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翹:木犀科,落葉灌木。早春先葉開花,滿枝金黃,花期4~5月。蒴果卵球形,10月成熟??汕げ?、播種、分株繁殖。適宜于宅旁、亭階、墻隅、籬下與路邊配置,也宜于溪邊、池畔、巖石、假山下栽種。生命力強,根系發(fā)達,可作花蘺或護堤樹栽植。莖、葉、果實、根均可入藥。連翹味苦,性微寒,有清熱解毒,消腫散結等功效。葉可作茶,消暑解渴。
有福之人不在忙,無福之人跑斷腸。有根一路上時不時地嘮叨著這句話。
他開始嘮叨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婆娘就笑。他再嘮叨,又嘮叨,還嘮叨,婆娘的臉就拉了下來,斜著眼睛瞥他??茨隳屈c出息,是給人家當兒,又不是當?shù)S懈烷]了嘴。然后換了話題。婆娘的臉色好了,有根又忘了形,幾句半生不熟的蒲劇便哼出了聲:猛然間想起事一回,想當年包拯中高魁,披紅插花游宮闈,三宮之主觀容顏,她笑我包拯生的黑。
婆娘接著又罵,還沒給人家當兒呢,就唱起人家的戲了。蒲劇是山那邊唱的戲,山這邊的南山洼不聽蒲劇,聽曲劇和豫劇。
南山洼在山西最南邊的一個縣,靠著最北邊的山根。這個縣和河南搭界,全省唯獨這個縣的劇團是掛著曲劇、豫劇兩塊牌子的劇團,唯獨這個縣聽河南戲,唱河南戲。有根打小聽曲劇和豫劇,所以唱起曲劇來就有曲劇的味道,唱起豫劇有豫劇的味道。不過,有根更喜歡曲劇,他說曲劇有山里的味道。有根長大后常跑山上打獵,有時候追野豬、追黃羊就追到了山那邊,回不來,就找個人家住一宿。山那邊,是另一個縣的地界,下了山就沒山了,是一個接一個的土嶺,土嶺上是一圈又一圈的莊稼地。一來二去的,有根就知道山那邊屋檐下的喇叭里放出的是蒲劇,而不是曲劇和豫劇。蒲劇真難聽,亂。聽慣曲劇的有根這樣跟爹娘說。那時候有根的爹娘還在,他們說有根,戲沒啥好聽難聽的,聽慣了,都好聽。后來,有根再跑到山那邊時,就仔細聽,聽出了些味道,還學會了一兩句。各有各的味吧,有根成親后,這樣對婆娘說。
有根在婆娘的罵聲中住了嘴。他琢磨了一下,覺得最后一句拐了彎,尤其是“包拯生的黑”這句的腔拐到曲劇上了。有根就笑。
翹兒跟在爹娘的后面,一路沒吭聲。她和娘一樣,在罵爹。不過,娘是假罵,她是真罵。她沒罵出聲,只敢在心里罵,狠狠地罵,罵爹是賣國賊。
翹兒不是一路沒吭聲,而是從進了劉家的門后,就緊緊閉了嘴,連吃飯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沒聲兒。劉老漢拿出一盒煮餅,打開,揀一個滾滿芝麻的,遞給翹兒。煮餅是這個縣的特產,外皮裹滿芝麻,里面全是砂糖,軟、香、甜,大人孩子都愛吃。翹兒低了頭,不接,心里罵,誰稀罕你的爛煮餅。有根說,翹兒,爺爺給就接上吧。翹兒不接。劉老婆婆從劉老漢手里接過煮餅,笑盈盈地給翹兒。翹兒還是低著頭。娘說,翹兒,接過來吧。娘沒說奶奶給就接上吧。翹兒伸了手,卻沒抬頭。煮餅在手里拿一會,又放到身邊的桌子上,然后,過一會兒,悄悄在屁股下的凳子腿上抹一把,粘在手指上的油和幾粒芝麻就糊了上去。聽見爹給劉老漢叫爹,給劉老婆婆叫娘,翹兒的臉就臊紅,使勁地勾著脖子,眼睛里糊糊的,像粘了煮餅上的糖油。翹兒眼睛糊糊的,耳朵卻不糊,她聽見老漢對爹說,倆女兒工作忙,沒回來,打電話啦,叫他自己做主。老漢說,小寶的學校說好了,9月份開學就能上。小寶是翹兒的弟弟,因為這個弟弟,老漢才答應認有根當兒子,也就認了這一家人。翹兒想罵人,卻不知道該罵些啥。翹兒心里恨,一恨就想起了電影上最叫人恨的,是漢奸賣國賊,“賣國賊”這仨字就在翹兒的心里跳了出來。后來這仨字就越來越多,豆子一樣,撒了一路。
上了山頂,一陣風吹過來,翹兒聞到花香,就曉得快到家了。放眼一看,果然,山坡上滿是金黃的連翹花兒,密密匝匝的。有一些連翹花開始落了,葉芽在花莖下鼓出了小包,說不定哪一絲陽光不小心照過來,就綠了。穿過花叢,再繞個山梁,就是翹兒的家了。翹兒的心這才疏朗了一些,和娘說話。
娘,俺明天收拾一下,去杏那兒打工。杏是翹兒的同學,前村的,去年初中畢業(yè)后去南方打工。過年時杏回來了,給翹兒說,過了節(jié)跟我去打工吧,南方掙r 錢比咱這兩家人掙得還多哩。還有很多帥哥哦。杏說了句洋氣的普通話。翹兒笑了,笑得臉都紅了。南山洼連人家都快沒了,更別提后生了。前村也沒幾個后生在家,都出去打工挖錢了。翹兒笑夠了,卻沒應。翹兒說,我村里都沒人了,我要在家陪爹陪娘,要是走了,娘連個說話的人都沒。
翹兒現(xiàn)在不這樣想了。剛才爹給劉老漢叫爹的時候,翹兒的臉臊紅、眼發(fā)糊的時候,就狠了心,走。
娘很吃驚,問,咋說走就走?
