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
如同納博科夫《幽冥之火》,通篇譫妄幻語全在偽造繁殖對一首凝練、優(yōu)美之詩的“真相翻轉(zhuǎn)”。《小團圓》其名即對才子佳人小說三麥四妾、“大團圓”這個張愛玲底牌之靜物鄉(xiāng)愁、金粉燦亮鴛鴦蝴蝶小說之畫片男女(她的詩)的感傷嘲誚,瑣碎降格的話語暴動。某部分言,這幾十年張迷們前赴后繼,由那始終不出聲的女作冢自顧老去,從少得可憐的數(shù)據(jù),像一艘炸毀于遙遠太空的漂浮零件,一次又一次組合著那個我們慢慢覺得熟悉的張愛玲。突然之間,這本三十年前被宋淇“攔胡”的小說,像巨神在我們頭頂,張愛玲親手組架全景透視,塞爆了其記憶“事情應(yīng)當是如何”的說明書,或是之前總遺憾她二三十歲那些作品,雖然發(fā)著天才光輝,卻突然在成熟期離場,無有真正夠分量之長篇?!敖K于出現(xiàn)了”。
我讀此書,愈往后愈是痛苦。一個不熟悉的、奇異的、脆弱或自虐的、感傷的張愛玲像在交代什么,其母親宛如一個偉大運動員的教練反復(fù)在對她進行“無愛練習”,她人生的開始,腰在一種永不可能(不像章回小說)的扮演之膩煩預(yù)知下,故布疑陣精刮世故,終究還是灰灰扒扒地上當失手。
那整趟與整個畸形陰郁的家族(阿莫多瓦的《我的母親》?),與那位“瘋?cè)诉壿嫛碧煺鏍€漫的濫情男人,耗竭心力揣摩每一瞬心思城府之拿捏——微笑、笑著說、沉默,連戀人絮語當下之低頭害羞都想到章回小說之俗套、見招拆招——終于空轉(zhuǎn)成為“物自身”。
作為《紅樓夢魘》(或譯注《海上花》)那樣透徹此種托偽、虛寫、話中有話、無意間一語成讖(預(yù)知死亡紀事)、官商情場對話之迂回百轉(zhuǎn)的現(xiàn)代中文小說語言大師。熟諳那些索隱派偏執(zhí)讀者(她自己就是一個)會怎樣進行閱讀,文本之斷缺、懸念與作者身世之謎的龐大傳奇工程,從“張愛玲小說”——“張胡戀秘辛”——《對照記》的家族時間軸所謂“第二次死去”之多重復(fù)寫……每一個敘事句子必然如液態(tài)炸彈,語義洶涌,層層陰影下望,不斷轉(zhuǎn)頻換擋之延異引爆……
當我們?yōu)樯壑旱恼髦鹋旎▉y墜而替九莉不平時,請注意:在那幅“仕女圖”中所有的男子,燕山、荀樺,上至父親、家族長輩、母親的男友們,無一不在名媛女伶有夫之婦間夢游般無情與濫交;父不父母不母、搞三人行的姑嫂,一種不知怎么給初剝光人皮、古老的情欲找到現(xiàn)代性衣裝或交歡禮儀的集體迷惘。熟諳性資本與“婚姻”這老舊關(guān)系之權(quán)力交涉的“白流蘇/曹七巧”們,便成了被萃蒸去精魂枯謝萎白的一片花尸。
我想奉勸張迷們不要過度入戲,如王禎和所說:“回到小說本身?!边@是一本好小說,或這是張背了一生的斑斕織繡卻又朽壞扭曲的一架錦屏戲臺,一種含情脈脈、搖曳晃顫的,匿速“張愛玲時間”。僅止于此。
對一本好小說幾經(jīng)波折沒燒掉拿到我們手中,做一個小讀者,我充滿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