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平 劉愛生
[收稿日期]20090329
[基金項目]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2007年重點課題“大眾化語境下大特色之研究”(07CGJY005Z)
[作者簡介]楊天平(1956),男,江蘇鹽城人,雙碩士,浙江師范大學教授,主要從事高等教育管理研究。
(浙江師范大學教育經濟與管理研究中心,浙江金華321004)
[摘要]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隱喻也存在于大學之中。比如,對“象牙塔”、“動力站”和“有機體”這三個經典的大學隱喻進行分析,可以本質地把握大學的發(fā)展脈絡。實際上,它們曲折地反映了大學教育的理性主義、工具主義和存在主義三種哲學思想以及大學理念的不斷演化和人們對大學認識的深化。作為人類對大學的一種認知,隱喻有其合規(guī)律性。當前我國高等教育界的懷舊、愉悅和憂郁之情,從某種程度上講,是這三種隱喻的真實寫照。
[關鍵詞]大學;隱喻;象牙塔;動力站;有機體
[中圖分類號]G640[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0717(2009)03003005
隱喻指“為一事物借用屬于另一事物的名稱”,不僅是個干巴巴的“替代”,一種“改寫”,一種修辭格,而是一種“真正的直接認同”[1]。隱喻在本質上既是一種語言現(xiàn)象,也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它“不僅能折射出人類詩性智慧的光輝,也能揭示人類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睿智”[2]。大學作為與大教堂、議會一道被看作中世紀三個最有價值的遺產,一直延續(xù)至今并對近現(xiàn)代世界產生深遠的影響。與此同時,有關大學的隱喻也隨著歷史的變遷、時代的變換,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對此進行分析和反思,有助于我們更好地把握大學的實質與發(fā)展脈絡。實際上,有關“大學”隱喻的表述很多,如“大學是探究學術的殿堂”、“大學是云集大師的圣地”、“大學是培養(yǎng)人才的搖籃”、“大學是發(fā)展科學的源泉”、“大學是鑄就人生的熔爐”、“大學是引導社會的燈塔”、“大學是人類的精神家園”、“大學是社會發(fā)展的加速器和動力站”、“大學是新思想、新知識、新文化的生長點”、“大學是高新科技產業(yè)的孵化器”等等[3](P28)。限于篇幅,本文僅就象牙塔、動力站和有機體三個經典的隱喻進行分析。
一、象牙塔:理性主義
誰最先把大學比作象牙塔,已無從所知。但有一點明確的是,這個隱喻應該誕生在19世紀中葉或者稍后,源于法國詩人與批評家圣伯夫(1804~1869)對同時代法國消極浪漫主義詩人維尼(1797-1863)的批評:忽視現(xiàn)實社會丑惡悲慘之生活,而自隱于其理想中美滿之境地——象牙之塔(tour divoire)。從此,象牙塔用來借指那種脫離現(xiàn)實生活的文學家和藝術家的小天地——一種與世隔絕、逃避現(xiàn)實生活的世外桃源[4]。在《辭?!分校笱浪仓敢环N“脫離現(xiàn)實,沉湎于個人主觀幻想,追求形式精美的創(chuàng)作傾向”[5]。從字面上講,象牙塔是個貶義詞。那么,能否說明大學之隱喻——象牙塔也是貶義詞呢?
