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亮
維·希姆博爾斯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 ),波蘭著名詩人。1923年出生于波蘭波茲南省西部小鎮(zhèn)布寧,八歲時移居克拉科夫。二戰(zhàn)中在地下中學(xué)完成學(xué)業(yè)。1945-1948年間,在克拉科夫著名的的雅蓋沃大學(xué)修習(xí)社會學(xué)和波蘭語言文學(xué)。1954出版詩集《向自己提問》而成名。此后相繼出版了《呼喚雪人》、《鹽》、《一百種樂趣》、《任何情況》、《大數(shù)目》、《橋上的人們》、《結(jié)束與開始》等重要詩集。1996年獲得諾貝爾獎,理由是她的詩“精確的嘲諷將生物法則和歷史活動展示在人類現(xiàn)實(shí)的片段中”。詩人現(xiàn)居克拉科夫市郊。
——譯 者
意外相逢
我們客客氣氣地相處
我們說多年后相見太美妙
我們的虎喝牛奶
我們的鷹走在地上
我們的鯊魚淹在水里
我們的狼在打開的籠子前呵欠連連
我們的蛇擺脫了閃電
我們的猩猩失去了靈感
我們的孔雀放棄了羽毛
很久之前蝙蝠已從我們的發(fā)間飛走
我們話的說到一半突然陷入沉默
連笑都無可奈何
我們的人
不知道如何交談
(選自《鹽》,1962年)
金婚紀(jì)念日
他們過去一定不同,
水與火,相差千里,
他們在欲望中占有和付出,
強(qiáng)暴彼此不相識的人。
擁抱著,他們占有和排斥這么久了,
懷里終于只剩下閃電過后的空氣。
某一天,回答來得比提問快。
某一夜只憑黑暗中的沉默
他們就猜到了彼此的神情。
性別模糊,神秘感消退,
差異性淹沒在相似性中,
如同所有顏色都能迭合在白色里。
兩人之中誰翻了倍?誰消失了?
兩人之中誰一人就使用了兩個人的笑容?
誰的發(fā)言代表了兩方的標(biāo)準(zhǔn)?
兩個人點(diǎn)頭時,到底是誰在表示同意?
把茶匙舉向唇邊的手勢,是誰慣用的?
誰在對方活著時,就剝走了對方的皮?
哪個還活著,哪個已死去
糾纏在誰的掌紋里?
他們對視著慢慢出現(xiàn)了一對攣生子。
“熟悉”催生了這一切——
它并不站在誰那一邊,
它甚至想不起誰是誰。
在這喜慶的日子,在他們金婚的紀(jì)念日,
一只鴿子,一樣地被看到,棲歇到窗臺上。
(選自《鹽》,1962年)
和石頭交談
我敲石頭的門。
“是我,請讓我進(jìn)去。
我想進(jìn)入你的里面,
我想進(jìn)去看看,
在你里面呼吸空氣?!?/p>
“走開,”石頭說。
“我是緊閉的。
即便你將我粉碎,
我也是全然封閉。
你將我磨成沙,
我也不會讓你進(jìn)來?!?/p>
我敲石頭的門。
“是我,請讓我進(jìn)去。
我來純粹是出于好奇。
唯有生命能將它熄滅。
我想漫步你的宮殿,
再和樹葉和水滴談?wù)劇?/p>
我時間不多。
我之易朽應(yīng)能將你打動?!?/p>
“我是石質(zhì)造就,”石頭說,
“所以只有一副不變的表情。
走開吧。
我沒有會笑的肌肉。”
我敲石頭的門。
“是我,請讓我進(jìn)去。
我聽說你里面的大廳空著,
無人看見,它們的美也是徒然,
寂靜,沒有腳步的回聲。
你得承認(rèn),你對它們也不甚了解。”
“大而空,的確,”石頭說,
“但這里沒有你的空間。
很美,也許,但是并不適合
你貧乏感覺之趣味。
你也許能了解我,但你絕對不會徹底。
