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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胡才那樣

      2009-09-23 08:46:24張存學(xué)
      小說林 2009年5期
      關(guān)鍵詞:子洲德魯水滸

      胡才走進(jìn)姿容美容店時,他的老婆劉美婷白了他一眼。他的老婆正在給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燙發(fā),她白胡才一眼時就清楚,胡才現(xiàn)在無所事事。胡才只有無所事事時才會走進(jìn)美容店。美容店是劉美婷開的。胡才走進(jìn)美容店后坐在了長條椅子上。

      劉美婷又白了胡才一眼。胡才佯裝不知。其實他知道老婆這一次白他一眼的含意,這含意就是讓他幫她干些啥,比如掃一下地上的頭發(fā),整理一下臺面上的東西等等。但胡才一動不動。胡才一動不動的樣子像個木偶。胡才現(xiàn)在像個木偶不是啥好兆頭,對于手忙腳亂的劉美婷來說不是好兆頭,對于胡才自己來說也不是好兆頭。因為胡才這個樣子就意味著他要去喝酒。胡才酒量不是太大,半斤酒就醉,醉了就胡鬧,要么跟人打架,要么就到處亂跑。劉美婷不止一次地從街上拉回胡才,有時候她是放下手中的活兒去街上拉胡才的。胡才自己也知道自己酒風(fēng)不好。他自己無所事事坐在老婆開的美容店時就覺得自己又要找人喝酒了,所以他也知道這不是啥好兆頭。

      覺得不是啥好兆頭的胡才繼續(xù)呆坐在長條椅子上。但這沒有用,每一次這樣在姿容美容店里面對老婆劉美婷呆坐他最終都控制不了自己,他必然要走出美容店,必然要去找人喝酒,然后必然要喝醉,喝醉了就讓老婆拽回家。拽回家等他清醒過來,老婆就跟他吵架。有時吵得很兇,主要是老婆劉美婷吵得兇,劉美婷轉(zhuǎn)著一雙水光光的大眼睛罵胡才是豬。劉美婷有時還拿家什兒,比如拿菜刀之類的威脅胡才。胡才在這個時候就不吭聲了。兩口子吵過后,又奇怪地并排走在街上,或者買東西,或者去參加什么聚會。這個時候他們顯得很親熱,這是真的親熱,好像誰都離不了誰。

      胡才待了有半個小時。在劉美婷專注于手上的活時,胡才走出了姿容美發(fā)店。他一走出,劉美婷就追到門口喊:“胡才。”

      胡才沒有轉(zhuǎn)身,他直走著,走向馬路對面的街心花園?;▓@很大,里面的草地綠得厚實。

      “胡才。”劉美婷又喊。

      胡才仍沒有吭聲。他走進(jìn)花園里。他選了個可以坐的地方坐了下來。他坐下來后面對著馬路對面美容店門口的老婆。老婆劉美婷看他坐在草地上似乎稍稍放心了些,但她還是叮囑胡才:“不要喝酒。”

      胡才笑了笑算是回答。

      太陽很好。但對胡才來說,德魯城天上的太陽就像是個無遮無攔的大火球,這大火球一懸在他頭上時,他就覺得暈。這種暈就像腦子里的東西全部被拔光了,腦子一空就暈。而陰雨天的時候,胡才還是暈,這種暈又像是腦子里被灌進(jìn)了許多水,水一多,腦子就暈。胡才是德魯賓館的廚師,他在德魯賓館干廚師已經(jīng)有五年時間了。每一天,他提起菜刀或者提起炒勺時就煩,他這么煩的時候就把自己想象成水泊梁山的李逵或者武松。這時,他手中的菜刀就變成了李逵手中的板斧和武松手中的刀。他這么一想象,他手中的活就利索起來。這個時候,他也變得神采飛揚起來。

