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霖
《金瓶梅》這部小說,從明代剛在社會上流傳起,就被認定為是一部“黃色小說”。說來很滑稽,第一個認定它屬于黃色小說的董其昌,本身就是個并不正經(jīng)的角色。
當時,董其昌官做得不小,又以書畫名世,但事實上他卻是個名聞遐邇的嗜好“采補”、“房中術(shù)”的好色之徒,又橫行鄉(xiāng)里,因此曾一時激起民憤,被百姓團團圍住了家并進行了所謂的“民抄”,不僅將他的家搶之一空,又一把火將“數(shù)百余間畫棟雕梁、朱欄曲檻、園亭臺榭、密室幽房,盡付之一焰中矣”。事鬧大了,參與其事的十幾名秀才在聯(lián)名辯狀中說董其昌“淫奢如董卓,舉動豪橫如盜跖流風(fēng)”,“謀胡憲副職孫女為姜,因其姐而奸其妹”,“淫童女兒采陰,干宇宙之大忌”。(《民抄董宦事實》)
可就是這樣一個官僚,當他第一個覓到《金瓶梅》的抄本后,一方面私底下說它“極佳”。另一方面又一本正經(jīng)地對人說:“決當焚之!”自此之后,《金瓶梅》一直高懸于官方禁毀書目的榜首,被視為“古今第一淫書”。明代的大學(xué)問家沈德符好不容易抄得部分給當時的著名小說家馮夢龍看后,馮夢龍。見之驚喜,慫恿?xí)灰灾貎r購刻,其他朋友也勸沈德符拿出來出版??墒巧虻路褪遣桓遥麓藭霭婧?,“壞人心術(shù)”,以后閻羅王來找他算賬,會打入十八層地獄。
流風(fēng)所至,有的人到今天尚談《金》色變??赡芩麖奈醋x過《金瓶梅》,不知真正的《金瓶梅》是什么樣子,只是一聽說《金瓶梅》。就只記著一個“黃”字。
而明清以來的一些好色、逐利之徒,則拼命地將《金瓶梅》偷印翻刻,乃至胡編亂造,將它打扮成一部“著意所寫,專在性交,又超常情,如有狂疾”(魯迅語)的真正色情之作,使得《金瓶梅》的名聲越來越糟。特別是近些年來,借《金瓶梅》之名來改編成形形色色的影視、漫畫等招搖撞騙的玩意兒層出不窮,就在筆者作此短文之時,還在網(wǎng)上看到某地要將《金瓶梅》拍成所謂20年來“最勁爆情欲片”的消息,其廣告語就是“大開色戒”!
以上兩類人,一正一反,看似南轅北轍,其實是殊途同歸,他們的目光都只盯著《金瓶梅》的一個字:淫。這正如清代批評家張竹坡所說的:“止知看其淫處也!”
不錯,《金瓶梅》是有一些“說淫話”,赤裸裸地描寫性行為的地方,而且有的地方還寫得庸俗下流,破壞了藝術(shù)表現(xiàn)。但同時我們也應(yīng)看到,在《金瓶梅》中多數(shù)的性描寫是與暴露現(xiàn)實、深化主題、刻畫人物、推進情節(jié)大有關(guān)系的,它只是一種特殊的表現(xiàn)手段而已。更何況,這些文字充其量也只占了全書文字的百分之二而已。其實這部小說在總體上是深刻地描寫了當時的社會,具有極高的認識價值。
正因此。明清以來的有識之士都給予《金瓶梅》極高的評價。如明代公安派的領(lǐng)袖袁中郎從董其昌那里借出來讀后,就贊賞說:“云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fā)》多矣?!鼻耙痪涫钦f它寫得漂亮,后一句是說它有很強的勸誡性和現(xiàn)實意義。后來,清代戲曲家李漁將《金瓶梅》與《三國演義》《水滸》《西游記》并提,稱之為“四大奇書”,而張竹坡進一步稱《金瓶梅》為“第一奇書”,“純是一部史公文字”。
