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磚璜
朱以撒先生是書法家,又是書法美學教授,這里要談的,是他的散文。近年來,他已經(jīng)陸續(xù)結(jié)集出版了三本散文集:《古典幽夢》、《俯仰之間》和《紙上思量》。這些散文,是他學術酒杯的流溢,是他“精神漫步”的印痕。
從朱以撒的散文中,我們可以領受到豐厚的學養(yǎng)和獨特的想象,以及行云流水的文風。他的散文,就像一道雅致的籬笆,在擁擠、嘈雜的城市中,搭建起了一個空曠而細膩、敏感的精神院落。充實這個院落的,既有古典情懷,也有鄉(xiāng)野情懷,還有那綿綿靈動的生命意識。
書法藝術是國粹,書法學是國學。投身其中,必然要深入了解中國古典文化,了解古代文人的思想憑依和情感寄托。帶著這樣的學術背景,帶著對于古典文化的偏愛,來寫散文,自然使朱以撒的散文透露出明顯的古典情懷。《古典幽夢》的許多篇章,諸如《昨夜星辰昨夜風》、《千年一瞬》、《北朝,北朝》、《蘭亭情結(jié)》、《歸來兮,唐風》、《一個人的時代》等,不只是他在學術研究中所獲得的感悟的記錄,并且毫不掩飾地表達著對于古典藝術的追慕和留戀。這種古典情懷,在他的后兩本散文集中也多有滲透,可以說,古典文化的修養(yǎng)已經(jīng)成為朱以撒散文的內(nèi)在元素。
透過古人所留存的作品來分析他們的處境,透過古代的遺物遺跡來審視文化的價值,這是一個古典文化研究者的基本素養(yǎng),乃至于一種本能。朱以撒用心體驗著古人的人生經(jīng)歷,甚至通過已有的人生常識去“再現(xiàn)”古人的生存處境,從而思索古人的遭遇、文化的流變。被放逐的屈原,出走長安的李白,幻滅而抑郁的朱耷,出家的李叔同,一個個身影進入他的視線,也進入讀者的視線,回腸蕩氣。一篇《樹影下的家族》,一方面重新審視孔子務實奔波的生命狀態(tài),另一方面反思孔府千百年來所享受的虛榮。不只這些,在朱以撒眼里,莊子是“會飛翔的人”,陶淵明是“一只遠離網(wǎng)羅的鳥”。散文寫作并不像學術論文那樣講究邏輯分析,所以朱以撒散文在涉及那些古代遺跡遺物的時候,放棄了繁瑣的資料檢索。我們可以看到,在《岑寂的碎片》、《古宅與古橋》、《時光堆積的地方》、《像流水一樣回溯》、《浮出水面的古船》等篇章中,他的行文著眼于對文化及其生態(tài)的感受,而不是考據(jù)。
學者散文,已經(jīng)是散文領域的重要一支。學者散文通常以文化顯露和智性解說見長,比如余秋雨散文。這一類散文以其博學和智慧,給人許多啟迪,但也往往由于過多地還原古代文化場景、文化信息過于擁擠,導致個體性靈的展現(xiàn)顯得薄弱。而朱以撒散文,似乎在有意克制著文化顯露和智性解說的泛濫,因而更加充分地展現(xiàn)著個體性靈。他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感覺,感覺的充分蔓延,使他的散文到處都是豐富敏感的對自然萬物的心靈感受。他沒有像余秋雨那樣有意避開對自然景觀的描寫(余秋雨先生也會寫到自然景觀,但他比較偏愛以文化背景和智性闡釋來代替,乃至于有些抽象化),而是充分調(diào)動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和聯(lián)想,使他的描寫對象具體可感,直達心靈。其實,文學作品區(qū)別于科學論文的最基本特征,正是感覺,或者說感性。
