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櫻花
這個女人叫之桃,在解放前的逍遙村是出了名的閨中美女。她長著一張小小的窄條臉,看著秀氣,腰身苗條。十八歲時,之桃嫁給了本村青年高大山。出嫁那天,之桃盤著不高的發(fā)髻,額前打著齊眉的劉海兒。端莊大方。轎子停下來,火紅的尖椒般的小腳引來了嘖嘖的贊嘆聲,她被即將成為自己男人的那條壯漢牽人洞房。
高大山在逍遙村是人人都夸的俊小伙兒。為人忠厚善良又能干,女人之桃雖屬“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但對他的為人已有所耳聞。女人之桃祖上姓宋,是擁有幾畝土地的中農(nóng),據(jù)說那些都是祖上太爺做營生所得,遇到年饉饑荒,祖父便將家里積攢的糧食拿出一部分分給吃喝不上的鄰里,因而豎立了較好的口碑,臨終給之桃的父親和叔叔也留了一點家底。五十年代初土地改革的春風吹到了逍遙村,貧下中農(nóng)皆大歡喜,宋家老大——之桃的父親覺悟性高,積極交出家里的幾畝地和幾缸糧食,態(tài)度老實誠懇才免于一場批斗,后來竟成為上級工作中宣揚的典范。
女人從小足不出戶,針線活計較好。能嫁給高大山這么中意的漢子她覺得是自己的福分,不像那些命苦的女子,受騙嫁給個矮子、瘸子、傻子或者是個大老頭兒,接著會哭上三天三宿。
眼前這當家的相貌好,長著一張佛祖般的四方臉,中等個兒,身強力壯,走路帶著呼呼的風。他兩根手指頭很謹慎地捏起紅蓋頭,心里“咚咚”敲著小鼓。女人露出一張粉丹丹的臉,他心旌蕩漾開了,眼神熾烈地散發(fā)著紅光,臉上泛起了紅暈。女人有些不知所措,耳邊只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她轉念想眼前的這個人從此就是自己的男人了,這似乎不是夢,她微微抬起頭,壯著膽子和他嬌羞地對視半天,最后還是抵不過他熾烈的眼光,被他的眼光擊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感觸到桌上紅燭溫暖柔和的光,將自己的臉蛋蛋又抹一層緋紅,甚至燒到了耳根。她感觸著男人粗野的呼吸聲,她被男人像貓一樣抱起來轉了幾圈,最后倆人一起被甩到硬板床上,她幸福地做了他的女人。
當家的對女人說,做了他的女人,他就要對她一輩子負責。女人腅著眼,問當家的,負責是啥意思?當家的說,就是不離不棄。從此,“不離不棄”就在她的嘴里經(jīng)常念叨,念叨久了,她似乎明白了許多。
他一定喜歡自己美麗的容貌,她這樣想著。當黎明后的微光晨曦漸露,女人便起床梳洗打扮,涂脂點粉。金龜東升萬丈光芒普照時,她也宛如出水芙蓉般出現(xiàn)在睡眼矇眬的當家的面前。當家的見狀,心里再次燃起欲火,雄獅般跳下床,一把將她拽于懷中,一只青筋暴露、粗壯的胳膊在她的腿彎處一搭,將她小鳥般抱起置于床上。女人的身體無動于衷。任其擺布。她不再窘,開始喜歡他對自己發(fā)狂的親吻,也喜歡他強悍的肢體近乎暴力地壓住自己所產(chǎn)生的些許窒息,此刻她就擁有征服了對方的快感,對于她來說,征服就是勝利,快感就是勝利后散發(fā)的愉悅,一種靠很多女人都不曾擁有的魅力將男人服帖地治敗在她的裙擺之下的愉悅。
由于高大山家中三代貧農(nóng),家中大哥又曾參軍北上抗日光榮犧牲,一九五八年他由互助組組長變成村長。高大山的女人把家收拾的很利索,在村里遠近聞名。當家的也是個勤快人,他不僅要把家里的挑水、砸草之類的粗活干好,還要管好生產(chǎn)隊里那一攤子事。他每天帶著村里的男勞力和那幫大姑娘小媳婦兒搞生產(chǎn),著實是件快樂開心的事兒。俗話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說的還真準,再重的活兒——即使搬磚挑石頭,大家跟著高大山一起干活就會忘記了疲勞,時間長了大家都覺得少了他還真沒意思。
勞累一天的高大山晚上回到家,整個人常常像泥塊一樣癱倒在床上爬不起來。女人就跪在當家的身子一側,為他捶背、捏腳。當家的沒有力氣討好她,只顧轉過身自己睡去。隊里的重活突擊結束了,當家的摟著女人的頭說:“最近活兒忙,冷落了你呢”。
