫知桐城,移知饒州。陳友定兵攻城。安召吏民諭以順逆,嬰城固守。援兵至,敗去。諸將欲盡戮民之從寇者,安不可。太祖賜詩褒美。州民建生祠事之” [5](P1024),“遣(李質(zhì))振饑山東,御制詩餞之”[5](P1035),不難看出,朱元璋的賜詩多是“因事而作”,“有為而賜”,褒美鼓勵之意多于詩中,就賜詩的賞賜意義而言,還可以延伸出另外一種“賜詩”行為——因詩受賜。文學侍臣的職責多在“點綴文治”,因之獲得獎賞自不算稀奇,但適合帝王脾味卻是必要的前提,而君王的文學好尚亦可于中折射一二?!耙磺姓樤~艷曲皆棄不取”[5](P415)的朱元璋對于一般的稱頌拍馬頗為厭惡,但于 “龍興”、“帝業(yè)”之類的頌美拍馬卻頗欣賞,所謂的“稱旨”全在皇家氣象的烘托,圣王天子的形象凸顯。
同為馬上皇帝的朱棣卻于詩歌不甚留意,甚少詩作,解縉、胡廣雖多次侍駕游宴,然賜詩殊榮卻僅見于與其關(guān)系特殊的姚廣孝,朱棣于姚廣孝的天恩眷顧或多因個人情意,而其賜詩外國的動機則全在帝王形象的維系:“永樂五年,授交趾明經(jīng)甘潤祖等十一人為諒江等府同知,賜勅慰勉,仍賦詩一章各送之?!保?9](P235)交趾所舉的明經(jīng)進士竟然有等同姚廣孝的賜詩殊榮。朱棣屢次加封外國之山,必親制碑文,賜以銘詩。朱棣對詩歌并無太大興趣,接連親為的賜詩之舉所體現(xiàn)的正是明成祖的核心關(guān)注。古所未賓之國的朝賀臣服最是輝煌帝業(yè)的政治標志,炳耀夷裔的御制銘詩無疑有著維系天朝圣主形象的文化意義,永樂皇帝慨然賜詩的真正動機亦在于此。
“尤喜為詩”的朱瞻基當然是賜詩最多的明代皇帝,宴游賦詩時的主角獨唱、不重賡和實已有著面向群臣的賜詩色彩。朱瞻基長于宮禁,受學儒臣,纘繼大統(tǒng)后,守成父祖鴻業(yè),按照儒家圣王理想的塑造明主形象自然成為這位太平天子的歷史使命?!靶麖R嘗詔令臨御以來三科進士御文華殿親試之,拔其尤者……進學文淵閣,其優(yōu)禮給賜,一循永樂甲申之制,仍賜御制詩以示勉勵?!保?0]近乎雷同的“君臣同游”中正可窺見朱瞻基繼踵先祖的守成情結(jié),當然,較之祖輩,朱瞻基的身上有著更多儒家觀念下的“仁君”色彩,賜詩中每每體現(xiàn)出仿效古圣賢王的民生關(guān)切,這些賜詩作為“王道”、“仁政”思想的文學體現(xiàn),自然有著“親民”帝王的形象塑造,卻也不乏指向現(xiàn)實的政治意義。朱瞻基是天資聰穎,頗富詩才的太平天子,享國十年的安定氣象更為其提供了“自是太平多景象,偶因臨眺一題詩”[21]的創(chuàng)作動機。因興而就的詩作并無特定用意指向,而賞賜的對象自然也就隨意了許多。如此的賜詩行為中顯然有著更多個人感情的投射,而略帶游戲色彩的文采炫耀亦僅能以內(nèi)侍作為對象,畢竟在儒臣眼中,這樣的行徑都屬于帝王不當為的“余事”,其實,朱瞻基本人所接受的帝王觀念中亦有著同樣的認識。故而,這位明宣宗的賜詩一面有著關(guān)切民生的仁政體現(xiàn),一面卻保持著偶爾為之的“余事”態(tài)度。
帝王的賜詩多與個人興趣、文學修養(yǎng)相關(guān),宣宗之后的明代帝王大多于詩歌沒有太大的興趣,賜詩的恩典自然也就少了許多。以賜詩而論,有明一代,堪與宣宗相比者,唯有世宗,朱厚熜即位之初,勵精圖治,與朱瞻基確有相似,均為頗喜為詩的有為之君,賜詩臣下均系常事。相似的知識背景亦使得朱厚熜的賜詩內(nèi)容多與朱瞻基相似,均為王道思想下一以貫之的民本關(guān)注。唯朱厚熜頗重禮法,賜詩之恩僅及朝臣,不像朱瞻基,將太醫(yī)、內(nèi)侍都納入賜詩對象。至其深溺道教后,賜詩行為絕少為之,以嚴嵩之專寵,卻未見有太多的賜詩殊榮,由之亦可知其詩歌興趣之轉(zhuǎn)移。及至末世,思宗朱由檢雖甚少作詩,卻賜詩武臣楊嗣昌、秦良玉,勉勵旌表中滿是殷勤寄寓,朱由檢帷幄無人,孤注一擲的深層心理亦可于中讀出。剛愎個性下的自我辯護雖有著十七年為帝的品行依據(jù),然而,君臨天下的帝王形象卻已在其詩篇背后的無助心態(tài)中崩潰了。