翹兒嗯了一聲,說,明兒我去前村給杏掛個電話,問下南方情況。
有根也聽到了翹兒的話,沒吱聲,沒轉頭,黑著臉,“呼呼”地下山。
一到村頭,就碰到了疙苔。疙苔早早守在村頭,等有根。南山洼,現(xiàn)在除了他娘和有根一家人,他再找不到旁人說話。
疙苔問,咋樣?
有根答,成啦,刮了麥子過去。
那就要過去啦?
嗯,過去啦。
人家咋樣?
有錢著哩,人也好著哩。他是村長的叔,腰直著哩,年底就給我們打地,一口人給八分地。
那你就不姓申了,要姓劉?
恩,給人家當兒,就要隨人家的姓。姓劉。
翹兒加快了腳步,低著頭,“蹬蹬,蹬蹬”地從爹和疙苔身旁穿了過去,咣當一聲推開宅門,進了院子。心里的豆子一粒一粒地往外蹦,“賣國賊”。
爹和疙苔的對話,翹兒聽著耳熟,腦子轉了轉,想起來年前和平娃也有這樣的對話。平娃遲翹兒一年出生,翹兒生在連翹花開的時候,所以就叫了翹,平娃生在收麥的時候,生在了平展展的麥場上,所以叫平娃。那天翹兒看見平娃在宅門口晃悠,就出來問他,干啥?
平娃臊紅著臉說,翹兒,我以后不姓張了,要姓馮,過幾天就要搬到山那邊馮家了。翹兒說,咱村的人咋都把姓給賣了呢?誰興起的?
平娃低了頭說,窮唄。
翹兒就笑,說,你姓了馮就能娶到媳婦了。
平娃:翹兒,村里就剩你們兩家了,聽說有人找你爹,去給人當兒。
翹兒:我爹才不會呢,他是村長,他說過好些回了,要守著你們的院子,萬一你們在那邊受了委屈,過不下去,他還要接你們回來。
平娃說,村里都沒人了,你和誰玩呀。翹兒就沒了話。平娃咽了口吐唾沫,說,你要是孤虛了,我和娘說說,娶你到山那邊,成不?
翹兒一把推了平娃個屁股蹲,想也沒想就吐出了她娘常掛在嘴邊的話“滾你娘的蛋”。平娃坐在地上半天沒起來,眼淚汪汪的,硬憋著沒哭出聲。
翹兒現(xiàn)在想起來都后悔,下手重了。翹兒在平娃搬到山那邊后才想明白,平娃說的娶,不是娶,是要翹兒到山那邊和他一起玩,干活沒山里累,還能吃好。平娃個頭長了,卻還是個小娃哩。翹兒想到這一層,就偷著笑,笑著笑著就笑出了淚花花。
翹兒舀出一瓢癟玉米,咕咕地叫了幾聲,一群雞圍了過來,便撒在地上。鉆進宅門邊的雞棚,收了三顆雞蛋,回屋放到存雞蛋的鞋盒里。又端出大盆,放在從山坡上伸過來的竹筒下接水,洗一堆臟衣服。以前南山洼喝水要到溝里挑,那里有個自流泉,翹兒五六歲的時候,鄉(xiāng)親們在河邊的山洼洼里砍了很多竹子,一劈兩半接成竹子渠,把山上的水引到十幾戶家中,南山洼的人正兒八經(jīng)地用上了自流水。那是個夏天,水從山坡上流到了翹兒家,翹兒就鉆到清亮亮、涼爽爽的水底下咯咯地笑,一身花衣裳澆得透濕。
化開了洗衣粉,翹兒在細竹子捆起來的搓衣板上搓衣服,咔嚓咔嚓地。
有根和疙苔說個沒完,邊說邊走。婆娘也陪著說。
我走了,你咋辦?有根掏出一盒紅皮的帶咀紙煙給疙苔發(fā)了一根。
疙苔睜大了眼睛,趕緊接過來,點上火,深深地吸一口。
你爹給的吧?闊氣!疙苔接著說,我連個媳婦都沒有,誰要呀?難不成誰愿意認我當兒,再給我娶媳婦?
沒尋個能倒插門的?有根又問這話。他無數(shù)次這樣問過。
誰要球快四十的老光棍哩。疙苔無數(shù)次這樣回答過。
找個五十歲的老寡婦呀。有根婆娘搭了話。她無數(shù)次這樣取笑過疙苔??墒沁@次,她說得很認真。
嫂子哩,你把我哥蹬了,我倒插門去你屋。疙苔每次都這樣答,這樣答的時候就盯著對方的胸脯看。
滾你娘的蛋!和以往每次一樣,翹兒娘這樣笑罵一聲,轉身離開。她回到院子里,一群母雞叼食地上的玉米,紫花大公雞早就吃飽了,圍著母雞的屁股轉。
翹兒,今累了,明兒洗吧。看到翹兒在搓衣服,臉上有細密的汗珠,娘勸道。
翹兒應了一聲,手卻沒停。
娘蹲到翹兒身邊。翹兒的手在搓板上上下翻動,像兩只白生生的蘿卜在水里打轉轉。娘說,知道你委屈,你爹也沒辦法呀,咱總不能一輩子守著這個山旮旯吧。我和你爹老了,沒啥,可你咋辦,你弟弟妹妹咋辦?那疙苔現(xiàn)在有個老娘給耽誤著,他老娘一過世,用不了幾天,疙苔也要走了。你爹不忍心把你們姊妹幾個丟在這個山洼洼里。娘開始抹眼淚。
翹兒還有個妹妹在上初中。弟弟上小學。他們都住校,在離家30多里地的鄉(xiāng)中心校。免收學雜費后,鄉(xiāng)里取消了一多半的村辦學校,集中辦了幾個聯(lián)學,讓娃娃們就近上學,離家遠的,無論多大,都得住校。住校就得吃飯。住校要掏錢,吃飯要掏錢。翹兒娘說,學費都免了,掏的錢反倒多了。南山洼是這個鄉(xiāng)最邊緣的村,鄉(xiāng)中心校卻是離南山洼最近的學校。