“五四”新文學(xué)運動時,陳獨秀在1917年6月1日給胡適的信中指出:“《金瓶梅》描寫社會真如禹鼎鑄奸,無微不至。”所謂“禹鼎鑄奸”,是說大禹將天下九牧的貢金鑄成一鼎,鼎上面有魑魅魍魎,使百姓認識它們,知道“神”“奸”之辨。也就是說,這部小說真實、細致、深刻地描寫了社會上的種種腐敗現(xiàn)象。
鄭振鐸在上世紀30年代發(fā)表的《談<金瓶梅>詞話》,則完整、明確、充分地論述了《金瓶梅》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反腐敗意義。他高度肯定了《金瓶梅》暴露腐敗的包容性與經(jīng)典性,反復(fù)強調(diào)我們當從《金瓶梅》中學(xué)會認識社會,對照現(xiàn)實,改造世界。他說:
它是一部很偉大的寫實小說,赤裸裸的毫無忌憚的表現(xiàn)中國社會的病態(tài),表現(xiàn)著“世紀末”的最荒唐的一個墮落的社會的景象,而這個充滿了罪惡的畸形的社會,雖經(jīng)過了好幾次的血潮的洗蕩,至今還是像陳年的肺病患者似的,在奄奄一息的掙扎著生存在哪里呢。
《金瓶梅》的社會是并不曾僵死的,《金瓶梅》的人物們至今還活躍于人間的,《金瓶梅》的時代是至今還頑強的生存著。
毛澤東也屢次對中共中央的高級干部推薦《金瓶梅》,并十分注意將讀《金瓶梅》與反腐敗聯(lián)系起來,曾說:“這本書寫了明朝的真正歷史?!笔裁唇小罢嬲龤v史”?就是作品具有高度的真實性、客觀性,抓住了社會的本質(zhì)問題,具有極高的認識意義。
在肯定《金瓶梅》是真正歷史時,毛澤東特別強調(diào)它寫了“經(jīng)濟”。他曾將《金瓶梅》與《東周列國志》比,說:“《東周列國志》寫了當時上層建筑方面的復(fù)雜尖銳的斗爭,缺點是沒有寫當時的經(jīng)濟基礎(chǔ),而《金瓶梅》則不然”;又將它與《水滸傳》比,說:“《水滸傳》是反映當時政治情況的,《金瓶梅》是反映當時經(jīng)濟情況的。這兩本書不可不看?!彼?,“真正歷史”說比之“現(xiàn)實主義”論,更直截了當?shù)刈プ×宋膶W(xué)作品“寫實”的精髓,比起“純是一部史公文字”來說,更能抓住社會歷史的本質(zhì)。試問,除了《金瓶梅》,還有哪一部作品可以稱之為寫了“真正的歷史”?
毛澤東一再在中共中央,乃至政治局會議上推薦中國共產(chǎn)黨的高級干部閱讀《金瓶梅》,其深意何在?據(jù)我的理解,就是希望他們將《金瓶梅》作為一部反腐敗的經(jīng)典來讀,讓他們從中認識到社會歷史發(fā)展的真諦,懂得經(jīng)濟與政治,懂得社會的矛盾,不要腐敗,不要當西門慶,當蔡京、童貫式的人物。
正是毛澤東對《金瓶梅》的深入理解,在他的倡導(dǎo)下,中華書局于1957年影印了鄭振鐸的《金瓶梅詞話》兩千部,并著手整理和普及。
歷史漸漸離我們遠去,但《金瓶梅》時代的幽靈有時還在我們身邊游蕩著,《金瓶梅》時代的腐敗氣息有時還在我們周圍散發(fā)著。這不能不使我們想起鄭振鐸的話:
到底是中國社會演化得太遲鈍呢?還是《金瓶梅》作者的描寫,太把這個民族性刻畫得入骨三分,洗滌不去?
今日看來,《金瓶梅》還是有它的社會價值,有它的反腐敗意義的。我們閱讀《金瓶梅》,就要借助西門慶等形象去煉就辨識這類幽靈的火眼金睛,去反對腐敗,認識腐敗,鏟除腐敗,為建設(shè)一個清明的新天地而努力。
編輯/石用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