試看《在風中長大》,從對風的偏愛入手,寫風帶給人的感覺,不同的風與人的生活的關系,再寫到在風中體驗生命的成長,所寫的風都是作者自己在生活中能夠感覺到的。有時候,他忍不住放任感覺無節(jié)制地蔓延,而不顧對文章思辨性的影響,甚至不顧主旨何在。比如《無盡的手》,從對紙張、文物、藝術品的手感寫起,寫到手的功能,然后寫到手稿、手勢、手相之類,每一部分單獨成篇本已意旨明朗,合在一起反而成了“無主題變奏”。這算是一個極端的例子。比較而言,《伸出手來觸摸》,同樣是以手為題,而意旨就鮮明得多。散漫,可以說是朱以撒散文的一種味道??傮w上說,他的大多數(shù)美文,都能夠靠著感覺和聯(lián)想,把古典意蘊和自然物象巧妙地聯(lián)系在一起,同時揭示著文明與自然的沖突。
書法是講究氣韻的,作為書法家的朱以撒,寫起散文來特別重視氣韻的營造,靠的也是感覺,精細、敏感、陌生化的感覺。他常常在文章的開頭部分——比如《憂愁風雨》《長夜歌者》《悄然沉入》等——就通過細致的景觀描述,從感覺出發(fā),渲染出整篇的氣韻,或蒼茫、凝重,或明媚、輕靈。
做學問的人,既重視讀萬卷書,又重視行萬里路。朱以撒和余秋雨一樣喜歡行走,在行走中產(chǎn)生的遠遠近近的思緒,由某時某刻的感覺牽引著,汩汩而來。
他尤其喜歡走進鄉(xiāng)野。鄉(xiāng)野在城市之外,可以是田野,可以是山野,可以是草原,也可以是湖海。走進城市的時候,朱以撒先生則把它揣在心中,生怕失落了它。這就是他的鄉(xiāng)野情懷。
《走進田野》,似乎不止是一篇散文,更像是鄉(xiāng)野情懷的一個鮮明指向。走進田野的朱以撒,時而《仰望蒼天》,時而體味《村氣與土語》,乃至《四季行吟》,他寫下了大量描寫、留戀鄉(xiāng)野氣息的篇章。
“走進田野,就是走進了我們生命的本原。”(《走進田野》)朱以撒的散文普遍滲透著生命關懷,他不僅關注人本身的處境,還關注人們身邊細微事物的處境。在《不能超出的柔軟》中,他寫到包裹生命體的皮膚:“皮膚是這么地真實無語,時光的流過,總是要在皮膚上留下一些痕跡……皮膚總是代表我們最先展示和抵達,皮膚包容了我們的善良與丑惡,智慧與愚蠢,映照出富裕與貧窮,閑適與勞碌?!边@樣的表述使得文章哲思充沛!《這些憂郁的碎屑》是一篇寫動物們的生存狀態(tài)的散文,著眼點在于生命的自由和野性遭到囚禁之后的憂郁處境。在他眼里,微小生物如蚯蚓、書蟲的生命,與人的生命是平等的。它們被干預、破壞時,作者極近體貼之能。然而,現(xiàn)實中不平等是絕對的,弱者又是相對的,強大的人有時也拿微小生命毫無辦法。脆弱,為文學提出了召喚。在《濕漉漉的印證》中,他寫蚯蚓的生命狀態(tài),禪意盎然:“生命啟示著生命——當一些微弱生命表現(xiàn)異樣時,正是我們接受啟示的時刻。……如同日月懸于頭頂,注定要我們仰視,足下微弱濕漉之物,沒有理由使我們漫不經(jīng)心?!?/p>
他寫家居,寫城市,寫氣味和空氣,寫人體的部位,無不著眼于追尋生命的真諦。即使是一口井,也如“水汪汪的眼”,具有生命。豈止如此,憑欄之際,俯仰之間,“一地殘紅”,“譬如朝露”,皆可暗示生命的哲理。
他也寫城市,但在他眼里,“都市交響昭示了一種現(xiàn)實,這種現(xiàn)實就是喧噪的文明。我的肉身已無法脫離這種現(xiàn)實,我的念想?yún)s祈盼四處飄游,精神和肉體不能同棲一處是很讓人頭痛的事?!?《洗耳傾聽》)《穿過城市的塵?!?從拆遷、廣場、立交橋、汽車、廣告、手機等幾個方面來寫對城市的印象,最后發(fā)出一聲批判性的叩問:“物質(zhì)生活是需要滋養(yǎng)的,精神生活更需要滋養(yǎng),不知哪一天,這個城市塵埃落定,安詳平和,任我們的精神肺葉暢快地敞開呼吸?”