翹兒不吭聲,咔嚓咔嚓地搓衣服。一盆清水渾了,兩個手心紅了。
翹兒,過一陣子再走吧,北坡的連翹兒花開始落了,說話葉就綠了,娘捋些去換了錢,多帶些盤纏。
翹兒低著頭,咔嚓咔嚓地搓衣服,飛起的泡沫濺到翹兒的眼窩里,火辣辣的。
日頭快落山了。有根進了院子,蹲在翹兒的身邊,撅著屁股,仰著頭,撅著嘴,對著竹筒灌了一氣自流水,咂吧一下嘴,對翹兒說,翹兒,爹給你唱戲。
翹兒低著頭搓衣服,咔嚓咔嚓地。沒聽見。有根開始笑,皺紋一聳一聳地,好像在笑翹兒一愣一愣的心思。
有根出了院門。疙苔端著笙蹴在門口。
疙苔的笙吹得響,吹得遠,吹得高,好像這個南山洼一樣,溝寬谷深,天渺地遠。這笙是跟他爹學的。他爹曾是戲班的笙手,會吹很多曲子。后來遇到災荒年,戲班解散了,他爹躲災荒,從河南躲到這個山洼,見有很多竹子,便住了下來。后來娶了媳婦,有了疙苔。后來那笙壞了,他爹就砍些竹子,照著樣子做了新笙,音調不及老笙好聽,卻也另有些味道。后來疙苔長大了,跟著爹學會了做笙吹笙。他們做的笙只能自己吹,不能賣。行家說,調子不準。疙苔他爹不在意這些,就自己吹,吹給鄉(xiāng)親聽,吹給自己聽。他們吹得準,從不跑調,他們知道問題出在哪,知道用氣的分量和手的移動把住調子。方圓十里的村子有紅白事,就請了疙苔他爹,或帶著疙苔倆人一起來吹笙,熱熱鬧鬧地吹多半晌,就能換回一盒煙,一瓶酒,一盒餅干,有時候還能端回一個扣碗。后來疙苔他爹在捋連翹兒葉的時候不小心滑倒了,滾到坡底,撞在一塊石頭上,死了。那年疙苔18歲,之前剛訂的一門親事,因爹的死,丟了。家窮,疙苔再沒訂成一門親,只能一門心思地種地,侍候老娘。
疙苔先吹了曲《百鳥朝鳳》。這是他最拿手的曲子了。以前村里還熱鬧時,他也是先吹熱熱鬧鬧的《百鳥朝鳳》,算是開場白,等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出了院,圍了過來,他再吹戲曲子,曲劇、豫劇,還有流行歌曲。幽怨的,歡快的,傾訴的,亢奮的,一支接一支吹下去。誰會唱,就和著唱。鄉(xiāng)親們一直聽,一直唱,直到天黑得不能再黑了,人困得要睡覺了,才散去。一些心軟膽大的婆娘們常常被疙苔的曲子鬧騰得心更軟,膽更大,漢子不在家時,就摸著黑,偷偷朝疙苔的黑屋里摸。南山洼因這笙這曲子多了幾分熱鬧,也多了幾分不安。那時候,疙苔覺得南山洼的日子是滋潤的,他疙苔的日子也是滋潤的。
可是現(xiàn)在,疙苔只能吹給這一戶人家聽了,并且這日子也不會太久。
疙苔吹完《百鳥朝鳳》就靜了聲,點根紙煙抽,山里的雀兒也跟著靜了聲。掐了煙,疙苔舒口氣,看有根一眼。有根就站起來,清清嗓子。疙苔的笙響了起來,有根聽準了調,知道這是曲劇《卷席筒》的段子,拿著腔唱了起來:小蒼娃我離了登封小縣,一路上我受盡饑餓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頭馬面,他和我一說話就把那臉翻……
幽怨的唱腔,經(jīng)有根的沙啞嗓子一過,竟有點哭腔。翹兒搓衣服的手慢了下來,支起耳朵。原先翹兒不愛聽戲,喜歡聽疙苔吹《茉莉花》。今兒翹兒卻聽了進去,聽得滿腹心事。這個原先熱鬧的小山村,現(xiàn)在就這樣了,只剩下這兩戶人家。以前笙聲響的時候,有人叫好,有人叫孬,有人笑著罵,有人罵了笑。有人笑,有人罵的時候,就是有人在唱黃段子的時候。現(xiàn)在只有笙聲,只有唱聲,啥都沒了。
翹兒娘做熟了飯,沖門口喊,他爹,吃飯。
又喊,他叔,你也來吃。
疙苔推不脫,跟著有根進了院子,沖著翹兒笑,翹兒,真勤快。
翹兒不做聲,低頭洗衣服。咔嚓咔嚓地搓。
娘端出一碗湯面條,讓翹兒給奶送去。翹兒給疙苔娘叫奶。翹兒給很多老婆婆都叫奶,但這個村子現(xiàn)在只有一個老婆婆。
疙苔娘還穿著薄棉襖,坐在竹子編的小椅子上,沒牙的嘴不停地嚼動??吹铰N兒送飯過來,拉著翹兒的手進了堂屋,在墻上摸摸索索,拉亮了燈。進了里間,又一陣摸索,枯褐的手里多了幾個白花花的柿餅。翹兒不接,疙苔娘就罵,死妮子,奶給就接上,奶作的柿餅比你娘作的好吃,能甜掉牙。翹兒就接上了。打記事起,翹兒就常常吃疙苔娘作的柿餅,就是比娘作的好吃。
疙苔娘沒著急吃飯,問翹兒,你爹要去山那邊當兒了?