      胡才愛聽水滸的故事。有一段時間他成天迷戀在水滸的故事之中。那段時間,給他講水滸故事的是一個叫楊子洲的人。楊子洲是德魯中學(xué)的老師。胡才在認(rèn)識楊子洲之前看過水滸的書,也看過水滸的電視劇。當(dāng)時他看過就看過了,沒有留下太多的印象,但聽楊子洲講水滸卻是另一番滋味兒。胡才是在馬路上認(rèn)識楊子洲的。當(dāng)時是下午,胡才喝醉了走在馬路上。喝醉了的胡才走在馬路上每踏一步都軟弱無力??梢哉f,胡才在德魯城里是一個有名的人物,他因為喝酒有名,因為喝醉了酒胡鬧有名。喝醉酒的胡才走在街上沒有人敢搭理。但這一天,喝醉了的胡才一點兒胡鬧的力氣都沒有。太陽光很強(qiáng),太陽光讓他像放了氣的癟皮胎在馬路上搖來晃去。此時的胡才雖然搖搖晃晃,但腦子還清醒著。他知道馬路上有汽車,有自行車,所以就盡量靠路邊走。胡才這樣走著腿一趔倒在了排水溝里。胡才想爬起來,但他感到天旋地轉(zhuǎn),一點兒力氣都沒有。此時楊子洲恰好路過這里。楊子洲扶起了胡才。胡才站穩(wěn)后朝前走。走了幾步,胡才又趔了一下。胡才又跌倒。楊子洲看胡才這樣子,便扶著胡才朝前走。那一天,德魯中學(xué)老師楊子洲一直將胡才扶到胡才的家里。胡才到家里時已經(jīng)比前面更清醒了,他要留下楊子洲喝酒。楊子洲說他不會喝酒,從來也沒有喝過酒。胡才睜著眼睛看楊子洲,他不相信楊子洲不會喝酒。在胡才看來,德魯?shù)哪腥瞬粫染凭筒皇悄腥?。在胡才還看來,德魯?shù)哪腥藳]有不喝酒的,只是喝得多少不同罷了。胡才看著楊子洲,他從楊子洲的眼睛中看出楊子洲說的是實話。胡才只好放棄和楊子洲喝酒的打算。然后他問楊子洲在哪個單位工作。楊子洲說:“在德魯中學(xué)?!薄笆抢蠋?”胡才問。楊子洲點了點頭,然后說了自己的名字。胡才和楊子洲就這么認(rèn)識了。幾天后,胡才想起了楊子洲。他走進(jìn)德魯中學(xué)找到楊子洲。楊子洲住在單身宿舍里。胡才敲開楊子洲的門時,楊子洲看到站在門口的胡才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胡才會找他。在這之前,他扶胡才走在路上的情形讓德魯中學(xué)另外的一個老師看到了。那個老師第二天對楊子洲說,胡才是德魯城里有名的酒鬼,在他成為有名的酒鬼前還是德魯城有名的混世魔王,這個混世魔王總是和人打架。后來,這個混世魔王和劉美婷結(jié)了婚,結(jié)婚后,他不再打架了,但又成了一個酒鬼。楊子洲是從外地調(diào)來的年輕老師,在他那天扶胡才回家前,他不認(rèn)識胡才,也不知道胡才是這么一個人。胡才走進(jìn)楊子洲的宿舍后,楊子洲趕忙給胡才泡茶,同時給胡才遞上煙。楊子洲給胡才遞煙時,胡才趕忙站起來,他顯得很客氣,他說,他是來專門謝楊子洲老師的。楊子洲趕忙說:“沒有啥,沒有啥?!眱蓚€人坐下來抽煙。兩個人抽煙時無話可說。胡才眼睛朝旁邊書架上的書溜去,書架上所有的書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而且所有的書名都陌生得讓他發(fā)暈。盡管如此,他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一本他認(rèn)識的書,這本書就是《水滸》。胡才對楊子洲說:“我看過《水滸》。”楊子洲轉(zhuǎn)身從書架上抽出《水滸》,他拿在手中翻了翻然后講起了書中的魯智深。楊子洲說:“我喜歡魯智深?!焙艣]有說什么。他看過水滸的書,也看過水滸的電視劇,但他談不到喜歡里面的哪個人。他只是覺得水滸熱鬧、有趣。有時候,他偶然想起水滸的人物時覺得一般化了。胡才是打過架的人,是拿過刀,拿過鐵棍之類的打過架的人,胡才甚至有過一支土法造的長槍,胡才后來不打架了,對打架厭惡了,所以他對《水滸》中的打打殺殺并不是太感興趣。

