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濤
著名哲學家張世英早年以對德國古典哲學的研究享譽海內(nèi)外,尤其是他對黑格爾哲學的精湛研究,影響了一代又一代國內(nèi)學人。值得關注的是,及至晚年,張先生卻回復到關于中國古典哲學的研究上,結合對西方現(xiàn)當代哲學的學習與思考,逐漸形成并系統(tǒng)地提出了新“天人合一”、“萬有相通”這一可以“與熊、馮、金的體系比肩”的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哲學體系。
復返其根,會通中西。在新體系的觀照下,年近九秩的張先生再次煥發(fā)出驚人而旺盛的學術生命力,談虛擬,論想象,言境界,說希望,以不能自己的創(chuàng)造激情,連續(xù)出版了《天人之際——中西哲學的困惑與選擇》、《進入澄明之境——哲學的新方向》、《哲學導論》、《新哲學講演錄》、《境界與文化——成人之道》等一系列詩史思結合的學術精品。
一
有人說:“哲學是反體系的。”但黑格爾認為:“哲學若沒有體系,就不能成為科學。沒有體系的哲學理論,只能表示個人主觀的特殊心情,它的內(nèi)容必定是帶有偶然性的。”新“天人合一”、“萬有相通”哲學體系的提出,既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智慧的當代開顯,無形中又契合了西方后現(xiàn)代哲學轉向的內(nèi)蘊與大勢,為當前漸趨碎片化的理論思考提供了一個綱舉目張、渾然有體的參考鏡像,傳統(tǒng)的本體論、認識論、美學、倫理學、歷史觀等在新哲學體系的燭照下獲得了全新的闡釋,帶給廣大讀者耳目一新、圓融無礙的澄明之感。
由是觀之,張先生的《歸途——我的哲學生涯》一書,作為個人自傳性文本,就具有獨特的學術價值。它不僅是了解張先生生平及其半個多世紀學術心路歷程的最佳窗口,也是直接把握其學術思想內(nèi)核,以便較為快速地進入其哲學新體系的理想指南。張先生以“歸途”二字來概括其哲學生涯,固然如其所描述的,“就像我的哲學足跡,雖然遍歷中西古今,最終還是向往少年時期所迷戀的老莊家園一樣”,是個人回歸自我精神家園的真實寫照,但這一回歸及其晚年所發(fā)生的重大學術轉向,對當代中國哲學研究不無借鑒與啟示意義。
這部篇幅不長的自傳由正文和附錄兩大部分組成。正文部分包括16篇回憶文章,附錄部分則收錄了張先生不同時期發(fā)表的相關隨筆、代表性論文和若干記者訪談資料。
在回憶文章中,張先生以清晰簡明的筆墨,生動地講述了他從啟蒙階段以至西南聯(lián)大求學期間的問道生涯,對他60年來的學術發(fā)展道路做出了嚴格的自我解剖和深刻反思,特別是對改革開放近30年學術轉型的心路歷程作出了說明。
和許多會通中西的學術大家一樣,童年及青少年時期的張世英熟讀中國典籍文獻,自小就打下了堅實的國學基礎。進入西南聯(lián)大后,張先生先學經(jīng)濟,后出于對宇宙人生沉思默想的偏好,也由于受哲學家賀麟的巨大影響,轉入哲學系,在馮友蘭、賀麟、湯用彤、馮文潛、吳宓、金岳霖、聞一多等諸多學術大師的指引下,踏上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上下求索之路。
是時的西南聯(lián)大名家薈萃。在張先生的筆下,每一位聯(lián)大名師無不才情充沛、性格迥異、風采斐然。賀麟以“荷花出污泥而不染”詮釋黑格爾的“絕對精神”,解說辯證法,通俗而新奇;講授英國詩歌的吳宓,卻重中國經(jīng)典,給學生推薦的參考書大多是關于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邏輯的沈有鼎和專治文學的聞一多同開“易經(jīng)”課,卻還像學生一樣彼此旁聽對方的課程,課后兩人常比肩而談,進行嚴肅的學術爭論。前輩學者由博返約的大家氣象、會通中西的世界眼光、崇尚學術的名士風范無疑對張先生日后的治學態(tài)度及治學方法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張先生當時看一些講中國哲學史的書,常常覺得理論分析少,不甚了了,并因此而歸罪于中國人的傳統(tǒng)思維方式:籠統(tǒng)、混沌。但聽過馮友蘭的課后,覺得他對許多中國古代的思想學說解釋得那么清晰,評論得那么近情近理。當時張先生敏銳地意識到,“中國傳統(tǒng)思想缺乏分析和邏輯論證,許多內(nèi)蘊很深厚的東西都被掩藏了起來,可以玩味,卻難于解說。”張先生認為這與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不重主客二分的“天人合一”,少有認識論與方法論,更缺少演繹法有關。張先生日后關于中國哲學發(fā)展道路的許多思考,所闡發(fā)并系統(tǒng)提出的新“天人合一”、“萬有相通”哲學體系,其實就包孕和涵攝了西方“主客二分”思維方式的積極因素。作為一位受傳統(tǒng)舊學影響頗深的學者,張先生及至晚年都強調學習西方特別是學習西方哲學的重要性,希望用西方近現(xiàn)代哲學的認識論與方法論來激活、驚醒中國傳統(tǒng)哲學這頭“雄獅”。