我的全部外表朝向你,
我所有內(nèi)里卻轉(zhuǎn)了過去?!?/p>
我敲石頭的門。
“是我,請讓我進(jìn)去。
我并不尋求永久的庇護(hù)。
我并非不快樂。
我并非無家可歸。
這世界值得回去。
我將空手進(jìn),空手出。
我存在的證明
只是我的詞語,
雖然它們無人相信。”
“你不可進(jìn)入,”石頭說。
“你缺少參與的感覺。
別的感覺都不能彌補(bǔ)它的缺席。
即便能讓你具有透視一切的內(nèi)視力
也不能助你,一旦你缺少參與的感覺。
你不能進(jìn)來,你只是想有這種感覺,
那只是感覺的種子,想象?!?/p>
我敲石頭的門。
“是我,請讓我進(jìn)去。
我已經(jīng)等了二十個世紀(jì),
請讓我來到你的屋檐下?!?/p>
“如果你不相信我,”石頭說,
“盡可去問一滴水,它和葉子的說法將完全一致。
最后,也可以問問你自己的頭發(fā)。
我放聲大笑,是的,大笑,放聲大聲,
盡管我不知道如何笑?!?/p>
我敲石頭的門。
“是我,請讓我進(jìn)去”
“我沒有門?!笔^說。
(選自《鹽》,1962年)
火車站
我沒有如期
到達(dá)N城火車站。
一封未曾寄出的信
使你已處于警醒狀態(tài)。
在約定的時刻
你沒有抵達(dá)那里。
火車駛進(jìn)第三站臺
許多人走了出來。
當(dāng)人群走向出口
我不在其中。
幾個女人在人流中
匆匆取代
我的位置。
有個男人跑向其中一位。
我不認(rèn)識他,
但她很快
認(rèn)出他來。
他們交換了親吻
不是以我們的嘴唇,
一只手提箱失蹤了,
不是我的。
N城火車站
以優(yōu)異成績
在客觀存在里
通過了考試。
整個火車站留在原地。
個別列車奔跑
在既定的軌道上。
就連幽會
也按計(jì)劃進(jìn)行。
超出我們
存在的范圍。
出現(xiàn)在可能的
失樂園中。
就是某處。
就是某處。
這樣的話反復(fù)回響。
(《一百種樂趣》,1967年)
自體分裂
遇到危險(xiǎn),海參便將自身一分為二。
它將一半棄予饑餓的世界,
而以另一半逃避。
猛然一下就分裂為死亡與得救,
懲罰與獎賞,一部分是過去一部分是未來。
一道深淵出現(xiàn)在它的軀體中間,
兩邊立刻成為陌生的國境。
生在這一邊,死在另一邊,
這邊是希望,那邊是絕望。
如果有天平,秤盤不會動。
如果有公道,這就是公道。
死只死需要的一部分,不過量,
再從殘?bào)w中,長回必要的。
我們,也能分裂自己,真的。
只不過分裂成肉體和片斷的低語。
分裂成肉體和詩歌。
一側(cè)是嗓門,一側(cè)是笑聲,
平靜,很快就消失。
這邊是沉重的心,那邊是非全死——
三個小小的詞,仿佛三根飄飛的毛羽。
深淵隔不斷我們。
深淵圍繞我們。
(《任何情況》,1972年)
在一顆小星下
我為稱其為必然而向偶然道歉。
如果我弄錯,我向必然道歉。
請不要?dú)鈵?幸福,如果我把你攫為己有。
請死者寬恕我逐漸衰退的記憶。
我向時間道歉,因?yàn)槲覍κ朗陆?jīng)常忽略太多。
我為將新歡當(dāng)成初戀向舊愛道歉。
原諒我,遠(yuǎn)處的戰(zhàn)爭啊,原諒我把鮮花帶回了家。
原諒我,敞開的傷口,原諒我又刺破手指頭。
我為欣賞小步舞唱片而向深淵里呼救的人道歉。
我為清晨五點(diǎn)仍在熟睡而向火車站候車的人道歉。
原諒我,被追逐的希望,原諒我不時開懷大笑。
沙漠啊,原諒我一小匙水也沒有帶來。