翹兒不吭聲。
疙苔娘又罵,死妮子,奶問你話呢。翹兒嗯了一聲。
疙苔娘不吭聲了。
翹兒說要走。疙苔娘這才醒過神來,嘆口氣,說,翹兒,你爹不容易,他是村長,才挨到今兒定了去山那邊,不容易。奶活不了幾天了,奶早就給你疙苔叔說過,奶過去了,就讓他去山那邊找個新爹新娘,當兒沒人要,倒插門也行,年輕的不要,歲數(shù)大點的也行,有個落腳地比啥都好。咱南山洼要地有地,要水有水,要樹有樹,要花有花,就是地太遠,路太偏,活太重,人太累,是個寶地也氣數(shù)盡了。妮子,奶要是過去了,你聽到信,來送送奶,奶不想冷冷清清地走。要是你爹走前,奶就不在了才好,你疙苔叔發(fā)送我的時候,有人照應,奶才放心。你說,奶這身子骨咋就不往下孬呢,拖累你疙苔叔了……
翹兒看著奶在落淚,不知道咋勸,勾著頭,轉了身,出門。出了門,翹兒又回過頭來說,奶,我不讓爹去給別人當兒,他要去他去,我不去!
翹兒一夜沒睡踏實,腦子里竟轉著爹去給別人當兒的事,也一直思謀著攔住爹不給別人當兒的事,還思謀著給杏打電話的事。思謀到天快亮了,翹兒還沒思謀明白,腦子昏昏沉沉的,才慢慢睡去。
爹發(fā)動三輪車的聲音把翹兒吵醒了。翹兒趴在窗戶上問,爹,干啥去?
有根說,爹去鄉(xiāng)里買些樹種,順便看看你弟弟妹妹。
翹兒想起來,昨個劉老漢給爹塞了兩盒煮餅,專門囑咐給小寶送一盒去。再看爹提的花兜兜里,真有煮餅盒的印模出來。翹兒就想起了一家人對弟弟的偏心。這一想,翹兒就冒出了個攔住爹給別人當兒的主意。這個主意一冒出來,翹兒就嚇了一跳,出了一身冷汗,坐到炕上半天起不來。
娘把翹兒從炕上叫起來吃早飯。娘說,過幾天連翹兒葉子就能捋了。翹兒說,要不,等到九月采了連翹兒籽再走。娘就笑,傻翹兒,刮了麥子咱就去山那邊了,還采啥連翹兒籽。
翹兒說,不去不行?
娘說,你想憋死在這山里呀。
娘又說,過不了幾年你就該找婆家了,找了婆家,你就有自己家了,在山外找個婆家,多好,不受委屈。
翹兒撂下碗,瞪著眼說,找了婆家你去!
娘就笑,笑得直不起腰。
翹兒咬著牙,哼了句,賣國賊。
娘沒聽明白,停住笑,問。
翹兒扯著嗓子喊,賣國賊!
娘又笑了,更大聲地笑,捂著肚子蹲在地上笑得起不來。娘起不來,就索性坐在了地上,放開了笑,笑著笑著就開始抹眼淚。
翹兒不理會娘到底是在笑,還是在哭,說自己屋里鬧耗子了。
娘朝里屋指了指,說,耗子藥在墻縫里,自己取。
翹兒取了一包,回房去了。
娘喊她,死翹兒,還吃飯嗎?
翹兒說,我想吃煮餅。
娘從箱底翻出一盒煮餅。這是昨個兒從山那邊帶回來的煮餅,新鮮著呢。
翹兒揀了倆煮餅,回到房里,咣當一聲把門關上了。
娘就罵,死翹兒,誰和你搶哩,開著門煮餅還能飛了?
吃晌午飯的時候,有根開著三輪車,“噠噠噠”地回來了。三輪車還新著呢,買了兩年了,卻沒開多少回。翹兒娘常埋怨有根,買個三輪車又不多開,還不如省著錢,將來給兒子娶媳婦。有根說婆娘,頭發(fā)長見識短,有這個鐵家伙,磨面、賣藥材、拉山貨、趕集、進城,都方便,越來越老了,總不能還拉著平車跟頭牛一樣,費勁不出活。婆娘又埋怨,買了三輪車,看著志氣,卻把路給包了。有根就不吭聲了,嘿嘿地笑。
山里人勤快,農閑時就修路,南山洼把路修到前村,前村把路修到核桃溝,核桃溝把路修到清泉村,這一路修下去,從南山洼到鄉(xiāng)里就是一條能走小卡車的“公”路。前年縣里下了政策,要村村通公路,上面免費撥了水泥和沙子,要村里出人工,“各修自家門前路”。別的村都修了,唯獨南山洼沒敢要這水泥。那時候南山洼一多半的人都去山那邊給人當兒了,剩下的七八戶人也都打著同樣的主意,不出工,也不出錢。有根是小村長,不愿意錯過好政策,一戶一戶地催,一家一家地勸:前年給咱拉閉路線,去年免了農業(yè)稅,免了娃的學費,今年又給咱修路,咱南山洼的好日子有盼頭啦,非要給人當兒干球哩?咱合起伙來先把路修了,明年、后年,說不定還有啥好政策哩。
大伙都嗯嗯地點頭,除了疙苔,就是沒一家答應啥時候出人出工,更沒一家出錢代工。有根的老伙計水龍看不過眼,趁天黑跑到有根家說,你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前年拉閉路線,上面說沒有初裝費,下面卻給咱要100塊的人工費,每年還有260塊的收視費和維護費,咱山里人誰看得起?買個電視鍋才200塊;娃娃免了學費,卻要去鄉(xiāng)中心校上學,吃住算下來,比學費高出老多;再說咱這路,咱是山路呀,不鋪水泥都硬實著呢,這五里地要多少人工,多少工錢呀?咱吃飽了撐的?你要是把水泥要回來,分給各家翻修房子,說不定還能留住幾戶。咱鉆到山根一輩子,啥苦都受了,還忍心讓娃娃們再跟著受一輩子苦?姑娘家嫁出去,人說南山洼人憨,后生娶不上媳婦,人說南山洼人窮。咱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山外日子更好,咱一天走一步,人家起碼走十步。咱沒本事當?shù)?當兒子也是出路!
