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
友人窳君家雇用一揚州女傭,她和鄉(xiāng)伴閑談,指我們這些湘贛浙閩的人,說是南蠻子怎樣怎樣,我不禁為之訝然。在另一場合,我在講授《中國文化史》,問在座的同學:“百五十年以前,黃浦江兩岸蒲葦遍地,田野間偶見村落,很少的人知道有所謂上海。諸位試想想那時中國最繁華的城市是什么地方?”同學們有的說是北京,有的說是洛陽,有的說是南京,沒有人說到揚州。自吳晉以來,占據中國經濟中心,為詩人騷客所謳歌的揚州,在這短短百年間,已踢出于一般人記憶之外,讓上海代替了她的地位;這在有過光榮歷史養(yǎng)成那么自尊的揚州人看來,該是多么悲涼的事!我曾笑語窳君:“現在揚州人到上海來,上海人會把他們當做阿木林,從前我們南蠻子到揚州去,揚州人也會把我們當做阿木林?!暌挥X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便是天字第一號的瘟生。”窳君亦以為然。
易君左的《閑話揚州》,我不曾看過。但照所揭舉兩點看來,說“全國娼妓為揚屬婦女所包辦,滬戰(zhàn)漢奸坐實為揚屬之人民”,該是十分淺薄無聊的。第一點,易實甫(易君左父親)就要提出抗議,而且揚州人也決不敢掠“美”。第二點,胡立夫便不是揚州人。這且不去管它,我且說我的閑話。
揚州,她是有過歷史上的光榮的,但那是歷史上的光榮呀!當一個世家子弟訴說他祖先闊氣的故事,該是眉開眼笑的;門前金邊的匾額,朱紅色的大旗竿,蹲踞在大門外的石獅子,都能引動聽者以肅然起敬。至說到墻角上的蜘蛛網,大柱里的白蟻,自癟嘴老太太以至毛頭小伙子,都說是命運不濟。那真是命運不濟嗎?在錢塘江上游,有一處繁華的小城市——蘭溪,綰浙贛閩三省交通之中樞,當其盛也,“廛闬撲地,歌吹沸天”,“交白船”(妓船)聚集至三百只以上;自杭江鐵路筑成,水道交通退居次要地位,前年一年間,民船停業(yè)七百余艘;自金華至江山段通車,金蘭段變成支路,蘭溪商業(yè)一落千丈。這眼前的小事實,即是揚州中落的寫照。從前運河溝通南北,“重江復關之隩,四會五達之莊”,“孳貨鹽田,鏟利銅山”,鹽和米決定了揚州的繁榮。海道既通,煤鐵棉花代替了鹽米的地位;津浦路成,運河綰不住南北的樞紐;再加以太平軍幾度進退,二十四橋邊明月,只照見一片荒涼,幾樹白楊了!以眼前論,鹽的命運這樣可怕,揚州的命運將隨農業(yè)破產鹽業(yè)破產而更黑暗。這事實,揚州人還得請馬老先生算定他們的終身。
周作人先生久住北平,以為“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論理于衣食住方面應有多少精微的造就”,終因“隨便撞進一家餑餑鋪里去買一點來吃,總沒有很好吃的點心買到過”,乃“覺得住在古老的京城吃不到包含歷史的精煉的或頹廢的點心是一個很大的缺陷”。揚州之為繁華中心,將近二千年;她能給我們吃到一點包含歷史的精煉的或頹廢的點心嗎?著名的醬菜,生姜較嫩,萊菔頭較小,雖不用味之素,亦有甜味;揚州菜刺激性很少,又不像廣東菜那么板重,頗得中庸之道;揚州戲細膩活潑,介乎昆劇雨徽劇之間;用享樂的意味來看,這古老的城市,揚州還值得人們留戀的。
南朝(宋)鮑照,作《蕪城賦》,傳誦一時,其尾段云:
若夫藻扃黼帳,歌堂舞閣之基;璇淵碧樹,弋林釣渚之館,吳蔡齊秦之聲,魚龍爵馬之玩,皆薰歇燼滅,光沉響絕。東都妙姬,南國佳人,蕙心紈質,玉貌絳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窮塵。
此時此地,揚州人重讀此賦,不知作何感想也?南宋張擇端作《清明上河圖》,追慕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揚州各界,與其連合控究《閑話揚州》,大不如重作《清明上河圖》較為風雅。鮑照為蕪城之歌,曰:
邊風急兮城上寒,井陘滅兮邱隴殘;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
試看巴比倫淪于蔓草,羅馬化作廢墟,有些地方,大可不必認真也!
費瑞選自《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