      但德魯中學(xué)老師楊子洲對《水滸》中的打打殺殺感興趣,他對胡才說他喜歡魯智深后便不由自主地講開了魯智深。開始講時,楊子洲還有些拘束,接著便進(jìn)入境界了。楊子洲一進(jìn)入境界兩眼就放光,接著便手舞足蹈。胡才看著楊子洲,漸漸地胡才也兩眼放起光來,他跟著楊子洲的節(jié)奏臉上的肌肉一緊一松。楊子洲講到精彩處時,胡才也跟著手舞足蹈。一個章回講完后,楊子洲猛然停頓,而胡才仍沉浸于其中,仍兩眼放光地看著楊子洲,待到明白楊子洲講完了一個章回時,他才愣過神來。

      坐在草地上,眩暈感在持續(xù)。胡才朝姿容美發(fā)店看了一眼,老婆劉美婷這時正給另外一個女人做頭發(fā),她一邊做,一邊跟女人說著什么。這個時候,胡才想到了酒。實際上,在他朝這片草地走來時酒的念頭就像蟲子一樣悄悄在他心里爬動了?,F(xiàn)在,這個蟲子變成了長翅膀的東西在他心里亂撞。酒,胡才在心里念叨了一下。他站了起來,他知道是酒讓他站起來的。

      胡才走出花園。準(zhǔn)確地說,胡才是溜出花園的。是趁他老婆劉美婷沒有朝花園這邊看時他溜出的。一溜出花園,胡才便加快了腳步。他朝前走去。走了幾十米后他回頭朝姿容美發(fā)店看了一眼,那里沒有老婆出來的身影。他繼續(xù)加快腳步?,F(xiàn)在他想著到工商銀行的單身宿舍去,那里有個他的朋友叫朱慶。他想朱慶現(xiàn)在像豬一樣懶在床上睡覺,他還想象朱慶的床底下藏著幾瓶好酒。

      走了有幾百米遠(yuǎn)時,胡才隱約聽到了老婆劉美婷喊他的聲音,但這對于胡才來說已經(jīng)沒有用了,這聲音已經(jīng)拉不住胡才了,況且,幾百米的路已經(jīng)拐了彎兒,那姿容美發(fā)店已經(jīng)看不見了。

      工商銀行單身宿舍里的朱慶并沒有睡覺。朱慶正趴在桌子前學(xué)習(xí)。朱慶學(xué)的是單位發(fā)放的資料。單位后天要進(jìn)行職業(yè)方面的考試,朱慶因此就用功著。胡才推門進(jìn)來時,朱慶有些煩,他不想讓人在這個時候打擾他。朱慶扭頭看著走進(jìn)來的胡才,然后又慢慢扭過頭看著眼前的資料。

      胡才坐在了床上。胡才這樣坐著沒有說什么,他只是看著朱慶。朱慶出聲念了一道題。他這樣出聲,意思是讓胡才離去。胡才看著朱慶明白了他的意思。胡才笑了笑站起來,他要走出去,不再打擾用功的朱慶。

      但此刻朱慶突然把椅子朝后一拉站了起來?!昂染??!敝鞈c大聲說。他這么說過后轉(zhuǎn)向已經(jīng)朝門口走去的胡才。他又說了一句:“胡才,喝酒。”

