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榮
離婚。這個詞順著大哥握著镢頭的汗津津的手一直躥上來,硬梆梆的不容置疑。蹣跚著落下的夕陽被一抹云擋住了面孔,卻還是用燦燦的金色把云裝扮得很妖嬈。大哥的心里也亮堂起來,下意識地點了下頭。
大哥的婚姻一開始就成定局。75年高中一畢業(yè),村里的大閨女幾乎同時添了心病。大哥人長得壯實,心眼實誠,干啥事又很熱心——修理修理這家的喇叭,搗鼓搗鼓那家的風鼓子,嬸子大爺們省心多了;村里新買的拖拉機,大哥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轉(zhuǎn)眼就能突突突開上馬路;連村里的那幾個毛孩子也成天嚷著:給俺們當老師吧,俺們好好學!
峰爺就是峰爺。大嫂和大哥同歲,打小一塊玩過來的,對大哥比自家人還熟。這種事,峰爺深知該咋辦。搶先一步,沒個辦不成的。峰爺那時四十八九歲,是遠近聞名的鬧海猛子。成年光了膀子風里來浪里去的,撈海參賣;要不就劃著小舢板,網(wǎng)個白米子(魚的一種)、黃花、爬蝦啥的,回家挑揀出來,峰婆就走東疃串西村的,專門蹲集頭。打從大哥回了村,峰爺就三天兩頭兒提著網(wǎng)兜子過來,說是趕新鮮吃。爹娘起初硬撐著不肯,畢竟拿人家的手軟吃人家的嘴短。峰爺笑著把東西放在院門口:也沒啥,自家打的,給人還嫌不值當呢!三勸兩勸,爹娘也就把魚收下——家里的三個半樁小子一個賽一個地能吃,哪一個都跟餓狼似的。哪一頓菜里要有個肉片,哥仨就會瞪大眼珠子叉起筷子一頓猛戳,有一次老二和老三還差點動了手。
那時爹快從皮件廠退休了,大哥想接班。爹虎著臉說:這班不能給你。你看你二弟,能養(yǎng)活得了自己么?你當大哥的,多讓著點!大哥一整晚沒和爹說話。后來,老二歡天喜地接了班,端上了公家的飯碗,再后來娶了二嫂,另立了門戶。
25歲那年年底,大哥和大嫂結(jié)了婚。爹娘的心里都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大嫂沒個過日子的心,脾氣又躁,愛使性子。峰爺催得急,催得頻,也不要什么彩禮,爹就做了主,把大嫂娶進門。峰爺也了卻一樁心事。
自然是一地雞毛。大哥名正言順成了峰爺?shù)呐?,成了他們家不折不扣的壯勞力。自家的、峰爺家的、兩個小姨子家的莊稼活兒,一古腦兒都交代給大哥了。大哥不愛多說話,成天悶聲不響的,像頭牛。和大嫂沒少吵架,大嫂的嘴皮子功夫很了得。那次村里的收割機輪著給各家割麥子,說讓各家先把各家地頭那點麥子收拾收拾,收割機好進地。爹娘收拾不及,眼睜睜看著輪過去,兩畝多地只能自己割,爹終于對大哥發(fā)了火:你看看他們家還有哪些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去幫著干吧!大嫂立刻干脆利落地回敬,娘氣得發(fā)昏,爹也被噎得一句話說不出來。
兩個孩子相繼出生,活潑可愛。大的是個閨女,小的是個小子,大哥自是歡喜得不得了。不料兒子有一次發(fā)燒治得不及時,得了癲癇,給大哥添了一塊心病。爹知道大哥心里不痛快,卻又無奈。爹娘忍著二嫂的白眼和埋怨,盡量多幫襯大哥些,大嫂卻越發(fā)不成樣子。有時爺倆在一塊喝個酒,大哥抱怨個三句兩句的,爹也陪著嘆氣。有一年過年,大哥多喝了幾杯,哭訴自己工作的苦累,埋怨爹沒給自己個飯碗,爹的淚也差點掉出來。直到后來大哥在建筑隊里干上隊長,爹的心里才好受些——這都是娘去世以后的事了。
五十歲。終于想到了離婚。終于可以逃避。大哥心里有一種莫名的興奮。這個想法自然得就像晚風吹過,帶來溫柔可人的涼爽。大哥停下手,揉一下又酸又脹的膀子。骨頭像散了架。
離婚。擺脫一切。女兒結(jié)了婚,孩子也有了,自己過日子去吧!兒子,兒子呢?大哥的心里痛了一下。搖搖頭,又搖搖頭。似乎在掙脫某種束縛。兒子,帶在自己身邊不就行了?大嫂成天練這功那功的,孩子又管了多少?自己帶著吧!都高三了,又住校。再有一年就畢業(yè)了,到時候再說。爹就是在這時候出現(xiàn)的。大哥遠遠瞥見爹瘦瘦的身板,手中的钁頭掄得越發(fā)起勁兒。跟爹說說,爹會同意的。大哥的喉嚨里甚至有些焦渴。爹越走越近。已經(jīng)可以看得清臉孔了。爹走得挺急,再有幾步就到地頭了。大哥的心突突地跳起來。