那天晚上,有根一宿沒睡,翻來覆去地折騰老伙計的那番話。第二天一早,便爬起來去了縣城。天快黑的時候,有根開著一輛嶄新的三輪車,“噠噠噠”地進了村。他把車停到自家宅門口,也不熄火,車前燈錚錚地亮著。等鄉(xiāng)親們尋著聲音圍過來了,他喊,開個會。
他說,這車是我買的,是給大家用的。以后誰要出門,我可以捎腳,誰要是磨面,我給你拉麥,春天買化肥、買種子的時候,吱個聲,咱一伙拉回來;秋天賣藥材、賣山貨的時候,咱這就是運輸公司,直接送到縣城去賣個好價錢!
末了,他補了句,我不收錢!
村民還是一戶接一戶地走了,去了山那邊。山那邊不斷有消息傳回來:靠山村子沒兒的人家已經(jīng)沒了;塬上沒兒的人家也沒了;平川還有人家想認兒,那地方的人最富了,家家都是大院子,住樓房,吃炒菜,電視能收60個臺。
有根的三輪車還是給鄉(xiāng)親們幫上了忙。誰家要去山那邊,他早早在路口候著,接人家上了車,“噠噠噠”地送到半山腰不能再走車的地方。南山洼人去山那邊的時候,搬人不搬家,家里也就幾個破柜子破椅子破甕和亂七八糟的家什,這些東西要是搬,也能裝滿滿一卡車,那就要繞著走公路,好幾百公里,路費比房子還值錢。最值錢的是電視機,無論黑白還是彩色,沒一個人舍得扔,也不賣,這是他們到山那邊唯一不丟人的家當。當兒的人擔著筐子,一頭是電視機,一頭是路上的干糧和一些山外人稀罕的山貨,家人一人挎一個小包袱,里面是各自能穿得出來的衣裳,沒幾件。下了有根的車,免不了說幾句心窩窩話,婆娘們免不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然后一家人就爬山,下山,然后繞過幾個丘陵,到了大路邊,會有人開著三輪車或拖拉機接,去找新認的爹。
有根總是站在原地看,看那一家人影影綽綽地爬到山頂,朝他揮了手,然后沒了人影,他才發(fā)動三輪車往回返。往回返的時候他開得很慢,悠悠的。嗓子卻不悠,一路吼:小蒼娃我離了登封小縣,一路上我受盡饑餓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頭馬面,他和我一說話就把那臉翻……
這次有根從鄉(xiāng)里回來,也唱著曲子。那是《包拯辭朝》的一個段子:自幼耕讀在山鄉(xiāng),老臣我熟知莊稼行,春種夏耘汗?jié)裢?為得秋收和冬藏……
翹兒娘從唱詞里聽出了有根的高興,打斷他的唱,問,遇到啥喜事了?
有根熄了火,下了車,拍著車斗里的一捆楊樹苗說,今兒揀了個便宜,趕上鄉(xiāng)里植樹造林,剩了這么一捆,鄉(xiāng)長聽說我買樹苗,就折價一半賣給我了。
高興的事還在后頭哩。有根撅著屁股對著竹筒喝了一氣自流水,接著說,鄉(xiāng)長說了,星期一讓我去鄉(xiāng)里開會,說是上面分配了化肥下來,咱村就兩戶人家了,不容易,說要一戶給兩袋。
那你星期一早早走,讓小寶多住一宿,趕在上課前把他送學校。
不用送,我去學校了,老師說,這個周末不放假,上面來人檢查。
小寶不回來了?翹兒一直在聽爹娘的對話,接過來問。
不回來了。你妹妹也不回來了。
翹兒長舒了一口氣,卻有些失落。
我星期日去看小寶,我要去鄉(xiāng)里看同學。翹兒又想起了什么,拿不準,覺得說出的話有些亂,趕忙朝清楚里說,我去同學那里問問杏在那邊到底咋樣,她和杏常聯(lián)系,順便去看小寶。
娘夸翹兒,打小就知道和弟弟親。
有根要把樹栽到菜地里。他說,刮了麥子就去山那邊,用不了這么多菜地。
翹兒撇撇嘴,說,萬一去不了呢?
有根說,咋去不了?都說好了的,板上釘釘。
翹兒說,給我留塊地,我不去。
有根說,你不是要去南方打工嗎?
翹兒說,我打了工還要回來呢!