還有你,鷹隼,多年來你一點(diǎn)沒變,總在同一只籠子里,
總是那么一動不動地盯視著同一個地方,
原諒我吧,即使你最后被制成了一只標(biāo)本。
我要為桌子的四只腳向被砍下的樹木道歉。
我要向大道理道歉因?yàn)槲抑蛔髁诵⌒〉幕卮稹?/p>
真理啊,請不要太注意我。
尊嚴(yán)啊,請對我寬大為懷。
容忍我,噢,存在的神秘,原諒我偶爾拆掉你鏈條上的線頭。
靈魂啊,別怪我不經(jīng)常擁有你。
我向所有的事物道歉因?yàn)槲也荒芡瑫r無所不在。
我向每一個人道歉因?yàn)槲覠o法成為每一個男人和女人。
我知道,有生之年我無法找到任何理由為自己辯解,
因?yàn)槲壹词俏易约旱恼系K。
言辭啊,別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勞神費(fèi)心地使它們變得輕松。
(《任何情況》1972年)
自殺者的房間
我敢說你們以為房間是空的。
不對。房間里有三只靠背結(jié)實(shí)的椅子。
一盞燈,足以擊退黑暗。
一張桌子,桌子上一只錢包,幾張報(bào)紙。
一尊逍遙的菩薩和一尊憂戚的耶酥像。
七只幸運(yùn)的大象,抽屜里一個記事本。
你們以為我們
的地址不在里頭?
沒有書,沒有畫,沒有唱片,你們以為?
不對。一只小號優(yōu)雅地握在一雙黑手中。
薩斯基雅和她熱誠的小花朵。
歡樂,那神祗的火花。
架上的奧德修斯在第五歌的諸般冒險(xiǎn)后
在令人重獲生命的睡夢中伸展四肢。
道德家們
那組成他們名字的金質(zhì)音節(jié)
銘刻在上過硝的皮革書脊。
跟著他們的,是挺直了后背的政客們。
沒有出口?房門怎么啦?
沒有風(fēng)景?窗戶外別有景致。
眼鏡
就在窗臺上。
一只蒼蠅嗡嗡飛——就是說,還活著。
你們以為,至少會有一封信說明什么。
但是,如果我告訴你們根本沒有信呢——
而他原有那么多朋友,我們這些人
恰好都可以裝進(jìn)靠在茶杯邊上的那只空信封里。
(選自《大數(shù)字》,1976)
夸我姐姐
我的姐姐不寫詩,
好像也不會突然寫起詩來。
她步媽媽的后塵,后者不寫詩,
也和她的爸爸一樣,后者同樣不曾寫詩。
在我姐姐的屋頂下是安全的:
因?yàn)槲医惴蛘f什么也不愿寫詩。
即便他能把話說得流利又動聽,
事實(shí)是,我的親戚里無人在寫詩。
我姐姐的抽屜里找不出任何以前的詩,
手提袋里也沒有新寫的詩。
我姐姐邀我去吃午飯時,
我知道她不是想叫我去聽她讀新作。
她做的湯味道鮮美,不存額外的動機(jī)。
她的咖啡不會濺落到手稿上。
有一些家庭無人寫詩,
但是一旦有人開始寫,此疫就很難隔離。
有時寫詩之癖就像瀑布在世代中流傳,
在家族興趣形成的所在,制造致命的旋渦。
我姐姐操一口出色的散文,
但她全部的著作只是一堆度假時寄來的明信片
每年也是說些同樣的內(nèi)容:
等她回來,她會有
很多
很多
很多要告訴我們。
(選自《大數(shù)字》,1976)
與死者秘密交往
在什么情況下你會夢見死者?
是否在臨睡前時常想起他們?
誰第一個出現(xiàn)?
是否總是同一個人?
叫什么?姓什么?墓地在哪?死于何時?
他們提到什么?
曾經(jīng)的友誼?親情?祖國?
他們說過他們來自何地嗎?
誰和他們在一起?
除了你,還有誰在夢里見過他們?
他們的臉,和照片是否相似?
他們是否和歲月一起老去了?
是否健康?是否疲倦?
那些被謀殺者,傷痊愈了嗎?
是否還記得是誰殺死了他們?
