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越
回顧這些年寫詩的經(jīng)歷,有幾個畫面首先閃現(xiàn)在眼前,不是我的記憶力有多好,而是在多年的寫作經(jīng)驗中,這些畫面時不時會突然造訪我的記憶,強化著它們的存在。往深層說,它們的存在對我來說并非偶然,也許在這些畫面里隱藏著我所理解的詩的某些秘密吧。
大概是1985年,我還在安徽老家的一所中學念初二,一天課間休息,我獨自跑到離教室不遠的操場上溜達,因為是九月吧,操場上的草還算茂密(不是現(xiàn)在那種很昂貴的草坪,就是普通的野草而已),我找到一處相對齊整的地方躺下來。在那個時候那樣的季節(jié),家鄉(xiāng)的天空總是深不見底的蔚藍,不多的幾片白云更突顯出它的純凈,我躺在草地上靜靜望著天空,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輕微的幸福和喜悅之感,幾個句子不經(jīng)意地掠過腦海,同時另一個自我對此卻吃驚不小——這不就是詩嗎?我可以寫詩了?對于這樣的事實我有點茫然,因為家族里幾位堂兄熱愛詩歌,對于現(xiàn)代詩我早已不算陌生,而且年少的我顯然已經(jīng)滋生出對于詩人的好感和向往。這時候上課鈴不識時務地響了,我只得暫停我那初嘗的美妙的遐想回到教室,可是課沒法再聽了,于是我找出一本作業(yè)本翻到空白處,把剛才闖進腦海的句子記下來,既然它們已經(jīng)被我確認為詩,那么我也是按照詩通常分行的形式加以記錄的。到底是什么樣的詩句,我完全記不得了,可是它的簡單和幼稚是不難想象的。
1991年秋天,我已經(jīng)是上海一座蘇州河畔的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了,前兩年我們住在河西一幢古色古香的老房子里,房間很大,雖然住了十個人也不覺得擁擠。可是1991年秋天(對,還是秋天,這是我的詩歌季節(jié)),我們的宿舍被挪到了河東的學生宿舍,那是建于新時期的毫無特色的水泥樓房,宿舍空間很逼仄,如果無所事事的室友們湊齊一桌牌局(這在那個年代的文科大學是常有的事,無聊的大學生活孕育著種種荒唐事情,也奇特地催生著詩歌的生長,在那時上海任何一所大學都有民間的學生詩社存在),那宿舍里的喧鬧就可想而知了。一天下午就是在這喧鬧聲中,我?guī)е鴰妆緯凸P記本走出宿舍,打算去不遠處的教學樓。經(jīng)過一間簡易餐廳,它的鐵皮屋子被漆成了藍色,那時候也已經(jīng)變得很斑駁了。然后經(jīng)過一家簡陋的私人開的餐廳,我還記得它有一個樸實的名字叫“快樂餐廳”——剛剛拿到家里匯款的同學會來這里改善一下生活,再往前就是同樣毫無特色的河東教學樓了。這些建筑都是鄰蘇州河而建,那時蘇州河還未經(jīng)除污處理,河水是黑色的,一到雨天,河里沉渣泛起,整個校園里都飄蕩著令人作嘔的惡臭味,但在陽光燦爛的日子,它只是散發(fā)著淡淡的腥味,還不致影響到我的輕快的心情。在一樓我方便地找到一間空無一人的教室,我在臨窗的位置坐下來,把筆記本打開,那是一本黑封皮的筆記本,里面已經(jīng)涂滿了青春的詩行,多半這些詩是我在上毫無興趣的法律課時寫下的。——沒錯,我打算寫詩,一種內(nèi)斂的愉快的心情驅(qū)使我來到這間空教室寫詩,可是要寫怎樣的詩,我還一無所知。在那間教室我記得我坐了整整一下午,有時翻翻詩集,有時在筆記本上涂抹幾句,有時會看看窗外——籃球場上,一幫學生正在打籃球,再普通不過的學校場景了,可是一種寧靜的情緒,一種莫名的滿足感在空蕩蕩的教室里飄逸。我到現(xiàn)在也不清楚是詩句帶來了這種靜謐的情緒,還是這種靜謐的情緒使我寫下那些詩句,也許它們二者之間是相互影響互為背景吧。
1994年年末,但是在廣州,天氣仿佛還是江南的深秋。前一年我大學畢業(yè),為了有更多的空暇時間,我主動選擇了來廣州的一所高校任教。經(jīng)過在珠江三角洲實踐部門的一年的實習,實際上在1994年初夏才回到廣州,因為已經(jīng)從學生升格為青年教師,我終于有了一間自己的屋子,那段時間我習慣半夜開始寫詩,也許寧靜的夜晚更能帶給我詩思吧。我有一個簡陋的臺燈,黃色的塑料燈罩,晚上開燈時燈光會透過燈罩在“臥室”里散發(fā)出淡淡的黃色光暈。我的窗外正對著一棵芒果樹茂密的枝葉,透過芒果樹在白天可以看到遠處食堂紅瓦的屋頂。在這間屋子里,在那年年末的許多個深夜,我寫下了自己愿意保留下來的最初的一批詩作,我并沒有急于將這批詩作示人(這后來成為我的一個長期的習慣),它們保存在筆記本里,悄無聲息無人知曉,但我知道我的命運已然確定,憑借這些詩我打消了我能否成為一個詩人最后的疑慮。