      兩個人坐了下來。朱慶的床下果然藏著酒。朱慶擰開酒瓶后又搓了搓手,他說:“我出去弄點兒吃的?!?/p>

      朱慶不一會兒回來,他買來了一斤熟牛肉。熟牛肉是切好的。

      胡才和朱慶開始喝了起來。兩個人是多年的老朋友,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就是喝酒的時候。兩個人都一遍又一遍地戒過酒,但又一遍又一遍把戒酒的話當(dāng)吹過的風(fēng)一樣不當(dāng)回事。

      兩個人喝下去。一斤酒快喝完時,胡才的兩只眼睛已經(jīng)迷三倒四起來。朱慶還清醒著。朱慶能喝一斤酒。朱慶看著迷三倒四的胡才就知道這酒再不能喝了,再喝胡才就會胡鬧。朱慶將還剩一兩酒的酒瓶藏起來,他現(xiàn)在和胡才說話,說他胡才最感興趣的話。胡才最感興趣的話題是兩個,一個是德魯中學(xué)的楊子洲老師,一個是水滸故事。其實這兩個話題是一個話題。胡才對這話題最感興趣只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胡才的老婆劉美婷,一個是朱慶。

      “說說楊老師吧?!敝鞈c說,“最近再見過他沒有?”

      “沒有。一直沒有見過?!焙耪f著端起一只空酒杯。他看酒杯是空的,便目光四射地到處找酒瓶。

      “酒喝完了。”朱慶說。接著朱慶又說:“那就說說水滸?!?/p>

      胡才放下酒,他雙眼直視著朱慶,他這樣看朱慶是因為他明白朱慶現(xiàn)在將他當(dāng)個醉漢來哄了。關(guān)于好長時間沒有見楊老師的事,朱慶是知道的,朱慶早就知道。朱慶這么問就是要哄著胡才把注意力放在別的方面。

      “再弄一瓶吧?!焙耪f。

      “不能再喝了。”朱慶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胡才的頭耷拉下來。朱慶說不能再喝了的話讓胡才稍稍清醒了一下。他把頭耷拉下來意味著他的確不能再喝了。

      胡才走出朱慶的宿舍時,朱慶說要送他回去。胡才說:“不用了,不用了?!?/p>

      恰在這時,有人找朱慶。朱慶只好讓胡才自己走。

      胡才走出了工商銀行的大門。太陽仍像個明亮的大火球。胡才在太陽光下面走著頭又暈了起來。他回頭朝后看了一眼,后面沒有朱慶跟來。胡才在心里說:這真好,真好。胡才覺得沒有朱慶跟上來,等于給了他自由。這自由真好。

      自由自在地走在馬路上,胡才就想著要到哪里去。他首先想到的是德魯中學(xué)的楊子洲老師,但一想到楊子洲老師的老婆時,他心里又黯然下來。

      楊子洲老師是半年前結(jié)婚的。楊子洲老師結(jié)婚后胡才再也沒有去過楊子洲老師那里。這主要是因為楊子洲老師的老婆。楊子洲娶的老婆是德魯本地人,她在嫁給楊子洲前早就知道胡才,知道胡才是一個混世魔王,一個酒鬼。楊子洲結(jié)婚的那一天,胡才去了。楊子洲和他的老婆給他敬酒時,楊子洲的老婆吃驚地看著胡才,也吃驚地看著楊子洲。敬完酒,他們離開酒桌時,楊子洲的老婆問楊子洲:“你怎么認(rèn)識胡才這號人?”這話胡才聽見了。胡才聽完這話就恨楊子洲的老婆。自那以后,他再也沒有去找過楊子洲。