從歷史的角度來考察,以英、德為例。18世紀中葉,英國工業(yè)革命漸起,但牛津與劍橋“在基調、價值取向和結構上都一如既住……它們落在時代的后面,變得越來越偏狹,越來越古板,越來越不合時宜”[6](P73)。課程內容上,為培養(yǎng)紳士服務的古典學科和經院知識依然占據著支配地位;大學教學與考試制度也極其松散,以致于把孩子送入大學將是“把孩子的學識、道德、健康和前程置于危險境地”。同時,大學的院士們“消極地享受著創(chuàng)建人的饋贈;他們一天天過著刻板的生活:教堂和食堂,咖啡店和公共活動室,最后力乏意懶,長長地睡一大覺。他們已經告別讀書、思考、寫作的苦差使而不感到內疚;學問和智慧的嫩枝枯萎倒地,未為出資人或社會結出任何果實”[6](P79)。到了19世紀,牛津與劍橋盡管作了部分改革,但過程緩慢而不情愿。紐曼在《大學的理想》中,以其三寸不爛之舌繼續(xù)為“知識本身就是目的”、“培養(yǎng)紳士”而極力辯護。弗萊克斯納更是認為這時的大學“是保守的機構,有時甚至是反動勢力的堡壘”。大學號召自身“關上大門”,成為“自己圍墻的主人”,采取“進攻的姿態(tài)”去反對周圍的社會[7](P69)。在17~18世紀的德國,大學整體情況相當糟。早在17世紀末,萊布尼茨就以大學為恥辱,認為置身于這樣的機構有損自己的尊嚴,他要求取消大學,以科學院取而代之??杀氖?,這種情況至少存在了一個世紀[6](P102)。在19世紀初,隨著大學危機的日益加深和德意志民族的覺醒,大學紛紛改革,其中洪堡與柏林大學響徹四方。學術自由和教學與科研這兩大原則從此深入大學的靈魂。但是,這時的大學所崇尚的是純理論的基礎研究特別是哲學思維的訓練,因此它仍遠離社會、不食人間煙火。19世紀中后期,德意志政治走向反動,大學發(fā)展極其緩慢,甚至曾有一段時間被史家稱為停滯不前的時期(1840~1866)。
從中可見,把這一時期的大學稱為象牙塔,是以一種負面形象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不是“一個褒義的比喻”、“一個美好的稱譽”蔡先金先生在《大學與象牙塔:實體與理念》(《高等教育研究》2007年2月第二期)一文中認為,早期的西方大學曾經具有與社會保持一定距離、在反對教會勢力與王權勢力的過程中維護大學自治、學術自由的歷史傳統(tǒng),若將這一時期的大學稱為象牙塔,這應該是一個褒義的比喻,是一個美好的稱譽。筆者通過歷史的梳理,對此不敢茍同。今人頻繁地把大學稱為象牙塔,并賦予它圣潔、高深、優(yōu)雅之蘊,既有可能是一種望文生義,也可能是一種現(xiàn)代詮釋,一種對過去單純而略帶幼稚的大學的緬懷。不管怎樣,把當時的大學隱喻為象牙塔,既傳神又貼切,反映了時代特征。那么,這一隱喻的背后又傳達了什么呢?無疑,這個隱喻反映了大學教育上的理性主義?!袄硇灾髁x的大學理想,強調對永恒真理的追求,甚至為了保持其純潔性,知識應與市場和政治場所相分隔,實現(xiàn)這種分隔的途徑之一,是把大學建成‘象牙塔”[8](P12-13)。但是,從這個隱喻產生的時間上來看,此時市場的力量日益強大,政治的觸角日益伸展,許多新型大學已經紛紛建立以適應社會的變革與發(fā)展,迎接新科技和工業(yè)革命的挑戰(zhàn);一些傳統(tǒng)的老牌大學也極不情愿地、舉步維艱地邁向社會。換言之,當大學意識到它在“象牙塔”時,它卻不得不走出“象牙塔”。這種心情,好比一個人吃一種果子,他當時只是理所當然、漫不經心地吃著,當吃盡時,有人告知他吃的乃千年難得一見的奇珍異果,方才后悔莫及:早知用心品嘗果子的滋味?。闹锌梢?,近代大學在性格上還是顯得單純、不成熟,缺乏一種自覺意識。同時也說明了現(xiàn)代大學人之所以有強烈的“象牙塔情結”,是源于大學人潛意識中深深的遺憾:有過,但沒有意識到;當意識到時,卻一去不復返。