要說這女人天生犯賤,聽當家的這么一說,馬上將自己抬高了一碼。她似乎來了脾氣,臉上布滿陰翳的神色,她長這么大沒干過體力活,腦袋只長了一根筋。她只知道男人干重活天經(jīng)地義,想你高大山憑什么不理我,你難道在外頭有什么事情瞞著我?我要弄個水落石出。
第二天早飯后,當家的扛起鎪頭、鐵锨往山里走。女人身穿一件朱紅色對襟爽襖,躲在院門后左顧右盼,想趁沒人的時候偷偷盯梢高大山。鄰居家的兒子狗剩上工路過,見有個人頭探出門外又縮進去,著實嚇了一跳,狗剩以為有賊想瞧個仔細。他定睛一看,門縫里隱隱瞥見女人大紅的衣襟,凌厲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從門縫里射出寒光,大栓這才嗤嗤一笑暗罵道:賤婆娘,在家閑的奶子疼!
狗剩走遠后女人嘟囔著說看啥看,你個吃腥的貓,礙了我大事呢!她急得直搓雙手,就怕將高大山跟丟了。
她扣上門閂,顛著小腳跟在上工的人群遠去的身影后。她氣喘吁吁終于站在了一個塄子上,陽光普照著眼前的世界。她忽然覺得渾身輕松,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她將一只手搭在額頭,目光在人堆里搜尋,豎起耳朵順著風能聽見他們有說有笑。她的目光終于鎖定了高大山,她聽真切也看清楚了。隊里那個叫春花、穿著藍花布料衣服的姑娘,圍著當家的轉了一上午,二人笑得忒開心。有時一起抬石頭泥土,當家的將扁擔上的繩扣兒一個勁兒往自己這邊挪,那姑娘還喊道,沒事兒,我能行。說話時紅撲撲的小臉兒朝著高大山笑。女人見狀內心忽然就像挨了刀刺,她想哭又想罵,更想跳出來揪著春花的頭發(fā)連皮帶肉地扯,但她不敢,她想自己腳小那丫頭是個散腳丫,只怕打不過春花。等她覺得再也不堪入目時,便踉蹌著回了家。
暮色時分,當家的拖著一身疲憊扛著掀攫進了院子。女人聽見開門聲,顛著小腳“噠噠嗒”跑出來,雙手叉在腰間帶著冷笑,一幅孰不可忍的恓惶相。
當家的說:“哎呀你是不知道嗎,累死了!”說話間坐到門旁邊一條長凳子上,“來,給我捶捶背——你……怎么了?”
“干活時不見累……一回家就,就累了?”女人滿肚子話不知從何說起,聲音顫抖起來。
先容我想想該怎么說……女人一邊盤算一邊彎下腰捶。捶了半天,當家的喘口粗氣說餓了,女人跑去拿來了玉米餅子和咸菜,剝了一顆大蔥,擺在飯桌上。當家的吃著餅子,蘸著女人自己制作的豆面醬大口大口吃起來。女人想不出詞兒,站在一旁簌簌地哭。當家的吃飯的嘴半張著,轉頭納悶地盯著女人。女人說,你現(xiàn)在心里都容不下俺了,只容下那個白天沖你笑的春花,看那瘙樣兒,多讓男人動心……沒有她之前,你總是先看著俺把飯送進嘴里你才吃,現(xiàn)在呢——她說著竟“嗷嗷”哭出聲來。當家的此時一頭霧水,顰起了眉頭。
當家的放下手里的飯和大蔥,起身拉著她的手說:“你多想了,春花還是個黃花閨女,有了婆家明年就要嫁人呢?!迸寺牭竭@話將信將疑地說:“誰信……這話,那個小妖一定會迷住你,先喝你的血后吃你的肉——”當家的閉著眼任風吹樹倒就是不出聲。
夜晚的天空烏云密布,遠處有閃電和轟轟隆隆的雷聲攪動著人心不平靜。當家的將窗外的雨搭放下來,屋里沒點燈,只有閃電忽閃著白光透進來。
女人和當家的躺在被窩里,等著他能說點什么,但一會兒功夫當家的卻鼾聲如雷了,雷聲和鼾聲融合在一起,勾起
了女人的憤怒。她知道自己雨天不容易睡著,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要說,可惜沒人會聽了。只有在黑暗里睜著眼睛借閃電瞬間的光亮看著當家的臉。從前她怕聽那肆虐貫耳的雷聲,現(xiàn)在不知道為什么膽子大起來。不久后,她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雷聲總是在閃電后頭響起。她在心里想,雷公電母二老都是電母在前面說了算,電母不發(fā)話雷公永遠都不敢單挑兒,我想當電母,讓他做雷公,一切事情我要說了算,要他死心塌地聽我的安排!
