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德朝
他們決定在市區(qū)一個公園見面。
桑得江提前來到了那里。九月,晴朗的天空下,柳葉倒影在一池碧水中,一群紅艷艷的小魚兒在影隙間穿梭嬉戲而過,良辰美景,撫慰人心。此時,桑得江坐在一張木椅上,翹起二郎腿,攤開手里的一張報紙,西裝筆挺皮鞋锃亮,看上去神情飄逸,閑暇有加。他將與一個從未謀面的女人在這里約會,心里有如裝滿了浪漫主義的桶裝顏料,那些裝了色彩的桶子在他跳動的胸腔里叮叮咚咚地搖晃,溢出了許多情欲之火。
他晃了晃椅背,挺結(jié)實的。這是一張狹窄的雙人木椅,只要坐進兩個人就免不了會有皮肉接觸。木椅被人設(shè)計得有些圖謀不軌,不過正中桑得江下懷,對方如果愿意擠進來,這里可是一個干些什么都行的好地方。他和椅子有點沆瀣一氣,貌似豁達而快樂地坐臥在草木碎花叢中,面對漂浮著小船的池塘和藍色的天空,等待和迎接他們各自的未來。
更重要的是,這個公園離桑得江的住處很近,來去不用打的,把一個女人領(lǐng)到家里也很方便。
桑得江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半個多小時,看似是在遵循男士先入為主的基本原則,其實,他還動了別的一些小心思,比如,他買了手里的這份報紙,不是看的,攤開兩版幾乎就遮住了他半個身子,在上面挖一個小洞,便可以在暗處先睹為快。很好地觀察一下相識之前的芳容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倘若對方難以入目,隨時開溜,也不失為一個能攻能守的好辦法。不過這種可能性很小。
那個女人自稱小嫊。在嫊的自我介紹中,桑得江覺得她應(yīng)該是一個長相不錯的女人。今天她要身穿牛仔褲和無袖粉紅色小褂前來見他。她苗條修長,白皙的皮膚上點綴著美人痣。這是他們在電話里約定會面之前,嫊說出的特征。
他們認識已有兩個星期。關(guān)系是從一個單身俱樂部開始建立的,其實就是一個常規(guī)的婚介所。桑得江付費成為該所會員后,就決定不去那種場合與女人會面,他覺得那里很像一個生豬交易市場,把與自己生活毫無相干的雌性軀體推銷過來,再把與別人毫無相干的自己推銷過去,肥瘦黑白鼻大眼小的一番測量,或付費“買”走,或揮之而去。商品流通到這個份上,男女之間還能剩下什么?桑得江對婚介老板說,你只要把女會員的信息發(fā)到我的手機上即可。老板娘望了他一會兒,連聲說好好好,心想,這個會員省心。
桑得江,某機關(guān)干部,政工師,身高1.75米,32歲,離婚未育,有住房,月薪三千余元(不加獎金)。愿與大專以上、28歲左右、溫柔善良從事文化教育衛(wèi)生工作的女士結(jié)為良緣,非誠勿擾。
顯而易見,桑得江在擇偶條件上很有優(yōu)勢。從桑得江成為婚介所會員上了晨報征婚廣告那天起,信息塞滿了他的手機,慕名電話趨之若鶩。