概言之,“象牙塔”最初是用來貶義近代大學的,今人用它來解讀現(xiàn)代大學,并賦予它純潔高雅之蘊,是一種全新的解讀,實質上反映了對當今大學強烈的不滿。本質上,“象牙塔”從沒存在過(Schrecker語),只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而已,看著美麗,實則虛無??蔁o論怎樣,“象牙塔”所產生的意象已經深深地銘刻在當代人的腦海中。
二、動力站:工具主義
隨著“傳統(tǒng)宗教在當代事務中的影響發(fā)生了歷史性的衰退”[9],社會不斷地工業(yè)化與技術化,近代大學開始了向現(xiàn)代大學的嬗變過程。自然,這個過程伴隨著陣陣巨痛,然而卻是必需的。從19世紀末開始,大學逐步“走出象牙塔”,日益成為社會的軸心機構,被形象地擬為“動力站”。動力站,顧名思義,乃為社會提供能源和能量的一個機構。這個隱喻最先出自誰口,無從考究,但在英國教育史學家珀金、美國高等教育學家科爾和博克等人的影響下,這個隱喻深入人心。珀金認為:“如果我們可以用一個比喻來說明大學千百年的榮辱興衰,來說明它是怎樣從中世紀的宗教和世俗的知識團體演變成今日在以知識為基礎、以科學為方向的技術型的工業(yè)社會中起關鍵作用的機構的話,那就是:大學是人類社會的動力站”[10](P24)。而科爾的《大學的功用》和博克的《走出象牙塔——現(xiàn)代大學的社會責任》則把這個隱喻推向人們思想的浪尖。
如同“象牙塔”這個隱喻一樣,“動力站”也是一種事后之經驗。把大學隱喻為“動力站”,突顯了大學的社會服務作用和世俗功能。總體而言,大學走出象牙塔后,是以一種積極的姿態(tài)面對外面紛紛擾擾的世界,“服服帖帖地幾乎是奴隸般地服務于社會”[7](P12),“成為實現(xiàn)國家目標的一個主要工具”[7](P63),畢竟“我們多難的星球再也負擔不起那種局限于象牙塔中追求奢華了……學術水平不應當由學術而學術,而應當為全國和全世界提供服務來證明其價值”[3](P262)。與此同時,大學面對外部世界時也出現(xiàn)各種問題,不斷被時人詬病,這里就不再贅述。
然而,撇開大學諸多精神內蘊,純粹把大學隱喻為“動力站”,不管始作俑者、推波助瀾者有無意識到,它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大學的迷惘與錯亂。大學不再是剛進社會時的那種“處處留意、步步小心”,不再“常常是保守的機構,有時甚至是反動勢力的堡壘”(弗萊克斯納語),對于在服務社會中所出現(xiàn)的背離,冠冕堂皇得多,大膽得多,犯錯誤、誤入歧途的可能性更大。作為“動力站”的鼎力者,這種現(xiàn)象在美國尤為嚴重。
首先,這個隱喻是工具主義(與之密切相聯(lián)的是實用主義哲學)赤裸裸的寫真?!肮ぞ咧髁x者認為,大學不應該成為遠離社會的象牙塔……人們追求知識主要是作為手段,而不是目的。教育不是要努力使人完善,而是要努力使人舒適。大學應適應環(huán)境的需要,為社會提供各種服務,并與社會形成合作關系”[8](P14-15)。在這種思想引導下,工具主義幾乎是天然地與功利主義聯(lián)姻,從而把唯科學主義推向極致,使得大學片面強調自然科學知識而忽視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培養(yǎng)出的學生成了“機器人”,而不是“完人”大學為了滿足人才市場需求,講究“即插即用”(plug-and-play)式人才的培養(yǎng),強調人才培養(yǎng)的快速、實用與簡單,而對于學生的道德、素質等則擺于次要地位。