大約半小時后,大雨嘩嘩地瀉下來?!疤旌咏K于被撕掘了口”,女人想。她光著屁股爬到窗前,將雨搭掀開一小縫隙朝外面張望,什么也沒看清,只聽到大雨點“啪啪”砸在窗戶紙上的聲音,她隱約只能看見灰白的天空下面嵌了一個黑輪廓很眼熟,原來是那間年久失修的草廂房。窗戶紙依舊“啪啪”響,女人趕緊放下雨搭,借著閃電的光亮她看見潔白的窗戶紙陰了一片,等著風干吧,女人想。
女人其實不想關心這些破事兒,她最關心的是自己的當家的,她要在他醒來以前準備好一大段數(shù)落他的話,叫他從此遠離那個春花騷女人。可是他一宿沒醒。
天快亮時,當家的翻翻身醒了。
下了一夜的雨嗎?他問。
是啊,還在下呢,我也一宿沒合眼……女人轉過來身子喃喃地說。
他半天沒說話,這增添了女人另外的憤怒,她呼吸急促地打開了話匣。從她要做電母,要他必須做雷公要聽從電母安排開始,到他從今往后不許再和那個不要臉的春花說話,更不許在一起干活說笑……當家的只是默默無語的聽著,他看了一眼窗外瓢潑的雨,借著天亮前的絲絲光亮,看見他的女人在一絲光亮下更顯凸起的顴骨,還有說話時下頜的運動讓臉部肌肉扭曲的模樣,真有點像具可憐的骷髏!他內心沒有起波瀾,女人這架勢于他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但忽然又覺得可憐她的無知以及那沒有一點水準的冗言。
早上,雨一直在下。
“下雨天是農(nóng)民的休息日,除此便是磨不斷地鐵鎖”。當家的坐在凳子上喝水,自言自語地說道。
女人又開始給當家的上那堂翻來覆去的課了。他不想讓思維被她的謬論牽著走,便選擇了心不在焉,閉起眼睛哼哼京腔。他始終不理她,任憑她說她的八股書。可誰料說曹操曹操就到,春花撐著一把油布傘。推門進院。
她邊走邊喊道:“哥,嫂子。在家嗎?”當家的聽見連忙起身開房門,見到村長,春花急得都哭出來了:“哥啊,俺家的房子漏,地上的水都沒過了膝蓋,俺排了一夜的水……”
沒容分說,當家的穿上雨衣,推著春花后背便走。屋里只留下女人尖尖的哭聲和長長的叫罵聲。
快晌午時,當家的拎著鞋子,赤腳回到家,見女人一直在家里嗚嗚地哭,也沒搭理她。穿著雨衣在院里四周環(huán)顧一圈,見自家?guī)课葑影踩粺o恙,雖年久失修,總還算爭氣地躲過一劫又一劫。
他站在門口,只管就著房檐嘩嘩的雨水洗那滿是泥巴的腳板。女人見哭鬧無濟于事,眼見也是哭累了,心想這可不行,我得慢慢停下來,和他進行理論。她緊忙照著鏡子整理了一下身上穿的對襟藍花布衫,重又盤了發(fā)髻,用一個塑料發(fā)簪固定,麻利地拿出胭脂粉,將整張臉撲上粉和胭脂,掩蓋了淚痕。爬上床盤腿坐下,昂著頭脖頸扭向一邊,那倔強的架勢很有虔婆味道。聽見當家的腳步聲朝她走來,她立馬又將頭使勁兒扭扭,說:“你說吧——這是啥意思,誠心氣我嗎?那貨色為啥不找別人,單單瞅準了你?”