嫊是桑得江手機里數(shù)十個信息佳麗里的其中之一。嫊自稱是市某小區(qū)的幼兒教師,28歲,身高1.65米(穿高跟鞋1.70米),體重52千克,離婚未育。這個職業(yè)對桑得江很有吸引力。兩個人在“硬件”上應(yīng)該說是門當(dāng)戶對,電話里,他們各自說了自己的體貌特征。特別是嫊的聲音,很柔美很動聽,在通了一次電話之后,便一發(fā)不可收,相互每天都要打上好幾次,電話里他們說得很投緣,不僅說了生平的喜好,連不可告人的做愛的特點和細節(jié)都相互分享了。他們甚至靠對方聲音就獲得了某些興奮和喜悅,那本應(yīng)該是在肉體的接觸中才會得到的,他們在電話里也得到了。正是因為在電話里有了某種色情意象,便使得他們的見面又迫切又有些勉為其難,一方面是羞于見面,而另一方面電話里的沖動更加不堪入耳了。他們誰也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頭的地方。桑得江就把這些告訴他的朋友陶冶分享。陶冶是單位的排字工,他笑了,笑得就像一只貓頭鷹,說:“在網(wǎng)上這樣的事叫網(wǎng)戀,在電話里做愛頭一次聽說。”他看著有些萎靡不振的桑得江,“一個32歲的人,用聲音打炮,操,太不實際,太不正常,嘿嘿嘿——”貓頭鷹的陣陣笑聲引來不少目光。
桑得江也感到,這太不實際太不正常了。因此,他通電話,要求見面。
盡管嫊在說,她還沒有做好見面的心理準(zhǔn)備,她說她擔(dān)心他們營造起來的那一點美好而脆弱的東西,會在實際接近的重壓之下退縮與消失,不過,桑得江一直堅持要見面。他說,事情是不可能像這樣一直持續(xù)下去的,我們的目的是結(jié)婚過日子生孩子。于是,嫊的態(tài)度就變軟了,主要原因同樣是生理上的,她也希望事情能逐步進入真實的肉體世界。
現(xiàn)在,離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兩分鐘,桑得江單靠移動眼睛注視著形形色色的男女:他們或是走在草地上,走到長凳上坐下,或是走捷徑穿過草坪去別的地方。但凡有女人走近,他的心就會激烈地跳動起來,但是沒有一個與嫊在電話里描述的那樣修長端莊。當(dāng)然也有美麗的女人走過來,但是當(dāng)他站起來迎接時,卻被他的笑容嚇跑了,當(dāng)然不是嫊,嫊的身高1.70米,白膚,小臉長脖頸,幾顆不大的黑痣點綴其上。根據(jù)這些細節(jié),桑得江在腦子里早已畫出無數(shù)張嫊的肖像。特別是當(dāng)兩個人通電話的時候,嫊的聲音引導(dǎo)著他在交媾的迷幻中蹣跚游走,性幻想這樣的詞似乎不夠分量,桑得江更愿意用自慰來解決他電話里的嫊,這樣會有一種士情并茂的氣氛,同時也帶來不盡的疲乏和無力。
突然之間,嫊站在那兒了,她在大概五米遠的地方望著桑得江。他看一眼她,又看一眼手里掏了洞的報紙。她在“掩體”的側(cè)面偷襲了桑得江,他們兩人相互對看,眨著眼睛,一下尷尬起來。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嫊?桑得江突然大失所望,覺得她欺騙了他。再一細瞧,她的描述也算屬實。她長得的確很高,但背不是很直,有一點摳胸;皮膚確實很白,但是自得很不圓潤,沒有光澤;點綴其上的黑點不是美人痣是雀斑,便顯得皮膚粗糙很不干凈,嘴角稍大一點的那顆還長著一撮長長的細毛。桑得江一直端著的男模姿勢瞬間垮掉了,他真想逃走。他放平二郎腿站了起來,不經(jīng)意間松開了手里的報紙,一陣風(fēng)把它吹走,它在微風(fēng)中亂成一團。不遠處一個老太太不時地盯一眼他手里的半瓶礦泉水和隨風(fēng)而動的報紙。
“你好,你好嗎?”嫊說。桑得江躲避著她的眼神,說:“好,還行?!?/p>