      胡才迷戀楊子洲講水滸,迷戀了整整半年,直到楊子洲結(jié)婚為止。在這半年里,胡才很少喝過酒,即使喝了也覺得喝酒索然無味。不是說胡才變好了,而是胡才在這半年里滿腦子是水滸。胡才就像被一根線牽著不斷地往楊子洲老師那里跑,喝酒對他來說什么都不是了。胡才一見到楊子洲老師就像船靠到岸一樣踏實,然后在楊子洲老師的講述中他凝神屏氣,他被楊子洲老師的講述引入到迷醉中,引入到忘我的境界中。胡才那個時候整個人似乎都變了,不是他自己覺得變了,而是他老婆劉美婷覺得他變了,變得有精神了,變得不像個酒鬼了。

      楊子洲老師在對胡才講水滸時講得如醉如狂,胡才也聽得如醉如狂。故事往往在最精彩處停止,然后,胡才恍然如醒般問楊子洲老師下一回是什么。這時候,楊子洲老師就靜下神來,他看著胡才,然后,他讓胡才說他自己的事?!笆裁词?”胡才問?!澳惝?dāng)年拔刀子的事,打架的事?!睏钭又蘩蠋熣f。胡才一聽讓他講這些事就把嘴閉住。然后他又讓楊子洲老師講水滸。但楊子洲老師說:“還是說說你的事?!焙耪f:“沒有啥好說的,都過去了?!睏钭又蘩蠋熣f:“我還是想聽聽,你總不能只聽我講?!?/p>

      胡才只好敷衍地說了他當(dāng)年打架的事。胡才說這事沒有用十句話就說完了,但楊子洲老師卻顯得興趣盎然。楊子洲老師就像講水滸一樣兩眼放光地看著胡才,他讓胡才繼續(xù)講下去。胡才又敷衍地說了一件他自己當(dāng)年的事。胡才在說這些事時感覺非常不好,他覺得自己在說自己當(dāng)年的丑事、荒唐事,他對那事早已厭惡了。但楊子洲老師對他的事仍癡迷著,他不得不再次說下去。最后,他實在覺得說得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時便停下來,他看著楊子洲老師,他說:“你打過架沒有?”楊子洲老師說:“沒有,從來沒有。”胡才覺得不可思議。然后他想怪不得楊子洲老師對他拔刀打架的事感興趣。

      半年時間里,胡才每個星期都要去一兩次楊子洲老師那里。每次去,他都要給楊子洲老師帶一些東西,這些東西或者是幾條炸好的大魚,或者是一包煮好的香噴噴的雞腿。這些東西都是從賓館的灶上拿的——是交了錢后拿的。胡才有時也從街上買一些東西帶到楊子洲老師那里去,比如一條煙,一大包零吃的等等。胡才拿著這些東西去楊子洲宿舍里時,楊子洲就數(shù)道胡才,說胡才不應(yīng)該這樣,既然是朋友了,就不應(yīng)該這樣。胡才漲紅了臉作解釋,一邊作解釋一邊搓著手。胡才在人面前從來沒有這樣不自在過。但下一次依然如此,胡才依然要帶來東西。胡才給楊子洲老師解釋道,他不這樣心里就過不去,心里就不舒服。

      胡才一般是在星期天去楊子洲老師那里的。胡才把這樣的日子當(dāng)做他一周最重要的日子。在見楊子洲老師前,他不但給楊子洲老師準(zhǔn)備了東西,而且要換一套像樣的衣服。他對老婆劉美婷說,既然要去楊老師那里,就得穿得像樣一些。老婆劉美婷說:“就是,就是?!崩掀艅⒚梨靡贿呥@么說一邊給胡才找衣服。劉美婷鼓勵胡才到楊子洲老師那里去,劉美婷鼓勵的原因很簡單,就是胡才自從認(rèn)識了楊子洲老師后就不再太喝酒了,不再胡鬧了。