他們的手里握著什么?請?jiān)敿?xì)說明。
他們是否燒焦?發(fā)霉?生銹?腐爛?
他們的眼里有什么?懇求?還是威脅?請具體說說。
你是否只是和他們談了談天氣?
或者只是聊了聊花啊,鳥啊,以及蝴蝶?
他們根本沒提什么令人難堪的問題?
如果提了,你是如何作答的?
簡便地示以沉默?
或是借故轉(zhuǎn)移話題?
或者只是及時地醒來?
(《橋上的人們》,1986年)
填寫履歷
需要做什么?
填寫申請表
并附一份履歷。
不論生命的長度
履歷最好簡短。
簡明,事實(shí)必加以選擇。
要地址,不要風(fēng)景,
要確鑿的日期,不要含糊的記憶。
關(guān)于愛情,只需填婚否,
孩子,只填那些已經(jīng)出生的。
誰認(rèn)識你,比你認(rèn)識誰更有價(jià)值。
外出,只填出國。
填寫加入過何種協(xié)會,無須理由。
榮譽(yù),不寫是怎么獲得的。
填吧,好像你從未跟自己說過話
仿佛總是與自己保持著一臂的距離。
默默地跳過你那些貓呀,狗呀,鳥呀,
不要提你那些塵封的收藏,朋友,夢想。
填上價(jià)碼,不管價(jià)值,
填上名頭,不要管實(shí)質(zhì)。
填上鞋子尺碼,不管穿著去了哪兒,
也不提你當(dāng)他是什么人。
另外,需要一幅照片,一只耳朵露在外面。
耳朵的形狀才有意義,而不是聽到了什么。
然而,它究竟聽到了什么?
碎紙機(jī)劈劈啪啪的聲音。
(選自《橋上的人們》,1986)
酷刑
什么也沒改變。
身體仍是痛苦的容器;
它要吃、呼吸、睡覺;
它有薄薄的皮膚,血液就在下面;
牙齒、指甲的補(bǔ)給很充分;
骨頭可以斷裂;關(guān)節(jié)能夠伸縮;
這一切,在酷刑中都被考慮。
什么也沒改變。
就和跟羅馬建成前后一樣,
就跟基督誕生前后二十世紀(jì)一樣,
身體顫抖身體的。
酷刑一如往昔,地球縮小,
一切照常,仿佛發(fā)生在隔壁。
什么也沒改變。
只是受刑的人口越來越多,
罪名層出不窮,舊的接著新的——
真的,羅織的,臨時的,烏有的。
但是,肉體的呼應(yīng),
曾經(jīng)是,現(xiàn)在是,將來仍是
無辜的叫喊,——依照確定的尺度和音準(zhǔn)。
什么也沒改變。
改變的只是一些規(guī)矩、慶祝儀式和舞步。
雙手護(hù)腦的姿勢
無論任何還是沒有改變。
身體打滾,痙攣,匍匐,
受擊打后倒地,雙膝扭曲,
淤血,腫脹,口吐白沫,血流不止。
什么也沒改變。
除了河水的流逝,
除了森林、海岸、沙漠和冰川的形狀。
小小的靈魂游蕩其中,
消失,返回,挨近,又遠(yuǎn)離,
不可捉摸,靈魂是靈魂的陌生人,
確信,懷疑自己的存在,
而當(dāng)肉體出現(xiàn)、出現(xiàn)、出現(xiàn)
終于無處可去。
(《橋上的人們》,1986年)
可能性
我喜歡電影。
我喜歡小貓。
我喜歡沿著瓦爾塔河生長的橡樹。
我喜歡狄更斯甚于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喜歡令我喜愛的人甚于人類。
我喜歡手頭留著針線,以備不時之需。
我喜歡綠顏色。
我喜歡不去論證理智應(yīng)為一切負(fù)責(zé)。
我喜歡例外。
我喜歡早早動身。
我喜歡跟醫(yī)生說點(diǎn)別的。
我喜歡老式的插圖。
我喜歡寫詩的荒謬甚于
不寫詩的荒謬。
我喜歡愛情的非周年紀(jì)念
以便可以天天慶祝。
我喜歡道德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