有根不吭聲了,低頭挖坑。翹兒也不吭聲,把樹苗放到坑里,填土。翹兒娘從河溝挑回來水,一棵一棵地澆。又一遍一遍地澆。幾十棵樹苗澆得透透的。
有根說,明年春天再回來一趟,把所有的地都種上樹,等小寶該娶媳婦了,這樹就成材了。然后把家什放到車斗里,發(fā)動了三輪車。
翹兒沒坐爹的三輪車,一個人順小路往回走。走到村邊的麥場上時,翹兒不走了,坐在地上發(fā)呆。麥場上一片一片的草,嫩嫩的。翹兒知道,那是去年打麥時落在場里的麥粒,發(fā)芽了,成苗了。再過兩個月,爹要拿著鍬把這些綠綠的苗鏟去,然后駕著牛,拖著碌碡,一圈一圈地把麥場壓瓷實,壓光溜。麥子熟了,在這里打場。小寶還小的時候,翹兒就牽著他的小手在這里玩,爹一邊壓場,一邊唱著戲詞逗小寶。小寶也咿呀呀地跟著唱,唱得高興時,就摟著翹兒的脖子咯咯地笑,滿嘴的奶氣鉆進翹兒的鼻子里,翹兒的心里就癢酥酥的,拉過小寶就親,小寶扯著身子朝后躲,大聲地叫。翹兒一撒手,小寶“撲通”一聲,坐個屁股蹲,哭,一會盯著翹兒,一會扭頭看爹,委屈地哭。爹就罵翹兒把弟弟逗哭了,裝作厲害翹兒的樣子給小寶看。翹兒就笑,抱著小寶,趔趔趄趄地滿場跑著悠。悠著悠著小寶就笑了,翹兒也累了,就勢朝地下一躺,把小寶攬在懷里哼小曲。哼著哼著,小寶睡著了,翹兒也睡著了。那時候,小寶是孩子,翹兒也是孩子。
小寶快十歲了哦。翹兒想了半天,才算清自己帶小寶玩的時候,也不過十一二歲。
太陽下山了。對面山坡上的連翹兒花兒暗了下去,不是那種明晃晃的黃。翹兒感覺那黃,有點沉,蒙了一層灰一樣。
有些涼了。翹兒懶懶地起身,回家。
吃完飯,天就黑了。翹兒搬個小凳坐在屋檐下,爹和疙苔坐在墻根的椽子上,一會聊天,一會吹笙,一會唱戲。
爹說,去了山那邊,離那邊的縣城近,有好些玻璃廠,村里也有玻璃廠,湊農閑的時候打個小工。農活不累,都是機器種麥子、刮麥子,從地這頭開到那頭,得半個鐘頭,地里一過,麥粒就出來了,咱半個月的活,那邊三兩天就完了。有大把的時間去挖錢,往后的日子不愁。
爹說,往后能認兒的村越來越好,疙苔你別急,我?guī)湍愠蛑?有合適人家你也過去。那邊計劃生育早,抓得緊,雖說在川上,日子好,思想和咱山里人一樣,封建著哩,沒兒的、沒孫的,都著急上房了。
爹說,改了姓,對不起祖宗,不出山,又對不起子孫。過日子要緊,后代過好了,祖宗也高興著哩。
爹說,人都走了,這上百畝地雖說不肥,扔了也可惜,好多人家都種了樹,疙苔你愿意干,嶺上的地、坡上的地別種,就近找?guī)讐K合適的地和樹苗套著種,別把人家的樹毀了就成。
爹還要說,被疙苔的笙聲掐斷了。
翹兒一宿沒睡好,有兩只老鼠在屋里跑來跑去,吱吱亂叫。翹兒想起身,把藏在柜子里的倆煮餅拿出來,放到地面上,換個安穩(wěn)覺,卻懶懶地沒動,心思又轉到了別的地方。
北坡的連翹兒葉綠了,像起了綠色的霧。翹兒和娘一人挎?zhèn)€竹籃子,在嫩綠的霧里走走停停,左轉右轉。站穩(wěn)了腳跟,翹兒的手在連翹兒枝葉間靈巧地翻動,一葉葉連翹兒芽握了滿手,朝竹籃里一撒,“挲”地一聲,像一群小河蝦,在籃子里翻幾個活潑的滾,散落開來。小竹籃在這一聲接一聲的“挲挲”中,漸漸盛滿了嫩綠的芽。翹兒往回走幾步,撐起地下的蛇皮袋子,把芽倒進去,騰空了籃子,重新找一處葉密的連翹兒。
翹兒娘性急,捋的動作大,呲啦,呲啦,扯得整株連翹兒顫。翹兒埋怨,那好的芽都被你揉碎了,心疼。翹兒娘笑,紫紅的臉膛添了新紅,說,不碎不碎,能成條。南山洼把連翹兒葉制成的茶叫條。
娘說,翹兒的手就是快,就是巧,娘趕不上了。
娘又說,咱娘倆捋個五六天,咋也整個幾十斤條,換回來錢,你就去南方吧。
翹兒說,娘給我兩年時間,我賺了錢,讓爹找鎮(zhèn)長說說,咱搬清泉村去。
娘說,那得多少錢呀?有這容易的事嗎?沒影。山那邊,比清泉村好。
翹兒說,反正我不去山那邊。
娘說,不去就不去吧,我們先過去,將來在那邊給你尋個合適的婆家,那時候你再回來。
翹兒斜了娘一眼,弓著身子,朝坡上緊走幾步,腳底下嘩嘩地響。那里有幾株連翹兒,枝條上密實實地綴滿嫩芽,小風一吹,枝條緩緩搖擺起來,姑娘的腰身一樣,充滿彈性。翹兒左手挎著籃子,扶著枝條,右手翻舞著,先掐了才出的嫩芽,再整枝地捋,紅色衣袖一閃一閃,像一只迷路的蝴蝶,在綠蔭中左飛右舞,觸到枝條,就“挲挲”作響。
娘倆一人扛一個蛇皮袋,在日頭落山前回到院子里。娘忙著做飯。翹兒把蛇皮袋里的嫩芽攤在席子上,揀去雜物,一把一把地在大盆里清洗。有根這時也從地里回來了,進了門,見翹兒在洗芽,把鋤往門后一靠,從放雜物的小房里找出兩個竹編大蒸籠和席子,用手拍打拍打,彈去上面的灰,放在翹兒身邊。
娘把飯做好了,翹兒也把嫩芽、蒸籠和席子清洗干凈了。嫩芽在蒸籠上空水,席子半卷,立在地上晾著。有根把大鍋坐上鍋臺,添了水,熱鍋。
吃完飯,鍋里的水也熱了。翹兒把空干水的連翹兒芽捧到簸箕上,倒進鍋里。不過三五分鐘,院子里就彌漫了苦香。翹兒深深地吸了兩口氣,苦香在肺里轉了個圈,直沖腦門,整個人清爽起來。
翹兒喜歡煮連翹兒芽的味道。往年這時候,家家制連翹兒條,滿村子苦香,翹兒就一家一家地跑,唧唧喳喳地叫,這家煮得香,那家煮得腥,這家火大了,那家火小了。鄉(xiāng)親們見翹兒進了門,笑呵呵地迎著,這個說,翹兒聞聞,幾成熟了?翹兒說,半成!那人就嘖嘖地夸翹兒鼻子靈。那個說,翹兒來吃飯吧,炒了雞蛋。翹兒就說,才不吃呢,我留著肚子聞翹兒香!那人就唬了臉,怪翹兒,再香的氣也添不飽肚子呀。翹兒不理,一笑,轉身,蹦蹦跳跳地竄到另一家。
現(xiàn)在,翹兒只能蹲在自己家院子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嗅著。嗅著,嗅著,翹兒就想起了這些往事,走神地笑一下,又很快被黑夜湮沒了。
苦香濃了起來。翹兒一激靈,叫,爹,好啦!