這通常是他們電話里的第一句問候,現(xiàn)在他覺得很像驚悚片陰涼暗夜里的一句開場白。嫊真的沒有說謊,她的模樣兒跟她自己描述的完全一致。只不過在大體的描繪中添加了許多臟色而已,這些臟色導(dǎo)致桑得江決不想再看第二眼。
嫊說:“我們終于見面了?!鄙5媒舱f:“我們終于見面了?!彼X得自己的語言像含在嘴里的一塊蠟,又粘牙又僵硬地把臉上的皮膚拉得很緊,他試圖拉動笑的神經(jīng),但拉不動。
嫊把臉扭了過去,面對湖上的小船:“你感到失望了。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的。”
“不,不是這樣,我只是……”桑得江支吾著,笑神經(jīng)勉強拉開了他的半張臉。
嫊閉上眼睛,凄苦一笑:“我們可以結(jié)束了吧?”她做了一個深呼吸,側(cè)過身子,把胸脯高高挺起,迎風(fēng)站在瓦藍的天空下,“我知道早晚都會是一樣的結(jié)果,只不過快了一點而已。我真的不想見面……”
輕風(fēng)拂面,帶著湖水的草腥味和嫊身上的氣
味,吹進桑得江的鼻孔,是檸檬香型。他腳下的報紙被風(fēng)掀起來,一些篇章貼住了他們的腿腳,接著又飛到了草地上,一如黑白兩色的風(fēng)在逃遁。老太太一個健步跨上去,可是她慢了一步,報紙飛進湖塘。
桑得江輕輕吐了一口氣,女人主動說到這個份上,他就放松下來,他還正愁著用什么樣的彼此都能夠接受的方式逃離掉呢?,F(xiàn)在,用不著他主動說再見對方也會很快消失了,就此作罷好合好散,就讓今天的春風(fēng)翻過昨天的日歷,各自尋找新的伙伴吧。重新尋找應(yīng)該是忘卻一切的最佳方式,就像機器里的錄像帶,新的場景在舊的畫面中悄然滾過,將昨日徹底覆蓋。桑得江手機里有繁多的女人信息,這些女人來自不同的工作崗位,她們在這座日新月異的城市里芳心涌動,充滿了對一個桑性男子的期待。桑得江有信心,他會擠出所有的時間和金錢一個一個地去消化她們。
然而,問題很快就出來了,偏偏就出在了“然而”上。首先是嫊的自知之明讓桑得江對她的好感回升了。其次是他感嘆嫊在自卑中略帶無奈的那種柔弱,這副神情平添了一股令人憐惜的凄惋之美。更讓桑得江心動的是,當(dāng)嫊做深呼吸的時候,她的胸脯高高地挺立起來,真高,駝峰一般聳立在藍天和湖泊之間,讓眼前的視野都變得撲朔迷離,潺潺流水,水涌入桑得江的口腔里,他的大喉節(jié)上下一個來回,水就滑進了浪漫主義的桶裝顏料。桑得江余光一掃,脈搏的跳動就加速了:天哪,她那樣瘦,居然如此豐碩完美。這讓他一點思想準(zhǔn)備也沒有,算是—個意外的收獲。再一細看,她的腰也很細,脖子很長。女人的胸脯和腰身是一個相得益彰的關(guān)系,兩者間比例反差越大,美的指數(shù)就越高。除此之外,瑕不掩玉了。桑得江閃現(xiàn)在心里的失望像晨曦的煙霧漸漸散淡了。
“不,怎么可以結(jié)束呢?我們的相見感覺很好,不是嗎?我們的關(guān)系不僅要繼續(xù)下去,還應(yīng)該靠得更近一些才對?!?/p>
假如這是桑得江的一句客套話,兩人就此離去,把那些裝滿了浪漫主義的桶裝顏料從心里掏出來扔進公園的垃圾桶里,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這個電話愛情就此結(jié)束,句號就畫得很圓滿。以后的一切都不會發(fā)生了。