思想的發(fā)展總是在正反合的辯證之途中曲折演進的。如果說馮友蘭講授中國哲學史,更多地將張先生引向了對邏輯推理和概念分析的重視的話,那么,西學造詣極深、西方哲學功底“如撒鹽水中,化影響于無形,不露任何痕跡”的佛學大師湯用彤,則將張先生帶入了一個高深莫測的“玄遠之境”。湯用彤講授魏晉玄學,在課堂上強調最多的是“物我兩忘”和“即世而出世”、“應物而無累于物”。湯先生說:“笛卡爾明主客,乃科學之道,但做人做學問還需要進而達到物我兩忘之境,才有大家氣象。”他所強調的大家氣象,給張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張先生后來經(jīng)常強調的既要重主客,又要超主客,強調科學與哲學的結合,就與湯用彤當年的教誨有一定的聯(lián)系。
在張先生的新體系中,哲學的根本問題被概括為人生的“在世結構”問題。所謂“在世結構”,是指人與世界相結合的關系和方式,這又可以粗略地分為兩個層次:一個是“主體——客體”的追問方式,一個是“人——世界”(“天人合一”)的追問方式。前者以我為主體,以他人、他物為客體,兩者是相互外在的東西;后者把人與世界萬物看成是息息相通、融為一體的內(nèi)在關系。相應地,上述兩個層次在中外哲學史和個人精神發(fā)展史上大體表現(xiàn)為三個階段:“前主客關系的天人合一”階段;以“主客二分”為主導的階段;最后是經(jīng)“主客二分”式思想的洗禮,包含“主體——客體”在內(nèi)而又超越之的高級的“天人合一”階段,又可稱之為“后主客關系的天人合一”。這樣,“天人合一”、“萬物一體”本是個人和人類精神發(fā)展的邏輯起點,又成為其最終歸宿。
二
真正的哲學創(chuàng)新從來都不是積累性的,它歸根結底是元哲學層面的重建,可謂“一是皆是,一非皆非”,而一旦取得突破,就為哲學的未來發(fā)展開辟了廣闊的空間。張先生的新哲學體系沖決了主體性哲學狹窄眼界的限制,從元哲學層面揭示了西方現(xiàn)當代哲學轉向的本質與趨勢,為中國哲學的未來發(fā)展指明了方向。
在本體論和認識論上,張先生強調“由‘在場的形而上學到在場與不在場相結合的思想轉向”,從“有底論”向“無底論”轉向。在張先生看來,任何一個事物都有其出場(在場)的方面,又有其未出場(不在場)的方面,在場的東西以不在場的東西為根底,彼此一體相通。由于這種根底是無窮無盡的,所以這種根底也就是無底之底。既然當前在場的東西總是以隱蔽在其背后的不
在場的東西為根源或根底,那么人類認識的目的就絕不能僅僅滿足于求真、追求主客觀相一致,局限于眼前的在場之物,而更重要的是求新和創(chuàng)造。在一場《超越現(xiàn)實性哲學的對話》中,張先生就現(xiàn)實與虛擬的關系做出了全新的思考。他批評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性哲學框架,強調“哲學要創(chuàng)新,必須把想象、虛擬放在核心地位”;“想象把人的注意力指向不在場的領域,它是創(chuàng)造性和虛擬性的源泉?!?/p>
在審美觀上,張先生強調審美意識在存在論上的根據(jù)就是“萬物一體”、“天人合一”?!鞍粗骺完P系式看待人與世界的關系,則無審美意識可言;審美意識,不屬于主客關系,而是屬于人與世界的融合,或者說天人合一?!睘楦羁痰亟沂緩闹骺完P系的在世結構到超主客關系的在世結構,從重在場到重不在場的當今藝術哲學新方向,張先生結合中國古典詩論中的“隱秀說”,引用了元稹、柳宗元、杜甫等詩人的著名詩篇,闡幽抉微,妙語解頤。以詩意的語言生動地敘說了中國詩歌注重“意在言外”、“言約旨遠”、“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含蓄之美,讓人讀后既感新奇信服,又倍覺親切有味。