他不屑一顧地白了她一眼,結果差點偷笑出來。只見她拉長的臉像鉆進了她之所以盼望多生些子女,因為她覺得這是唯一能拴住高大山的辦法了。她要親眼看著當家的把所有時間花在孩子身上,讓他沒有絲毫喘息的機會去看村里別的女人“賣弄風情”,也就沒有絲毫機會想入非非了,女人這樣想著。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奶頭忽然疼得要死,只見倆孩子扎在她懷里拼命地咬,她知道是彈盡糧絕孩子著急才使勁地咬。孩子起初像玩她似的輪番咬,女人就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將小屁股打得“啪啪”響,嘴里說,叫你吃奶的孩子也欺負我,打死你!孩子見她一臉的兇相也害了怕,哇哇地哭。他們盯著母親好像在用眼睛說,我不是故意的,干嘛真打。
這一天下午,當家的給村里孟大娘婆媳做家庭調解剛回來,樣子是口干舌燥的,沒容喝口水的功夫,女人早就麻利地從炕上抱起倆孩子塞進他懷里,自己開始忙活著做晚飯。
當家的說,總算說和好了,孟大娘現(xiàn)在年齡大了,人老的面缸,活像京戲中的小丑,顴骨紅的像猴屁股,再看看那架勢,簡直頑固不化。
“瘋了,簡直是瘋了!我怎么就娶了這貨色”。他嗤之以鼻,在心里嘿嘿地笑。女人一直坐著說自己的歪理論,也不管當家的是不是在聽。
女人說,母狗不搖著尾巴轉丟兒,公狗也不會上。
女人說,送上門的腥味兒哪個貓不想吃!——還大姑娘呢,放蕩的到處跑,專門勾引別人的漢子!
女人自己感覺說了半天沒啥意思,惱羞成怒了,她拍著大腿說道,我一天不死,別想著進這個家門,有種的來和我較量一下,呵呵呵——我撕碎你!
不知道為什么,結婚幾年來女人一直沒生下一男半女。
這一年,女人終于生下一個女嬰。當家的親孩子親的厲害,夜里孩子睡尿了炕,他就會將自己和孩子換了被窩躺,一直用自己的身子將其烘干。后來女人又先后生下一女一男,很頑固,不理解兒媳婦,老是雞蛋里面挑骨頭。其實她的兒媳婦說話挺通情達理的,平時給婆婆洗衣做飯任勞任怨也不吭一聲,老太太還不滿意。這不,就因為一只雞三天沒下蛋愣說是兒媳婦趁她不在家偷著炒吃了,真是勢力壓迫……
女人手里的水瓢哐當一聲連水掉地上跌碎了,她守著燒飯的鍋,背對著當家的,眼神發(fā)直,心撲騰撲騰跳得厲害,一種女人特有的自私妒忌感油然而生。她聽出了當家的話里有話,很想立馬展開喉嚨去憤憤地罵那女人一通,但轉念一想不可,得沉住氣,要多注意他和那個孟家兒媳。聽說顧家兒媳相貌不錯,人還年輕,皮膚水當當?shù)?,雖然沒有胭脂香粉撲在臉上,但女人打心里明白,有的女人不撲粉反而更美麗,更會勾起男人那種內心的欲望,何況當家的還一個勁兒同情她、夸她。
夜里三個孩子都睡下了。自從孩子多了,當家的要住炕上,燒了火后暖暖的,渾身都烙得很舒服,自然睡得香。女人滿腦子都在構思老孟家的兒媳,一張張想象中的女人臉龐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晃得她睡不著,越睡不著渾身越像生了虱子般到處亂撓,她按捺不住內心的狂躁,推推當家的肩膀說:“哎,醒醒,給俺撓撓癢?!?/p>
