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順亭
飛機(jī)快要降落在昆明巫家壩機(jī)場的時候,空姐過來收餐盒。我的鄰座,一位老板模樣的中年男人,將幾塊連包裝也未打開的甜點,塞進(jìn)用臟的餐盒,遞了過去。機(jī)艙里,很多乘客都是這么做的,或許已經(jīng)吃飽了,或許不喜歡甜點,空姐的手推車上,堆了很高一摞這樣的餐盒。
我忍了又忍,還是憋不住。我側(cè)過頭輕聲對他說:“扔了太可惜啦!可以帶回去送給乞丐。”鄰座有些不好意思,說甜點的包裝已經(jīng)污了。我微微一笑,我的希望并不高,若是再有下一次,但愿這句話能在他的心里,哪怕淺淺地留個印兒。
事后,朋友“呸”我,說我像居委會大媽,我也自覺蠻像,因為直到現(xiàn)在我還后悔,當(dāng)時沒弄個麻袋,把整架飛機(jī)上扔掉的甜點都擼過來。雖然,我衣著光潔,我有型有款,可把這些甜點帶走的勇氣,我還是有的。何況,這只是舉手之勞。我把甜點分送給昆明街頭上的乞丐,不但一點兒也不掉價,而且還能安穩(wěn)踏實地睡個好覺。
印象中的春城昆明,似乎成了全國“丐幫”的“大本營”。起初,我一直想不通為何這么多的乞丐蜂擁而至,后來終于明白過來:一是昆明四季如春,凍不住,熱不著;二是昆明人厚道,在這里好討生活。當(dāng)然,像許多大中城市一樣,昆明也一度扎起籬笆,吵吵嚷嚷要弄些“禁討區(qū)”,但沒動真格兒,沒多久,就不了了之,乞丐仍然滿眼都是。走在街頭,盡管偶爾會被一些小孩子抱住腿挪不動步子,但對這座城市,我卻滋生出了無限的柔情,因為只有一座善良、寬厚、包容的城市,才能滋養(yǎng)出善良、寬厚、包容的市民。
這些年,時常有一些媒體拋出“乞丐高收入”和“乞丐行騙”的猛料,干擾了我們聽從自己的良心之聲。不能否認(rèn),現(xiàn)在的乞丐,有了職業(yè)化的傾向,可誰若認(rèn)為這個職業(yè)做得容易,不妨試試,嘗嘗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下跪叩頭的滋味,嘗嘗匍匐街頭飽受冷眼、白眼的滋味,若果真“高收入”,為什么不見那些職業(yè)體面的人奮不顧身地躋身其中、大秤分金呢?如果一個人不想施舍,又良心平靜,完全可以心如鐵石地邁過他們,也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不找借口,但當(dāng)一個人聽見了自己的良心發(fā)出呼喚的時候,哪怕它很微弱,也不要阻止它。因為,它是真正屬于我們自己的聲音,是掙脫各種觀念干擾的真實的聲音。難道,為了決定是否掏出一枚硬幣,我們必須先調(diào)查求乞者的真實背景?為了不被騙走一枚硬幣,我們必須硬起心腸,涼薄所有可能急需我們幫助的求乞者,直到他們走投無路、鋌而走險?
俄國作家屠格涅夫從街上走過的時候,曾被一個衰弱不堪的窮苦老人攔住。面對那雙無力、顫抖的手,屠格涅夫窘極了,因為他摸遍身上所有的口袋,沒摸到錢包,甚至沒摸到一塊手絹。于是,屠格涅夫緊緊地握住那只骯臟的手:“別見怪,我也一無所有呢,兄弟?!薄澳睦锏脑?兄弟!”老人口齒不清地慢慢說道:“就這也該謝謝您啦,這也是周濟(jì)啊,兄弟?!蔽視r常想,倘若我們的面前,是一位身有殘疾、無依無靠的孤寡老人,我們可以真誠地伸出援手;倘若我們的面前,是一位累餓交加、流落他鄉(xiāng)的年輕漢子,也許仍是最需要我們播撒良心和愛心的時候。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如果有人像年輕時的美國文學(xué)巨匠杰克·倫敦那樣純凈浪漫,愿意背著薄薄行囊,風(fēng)餐露宿,四處流浪,在他困頓無助的時候,我們?yōu)槭裁床荒苡靡槐瓱崴?、一塊面包、一枚硬幣,幫他支撐起前方的路、未來的夢?這對我們來說,不是舉手之勞的事嗎?
當(dāng)然,許多人并不缺乏對于乞丐的同情心和同情力,也許他們怕麻煩,不愿為一個乞丐滿口袋地找零錢;也許他們矜持,怕被別人嘲笑為“多愁善感”,而抑制了表達(dá)。但做與不做之間,相隔的不是萬重山,只是薄薄的一張紙。如果有可能,我們不要丟失聽從自己良心的任何一個機(jī)會。我一直忘不掉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當(dāng)我將手中的緬桂花,分出一朵給路邊那個滿臉污垢的小女孩的時候,她縮回要錢的手,羞澀地低頭,悄悄嗅香的樣子——一朵花,一枚硬幣,也許沒有什么力量,但是,如果舉手之勞,我們就能把它送到心的裂縫里,讓一顆心瞬間變得溫存、友愛,那么,我們?yōu)槭裁匆q豫、要和自己的良心作對,而不去真心實意地表達(dá)呢?
王力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