明人胡震亨稱:“有唐吟業(yè)之盛,導源有自。文皇英姿間出,表麗縟于先程;玄宗材藝兼該,通風婉于時格,是用古體再變律調(diào)一新,朝野景從,謠習寖廣;重以德宣諸主,天藻并工,賡歌時繼,上好下甚,風偃化移,固宜于喁徧,于群倫爽籟。襲于異代矣。中間機紐,更在孝和一朝,于時文館旣集多材,內(nèi)庭又依奧主,游燕以興其篇,獎賞以激其價,誰鬯律宗,可遺功首。雖猥狎見譏,尤作興有屬者焉”[22],并將唐代的“吟業(yè)之盛”歸于君王的表率與倡導,又稱“唐人詩集,多出人主下詔編進。如王右丞、盧允言諸人之在朝籍者無論。吳興晝公,一釋子耳,亦下敕征其詩集置延閣。更可異者,駱賓王、上官婉兒,身既見法,仍詔撰其集傳后,命大臣作序,不冺其名。重詩人如此,詩道安得不昌”[22]。由“更可異”的不解到“安得不昌”的心態(tài)轉(zhuǎn)折中,既有對唐詩昌盛的艷羨,更暗含著對本朝詩歌失寵于君王的嘆惋。胡云翼先生曾將“君主的提倡”列為“宋詩的發(fā)達”首要原因,并指出,“歷代文學發(fā)達,與君主的提倡都是有很深的關(guān)系。如漢賦、唐詩都是受了政治的特別提攜,才得格外發(fā)展。宋代雖不是詩的時期,然那些帝王都有些詩癖,竭力獎勵提倡于上,一般文人為了升官發(fā)財起見,自然風靡于下”[23](P18)。然而,明代帝王卻沒有這樣的詩癖,所表現(xiàn)出的僅僅是作為一般慣例式的有限提倡與鼓勵,既沒有特別的排斥,也沒有特別的熱情。
帝王以一身系天下,詩文小技,固非所重。傳統(tǒng)的為君之道實已極大限制了帝王的詩歌行為。然而,君王的賦詩與賜詩大多有著逸出文學指向之外的政治色彩和文化意義,在一定程度上有著為儒學意識所認可的合法性,亦為帝王的詩歌興趣開辟了一條合理的表現(xiàn)渠道。明代以理學開國,作為統(tǒng)治思想的儒學觀念對列朝帝王的一般詩歌態(tài)度自然有所規(guī)限,然而,即使在頗為許可的賦詩與賜詩中,我們同樣沒有見到明代君王對于詩歌的特別提倡。十六朝中僅有洪武、宣德、嘉靖前期略有規(guī)模,足見明代帝王對詩歌興趣實在有限。算不上熱衷的詩歌態(tài)度并不足以成就有明一代的“吟業(yè)昌盛”,缺乏最高權(quán)威的有力支持,明詩生態(tài)中的日照時間大大縮短,自不足以重現(xiàn)唐宋詩歌的文學生態(tài),所謂的承唐越宋,在詩歌生態(tài)的初成之際,便已經(jīng)大打折扣,生態(tài)要素的缺乏更使得這一口號只能停留在理想層面的美學討論之中,無法再現(xiàn)。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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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杜桂萍]
Literary Ecology and the Emperors Attitude
of Poem in Ming Dynasty
GUO Wan-jin
(College of Chinese Literature, Shanxi University, Taiyuan, Shanxi 030006,China )
Abstract: The emperor in the traditional society has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development of poem. But the sixteen emperors in Ming Dynasty who have different character have no interest in poems. The emperors in Ming Dynasty compose and grant poems in order to maintain the image as the national cultural symbol, but the poetic behavior is mostly associated with the political color and cultural significance beyond the domain of literature.They do not have special hobby of poems, needless to say to promote it. Therefore this explains the fact that Ming poems have not restored the prosperity like that in Tang and Song Dynasty.
Key words: the Ming dynasty; emperor; peom; foc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