其次,這個隱喻激發(fā)了大學的野性。西蒙?施瓦茨曼在進行歷史和經驗的分析基礎上,認為“科學研究在高等教育系統(tǒng)中占中心地位的思想觀念不符合歷史的事實”,把這種思想觀
念當作現(xiàn)實是危險的[10](P218)。然而,在這個隱喻激發(fā)下,大學對此置若罔聞,對科研的追求已至信仰境界,野性暴露無遺。如果說“象牙塔”時代的大學是一只溫馴而懶散的綿羊的話,那么“動力站”時代的大學則是一匹野馬,勁力雖好,但載物時卻經常人仰馬翻。奧爾特加?加賽特認為,“與中世紀時期的大學相比,現(xiàn)代的大學已把專業(yè)教育這顆大學惟一的種子演變成了一項巨大的活動,并增添了研究的功能,但現(xiàn)代大學已幾乎完全遺棄了文化的教學或傳播活動”,這樣做的后果是造成了“那些只精通或專于一件事情而對其他任何事情都全然不知的人”,他們是“多么的殘酷、多么的愚蠢,然而他們卻又多么的冒失狂妄和肆無忌憚”,歐洲形勢動蕩、戰(zhàn)爭不斷的原因,就是具有野性的大學造成了具有野性的歐洲人[11]。美國人為了控制大學的野性,從制定耶魯報告到大搞赫欽斯的名著工程,再到發(fā)表哈佛的紅皮書(Red-book),可謂煞費苦心,但實際收到多少效果無不可知。阿什比就認為,“努力實施文化核心的教育,只使學生得到一些膚淺知識”,是一種失敗的作法[12](P17)。博克也試圖制服大學的野性,在其《走出象牙塔——現(xiàn)代大學的社會責任》一書中著重審視高等教育所應肩負的社會責任、探索“大學的道德基礎”,并認為“大學的真正挑戰(zhàn)”是幫助學生維護道德關注力,“大學的核心責任”是有效進行“道德推理和應用倫理”的教學。然而,博克是“動力站”的擁護者,在其為大學帶枷鎖時,卻又同時為它提供精神動力,從而陷入兩難的境地。例如,他認為一個人不管以前作奸犯科與否,只要他們能夠勝任教學和學術研究,“能夠遵守捍衛(wèi)學術機構利益和安全所必不可少的基本行為準則,大學就應該將其選入教師隊伍,因為學校聘用他們就是為了完成教學和科研功能”,“大學的功能并不是為社會規(guī)定和推行嚴格意義上的道德和政治標準”,而“在于從事所能達到的最高質量的教學和研究工作”[13]。這種學術自由本意自然是好的,但恐怕只會讓大學人更加瘋狂,讓大學更加野性。
奧爾特加?加賽特批評歐洲大學的野性造成歐洲形勢的動蕩、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我們不妨這樣批評美國大學:正是因為它強大、難以控制的野性造成了美國的霸權主義與強權政治。這種批評雖然有點過激,但美國大學的野性難咎其職。
最后,這個隱喻嚴重削弱了大學的精神。大學為了給社會提供“動力”,一味講究“輸出”(包括專利、技術、信息、咨詢等),不問“輸入”(學生)。這給美國的高等教育界帶來兩種心情:一種是“憂郁心情”,認為大學淪為國家與市場的“槍手”,放棄了自己的中立立場,失去了精神境界,注定要走向衰落;另一種是“懷舊心情”,“他們主張保持對教學的重視,反對進行科學研究;主張保存原有校園的美麗景色,反對近年‘改良的瀝青、混凝土和玻璃;主張完整保持記憶中的大學生活質量;……保持‘高等學校的精神,反對聯(lián)邦贈地大學的技唯物主義;保持母校的整體性,反對來自華盛頓的奉承” [7](P73)。
概言之,這個隱喻加劇了大學的“剪刀差”。一方面,大學的社會功能突顯,大學成為社會的軸心機構;另一方面,激發(fā)了大學的野性,使大學成為工具主義的代言人,淡化了內在的精神內涵。盡管有識之士費了很多心思,想把它引入正道,但效果很不理想。如果不再縮小“剪刀差”,任其發(fā)展,只怕“剪刀”最終分成兩截,“剪”將不“剪”。
三、有機體:存在主義