有根應著,拿著大笊籬出了屋,把殺了青的芽從鍋里撈到腳邊的蒸籠里。翹兒往鍋里添了水,加了火,等水熱了再煮第二鍋。翹兒趕緊把立著的席子鋪開,有根端起蒸籠,把空好水的熟芽倒在席子上,然后把水池旁的大石頭沖洗一下,翻到了席子上,擦拭干凈。
翹兒娘這時也把碗筷收拾停當,拎著小杌子出了屋,坐在席子旁,抓起一把還發(fā)熱的芽放在石頭上搓。翹兒抱個小褥子過來,往石頭旁一鋪,一跪,抓起芽,搓,一搓一個卷,一搓一個卷。
疙苔還沒進院子,聲音先傳了進來,吆,煮芽啦!
有根招呼疙苔坐下,說,翹兒要去南方打工,這幾天抓緊捋芽換些錢做盤纏。
疙苔這才知道翹兒去南方,是拗著不想去山那邊。
疙苔說,翹兒,你去打下手,我來搓。
翹兒起了身,回屋拿了小杌子給疙苔,端了一簸箕嫩芽,等著下鍋。
幾鍋下來,兩袋嫩芽都殺了青,去了草腥。有根又搬一個面平的石頭放在席子上,四個人圍坐一圈,一把一把地揉搓。
條搓好了,要晾干,然后撒花封袋。這個時令,南山洼沒有合適的鮮花來窖花,便省了這道工序,改作撒花。在暮春夏初采集芍藥、野玫瑰、茉莉等花干藏,等來年制連翹兒條時,把干花撒進去,封袋出售。雖然干花沒鮮花香濃,還是能提不少香氣,泡出的茶水自然帶了花香。也有不撒花直接出售的,但價格要低一些。翹兒喜歡茉莉,前幾年到縣城閑逛時買了花種,在房背后的菜圃里栽活了幾株,年年夏天都能晾曬一鞋盒干茉莉。翹兒家的連翹兒條為此比別人的香了很多,她做出的茉莉香連翹兒條先留夠自家喝的,剩下的才賣給來收連翹兒條的。南山洼家家都知道,翹兒喜連翹兒,喜茉莉。
疙苔也知道。疙苔說,晾個兩天,就能撒花裝袋了,翹兒,今年還要做茉莉條吧,我給你吹個《茉莉花》。
不等翹兒應聲,笙聲就響了起來。翹兒笑一下,回自己房里,把掛在墻上的一個綁了口的塑料袋取下來,打開,取出鞋盒,掀開蓋子,又是一個綁口的塑料袋,打開?;ㄏ愀Z了出來,翹兒的臉感覺到一些熱氣,卻又清爽爽的。翹兒端著鞋盒出了屋,花香散發(fā)開來,融進了笙聲,悠悠地飄滿了整個院子,整個村子。
疙苔也開始捋連翹兒,和翹兒、翹兒娘一起上坡,一起采芽,一起回村,一起進了翹兒的院門。疙苔說,這芽都給翹兒,制好了條兒,給我一把有茉莉花香的,嘗嘗就成。其實,疙苔年年都能嘗到翹兒做的茉莉香,卻要年年央翹兒。
翹兒的干茉莉用完了,就用干芍藥,干玫瑰。十天下來,炮制了五十多斤連翹兒條,能賣三四百塊。湊個星期天,有根要把這些連翹兒條拉到縣城去賣。南山洼的人都搬走了,做不出多少連翹兒條,收翹兒條的商販也不來了,有根只能自己拉到縣城賣。翹兒也要去,她不想讓爹一下子批發(fā)出去,她想先擺攤零賣些,價錢高。剩下的再給茶葉店。
走之前,翹兒去問疙苔娘,奶,我去縣城賣條,捎啥不?
疙苔娘問翹兒,換了錢回來,翹兒是不是要走?啥時候走?
翹兒說,過幾天走。
疙苔娘問,到底啥時候?
翹兒說,五六天吧。
疙苔娘說,捎五袋鹽,三瓶醬油,三瓶醋,兩袋味精。
頓了頓,又說,捎兩包大蠟燭,兩把香,兩掛鞭。
翹兒說,咋買這么多東西呢?要那么多香干啥,到夏天就潮了,捎一把吧。這時候要鞭干啥?
疙苔娘罵翹兒,死翹兒,奶說捎啥就捎啥,說捎多少就捎多少,奶有用。
疙苔娘又說,奶今年要敬山神!
翹兒想說,這時節(jié)不是敬山神的日子,后來想想,該不是爹要給別人當兒,南山洼就要剩這一家人了,奶有心事才有這舉動的。又怕再挨罵,就吞了聲。
疙苔娘從腰里掏出一塊掉了色的藍手帕,打開,是個小塑料袋,再打開,是一卷發(fā)黃的報紙片。展開報紙片,是一卷舊兮兮的錢。疙苔娘抽出一張二十的,三張十塊的,一張五塊的,給翹兒。翹兒說,買回來再給吧,用不了這么多。
拿著,花不完再還我。疙苔娘說著,把錢朝翹兒手里一塞。又一層一層地把剩下的幾張錢包起來,小心地別到腰里。疙苔娘拉過翹兒的手,緩緩地摩挲,摸得翹兒心里怪怪的。疙苔娘又勸翹兒,讓她聽爹的話,還說已經(jīng)托人給水龍捎了話,讓他幫疙苔瞅個人家,運氣好的話,疙苔也要去山那邊。
翹兒問,疙苔叔過去了,你咋辦?