      有的星期天楊子洲老師給學(xué)生補(bǔ)課,胡才去以后就在楊子洲老師的宿舍門口等。他一直等下去。一個小時過去,兩個小時過去,直等到楊子洲老師滿身粉塵地到來。等的次數(shù)多了,德魯中學(xué)的老師們都知道了胡才來找楊子洲老師這件事,他們對于胡才找楊老師聽水滸感到萬分不解。

      現(xiàn)在,胡才走在路上。胡才腦子雖然清醒著,但畢竟是喝了酒的。太陽一照,肚子里的酒就在胡才的身上亂躥,躥得最起勁的地方當(dāng)然是胡才的腦子。胡才的腦子這個時候想什么胡才自己已經(jīng)控制不住了。胡才的腦子在想,既然現(xiàn)在去不了楊子洲老師那里,就到另外的地方去。胡才的腦子現(xiàn)在想到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叫楊虹。楊虹五大三粗,在離德魯城四十多公里外的一個林場工作。幾年前,楊虹曾在德魯城待過一段時間,胡才是在一個異常緊張的場面中見到楊虹的。楊虹當(dāng)時手里拿著一把長刀。和他坐在一起的幾個人手里也拿著家什兒,這些家什兒要么是刀要么就是鐵棍之類的。楊虹和他一起的人坐在一間房子的沙發(fā)上,一共有五六個人。他們似乎早知道有另外一幫人會找到他們,因此他們手里都準(zhǔn)備了家什兒。到來的這一幫人沖進(jìn)房子時看到楊虹他們早已有準(zhǔn)備,便相持起來。胡才是到來的這幫人的一員,他當(dāng)時身上別著兩把刀。胡才首先看到的是楊虹,因為楊虹五大三粗太顯眼了。兩隊人相持著,然后,不知哪一方的一個人提議喝酒,雙方的人“砰砰砰”將家什兒放在桌子上。桌子上立刻堆滿了刀槍棍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殺氣騰騰,寒光閃閃。雙方人共同喝酒,以喝酒化解了這種相持的局面。

      后來的一天,胡才一個人走在馬路上,一輛摩托車從他身邊疾馳而過。接著,摩托車慢了下來。又接著,摩托車掉轉(zhuǎn)頭朝胡才駛來。摩托車在胡才面前停了下來。騎摩托車的人將頭盔掀起,胡才認(rèn)出是楊虹。楊虹不說什么,只是惡狠狠地對著胡才。胡才沒有膽怯,胡才在這個時候早已不參與打架之類的事了,他將他所有打架用的東西要么扔掉,要么送人。胡才在這個時候?qū)Υ蚣苤惖氖聟拹毫?厭惡透了,但現(xiàn)在他不膽怯,他想,要是楊虹和他干一架,他就奉陪到底。但楊虹沒有動手。楊虹戴好了頭盔踩響摩托車掉頭繼續(xù)走了。

      現(xiàn)在,胡才的腦子之所以想到楊虹,是因為今天他在賓館院子里見到了楊虹。見到楊虹的那一刻,楊虹也看見了他,他們相互都看著,眼里的光都是敵意的,冰冷的。

      胡才被他的腦子驅(qū)使著朝賓館走去。胡才的腦子里現(xiàn)在是楊虹那充滿敵意的、冰冷的目光。

      胡才走進(jìn)賓館。他走到餐廳后堂,后堂里還不到上班的時候,所以沒有人。胡才拿起了自己用的菜刀,一把碩大的菜刀。他將菜刀藏在衣服下走出后堂。接著,他走進(jìn)客房部。他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地向總臺問了楊虹住的房間。總臺服務(wù)員告訴胡才,楊虹住在二樓的206。胡才離開總臺朝二樓走去。

      楊虹斜躺在房間的床上看電視,聽見敲門聲他起身打開門,從門外走進(jìn)了胡才。胡才走進(jìn)門時噴著酒氣。胡才反手將門關(guān)住。胡才慢慢從懷里抽出菜刀,他對楊虹說:“狗日的?!彼f了“狗日的”后將菜刀架在了楊虹的脖子上。

      楊虹沒有動。楊虹說:“想殺人?”