2005年的秋天,還是在廣州,我已經(jīng)結(jié)婚,我和妻子住在郊外,但是也還時?;氐綄W校的住所(已經(jīng)變成兩居室的套房)處理一些事情,因為我的書主要還是放在學校的房子里。一天下午,我乘車從郊外回學校,我站在公車上,手里握著拉環(huán),身體隨公車的顛簸而搖晃。秋天的陽光雖然遠不如夏季那么毒辣了,但是還是很燦爛耀眼,它照在我的身上讓我覺得舒服,車窗外則不斷閃過尋常的街景:士多店、水果店、餐廳、商場和永遠顯得茫然的路人,突然我似乎又被某種靜謐神秘的力量所控制,那尋常的街景,那眼皮下正在打盹的婦女,還有整個車廂都在一種陌生感中抽離,似乎正要飛向藍天深處。我已經(jīng)是個有經(jīng)驗的詩人,我知道有一首詩在等著我,回到家我的任務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把它記下來。
這是經(jīng)常在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的四個場景,都和我的寫作有關,它們當然遠不是我的詩歌寫作的全部記憶,但是它們?yōu)槭裁磿磸统霈F(xiàn)呢?為什么總是它們?無論我的記憶清晰度有多大區(qū)別,無論距今有多遙遠,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我無法忘記的是它們共同擁有的某種氛圍,某種寧靜的跡近幸福的氛圍,要強調(diào)的是,它們也只是稍稍沾染了一絲此類情感的痕跡而已,并不濃烈。在此氣氛中,所見的事物多少呈現(xiàn)出某種陌生感和神秘感,而寫詩的沖動也就自然地生成。從這四個場景可以看出,至少對我而言,在大多數(shù)時候莫名的寫作沖動總是先于題材抵達,然后在它的驅(qū)使下去尋找合適的詞語合適的題材以及合適的形式。何謂合適?這可能就是通常詩學所要解決的問題了,它考驗的是一個詩人的綜合素質(zhì)——他的閱歷,他的個性,他的閱讀,他的情感以及他的包括詩觀在內(nèi)的各種觀念。和寫作時相似的狀態(tài)不同,我的基于理性的詩歌趣味這些年一直在變化中(暫且不說是進步),早年趣味變化更頻繁更偶然一些,后來才逐漸穩(wěn)定在我一直喜歡的幾位詩人交叉的風格中。
在我提筆之前,四個場景中的我是平等的,“他們”同為一種情緒所激勵,“他們”似乎同時聽到了某種神秘事物的感召。我想說,這種感覺對我來說至關重要,我以前寫作因為接受了這種氣氛的沐浴而難忘,我現(xiàn)在寫詩乃至于將來繼續(xù)寫詩某種程度上就是為了重溫或是重獲那種感覺和氣氛。當我寫詩的時候,我希望我能夠回到我在13歲時躺在草地上凝望天空的狀態(tài),如此某種我意料之外的奇跡才可能發(fā)生,而詩不正是語言和生命的雙重奇觀嗎?現(xiàn)在寫詩的時候我也習慣在明凈的下午,放縱我的思緒,因為我依然好奇它能捕捉到些什么。我依然喜歡深陷在沉思里,恍惚在記憶里穿行,恍惚我還是那個無知的少年,而時間也不曾流動過。我知道我變得更社會化,更關心社會,社會的種種不公常常讓我激憤,可是當我寫詩,我希望這些感受能夠臣服于歸順于那種我早就熟悉的幸福的氛圍,如果它們不能臣服,我寧愿暫且將它們放到一邊,或者用別的形式去表達這些現(xiàn)實的訴求,但決不濫用詩歌這一對我來說異常寶貴的私密的形式。我精心守護著那樣的氛圍、那樣莫名的神往,我知道正是它讓我成為一個詩人,而不是社會學家、政治家或是新聞記者。在那樣的狀態(tài)下,詩歌有它自己的生命,它從一個句子逐漸生長出自己的頭顱、胳膊、雙臂和雙腿,它們在我面前快速成長讓我驚異。我珍視詩歌的非理性基礎,我厭惡在理性強力控制之下產(chǎn)生的詩歌,通常它們都是確鑿無疑的贗品。在那種近乎靈魂出竅的時刻,詩歌和我也是平等的,我們互相打量觀照,從而修正著我們彼此的儀表和姿態(tài),以使我們彼此配得上對方,也就是說,我不是單純的施予者,我寫下它們,但同時我也受惠于它們。在這一點上,我確對詩歌存有感激之心。
對于我的寫作,“今天”并不重要,它和所有的昨天一樣,只是我從我的書桌前偶爾抬起頭看見的窗外景色,或者通過電視報紙我可以看得更多一點,甚至可以看到戰(zhàn)爭看到示威的人群看到社會動蕩,但是客觀地也許不無冷酷地說它們僅僅為我的詩提供了物質(zhì)基礎,讓那些說來有些縹緲的感覺得以附著其上得以成形,并最終埋藏在文字和時代共用的冰箱里,盡管有時候它難免帶著時代還沒有褪色的貪婪和肉欲的痕跡,有時候它們甚至是熱汽騰騰的,幾乎要把我熏倒,仿佛那記憶里永恒的蘇州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