當家的從夢里醒來,趕緊給她撓后背。女人就上下、左右地指揮讓他撓。
“孟家老太太不會再鬧了吧?那兒媳婦長得啥樣?都不認識?!迸碎g。
當家的說:“哎喲,姑奶奶還睡不睡了?”當家的翻翻身,繼續(xù)說:“別說那媳婦長得還真俊……孟家老少真有福氣?!迸撕龅囊幌聫谋桓C里坐起來,提住他的耳朵使勁朝上拉著說,我就知道……你見了女人就會眼饞,就會想好事情敢情今晚上會做好夢爽快吧……現(xiàn)在恨不得立馬叫她過來陪你,是不是啊——?嘿嘿嘿。女人的冷笑透著陰森和恐怖,她的眼珠子在黑夜里發(fā)著藍光,當家的閉著眼睛都看得見那兩道鬼
一般的藍光沖自己一直緊逼。
他奪下她手中的耳朵依舊不理她,只是把身子轉過去,屁股撅給了她。他知道越回言她越樂此不疲地叨叨個沒完。他實在難以忍受內心無限的聒噪感,掀開炕席一角,窸窸窣窣摸到紙片揉成倆團兒塞進耳朵,但又閑堵得不嚴實,重新拔出來將紙團捻細,這紙片似乎是早已備好的。那女人的話語隔著紙球就像蛙類的呱呱聲若隱若現(xiàn)。當家的閉著眼,思想完全游離逃脫出女人的話題,他把這呱呱的伴奏聲帶到了夏季大雨過后山里的清新意境里,雌的雄的蛙類一頭扎進雨后寬闊清澈的水塘里暢游,一會兒跳出來蹲在山溝溝的洞口呱呱的叫,將優(yōu)美的歌喉展示給異性,傳達著對異性的思念和無盡的想往,這聲音叫著叫著,當家的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之桃的大女兒11歲,二女兒10歲那年,當家的四川一個老朋友從成都托人捎來了一塊紅花綢布料子。女人照著鏡子時而垂在肩上時而披在身上量比,她滿臉微笑地欣賞著鏡子里依舊如往日花一般美麗的自己,開始揣摩衣服的款式。女人生來手巧,縫得一手好衣服。雖然自從跟了當家的過日子,加之孩子又多,日子一天比一天緊巴,這幾年一直沒有多余的錢更沒有時間去置備新衣,但是愛美的沖動依然被這塊花布撩撥上心頭。女人想,好幾年沒做新衣服了,這回說啥也得縫得好一點。幾天后,一件漂亮的花衣服被連夜縫好了。大女兒以為母親是為自己縫制的,愛不釋手地披在身上試,最后發(fā)現(xiàn)不合適,撅著嘴氣憤地扔下衣服躲進里屋去了。二女兒悄悄對姐姐說,姐,還剩一塊布料呢!于是,倆姐妹抱著最后一線希望等待,等待那塊剩下的花綢布會再縫出一件花衣,從而青睞到自己身上。后來另一件衣服做好了,卻是因為布料不夠,胳膊袖子完全是零碎棉布頭拼湊起來的,棉布和綢布料子搭配不當,顏色搭配也不融合,老大不想穿,老二也不想要,但還是拗不過她母親。最后憨厚的老大領頭穿了,一直別扭地穿了好幾年。孩子們也是愛美的,但在孩子心里,他們的母親愛自己勝過愛孩子。所以孩子們一直恨那女人的自私恨了好多年。