疙苔娘咧開嘴笑,一些皺紋展開,一些皺紋積在一起。
笑夠了,疙苔娘拍拍翹兒的手,說,奶也過去。
有根在墻外催翹兒走。
翹兒沖外喊,急啥!將信將疑地看看疙苔娘,怔了會,說,我不讓爹走,奶也別走,奶歲數(shù)大了,我爹娘也有歲數(shù)了,咱不受那委屈。說罷,抽了手,起身出門。奶在屋里叫,翹兒不理。
出了疙苔家,翹兒讓爹在車邊等,又回到自家院子,進了娘的屋。娘在屋后喂豬。翹兒把小寶拽醒。小寶和小妹昨天摸黑從學?;氐搅思?。
翹兒對著小寶的耳根說,我屋柜子里有倆煮餅,用紙包著呢,一會自己去拿了吃。
翹兒轉臉看看睡得正香的妹妹,又說,本來上星期給你送學校去,姐忙著捋連翹兒,沒去成,放時間有些長,味道有些變,但沒壞,能吃,自己悄悄吃,別讓她們知道。
小寶眨巴一下惺忪的眼,歪頭看看身邊的二姐,咧著嘴笑,連點兩個頭。
翹兒心頭一熱,一冷,一冷,一熱,緊緊抱著小寶,不撒手。
小寶悄悄對翹兒說,姐,我給你留一個!
翹兒的淚撲簌簌地落,趕緊用手抹了,松開手,盯著小寶細細地看。
翹兒下炕,說,姐走了,你再睡會。
翹兒朝門口走,又回頭看。小寶還沒躺下,盯著翹兒笑,口水在嘴里轉。
翹兒返回來,說,不想吃,就別吃!
小寶拉住翹兒的手,說,姐給小寶留的,小寶吃,小寶吃一個,姐吃一個!
三輪車在山路上拐來拐去地走。山坡上的桃花杏花棠梨花連翹兒花,一叢一叢地開,紅一片粉一片白一片黃一片,一晃一晃地往后閃,過電影一樣。有根嗅著一縷一縷的香氣,聽著三輪車“噠噠噠”的滿山回音,身子隨著顛簸一晃悠,一晃悠,幾天來的心思也開了——女大不由爹,翹兒去南方打工,掙錢多少不說,起碼長了見識,過兩年回來,歲數(shù)大了,懂事了,就能理解大人的苦心,在山那邊找個好婆家不是問題。
心思一開,興致就來,有根就著眼前的景,隨口唱起了曲劇《包公辭朝》:春二三月該下種,谷雨前后要場墑,麥收把時三場雨,玉米下種稻插秧。四月小滿麥稍黃,置辦農具該糙場,杈把掃帚?;\嘴,鐮刀繩索和鋤張……
翹兒說,爹,開慢點。有根沒聽見,還是扯著嗓子唱。
翹兒大聲喊,爹,開慢點!
有根住了聲,轉頭,也喊,我就沒開快,怕顛著你!
翹兒喊,爹,我不去了,難受!
有根喊,都快到鄉(xiāng)里了,你還叫我拐回去不成!
翹兒喊,停車!我自己回!
有根喊,到鄉(xiāng)里歇會再說!
有根把三輪車開進了鄉(xiāng)政府,對翹兒說,歇會,再不舒服,你自己回,不想走路,就去你同學家等著。
鄉(xiāng)長聽見聲音,出了門,招呼有根。有根說,去縣城賣條,娃不舒服,來歇個腳,喝口水。鄉(xiāng)長看看翹兒,翹兒的臉色又慌又黃,連翹兒花花一般,連忙把父女倆讓進屋,問翹兒哪里不舒服。翹兒低了頭,不吭聲。鄉(xiāng)長覺得不便再問女娃娃的事,先倒了熱水給翹兒喝。
鄉(xiāng)長對有根說,我正要給你捎信呢,你村里剩兩家人也不是事,我琢磨了好一陣子,和幾個村長來來回回商量了好幾回,現(xiàn)在說好了,前村,核桃溝,這倆村子隨你們選,鄉(xiāng)里給你們些水泥,讓林場批給你們些椽子,房子蓋好就搬下來。你們搬到哪村,就把你們的地分給哪村一些,種糧食種樹種藥材隨他們。
有根愣了半天,才說,上次你不是說人家不同意嗎?
鄉(xiāng)長說,那時候你村人多,沒說通,這會兒同意了?,F(xiàn)在地少,多一家人,別人要少好幾分地,還不興人家推托一下,思謀一下。
有根低了頭,一口接一口地吸鄉(xiāng)長遞過來的煙。
鄉(xiāng)長說,咋,你還打定給人家當兒的心了?
有根抬頭看看鄉(xiāng)長,張張嘴,沒說話。
門外有人喊,鄉(xiāng)長,電話!
鄉(xiāng)長出了門,翹兒才回過神來,拉著有根,爹,趕緊回,趕緊回!
有根發(fā)愣,沒好氣地說,急啥,你不難受啦?還要去縣城賣條呢,你著急你回。
翹兒急得眼淚冒,不知道咋說,只用勁拽著有根往外走。
有根還沉著屁股莫名其妙,鄉(xiāng)長在門外喊:有根,快回去,出事了!
翹兒覺得腿軟,靠在墻上喘,耳朵卻支楞著,可又怕聽到嚇人的話,心窩窩一緊一松,一緊一松。
有根“噔”地定住身,睜圓眼睛,沖門外喊,咋啦?
鄉(xiāng)長說,你老婆從前村打來電話,疙苔娘死了,喝毒藥了!
翹兒兒“哇”地哭出聲來,歪著身子出門,跌跌撞撞地跑,扯著嗓子,含糊不清地喊,小寶,小寶……
作者簡介
范宗勝,男,中國國土資源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八期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獲得中華寶石文學獎2004——2006年新人新作獎,國土資源系統(tǒng)2008年年度詩人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