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建明
大難不死
如果時鐘向前撥回到2007年的3月6日,木匠李明海一定會提醒自己稍安勿躁,尤其是在穿過鐵路時。
四十來歲的李明海家住南京梅山地區(qū)的一個破落的小村里,和當?shù)乇姸鄤展ふ咭粯?開著摩托車上下班是他每天都要做的事,其中,他每天都會穿越那條熟悉的鐵路。
3月6日晚,李明海在外面結束了一天的木工活,像往常一樣騎著摩托車回家。臨近鐵路時,他并沒有感覺與往常有什么異樣,他沒有減速,開車徑直駛向鐵路道口。但就在他離鐵路只有幾米時,一個巨大的黑影突然從右前方出現(xiàn)。
“火車!”
這個念頭剛從他的腦中閃現(xiàn),李明海就連人帶車被撞得翻滾起來。
……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明海醒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
大難不死。路過的行人把他送到了醫(yī)院,醫(yī)生的診斷報告表明:胳膊和腿部共有三處骨折,生命沒有任何危險——事發(fā)時頭盔救了他一命。
但是,治療費用對家境貧寒的李明海是個難題,在醫(yī)院里才待了一個多月就花掉了一萬多元,他無力再支付費用,只好回家休養(yǎng)。
躺在床上的李明??粗约旱念^盔,心里是感慨萬千——就因為戴著頭盔,他才沒有聽到火車經(jīng)過時的汽笛聲;而巧合的是,恰恰是這個頭盔,在火車撞得他四處翻滾的一剎那,救了自己一命。
回到村里,李明海有種大難不死的幸運感覺。
東窗事發(fā)
村民們對李明海的被撞并不意外。
“每年都要出幾次事,年年要死人?!币晃桓浇睦先酥钢揽诟浇囊慌艠湔f:“多種樹本來是好事,但是這排樹正好在道口的旁邊,火車經(jīng)過的時候會被擋住。要是沒有這排樹,李明海肯定能提前看到火車?!?/p>
村民們都覺得,李明海應該向鐵路部門要個說法。
李明海的弟弟贊同村民的觀點,在他看來,這起事故的責任應該屬于鐵路部門。“這個道口每天人來人往,但是居然沒有人看守。鐵路部門肯定要負責的?!辈痪盟土私獾?道口處已經(jīng)搭了個簡易棚,鐵路部門雇了個老人在此看守,而附近那排“害人”的樹則不知被何人統(tǒng)統(tǒng)砍光。
“這說明他們心虛了嘛!”李明海聽說此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弟弟和母親替他出面,找到了當?shù)氐蔫F路派出所。但對方的答復冰冷而直接:“李明海自己撞上火車的,跟我們無關,你們要找去找上海鐵路局?!?/p>
“別說上海,就是外國,我們也該去討個說法!不能撞了白撞!”李明海弟弟的態(tài)度同樣硬氣。李家全家都在摩拳擦掌,準備去找上海鐵路局討個說法。
就在此時,警察卻敲開了李明海的家門:“你是李明海吧?跟我們走一趟。”
讓全村人吃驚的是,李明海只在警察面前撐了幾個小時,就癱了。
“沒錯,是我干的?!?/p>
李明海從一個大難不死的幸運兒變成了一宗命案的犯罪嫌疑人。
那宗命案
李明海很窮,這不但表現(xiàn)在無力支付醫(yī)藥費上,40多歲的人至今打光棍也是明證。從生理上說,他很正常,寂寞難耐的時候,他也需要慰藉。
2003年,李明海在南京江寧區(qū)的一處工地上做木工活。身為光棍,他平日里最大的愛好就是跟工友一起喝酒。一次和工友喝酒后,他在回家路上被一個賣淫女攔了下來。他無法抵抗這個誘惑,便跟賣淫女一起來到她的租住屋。
賣淫女的男友就待在租住屋旁的廚房里,之所以會默許甚至是縱容女友賣淫,同樣是因為生活所迫 ——從貴州來南京后,他們一直沒有找到像樣的活干,而為了活下去,賣淫在他們看來是個便利的辦法。
或許正是因為貧窮,才讓這筆“交易”的雙方斤斤計較。李明海說,當時他和賣淫女談妥50元的嫖娼價格后,就和她來到其住處。
在這筆交易開始前,賣淫女收了李明海100元,但卻不肯找錢。這讓李明海非常氣憤,他一把就把這名女子掐暈,離開前,還用枕頭捂住她的臉和她發(fā)生了關系,隨后慌慌張張地離開了出租屋。
當時,在外面的賣淫女的男友并不知道里面已經(jīng)死了人,就連李明海本人也聲稱不知道。事后,他沒有選擇逃跑,而是繼續(xù)待在南京打工。隨著時間的推移,李明海自己也慢慢忘記了此事。
很快,警方接到報警。但因為賣淫女接觸人群復雜,一直沒有找到兇手的蹤跡。
對于李明海來說,時間沖淡了記憶,他在工地像往常一樣工作,一轉眼5年就過去了。然而在警方的檔案里,這起遲遲未破的命案卻始終赫然在列,不時刺激著辦案人員。其中,靜靜地放在檔案中的血跡樣本,也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失。李明海在與賣淫女短暫的搏斗中,曾經(jīng)被對方指甲劃傷,留下血跡。警方在命案現(xiàn)場采集到了這個血樣,將其存入檔案,在這以后的辦案過程中,這個樣本經(jīng)常被拿出來進行比對。直到李明海被火車撞傷后住進了醫(yī)院,事情終于出現(xiàn)了轉折。
李明海在醫(yī)院治療期間,院方發(fā)現(xiàn)他有過犯盜竊罪的前科。醫(yī)院于是根據(jù)規(guī)定,在對他進行輸血時采到了他的血樣,并將血樣提供給警方。讓警方感到興奮的是,李明海的血樣與5年前那起命案中犯罪嫌疑人的血樣竟然一致,于是身負命案的李明海就這樣“意外”地落網(wǎng)了。