但是桑得江為嫊的線條所動,身體似乎有一些膨脹,他的臉上生動起來,一根根笑神經(jīng)被分泌出來的睪丸酮刺激得光輝燦爛。他上前拉住了嫊的手,兩個人就塞進了木椅里。一陣風(fēng)吹過來,檸檬香的味道就變成了一條條繩索,把兩人綁在了一起。
在烈火和干柴一觸即發(fā)的那一刻,他們離開了公園,朝著一個小區(qū)走去。那是桑得江的住處。他住在一幢樓房的最高一層,兩個年輕人走得匆忙急切,對性的要求迫在眉睫。
桑得江一邊走,一邊乜斜著嫊的身體,內(nèi)心一片驚濤駭浪。乳房實在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它怎么會對男人有如此之大的引力?它越美就越加沒有歸屬感,它到底屬于她自己還是屬于男人?它長在女人的身上,更像是一個被誓死捍衛(wèi)的寄存物。你可以贊美女人的皮膚五官,唯獨不能直面評說女人的胸,連眼光都不能在那里有過多停留。這塊區(qū)域離性太近,離興奮太近,而那種興奮又離罪惡太近。
當(dāng)他們躺在一起的時候,桑得江發(fā)現(xiàn)嫊的胸純粹是一對泄盡液體的小皮囊,它們松松垮垮地倒向兩邊,就像是一條褲子翻出來的兩個褲兜。駝峰哪里去了?它當(dāng)然還在,它變成了一對肥厚的碗狀海綿體,這個招搖撞騙的家伙,此時正在桑得江的床頭柜上小憩,它騙過了桑得江的嗅覺、知覺和眼睛,騙得他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如果,此時的桑得江就此作罷,終止一切沖動行為,也是可以來得及的。但是,桑得江的行動一刻也沒有停止,酷似高速行駛的車輛突然遇到險情,慣性已經(jīng)不允許他停下來了。完事后,桑得江看到了床單上的鮮紅血跡。
“你是第一次?不會吧?”他一邊穿衣服一邊問。
“我是第一次?!眿曊f,赤條條躺著,沒動。
桑得江啞然失笑,心想,你就騙吧。這年頭,女人的膜比恐龍蛋還稀罕,一個三十歲的老姑娘還能剩下這個?操,海綿騙了我就算了。在公園時那副令桑得江憐惜的神態(tài)蕩然無存。
桑得江快速穿好衣服,突然就不想面對她了。隱約覺得有墜脹感,就鉆進廁所蹲下來。他蹲了很長時間,不是便秘,他是在等待,希望聽到“我走了”這三個字,然后聽到一聲令人舒心的門響。但他什么也沒等到,便桶里也干干凈凈,但水還是要沖的,水聲空曠如山野滑坡。他提了褲子走出來,看到嫊正慢悠悠地穿衣服,穿一件停一陣,又穿一件,眼里滿是空蕩蕩的怨悔、亮晶晶的嬌嗔,充滿了就這樣把自己輕意賣掉了的悲切感糟蹋感快樂感滿足感。如果這是一張美麗的面龐,以上描述可謂羞花閉月??墒且粡埐]有美感的臉,除了丑態(tài)百出還能有什么?特別是左臉黑痣上那一小撮毛,不由人想起那只可愛的米老鼠,此時米老鼠正小眼透亮胡須一動一動地望著他。桑得江心里簡直煩膩透了,他盼望她快一點,穿好她的那些帶子硬殼子后立即出門。他等待著,他是不可以催她的,到底她為桑得江解決了一次長達半年之久的性壓力,現(xiàn)在,剩下的是無邊無際的厭倦和惡心。他再也不想碰眼前這個自稱是處女的老姑娘了。然而,可怕的是,她好像在流淚,像一個受委屈的期盼寵愛的小姑娘。
嫊穿得越來越慢,海綿胸罩戴到一半時干脆停下來。嫊用一雙濕絨絨的小眼睛看著他,叫他過來幫忙。桑得江就從背后給她系扣兒,嫊說:“你以后要好好地待我,反……”
“你不會說反正你已經(jīng)是我的人了吧?”