      胡才說:“狗日的。”

      楊虹說:“好吧,你動手?!?/p>

      胡才噴著酒氣咬了咬牙:“我今天把你狗日的頭剁下來?!?/p>

      “好吧,剁吧?!睏詈缛圆粍?。

      胡才覺得這不是個滋味兒,他將刀放下來。

      “咋了,怯手了?”楊虹看著胡才。

      胡才將目光轉(zhuǎn)向別處,他越來越覺得這不是個滋味兒。

      “來吧?!睏詈鐚㈩^伸向胡才。

      胡才后退一步。

      “來吧,你要是不動手就是兒子娃?!睏詈缯f著朝胡才面前走了一步。

      胡才又后退著。胡才對自己這么魯莽來找楊虹有些后悔。

      楊虹步步緊逼。胡才朝窗子方向退著。楊虹一邊緊逼一邊將頭不斷地伸向胡才。胡才退到窗子前無路可退了。這時,他舉起了菜刀,他說:“狗日的楊虹,你再朝前走一步,老子就真剁了?!?/p>

      楊虹站住了。楊虹神情自若。

      胡才趁楊虹站住的時候,將菜刀別進(jìn)腰里,然后,他翻身踏上窗戶,用雙手把住窗戶沿兒順窗外的墻跳了下去。

      胡才跳下窗戶毫發(fā)無損。但他腰里的刀跌落在地上,他拿起菜刀又別進(jìn)腰里掖好衣服。他感到窩囊極了。而且,他想,他從來沒有這樣窩囊過。他朝賓館外走去。走出賓館他在一個小賣部前停下來,他買了一瓶半斤裝的酒。他擰開酒瓶蓋喝著,走一步喝一口。走到街上,他已經(jīng)將瓶中的酒喝完了。

      這個時候的胡才徹底醉了。醉了的胡才從懷里抽出菜刀在街上亂舞。他一邊亂舞一邊大聲叫罵。街上的人紛紛躲開。好多人認(rèn)出了胡才,有人給姿容美發(fā)店的劉美婷打電話,還有人給派出所打電話。

      胡才揮舞著菜刀,叫罵著從街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然后,他被兩個年輕的警察逮住并下掉他手里的菜刀。胡才被兩個警察架到了派出所。

      晚上,劉美婷哭哭啼啼地從派出所領(lǐng)回了胡才。此時的胡才已經(jīng)清醒了些,但他對他在街上揮舞菜刀的事一點兒都記不起來?!靶液脹]有傷著人?!眲⒚梨谜f。

      第三天,是個星期天。劉美婷一早起來便給胡才找出一套西裝來。這套西裝還是結(jié)婚時胡才穿過的。后來,它一直放著,再后來,胡才去楊子洲老師那里時才穿上它?,F(xiàn)在,胡才穿上這套西裝是要去見楊子洲老師。這是他和劉美婷商量好的。劉美婷昨天晚上建議胡才去見見楊子洲老師,見見楊子洲老師把以前的關(guān)系重新續(xù)起來,“讓你去就是讓你的腦子裝些別的,不要盡裝著酒,這樣你也就能安穩(wěn)一些?!眲⒚梨谜f。胡才猶豫著。他很想去楊子洲老師那里,但一想到楊子洲老師的老婆,他就有些遲疑。劉美婷說:“讓你去又不是殺人放火,害怕什么?”經(jīng)劉美婷這么一說,胡才便決定這個星期天去楊子洲老師家。

      胡才穿著西裝,拿了兩條稍有品位的煙走進(jìn)德魯中學(xué)。他走進(jìn)德魯中學(xué)時,有的老師就立住腳看他。胡才覺得那些老師的目光有些怪,但他又覺得沒有什么,無非是自己三天前在街上胡鬧的事讓他們知道了。