在倫理觀上,張先生認為對“萬物一體”的領悟是提高道德水平的基礎,并呼吁在重視經(jīng)世致用的同時,更多地提倡詩意境界和“民胞物與”的精神。在張先生看來,今天弘揚“萬物一體”思想,更多提倡儒家“天人合一”思想中的“一體之仁”的觀念,人與人之間能夠多一分一體同類之感,會多一分愛的溫情。毫無疑問,這樣的倫理觀為當前的和諧社會、和諧世界建設奠定了哲學本體論上的依據(jù),值得進一步研究與弘揚。
在歷史觀上,張先生力主從傳統(tǒng)的歷史還原論到現(xiàn)代的古今融合論的轉變。“萬有相通”、“萬物一體”,這是古今融合、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融合歷史觀的存在論依據(jù)。“過去與未來,古與今都是唯一的宇宙整體自我展開、自我發(fā)展的不同階段和不同狀態(tài)。所以,過去與未來、古與今雖不同而又能相通,歷史的昨天和今天是一個相互貫通的有連續(xù)性的整體?!痹跉v史研究中,有必要把古今溝通起來,而不是使古與今彼此異己,相互隔離。
顯然,作為一位對主體性哲學有長期的深湛研究,對其利弊有著十分清醒的認知的哲學家,張先生晚年所闡揚的新“天人合一”、“萬有相通”的哲學體系絕不能被視為是對原始的“前主客關系的天人合一”的簡單回復,而是一種辯證的更高層次的回歸。張先生對主體性哲學既有熱情的肯定與吸收,又有獨創(chuàng)的超越與發(fā)揮。把哲學規(guī)定為以進入人與世界融為一體的高遠境界之學,在張先生看來,這種境界“不是拋棄主客關系,而是需要和包括主客關系卻又超越之”;“不是不需要知識和規(guī)律性、必然性,不是‘棄智,而是需要廣泛的知識和規(guī)律性、必然性而又超越知識、超越規(guī)律性、J必然性”;“不是不需要功利追求,而是既講功利追求又超越功利追求”。因此,與傳統(tǒng)的帶有相當封閉性與停滯性、缺乏認識論支撐的舊“天人合一”體系相比,張先生所提倡的毋寧說是一種既有“萬物一體”高遠精神境界,又強調發(fā)揮人的主體性、奮發(fā)有為的積極進取之學。在張先生晚年的代表性學術著作《哲學導論》一書的結語中,他更將自己的新“天人合一”、“萬有相通”的哲學體系命名為“希望哲學”,“希望就是虛擬”,“希望就是戰(zhàn)斗”。這樣的哲學,極目無限,元氣淋漓,不曾見半點倦游歸來的頹唐心境。可以說,新“天人合一”、“萬有相通”哲學體系與中國傳統(tǒng)的“天人合一”理論相比,無論在內(nèi)容上還是形式上,都已躍升到一個嶄新的思想層次。
張先生晚年的學術轉向及其所取得的重大學術成果,不僅對中國哲學具有方向性的指導意義,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智慧的當代延續(xù),而且為我們提供了西方現(xiàn)當代思潮在中國語境中的現(xiàn)實出場路徑,對我們高屋建瓴地理解與把握西方現(xiàn)當代哲學的未來走向也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它是漢語圈學者對世界哲學做出的獨特貢獻??梢哉f,“歸途”既是中國哲學的歸鄉(xiāng)之旅,也是民族思想原創(chuàng)的超越之途。
毫無疑問,當代的中國哲學建設不能固守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視域和方向,只有在和世界哲學、特別是西方現(xiàn)當代哲學這個他者的對話中才能形成與發(fā)展。不過,中國哲學的未來發(fā)展更需要實現(xiàn)一種真正的自覺,中西的會通與交流還亟待改變目前以西學為體的傾向。“穿越西方是為了更好地閱讀中國”,西方的他者鏡像構成了我們認識自己的必要前提,認識自己成為遍歷西方的最終歸宿。我們固然需要在與西方哲學的視界融合中拓展我們的思想起點,但我們研究西方哲學的目的,最終還是為了發(fā)展自己的哲學和文化。誠如張先生所言:“我也認為中國傳統(tǒng)哲學固有的優(yōu)點也只有在與西方哲學結合的條件下,才能重振自己的活力。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有很多可貴的東西似乎尚處于沉睡中,需要用西方的思想來激活它們,而它們一旦被激活,就比西方的哲學思想更具魅力?!蔽覀兤诖懈嗟闹袊鴮W者踏上這樣的“歸途”。中華民族的學術還鄉(xiāng)之日,也就是中華文化在世界上大放異彩之時。
作者單位:《江海學刊》編輯部,副研究員,博士
(本文編輯喬向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