“你知道就好?!?/p>
桑得江一點也笑不出來,他現(xiàn)在正捏住胸罩的兩頭,這個虛假的東西就像套兔子一樣稀里糊涂地套住了他。
“你沒有必要戴這個吧?”桑得江說。
“你說什么?”嫊嚴肅地問他。
“我……沒說什么?!?/p>
“我聽到了,你別拐著彎的罵人好不好?”桑得江怕惹惱她,嘿嘿干笑了兩聲。心里想,她什么都知道,卻恬不知恥地繼續(xù)以次充好。掛鉤掛好后,嫊又變得豐滿起來,亭亭玉立起來。桑得江感慨。女人原來就是這樣武裝自己消滅男人的。
這時,樓下有人喊:“三單元701?!鄙5媒惑@,打開窗口,看見投遞員手里舉著一個快件。桑得江下樓簽了字,撕開看,是一個到B城參加筆會的通知,算一算時間,還有一個星期?;氐轿堇镆妺曈置摿艘路5媒\惶誠恐地看著她,不知道她又想要干什么。
“我想洗澡,我的下身又粘又疼!”后半句嬌嫩得肉麻,聲音又尖又細。
桑得江的忍耐幾乎到了極限:“那你就快一點,我一會兒要上班?!彼蝿又掷锏男欧?。
“今天是星期日你上什么班,拖鞋在哪里?”口氣就像十年婚齡的老夫妻。
聽著衛(wèi)生間里嘩嘩的水聲,桑得江有點出神,臉色難看而疲憊,坐在床上,千悔萬恨涌上心頭。床上的血跡,花花綠綠一堆衣服,就像一群蟑螂闖進了他的房間。他挑起那個海綿胸罩,掛著“挺好”商標(biāo),心想,要在國外就可以投訴這個挺好胸罩制造商。
“得江——”嫊在衛(wèi)生間里喊他,她開始這樣喊他了,“進來,給我搓搓背?!?/p>
桑得江傻在那里,他發(fā)誓,只要她跨出這個門,以后再也不想讓任何一個女入跨進他的門了。
那天,嫊在他家整整呆了四小時零三十分,這個時間就像是一個起死回生的心臟手術(shù)。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就這樣結(jié)束了,結(jié)束的感覺真好。但這只是桑得江的感覺,孰不知嫊早已把三單元701當(dāng)成自己的家了。兩天后,嫊給他打電話,說要到他那里去做晚飯,說她買了蔬菜蛋禽和掛面。桑得江撒謊說:“算了吧,我今天要加班?!?/p>
“那——我去拿鑰匙。你們單位我知道,和晨報在一幢樓上?!?/p>
桑得江心里一哆嗦,趕緊說:“我不在單位,正在市郊一個基層單位搜集材料?!?/p>
那天桑得江沒敢回家。他約了單位的排字工陶冶在一個小吃店呆了大半夜。
“操,我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我是愁著搞不到,你是愁著甩不掉?!碧找焙纫豢诰?,繼續(xù)說,“要不就讓給我好不好?她的電話號碼是多少?舍不得了吧?”
“你拿走,你快拿走,我正巴不得呢。”桑得江喝下一口酒,覺得陶冶的話聽著不靠譜,也“操”了一句,“你有沒有搞錯?你是有老婆的,你只是找女人玩一玩而已,可我是在找老婆。找老婆和玩女人是兩回事你懂不懂?”
“你就別秀才操B假正經(jīng)了。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呀……”
“這話應(yīng)該是我對你說?!?/p>
“你讓我把話說完嘛。我那個老婆性冷淡,可是又占著茅坑不拉屎,把我盯得死緊,一見我不在家,她就滿世界打電話,還把我的工資卡死死攥在手里。這輩子算是死到她手里了。哎,今天你埋單啊?”
“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兒,139×××37950,你打吧。別說你認識我啊?!?/p>
陶冶說:“我現(xiàn)在就打?!闭褪謾C,他的手機卻主動響了,腰間飛出《兩只蝴蝶》的音樂。“你看,老婆的電話說來就來。”他看了一下號碼,臉上洋溢出喜悅,接通電話,“喂,我也想呀。我正在談生意,一筆大生意?!碧找钡哪樕纤岢梢欢浠ǎ拔屹I我買,一定買。剛才?我不是不接,我正跟領(lǐng)導(dǎo)談事,就是發(fā)獎金的事。好的,嘛兒一個,拜拜?!?/p>
桑得江說:“你快酸死我了,一聽就不是你老婆?!?/p>
陶冶避重就輕:“老桑,哪天借你房子一用?”