死里求生
和許多人一樣,李明海怕死。
“我該死!我早該被火車撞死!這是我應得的下場!”李明海被關進看守所后,經(jīng)常會想起5年前自己行兇的那一幕,親手剝奪了一個素不相識的賣淫女生命,讓他悔恨不已。
2007年10月26日,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一審判處李明海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附帶賠償死者家屬民事賠償金15.43萬元。宣判之后,李明海閉上眼睛,希望這就是結局。
然而,上天注定要讓李明海繼續(xù)遭受命運的捉弄。
就在李明海接受法院的審判期間,賣淫女蕭某的親人接到了命案告破的通知。原本已經(jīng)不指望查出真兇的親人得到消息后悲喜交加,他們從貴州來到了江蘇南京,就為了一睹仇人李明海面目的同時,也為蕭某討回公道。
讓他們失望的是,李明海窮困潦倒,原來僅有的積蓄也在治療骨折時消耗殆盡,法院判下來的15萬多元民事賠償無異于“空判”。
“他不是被撞傷了嗎?為什么沒人賠他錢?”蕭某家人的話點醒了不少人。
一方面,李明海雖是死刑犯,但是法律并沒有剝奪他的民事權利,遭遇交通事故的他可以繼續(xù)向鐵路方面索賠;即使李明海已經(jīng)被處決,他的家人也仍然可以繼續(xù)索賠。另一方面,如果李明海能夠在死刑最終核準前討要到賠償款,并將這筆錢賠給被殺者蕭某的家人,進而取得對方的諒解,便是法律上可以從輕處罰的情節(jié),那么李明海將會有很大機會死里逃生!
要拿到賠償款,就要替仇人向法院求情。蕭某的家人并沒有明示這一點,但是10多萬元的這筆錢,對西部山區(qū)的人們來說無疑是一大筆錢,幾番艱苦的思想斗爭之后,他們默認了。
但在此時,李明海已經(jīng)是一心求死。
每天總有那么一段時間,初冬的暖陽會穿過高墻灑在李明海的囚服上。手腕上的冰涼手銬取代了手表,但李明海的心里卻好像有個時鐘在滴答作響。在這個喧囂的城市里,沒有人會比他更為時間的流逝而煩躁。要讓心如死灰的李明海從一心領死轉為一心求生,同樣需要力氣。
在家人的苦苦勸說下,李明海重新燃起了強烈的求生欲望。他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向上海鐵路方面索賠。
李明海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與時間賽跑。2007年年底,在一審死刑宣判即將生效時,李明海宣布上訴,為自己爭取到了一些時間,他的故意殺人案進入了二審。
度日如年
打民事官司離不開律師的幫助。根據(jù)南京市法律援助中心的安排,南京金路律師事務所徐軍律師被指派為李明海的代理律師。他代理李明海將上海鐵路局告上了南京雨花臺區(qū)法院,索賠各項損失10萬多元。
“公民犯罪后自然要受到法律的制裁,但同時他應該享有的權利同樣受到法律的保護,這是立法的精神?!毙燔娫谘芯堪盖楹笳f,雖然李明海無牌無照駕駛摩托車,事發(fā)時也沒有盡到注意義務,但按照我國《民法通則》的規(guī)定,高速運輸企業(yè)造成他人傷害的,除非能夠證明受害人是故意造成的,否則就應該承擔責任。
此時,看守所中的李明海度日如年。他知道,一場關系到他生命的“時間賽跑”開始了,而這場賽跑他自己卻使不上任何力量。
果然,雨花臺區(qū)法院立案后,在開庭時上海鐵路局提出了“管轄異議”:他們認為這起案件涉及鐵路方面,雨花臺區(qū)法院無權審理,應當將案件移交給鐵路法院審理。雨花臺區(qū)法院認為這個異議不成立,裁定駁回了管轄異議。上海鐵路局隨即不服上訴到南京市中院。南京中院再次裁定駁回上海鐵路局的上訴,將案件交由雨花臺區(qū)法院審理。
如此一番折騰,時間過去了大半年。大半年期間又發(fā)生了一件事:就李明海故意殺人一案,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二審判決維持南京中院的死刑判決,該判決已交由最高法院核準。一旦最高法院核準死刑,李明海將不會再有任何生還的機會,所謂的“維權”也將對他毫無意義。一想到此,冬日的暖陽同樣不能阻擋他的后背發(fā)涼,希望、無力、消沉、渴求……復雜的思緒糾纏著他,讓這樣一個已經(jīng)被判了死刑的人無法釋懷。
在李明海的苦苦守候中,狀告上海鐵路局的案件終于迎來了正式開庭審理的日子。2008年11月27日上午,律師代理他坐上了法庭的原告席。上海鐵路局提出,根據(jù)《鐵路法》,被告不該承擔責任,李明海只能責任自負。雙方自然少不了一番唇槍舌劍。目前,這起離奇的案件仍然在審理過程中。
雨花臺區(qū)法院能不能判鐵路局賠錢?如果判了賠錢,鐵路局會不會又上訴?如果又要上訴,二審又得花多久?最高法院那邊會不會耐著性子等待?
過去并沒有多少時間概念的李明海,現(xiàn)在一邊在腦海中反復思考這些與他性命攸關但他卻絲毫無法掌握的問題,一邊估算著自己在人間的時光。他時常會想起5年前的那件事,會想起被火車撞了之后一年多來發(fā)生的這一切,希望這些都不是真的。
“我不該殺人,我該被撞死。”
(摘自《法制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