和“動力站”幾乎是同一時期或稍晚一點,“有機體”這個隱喻開始進入人們的視線。這背后自然與弗萊克斯納和阿什比有關。前者在其所著的《現(xiàn)代大學論》中寫道:“大學是一個有機體,其特點是有高尚而明確的目標,能做到精神與目的的統(tǒng)一”[14](P157-158),作為“一個生機勃勃的有機體”,大學“要以理性分析和價值判斷為基礎”[14](P3),它的“活力不是由行政手段所帶來的,而是由理念和理想所激發(fā)”[14](P14-15)。后者在《科技發(fā)達時代的大學教育》中寫道,“大學象一個有機體,是遺傳和環(huán)境的產物。就遺傳的角度看,它表現(xiàn)為大學教師對‘大學意義共同一致的理解。例如,大學應當代表人類的精華、客觀無私、發(fā)展理性、尊重知識的固有價值等等……形成一種強有力的內在邏輯,而這種內在邏輯就由新的大學繼承下去。就環(huán)境的角度看,那就是資助和支持大學的社會體系和政治體系。環(huán)境影響表現(xiàn)為兩種主要力量,一種是學生要求入學的力量,另一種是雇主需要畢業(yè)生的力量”[12](P114)。
“有機體”的本質在于它自身具有新陳代謝的功能,是“在與周圍自然界經常保持平衡中創(chuàng)造著自身生存條件的物質系統(tǒng)”。對這一規(guī)律的把握和遵守是大學得以健康生存和發(fā)展的基礎 [15]。從中可見,“有機體”這個隱喻關注的是大學自身的命運,強調大學的理性、個性、理想與精神。不像“象牙塔”,更多的關注塔內那些悠閑的教授和紳士,也不像“動力站”,關注大學的社會功能。從這層意義上說,這個隱喻反映了大學自我意識的覺醒,是大學對“我是誰”的思考,是存在主義的另一種寫照。正因為大學是復雜的有機體,才要跨學科來解讀它,包括政治、經濟、歷史、文化、哲學、組織等,解讀它的使命、職能、理念、理想和精神;正因為大學是有生命的有機體,才要增強“免疫力”,避免“近親繁殖”,抵御官僚衙門化和學術腐敗的“蛀蝕”,積極鼓勵多樣化,不斷走向國際化,形成自身的特色;唯有如此,大學這個有機體才能更加健康活潑,才能更加豐富多彩,才能看得更廣更遠。
與此同時,正因為大學是“有機體”,一種“有思想、有生命的體系”,才需要鑄造獨特深厚的文化底蘊和精神力量,真正成為人類的精神家園,成為新思想、新知識、新文化的生長點;也需要建設和諧的大學生態(tài)環(huán)境,為大學的新陳代謝奠定良好的基礎,使大學之樹常青。此外,對于大學的缺陷和差距,要求持一顆寬容心,不能過于苛責。畢竟,大學作為一個日益復雜的“有機體”,越發(fā)受制于這個光怪陸離的社會。
然而,這個隱喻用之于大學,也有其缺陷。首先,這個隱喻比較普通,缺少特殊性。大凡有血有肉、功能齊全的組織,都可以用“有機體”隱喻之。這并非大學的專利,故很難突出大學最與眾不同的一面。在這一點上,“有機體”很難與“象牙塔”和“動力站”比肩。其次,這個隱喻誕生在“動力站”出現(xiàn)之時,相對而言是一個弱勢的語言符號。盡管它呼吁大學人將更多的精力用于關注大學自身的命運,但在“動力站”時代,這些呼吁會淹沒在滾滾洪流中,充耳不聞。總之,“有機體”面對“動力站”之時,大有“既生亮,何生瑜”的悲情與無奈。最后,雖然創(chuàng)造與發(fā)揚這個隱喻的大學人極力強調大學內在的邏輯和理念,但在無意識中往往陷入片面之中。例如,弗萊克斯納認為大學作為一個有機體,要做到精神與目的的統(tǒng)一,做到理性分析和價值判斷的結合,但他對科研的過分強調也會讓人另有想法。
概言之,這個隱喻有許多深層的內涵待于發(fā)掘。它所隱含的大學理性、精神力量和生存意識,在當今社會,尤其值得大力弘揚與發(fā)展。但它自身天生的缺陷,卻讓它裹足不前。這也許正是為什么弗萊克斯納和阿什比創(chuàng)造了它,卻又對它論述不多的原因吧。但不管怎樣,它給我們提供了解讀大學的另一個不可多得的視角。