桑得江道:“等兩天吧,下個禮拜我出差?!?/p>
“一言為定。”
那天夜里,桑得江回到家里已是兩點了。一進大門,他就聞到一股新鮮的青蔥黃瓜等蔬菜混雜著女人脂粉的氣味,越往上走,氣味兒越濃。當(dāng)看到嫊站在門口時,他轉(zhuǎn)身想逃跑的想法都有。嫊不僅買了蔬菜魚肉,還有男式襯衣拖鞋鍋鏟之類,在塑料袋里嘩啦啦直想。他們進了屋,嫊就一邊脫外套一邊埋怨他為何關(guān)機,是不是沒電了?她說你只顧自己吃酒宴,我還沒吃飯呢。算了,啃塊面包吧。純凈水罐都空了你怎么不知道換一桶……
一進門嫊就嘴不停手不閑地一番折騰,讓桑得江覺得他的屋子里分明刮進來一場龍卷風(fēng)。
“時候不早了,洗洗睡吧?!?/p>
看到嫊脫了襯衣又露出兩塊肥厚的海綿的時候,桑得江這才開始說話:“你不回家了?”
“這么晚了你讓我回哪里去?快上床睡覺吧,哎,今晚別碰我啊,我來號了?!?/p>
桑得江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他感到一種恐怖,他沒有想到這個女人動了真,這樣難纏。在沒有見到她之前,她是那樣的完美。唉,這兩天,他又開始和其他女會員聯(lián)系了,并定了約會的時間,可是現(xiàn)在,他的身邊還這樣亂七八糟。他想走,可是他能去哪里?不行,他要對她說,我們不合適。然后請她出門。他走到床前。
“嫊,我想和你談?wù)?。?/p>
“明天說吧。我困?!?/p>
“我覺得我們倆不合適?!?/p>
“你說什么?”
“我是說我們倆不合適……”
桑得江本以為嫊會大跳起來,可她卻靜靜地說:“別瞎說,睡吧?!?/p>
桑得江想去客廳,到沙發(fā)上湊合一夜。誰知他剛一起身,一只玉臂就從被窩里伸出來,一把拽住他:“你別走,你早先干嗎去了?你玩女人這個老套路,在我這里可不靈,我身上還留著你的抓痕,還有被你撕爛的褲衩和上面的精斑,我都留著呢。別再瞎想了啊,跟我好好過日子。今晚你可要好好地要我。躺下吧,乖。”
桑得江躺下,簡直有點魂不附體。
第二天,嫊早早就起來了,在衛(wèi)生間里梳洗一番后,挎了背包準(zhǔn)備出門。就在桑得江準(zhǔn)備大松一口氣的時候,嫊舉起一把鑰匙:“這屋里的鑰匙,我得配一把,別再讓我像昨晚那樣在門口瞎等了。晚上見,拜拜——”
桑得江起身拽出自己的鑰匙鏈,唯獨少了門上的那把。嫊一走,他就從床上爬起來,去了小區(qū)的五金商店,讓店老板把他的鎖換了。之后又把手機關(guān)上了,后來還想把手機號也換了,又一想,還不能換,號里有很多女會員的信息,手機也不能關(guān)得時間太長。他決定提前一個星期去A市參加筆會,就匆忙到單位請了事假,把該帶的東西裝進包里。提包出門時,他碰到了陶冶。
“你這是要出門吧?”
“出差?!鄙5媒_步?jīng)]停。
陶冶就跟過來:“咱倆不是說好了嗎?”