      胡才走進(jìn)了教師家屬樓。楊子洲老師結(jié)婚后就從單身宿舍搬到了家屬樓上。胡才小心翼翼地敲開楊子洲老師家的門。門被一個不認(rèn)識的女老師拉開。胡才走進(jìn)客廳時還看到了另外幾個女老師,幾個女老師似乎都在勸慰楊子洲老師的老婆。楊子洲老師的老婆坐在沙發(fā)上哭紅了眼睛。

      胡才一進(jìn)來,所有的女老師都陸陸續(xù)續(xù)離去。胡才感到奇怪。胡才小心翼翼地將手中提的煙放在茶幾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坐在沙發(fā)上。

      楊子洲老師的老婆抬眼看了看胡才說:“你來干什么?”

      胡才說:“我來看看楊老師?!?/p>

      “都是你挑唆的,給他講了那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

      胡才摸不著頭腦,他愣愣地看著楊子洲老師的老婆。

      “他一個好好的人,都是認(rèn)識了你聽了你的亂七八糟的事,又學(xué)你的樣子才弄出事來的?!睏钭又蘩蠋煹睦掀庞终f。

      胡才越來越摸不著頭腦,“楊子洲老師怎么啦?”

      “你還不知道嗎?他這會兒在派出所?!?/p>

      “派出所?”胡才疑惑道。

      “你走吧,走吧?!睏钭又蘩蠋煹睦掀耪酒饋碚f。

      胡才只好離開。

      胡才走出家屬院后在學(xué)校院子里攔住一個老師問楊子洲老師怎么啦。被攔住的老師認(rèn)識胡才,他向胡才說了楊子洲老師的事。

      楊子洲老師三天前在街上看到了胡才喝醉酒揮舞菜刀的樣子?;貋砗?楊子洲老師就給別的老師說胡才的事。楊子洲老師在說這事時一再說:“沒有想到酒會使人那么不理智,一個好端端的人喝醉了就變成了瘋子?!比缓?楊子洲老師就講胡才過去的事,講胡才過去怎么打架,怎么揮舞寒光閃閃的刀子。楊子洲老師說胡才過去的事時眉飛色舞,就像他對胡才講水滸一樣。楊子洲老師說完這些后又說:“哪一天也嘗嘗喝酒的滋味兒?!?/p>

      楊子洲老師果然喝酒了。他從來沒有喝過酒。他是一個人在外面街上的飯館里喝的。楊子洲老師喝醉了,然后,他搖搖晃晃走到家里。家里沒有人。他興奮得在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接著,他走進(jìn)廚房拿起一把菜刀揣在懷里。他走出家門,走到街上。他像胡才一樣揮舞著菜刀,并大聲叫罵。再后來,他用菜刀砍碎了一家商店的玻璃。玻璃嘩啦啦而下劃破了剛好走過的一個人的胳膊。這個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商店里的人立即給派出所打了電話。

      “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一早就去派出所領(lǐng)人了?!蹦抢蠋煂耪f。

      胡才張大嘴巴,他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2009年5月8日于魯迅文學(xué)院

      作者簡介:張存學(xué),男,生于甘南藏族自治州合作市,祖籍甘肅靖遠(yuǎn)縣。198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發(fā)表小說、散文、評論等近一百萬字,作品主要發(fā)表于《收獲》《十月》《中國作家》《上海文學(xué)》《西部華語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飛天》等。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中國2005年最佳短篇小說》等選刊和選本選載過。發(fā)表和出版有中篇小說集《藍(lán)麗》、長篇小說《輕柔之手》和《堅硬時光》。小說曾獲第三屆、第四屆甘肅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獲第四屆、第五屆甘肅省敦煌文藝獎,獲第一屆、第二屆甘肅省黃河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案拭C小說八駿”之一。

      特邀推薦 馮 晏

      責(zé)任編輯 晨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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