清晨,院子的石凳上橫放著用麻繩打好的鋪蓋卷。旁邊是女人之桃親手縫制的一個黑色舊布包,當家的看著那么熟悉。原來,布料來自于他的一件穿了十幾年破碎的不能再縫補的黑條絨上衣,剪取了上衣前后身的完整部分縫合而成的。包里鼓鼓囊囊的,女人又將兩雙新做的青幫布鞋硬塞進去,她說內衣褲和鞋子都擱進去了。當家的看了看她表示知道了。然后她就勢將包帶兒綰了個扣兒。她直起身子欲走,驀地眼前一塊黑幕啥也看不見了,黑幕上冒著金星,耳邊呼啦啦地響。她微閉雙目立了半天,同時還聽見饑腸轆轆習慣地發(fā)出饑餓信號。她放低手臂摸著石凳緩緩地將身子沉在石凳上,眼前這才漸漸豁然開朗起來。
上輩子造了什么孽,你看祖上吃喝不愁,個個滿足而慵懶,自己猶如閑云在天,而今自己混到這步田地,連樹葉都沒得吃了。她忿忿地說。
院子里一顆房子高的柳樹枝葉全無,禿子般無奈地站在初秋的風中,俯瞰著主人一家的動作。它看上去又是呆滯的,任由天邊過來的山風像群饑餓的瘋子伸出的手臂肆意妄為地搖撼、它卻依然不動聲色。
當家的換過一身較平時干凈些卻已發(fā)白的藍粗布中山裝,這身衣著明顯與往日不同,孩子們圍在身邊個個都問他要去哪里。他俯下身子摸著兒子小寶圓圓的腦袋,鼻子陣陣發(fā)酸。
“爹爹出去掙錢給小寶買饃吃,小寶和姐姐在家聽話,一定相信爹爹會將饃帶回來給你吃,讓小寶吃個夠……”
十歲的小寶最信爹的話了,他使勁點點頭,小嘴微微動了動,像已經(jīng)接過了爹爹手里雪白的饃送到了嘴邊。爹爹的臉貼過來,小寶立刻將小臉緊緊貼在爹爹臉上讓胡子扎。
當家的挪開石板井蓋兒,井水依舊墨蘭而飽滿。
若井水能充饑能當飯吃,我的全家,我的孩子就有救了。他低下頭看見自己不再像從前那樣身材魁梧,已經(jīng)瘦骨嶙峋的身影在水中跳躍不定,其實他的身子真的像井里的影子那樣晃蕩不定。
當家的將院子靠墻角處的一只大甕打滿水,一桶,兩桶,三桶……連續(xù)打了十六桶,當家的一直屏住呼吸,忍住饑餓。一定在走之前多干點活,減輕老婆孩子的負擔。他沒容自己喘口氣,睒睒眼總覺得心里好像有事情讓他撂不下似的。村長位子也辭妥了,對于他這次離開,公社的批條也下來了,還有什么呢?哦,原來是要給我那可親的毛驢二黑子備飼料。習慣了二黑子往日“咴咴”地沖天高歌,然而這熟悉的歌聲已好幾天沒再聽到了,怕只能留在念想里了。欄廄里空空蕩蕩的。二黑子走了,被我親手將其出賣,并扼殺了我們之間苦難無阻的友誼,他內疚地對自己說。然而分手的場面還一直刺穿他軟弱的胸膛:新主人使出渾身解數(shù)牽那韁繩欲走,二黑子卻與新主人僵持在那里,它鐵釘在原地噙著兩汪淚水凝視著自己。
隨新主人去吧,去了能填飽肚子,如果真能每天吃上一點高粱和麥麩我也放心了。說完,當家的頭也沒回地走了。他后來聽新主人說二黑子見自己走了再也沒了念想,只好順從了新主人的牽引,回到新主人家,三天不吃不喝。
我走了。當家的對女人說。女人滿眼疲憊地抬起空洞的眼眶說,能拿的都拿上了,鍋蓋上留了一只菜團兒你吃了再走吧。
不了,留給孩子們……他說。
女人上下打量著他,忽然像中了邪氣,晦暗的眼睛里霎那間閃爍出礪劍般的寒光盯住當家的,帶著一副不可侵犯的神情說,這年月能出去做生意自然是好事兒,但是有錢了可別忘記回家的路,更不能墮落進妓院。陌生女人的話千萬莫聽,都是連誆帶騙的看上你的錢,更莫忘了家里還有一窩崽兒等你的錢吃飯呢!