“現(xiàn)代生活已瑣屑得讓人思行匆匆,生命投向的光束分外分散。”(《蘭亭情結(jié)》)這就是朱以撒身處城市而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有這種鄉(xiāng)愁,他才格外注重以古典情懷和鄉(xiāng)野情懷為心靈的根據(jù)地。他自己曾說:“但是有一些東西對我來說是不變的,譬如對于古典文化的癡迷,對于古賢人的崇仰,對于大自然的熱愛,還有對于優(yōu)雅書風、文風的追隨。”(《俯仰之間》后記)相對而言,古典情懷是時間上的心靈訴求,鄉(xiāng)野情懷是空間上的心靈訴求。這樣看來,從《走出長安》到《走進田野》到《赤足而行》,可以視為一組具有象征意味的篇目,它們就像密碼一般,早已“潛伏”在《古典幽夢》之中,代表著朱以撒散文的心靈趨向和寫作基調(diào)。
古典情懷、鄉(xiāng)野情懷與農(nóng)業(yè)文明有著天然的血緣,而與工業(yè)文明相排斥。城市文明是工業(yè)文明的主體,它的產(chǎn)生,最初是為了提高農(nóng)業(yè)文明的效率(比如商業(yè)化、機械化),發(fā)展到后來,越來越發(fā)達,不但早已擺脫了對農(nóng)業(yè)文明的依附,而且反過來擠壓、籠罩、侵擾農(nóng)業(yè)文明。這就使古典情懷和鄉(xiāng)野情懷以及扎根其中的生命關懷、人本意識越來越跟我們疏離了。強烈的個體體驗,使朱以撒始終未忘提醒這種疏離感的存在,同時,苦苦挽留正在離我們而去的東西。
身在城市,以人為本,帶著鄉(xiāng)愁,留戀鄉(xiāng)野與古典,必然對城市文明產(chǎn)生一種天然的柔中帶剛的批判。一篇《絕版的暮春》,雖然沒有直接寫城市文明對于古典情懷的侵襲,卻通過對蘭亭雅集的回望、描摹,提出警示:隨著城市文明覆蓋面積的不斷擴大,許多文雅的事情已經(jīng)變成了絕版。在常人眼里,城市深處有著五花八門的隱秘的生活狀態(tài),朱以撒則在《城市深處》撇開紛雜的一切,只捕捉、守候一點“陳舊”的、容易被忽略卻又更接近生命傳承的人和事。朱以撒頗受老莊影響,老莊思想并非完全的避世,就像一面鏡子,它的背后是對俗世的不滿和批判。
但城市文明不是一概而論,城市中的個體,其體驗千差萬別。所以朱以撒并沒有像英國湖畔派詩人和現(xiàn)代派詩人(比如寫《荒原》的艾略特)那樣詛咒城市文明,他用他的散文,在城市文明的包圍中筑起了一道生命體悟的籬笆,一道自我看護的籬笆。
城市文明的擴張,往往伴隨著游戲精神和娛樂情緒的膨脹。中國當代社會,在改革開放之前,曾經(jīng)一度嚴重匱乏游戲精神和娛樂情緒,致使社會生活總體上偏于單調(diào)。隨著改革開放在多方面的推進,城市化成為當代中國社會最突出的變化,這個時候,人們樂于以娛樂的姿態(tài)來覆蓋、替代曾經(jīng)擁有的思想和精神負重。人類社會和人的內(nèi)心,都應該是一種平衡體,都不能缺失一定程度的娛樂姿態(tài)。但是,現(xiàn)在的狀況是,娛樂姿態(tài)不是缺失了,而是過剩。過去曾經(jīng)匱乏的游戲精神和娛樂情緒不但得到恢復,而且已經(jīng)有了泛濫之勢。社會生活的這種娛樂化泛濫,已經(jīng)使許多人的思想和精神支撐暴露出了單薄和失衡。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中,朱以撒的散文,有意避開隨波逐流的娛樂化傾向,以其感覺的豐富細膩、格調(diào)的清雅高蹈,以及精神探索的執(zhí)著、個體性靈的抒寫,仿佛逆水之魚,顯示出特異氣質(zhì)。
“寫出自己的情調(diào)來?!边@是朱以撒在《紙上思量》后記中提出的散文寫作境界。他每一篇散文都寫出了自己的情調(diào),不妨說,城市鄉(xiāng)愁是其散文的一個基本情調(diào),或者說是他的性靈所寄。同一種格調(diào)的散文寫得多了,免不了會給人以偏執(zhí)之感。清新是它,膩味也是它,褒貶任人說。
風格已經(jīng)形成,其散文寫作也必將繼續(xù)。他將如何來觀察城市文明的進展,是否繼續(xù)持守那一份“鄉(xiāng)愁”,是否在精神上尋找新的支撐點和平衡點,且期待著。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