四、大學之隱喻: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
隱喻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充分反映了人們的睿智,符合人們的認知心理,并不同程度上內化到人們的潛意識中。對于大學隱喻的變化,如同伏爾泰所講的歷史一樣,歷史是一位小姑娘,當權者要如何打扮就如何打扮。當人們認為要避世時,大學是象牙塔;當人們認為經濟重要、社會發(fā)展時,大學是動力站;當人們想在大學出世與入世之間找到平衡點時,大學是有機體。這背后實質上反映的是一種有趣的心態(tài)。這三個隱喻雖產生于不同時代,但在歷史的慣性作用下,三者交織在一起,左右著人們的思想和情感。以我國為例,從出版的有關高等教育的書籍中,大致可以窺測出我國高教界的三種心態(tài):第一,懷舊:主要表現(xiàn)在對過去大學美好的回憶與描述中,例如鐘叔河主編的《過去的大學》、陳平原主編的《北大舊事》、楊東平主編的《大學精神》等。第二,愉悅:主要表現(xiàn)在對大學在促進社會發(fā)展和提升社會公平的刻畫與憧憬中,例如王洪才的《大眾高等教育論》、韓延明的《大學教育現(xiàn)代化》、張俊宗的《現(xiàn)代大學制度:高等教育改革與發(fā)展的時代回應》等。第三,憂郁:主要表現(xiàn)在對大學的平庸泛化、官僚主義、學術腐敗的憂慮與痛斥中,例如王長樂的《讓大學像大學》、張楚廷的《素質:中國教育的沉思》、熊丙奇的《大學有問題》等。自然,以上三種心情暗含了大學之三種隱喻。懷舊之情對應的是“象牙塔”,反映了當代我國大學人嚴重的象牙塔情結;愉悅之情對應的是“動力站”,反映了當代大學人對大學所寄托的無限希冀;憂郁之情對應的是“有機體”,反映了當代大學人對大學現(xiàn)狀的不滿,并要求重新認識我們的大學。這其中,懷舊與憂郁之情相互結合,主導著我國高等教育界的心情。這一方面,反映了大學人強烈的批判精神和對大學理想的追求;另一方面,反映了大學人對當前中國的高等教育不滿,進而產生嚴重的象牙塔情結。也就是說,“象牙塔”這個隱喻目前在中國大學人心中占有統(tǒng)治地位。結合當下中國大學的危機,例如“大學理想的黯淡、大學信念的迷惘、大學觀念的落后、大學精神的缺失、大學使命的弱化、大學目標的混亂、大學形象的扭曲等”[3](P11),守望“象牙塔”,識讀“有機體”,是十分有意義的。但是,正如上文所分析的一樣,這些隱喻本身也存在著不同程度上的缺陷,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也會誤導我們的行動,對此應該有清醒的認識,并堅持辯證的觀點。
綜上所述,這三個隱喻遠遠超越了其本身的語言現(xiàn)象,分別反映了大學教育上的三種哲學思想:“象牙塔”對應的是理性主義,“動力站”是工具主義,“有機體”是存在主義。同時,它們反映大學隨著時代的變化,大學理念的不斷演化和人們對大學認識的加深:從固守“象牙塔”,到走出“象牙塔”,成為“動力站”,再到解讀“有機體”,既要保有“象牙塔”情結,認真識讀大學“有機體”,又要妥善經營大學這座“動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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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震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