姑奶奶又來了,這還沒有錢呢,都啥時候了還說這?你老拿我和你前八輩老祖宗比啥?八輩老祖宗是富貴人家,有的是錢逛妓院,記住我是貧農(nóng)出身窮人家的孩子!他本不想回應她,因為他餓,一說話更餓。他覺得能省下一點力氣就盡量省下,也好干點正經(jīng)活兒。現(xiàn)在他覺得不同,自己要走了,再不說就沒機會回應她了。他又不知在自己走后會在家里胡思亂想些啥呢。
娘,我餓。娘,我也餓。孩子們盯著爹和菜團,眼見爹走了留下了菜團沒吃,一雙雙饑餓難耐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盯住它。女人將菜團均等地分給他們。他們一把搶過來塞進嘴里,然而到嘴的菜團幾乎沒經(jīng)咀嚼地溜進肚子,又用期待喂食的雛燕盯著老燕子的神情望著娘,希望娘能像魔術師那樣忽然從哪里變出什么好吃的,哪怕變出幾個菜團——苦菜團都行。然而娘變化不出來了,她的臉上寫著為難,比苦菜還苦的表情。
爹走了,娘又開始早起晚睡地揼著碾棍壓花生皮和苞米塞子,碾子在草廂房里吱咯吱咯作響。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其碾壓的更細更碎,偶爾還抓幾把麥皮撒進去摻和著磨。孩子們最怕聽見這吱咯吱咯的碾子聲,這意味著又將與那難以下咽的窩頭般的物什打交道,然而比起甜滋滋的窩頭卻遜色多了。
十歲的小寶就是吃了這窩頭般難以下咽的物什在兩周后送了性命。最初大便不出肚子漲得硬硬的,娘在萬般無奈時用手指摳屁眼兒,只摳出一個算盤珠大的硬糞球兒,再就無能為力地眼睜睜看著小寶離開人世了。小寶走了,他餓死
在解放后三年自然災害的艱苦年月里,卻將充滿求生的眼神永遠留給了娘和姐姐們,娘為他合上了雙眼。
小寶餓死后第二天,卷進席筒入土為安。第三天當家的接到電報急沖沖乘火車趕了回來。一下火車,就朝路邊撒了一大泡尿,許是上車前完全忘了處理這事情。他顧不得整理,提了褲子就朝家里跑。
我的小寶,小寶——你可別嚇我,我和你娘還要指望你養(yǎng)老送終呢,可千萬別出了差錯啊。他一腳踏進家門凝重的氣氛接踵而來,家中一片狼藉,地上堆著小寶的衣物……他手中拎的黑布包徑直落在地上,他腦子轟的一聲,心肌縮緊再縮緊,接連不斷的疼痛和抽搐使得淚如懸河傾倒,呼吸也變得困難了,空氣中猶如彌漫著鉛沫使他頭部也開始劇痛
女人病倒不起了,嘴里不停念叨著小寶。見當家的回來了,一家四口抱頭哭作一團。當家的就是當家的,他想不能再叫她們哭下去了,日子還要挺著過。他用衣袖抹干了淚,找到那個黑布包打開,拿出五個用紙包的饃,一個個撥開送到孩子們嘴上。孩子們也顧不上哭小寶弟弟了,揩干淚水,捧著饃跑了。
你也吃點吧,他將饃送到女人嘴邊說。小寶走了,我們可別倒下,還有倆孩子等著吃飯呢。來吃口饃……女人聽了當家的勸說覺得有道理,接過饃。
饃吃下去一半,女人明顯精神好些。真是靈丹妙藥啊,當家的想,所以我必須還要走,出去掙錢換饃,讓孩子吃飽。這倆饃送給小寶吧!女人也點頭說,嗯給小寶。
女人眼睛里忽閃著一絲希望,終于有更多的力氣打量眼前的男人了。她說你歇著吧也累了,一會兒給小寶衣物送去燒了,饃也送過去。但她無意中瞥見了那個敏感區(qū)域,她將眼睛的亮光鎖定在那里,囁嚅著說,你……幾時回的?都去干什么了,怎么褲門還……敞開著?當家的低頭一看哭笑不得,可不是嗎,下車前在路邊解手忘記扣扣子了。他解釋,女人不信。他還解釋,女人還不信。他說,我他娘的找妓女去了,無數(shù)的女人都被我這窮光蛋上了,兒子都餓死了,我我……隨你怎么想吧。然而當家的這是口是心非。他眼前仿佛看見又是一個黎明,他趕著小推車和很多也趕著小車或挑擔子的人朝煙臺漁港碼頭奔跑,就像饑餓的鴕鳥朝食物的方向奔跑一樣。他們無意間相互碰撞著,隨著煙臺漁港沉悶的汽笛聲劃破晨曦的天空,大家們各自付了錢,匆匆推著漁貨開始一天緊張的叫賣。貨物當天必須要出去,否則一過夜就是餿貨,不新鮮了更沒人要,叫爹叫娘叫奶奶也得賣出去,否則就賠大了。