爹拎著那個黑色的已經(jīng)破舊得不成樣子的人造革皮包,一臉無奈地出現(xiàn)在大哥面前時,大哥剛剛刨出一墩長得癟癟的花生。爹說:我想回來,不再和你大嬸一塊過了,受不了她的嘮叨,很多時候也合不來。將就了四五年了,再這么下去,非憋出病來不可。這幾天生氣上火的,腎結(jié)石又犯了。心臟也不大好,走幾步就有些喘不急。
大哥一饅頭下去,花生很飽滿,裹的泥也多,往后提的時候就費勁些。爹說:我想好了,搬回來住,也不用你哥仨操心,村東頭新開了一家超市,里面啥都有,我又有退休金,每天去買點,夠吃的了。大哥嘆口氣:爹,想回就回吧,過日子,圖個心情。
爹也跟著嘆氣:要是你娘活著,該多好!爹也不用這么丟人現(xiàn)眼的,活了大半輩子,老了老了,倒成了上門女婿。
大哥沒問爹到底出了啥事。爹是個明白人,大哥知道。邁出這一步,實屬無奈。娘過世后,爹也自己過過??赡鞘侨诉^的日子么?不會做飯只會燒火,爹就天天熥著吃。五天一個集,爹買回一包包子一包饅頭,頓頓飯熱了吃。包子吃沒了,就熥饅頭,熥自家園里的菜,啥菜都一個做法:切碎,放上油鹽,熥熟了吃。
爹不說啥,自己伺候自己吧。大嫂和二嫂都在一個村里,都忙。地里的家里的,抽不出功夫。二嫂說自己的老娘快八十了,眼睛不太好使,哥妹七個輪著伺候,一家一個月,還有功夫管爹么?大嫂的爹媽就在一個村,大嫂又是家里的老大,天天不都得去照看照看?!小兒子在外地,回來一趟都不容易,更談不上伺候。
爹能將就,大哥心里說不出啥滋味。娘一走,啥都變了味,啥都亂了套。頭七、二七、三七、五七、周年、生日,一個沒落下,都是爹自己出的錢,爹說娘沒福氣,剛剛把隔輩兒的都伺候利落,剛剛工資見漲,咋就撇下老頭子一個人走了呢?
過第一個周年的時候,大嫂張羅著買的海貨,跟爹要了200塊錢,可打開箱子,里面海貨的標簽上明明寫著120元!爹正巧看到,一句話都不說,大哥也知道了,也不說啥,心里堵得慌。后來有一次,加了班回來疲憊不堪的大哥去給爹刷鍋的時候,淚就啪嗒啪嗒掉進鍋底黑呼呼的水里。
娘過完了第二個生日,爹就去了張家,是大伯家的二閨女給爹張羅的,說看著自己的叔就心疼。爹問大哥去不去,大哥說:爹,你想咋的都行,就是不能再自己過了。爹點頭說:我也不和她登記,搬一塊住就是了,省心。要是我先走一步,你們哥仨趕快過去收拾收拾把我殯了,她不會死乞白賴地跟過來;她要是先走了,爹處理完后事,趕快回來,也不會賴在那。
爹去的時候把什么都想好了,也安排好了。現(xiàn)在爹回來了,大嫂二嫂總不會再嫌爹把錢給人家了吧?!爹媽養(yǎng)活了仨兒子,可仨兒子能給爹送終,讓他安安心心去和娘享清福么?大哥不知道,也不太敢想——很多事,由不得自己。
天完全黑下來。大哥和爹把花生裝上車,拉回家。卸在門前的水泥地上,走進院子。廚房的門敞著,大嫂正忙著做飯。油煙飛濺,刺鼻的辣椒味一直彌漫到院子里。
大哥走進去:爹回來了。大嫂撩起圍裙擦擦手:啊?倆人都回來了?啥時候回去?大哥一轉(zhuǎn)身走了出來。大嫂一愣神,瞥見爹正站在院子當間,臉上就有些掛不住:啊——爹——你回來了?
爹找了個矮凳坐下。大哥給爹倒上一杯二鍋頭。大嫂把辣椒放在桌上,又拍了個黃瓜,端上一盤饅頭。三個人坐下吃飯。爹吃得很少,放了筷子,爹說:我先回屋,你們慢慢吃吧。大嫂沉不住了:爹,你咋自己回來了?有啥事么?爹嘆口氣,背著手出了院門。
吃了飯,大哥去了一趟老屋。好長時間不住人,炕都返潮了,爹正往炕洞里填麥秸,火光把爹的臉照得忽明忽暗,像大哥的心情。
從老屋回來,村里黑咕隆咚,連聲狗叫都沒有。大哥的腳踏過熟悉的街道,渾身輕飄飄的沒有著落。七十五歲的爹又把自己送回來了。大哥知道,這一步,是爹的最后選擇。
大嫂已經(jīng)睡下。大哥鉆進旁邊自己的被窩,把被角掖緊。
明天,一切還是老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