“什么說好了?”桑得江知道他說的是什么。
“你的房子空著也是空著?!?/p>
桑得江內(nèi)心里不想給他,這個對女人從來都是多多益善的陶冶拿了他的鑰匙,房子就成妓院了,再加上嫊跟進去一攪和,戲就唱大了。他說不行。
“操,你就這樣戲弄朋友是不是?耍著玩是不是?說得好好的,不就是一張床嘛?!?/p>
桑得江只顧向前走。陶冶跟到?jīng)]了指望才止步。桑得江走到路邊上打的,頭一輛車他放走了,第二輛車他也沒坐,他的腦子在想事,他在想那個叫嫊的女人,我這樣躲能躲掉她嗎?今晚她打不開他的門,又打不通他的電話,她會怎樣?她會不會打110害他?到單位來鬧,胡言亂語地說一些精斑、爛褲衩、抓痕之類的話,斷送桑得江的前程綽綽有余。這樣一想,他便腿軟心跳頭皮麻。他又往回走。他掏出電話,接通陶冶,叫他過來拿鑰匙。陶冶離他并不遠,歡天喜地地跑過來:“我就知道你還是我的朋友。你放心,除了你的床,我什么也不動?!?/p>
桑得江邊取鑰匙邊問他:“今晚住嗎?”
陶冶嘿嘿笑:“房子空著多浪費?!?/p>
“要是有人來找我,你就說我病了,去異地住院了,住在哪家醫(yī)院你也不知道。房子租給你了。記住,不能讓她進屋。聽到了嗎?到時你看著辦吧,對付女人你比我強?!?/p>
那天,桑得江連夜去內(nèi)地開筆會去了。
陶冶拿了鑰匙就把他的相好領(lǐng)進去了。正當(dāng)他快樂地忙的時候,門的鎖孔里發(fā)出刺耳的聲音。聲音響了很長一段時間,門鎖已經(jīng)換了怎么能夠擰得開呢?但是嫊不這樣認為,她認為分明是反鎖上了,依稀聽到屋內(nèi)的動靜,于是她舉起小拳頭咚咚咚地敲起來,敲門聲震得陶冶的心和他身下的女人的心一顫一顫的。兩個人都凝固在巨大的擂門聲中。女人說:“咱們是不是被你老婆跟蹤了?”
“不會吧。會不會,是你丈夫……”陶冶不確定的回答讓女人一臉的慌亂,欲起身穿衣服。這時,門外的人開始喊了:“桑得江,我知道你在屋里。你開門,咱們說清楚?!币宦犑钦疑5媒?,又是一個女的,陶冶緊張的心情就放松下來,他對門外說:“我不是桑得江,他看病去了?!薄澳悄闶钦l?”陶冶正要張口,身下的女人立刻捂住他的嘴:“別再說話,暴
露你的姓名,咱們就多一分危險?!碧找庇X得女人說得對,就要重新開始他們進行了一半的工作。
“你說,你到底是誰?你就是桑得江,你想騙誰?”門依然敲得不屈不撓,這給陶冶的工作在質(zhì)量上大打折扣。身下的女人說:“算了,下回再來吧。”陶冶就有點惱羞成怒,翻身坐起來,抓起一只喝了一半的礦泉水瓶子沖門扔過去,嘴里還大喊一聲:“滾!你個婊子,我就是桑得江,不理你咋的!”
門外再沒了聲音,只聽到高跟鞋下樓的聲音,下得很慢,走走停停。一點節(jié)奏都沒有。之后,女人又來了幾次,均被“滾!你個婊子”吼得無功而返。
兩星期后,桑得江出差結(jié)束了。在火車上,他掏出手機,重新裝上了臨走時換下來的舊號,短信便一個接一個地跳進來,大部分是婚介所發(fā)給他的信息,基本都是女青年的工作身高年齡和相貌等等,也有兩條是嫊發(fā)來的,桑得江沒看,好像是有點不敢看,不外乎你是個不要臉的流氓之類的言詞。
信息里至少有四五個女會員合乎桑得江的見面要求。沒事的時候,他還是翻開了嫊的短信:“得江,你怎么會這樣?別拋下我,我會天天在門口等候你?!绷硪粭l是:“咱們面對面地談一談好嗎?是合是離都好商量,可是你為什么這樣對我?我知道你天天都在屋里和女人廝混,那事能當(dāng)飯吃嗎?但你總有出門的時候?!?/p>