他解開斑駁骯臟的中山服衣兜兒,將一把零錢甩到炕上,說這是我攢下的十幾塊,還有三尺布票二斤糧票,你收好了。女人見到錢愚蠢而神氣起來,一張張整理起來,乞丐般數(shù)著。對,正好十六塊,三尺布票和二斤糧票。
山間荒蕪,老鴉孤啼。當家的見小寶的墳地孤零在一塊空地上,不禁心聲憐惜。墳前,兩個雪白的饃擺在紙上,當家的說:“小寶,爹給你買來了饃,你快吃啊,快吃啊——”
在小寶的墳前道了別,當家的拎著黑布包徑直朝鐵道的方向走了。
接下來幾年,當家的一直在煙臺販賣鮮貨很少回來,只是常常托人捎點錢和糧票回家。一次,當家的一個同行給女人捎錢回來,故意逗她說,你當家的早在外面有女人了!女人故作開朗說,行啊,我才不管那么多呢。那人走后,女人整個就倒下了,愣是躺在炕上傻傻地愣怔了兩天。她相信這話一定是真的,她知道他是男人離不開女人的。他也許會娶她,也會像當年娶自己進門一樣快活,整夜趴在自己身子上潮起潮息,就怕雞叫天明。然而我老了,人家或者還是大姑娘呢!他越想越混沌,腦子里痛,心也像被鈍器沒白沒黑地猛擊不停地痛。夜里她常似睡非睡,夢魘般走進曾祖宗住的殿堂里,曾祖母問她銅鏡和銅煙鍋呢?她不敢說,怕祖母笑話她窮,除了那個煙鍋尚在驢糞池里,銅鏡早被當家的上交政府了。
她醒后來到驢糞池子里找煙鍋,又想起它已經(jīng)不在糞池里,那是后來怕當家的拿去換吃的被她捅進糞池藏起來的。最后她在箱子底下摸到了,她將它抽出來,揉碎半片煙葉,捏了煙沫子裝滿煙鍋,吧嗒吧嗒吸起來,她吐的煙霧打著卷兒向四周散開。她開始劇烈的咳嗽,這聲音越來越像曾祖母。
女兒挖菜回來,女人會馬上拉住孩子的手示意坐到她身旁,聽她講他爹爹的壞話。你們的爹爹在外面有女人不要這個家了,她說。
孩子們覺得她無中生有挑撥離間扭身欲走。卻被她拉住。一個不許走!女人怒道。她摸著女兒們的頭,說耐心聽我說下去,否則我就會死。孩子們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汗毛也豎了起來。覺得這越來越像個牢籠,是個被逼著做聽眾的牢籠。
女人白天走出家門隨便拖住哪個婆娘到自己家里聊,她說自己的男人是個負心漢,在外面另有了新歡,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當她說出心里話給別人聽時感覺心里好過癮。但是她們個個隨聲附和著。只是有人隨便扔過一句說,或許高大山他不是你想象的這樣,他對家是有責任心的。
不可能,女人惱羞成怒地說。她說她相信感覺,當家的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回來了。然而這話誰也不信,孩子們更不信。
當家的在寒食節(jié)前一天回來了。依舊帶回來一點錢、糧票和布票,還帶著一臉的滄桑。
“想爹不?爹爹還是帶饃給你們吃……他對孩子們說。孩子們接過饃歡天喜地看著母親,像是在沖娘展示她們的爹爹不是娘說的那樣壞。
爹爹給小寶送饃吃,墳前始終是倆饃擺在紙片上。一袋煙的功夫爹的身影又蹣跚著朝鐵道的方向走去。孩子們望著爹爹遠去的背影漸漸變小,最后沉沒在了山塄子那頭。
五十歲時女人的頭發(fā)全白了。以后每年的寒食節(jié)前一天,總看見當家的風塵仆仆趕回來。當家的依舊每年回來一次,依舊要聽他女人絮叨,他心不在焉地聽但默不作聲。不過聽說當家的在外面后來真的有了一個相好的女人,孩子們卻說,有了女人也是被娘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