桑得江的火一下就來了,陶冶這個畜生一定把事情弄砸了。下了火車,他沒有急著回家,先給陶冶掛電話。這小子關(guān)機,再打,還是關(guān)機。媽的,八成又在干那事,電話打不通他也進不了門,臨走時把鑰匙都擱家里了。桑得江沒地方去,信步走進了離他家不遠的那個公園。公園里已是秋天景象,那把椅子上落著幾片樹葉。桑得江隨手撥通了一個女會員的電話。女人的聲音很好聽,桑得江約她是否能出來坐坐,對方很爽快地就答應(yīng)了。在等待的過程中,他想買一張報紙,今天賣報人卻不在公園。大概等了不到半小時,女人出現(xiàn)了。一個很美的女人,青春靚麗,香氣撲鼻而來,前胸很有質(zhì)感地挺立著,隨著她輕盈的移步,沉甸甸地晃動著,晃出令桑得江眩暈的韻律。桑得江真不能相信,在婚姻介紹所這樣的地方也會有如此美若天仙的女人。女人很是大方地走到桑得江的身邊,從手提袋里掏出一團疊成方塊的報紙,展開鋪到鐵椅上,儀態(tài)萬千地坐下來,見桑得江神情興奮地傻站在那里,嫣然一笑說:“你坐呀?!鄙5媒团c她坐在了同一條椅子上。
女人自稱是市中心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桑得江也開始介紹自己,見女人羞澀靦腆,含笑而無言,桑得江就敞開了自己的語言世界,眉飛色舞地談人生,談愛情,談婚姻和家庭,還試探性地含蓄地談?wù)撃信?。女人只是把她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的,聽得認真而驚奇。當(dāng)聽到男女間的事時,白凈的臉上泛起紅潮,身體向桑得江微微傾斜。桑得江已真實地感到了女人身體的溫度和柔軟。就在桑得江覺得今晚又將是一個美好的銷魂之夜時,手機響了,不是桑得江的,是女人的手機。
“……手術(shù)?馬大夫不在?電話打不通,失血很多,開放型?好的,你們趕緊做術(shù)前工作,病人什么血型,通知血庫了沒有?趕緊備血呀,再推一瓶氧氣出來,要快!麻醉科今天是誰的班?好的,我馬上就到?!睊炝穗娫?,女人沖桑得江抱歉地一笑,“真對不起,單位有手術(shù)。”桑得江說:“人命關(guān)天,你就快走吧。我送你。”“不用了。我有車。改天咱們再約,給我打電話?!敝箧倘灰恍?,一個妖嬈的轉(zhuǎn)身消失在綠陰深處。桑得江站在那里,他有一點頭暈,他被一個夢境般的女人陶醉了。女人的芳香還縈繞在四周,女人坐過的那個地方,報紙上印出一對溫?zé)岬膱A圓的臀印。桑得江的心情好極了,要不是一個突然的手術(shù),他們也許會很好地朝著男女最本質(zhì)的方面發(fā)展下去,他會不惜一切娶這個白衣天使為妻。他長久地坐在木椅上憧憬他的愛情,之后又隨手拿起女人丟下的報紙翻閱起來。是一天前的半新報紙。一條新聞映入他的眼簾:
“……昨日凌晨,在嘉和小區(qū)×號樓三單元701發(fā)生一起兇案。鄰居向警方提供,最先像是聽到一名男子不斷地喊錯,錯……不久便發(fā)現(xiàn),一股血跡從門縫里流出……
警方接警后,打開門,發(fā)現(xiàn)一名男子和一名女子雙雙被刺倒在室內(nèi)。此案正在調(diào)查之中?!?/p>
這時,另一股血液迅猛沖上了桑得江的腦門,這個腦門沒有門縫,統(tǒng)統(tǒng)淤積在了他的大腦里。災(zāi)難,這個平素幾乎感覺不到的概念,突然像一塊通紅的烙鐵在桑得江的背上走了一趟,他都聞到了自己身上一股皮肉燒焦的糊味。他忙掏手機,手機不在腰間的皮套里,再掏,不在口袋里。從上身縷到下身,沒有。環(huán)視四周,沒有。奇怪,剛才還用著哩。
責(zé)任編輯張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