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一路小跑著來到川涯菜場,穿過腥膻的賣魚的攤子和賣肉的攤子,來到賣蔬菜的地方。她看到老爹正彎著腰,從攤子前面的一個菜簍里往攤子上拿小白菜。小桃遞上保溫瓶,讓老爹先吃飯,老爹說等一會兒,他拿出一個裝滿水的雪碧瓶往小白菜上澆水,雪碧瓶的蓋子上戳了好多小洞,像個蓮蓬噴頭。
“你媽在干嘛?”老爹扭過頭問。
“不沒起床呢?!?/p>
“她倒清閑!”老爹恨恨地說。他放好雪碧瓶子,接過保溫瓶開始吃早飯。吃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小桃還沒走,問道:“你怎么還不去上班?”
小桃輕聲說:“爸爸,我們不要再關(guān)媽媽了,這是不對的?!?/p>
老爹的臉色難看了:“那你媽跟別人跑就對了?”
小桃又說她上兩天班就要請假一天,老板娘都有意見了。老爹問老板有沒有意見,小桃說老板倒沒說什么,老爹就嘿嘿一樂,說,那不就得了,栗子和瓠瓜不是也隔兩天就請一天假嘛,他們都還在讀書呢,三兄妹一樣,很公平的。
老爹是個急脾氣的人,也是個簡單的人。以前他們一家住在青田鄉(xiāng)下的高山里頭,老爹三十五六了才攢足了一點(diǎn)錢,托人從遙遠(yuǎn)的貴州那邊說了一個女人回來。女人很小,不到二十歲,說著很難懂的方言。好在語言不通不妨礙他們生孩子,老爹種桃子的時候生了桃子,種栗子的時候生了栗子,發(fā)展高山蔬菜種瓠瓜的時候生了瓠瓜。可是不管他怎么辛勞,家里總是很窮。最后種瓠瓜的時候,老爹挑著一擔(dān)擔(dān)沉甸甸的瓠瓜來城里想賣個好價錢,他說我這是無污染的高山蔬菜啊,可是菜販們依然把價錢壓得很低。老爹自己到菜場一轉(zhuǎn)悠,菜場里賣出的瓠瓜價格竟然是他賣出的兩倍多,他一生氣,就自己來城里做菜販子,賣起蔬菜來了。
現(xiàn)在老爹這么一說,小桃就沒話了。她又一路小跑著來到了廠子里。其實(shí)說廠子是不大確切的,這是一座有天井的老屋,青磚混泥墻、黑瓦、木頭樓板和梯子。房間里總是很幽暗,如果你剛在太陽底下呆過,再走進(jìn)這兒的房間,就會覺得自己一下子成了個盲眼人,什么都看不見了。所以樓下當(dāng)車間用的屋子里每一間都裝了好幾盞日光燈,明晃晃的,比外面還要刺目些。
小桃來到她工作的車床前,發(fā)現(xiàn)老板已經(jīng)在切割銅圈了,小桃就站在邊上看著他把一根銅管都切割完。老板模樣斯文,面容白皙,長得很像小桃初中時的語文老師。老爹帶領(lǐng)全家搬離時,語文老師曾經(jīng)叮囑小桃到了城里后一定要繼續(xù)讀書,這讓小桃總是會想起他。
老板把位置讓出來,看著小桃切割了一段,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說:“好,就這樣,要勻稱!”小桃使勁點(diǎn)了點(diǎn)頭,繼續(xù)埋頭干活。她干得比別人都要賣力些。
很快,半天就忙過去了,小桃抓緊時間到菜場老爹那里拿了菜返回到家里,推開木板門就看到栗子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口中念念有詞,手上拿本書,搭在屁股后面,樣子很像古代的酸文人。院子里的草都老高了,栗子既不整理一下,也不嫌它們絆腳。小桃搖搖頭來到堂屋,邊上廂房里傳出電視的聲音,她湊到窗戶上看了一下,媽媽半躺在床上在看電視,雙腳擱在前面的凳子上,很安閑。燒好了菜,小桃先用托盤給媽媽盛好了從窗戶里遞進(jìn)去,媽媽懶懶地接過去,也不說話。
飯后,小桃讓瓠瓜給老爹送飯,自己要趕到廠子里去。瓠瓜把一只手伸到小桃眼前來,小桃問:“又沒錢了?”瓠瓜就嘿嘿地笑著。小桃摸出五塊錢給他,讓他省著點(diǎn)花,說這個月的房租還沒交呢。
匆匆地又來到廠子里,老屋里靜靜地,好像老板一家人睡午覺了,小桃就放慢了腳步,輕手輕腳地進(jìn)了車間,打開燈,再緊緊地關(guān)上門。小桃認(rèn)真地干活,一點(diǎn)也沒感覺老板已經(jīng)進(jìn)來了,站在她身邊看了好久。小桃起身去拿銅管的時候才發(fā)覺,不由得有些難為情:“老板,又吵著你休息了,不好意思?!?/p>
老板溫和地微微一笑:“不會,是我自己睡不著。”
小桃繼續(xù)坐下去開始做?,F(xiàn)在她感覺到了老板就在邊上看著她,動作明顯就有點(diǎn)僵硬,車出來的銅圈就沒那么勻稱了,有的寬點(diǎn),有的窄點(diǎn)。
“要這樣!”老板俯在小桃身后,兩只手覆蓋在小桃的手上,教她該如何控制刀口推進(jìn)的速度。小桃嘴里哦哦地應(yīng)著,兩只手卻一點(diǎn)也使不上力氣。老板的手也是細(xì)膩白凈的,骨節(jié)清晰,看上去很有力。隨著機(jī)器的顫動,他手上突起的經(jīng)脈也微微顫動著。
正在這時,門咯吱了一下,老板娘進(jìn)來了,她笑了一下說:“呵呵,言傳身教呀!”
小桃連忙站起來叫了聲老板娘。老板娘說小桃你這樣還讓不讓人午睡啊?昨天又沒來吧,如果這個工作不適合你就別干了,反正現(xiàn)在適合女孩子做的工作很多。
小桃窘迫地看了一眼老板娘,又看了一眼老板,垂下了眼睛。
老板對老板娘說:“夠了,你該去上班了!”
“用不著你提醒!”老板娘瞪了他一眼,扭了一下腰身走了。老板娘自己有單位,不像老板,幾年前下崗后就在家里自謀出路了。而這個家又是老板娘家里祖?zhèn)鞯睦险?/p>
“我知道你很勤快,沒事的!”老板拍了拍小桃的肩膀安慰她,她的臉一直通紅通紅的。這會兒,另外幾個工友也陸續(xù)來了,車床的聲音響成了一片。
小桃回到家的時候天都快黑了。大伯坐在堂屋里笑呵呵地看著她,邊上還有一個沒見過的男人,也看著她,不過沒笑。小桃聽見板壁后面有嘶嘶的炒菜的聲音,知道是老爹在那里忙活晚飯,問了一聲大伯好就想到后面廚房里去幫忙,被大伯叫住了,他把凳子拉過來讓小桃坐到他們對面。
“小桃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了!”大伯又呵呵地笑了,他對著邊上那個男人說:“這就是我的大侄女小桃,今年十八了?!?/p>
大伯又對著小桃說:“這是姚嶺石料廠的霍廠長,他可是真正的老板啊,不像你大伯,只是個小小的包工頭?!?/p>
霍廠長開始對小桃笑了笑,牙齒露了出來,不大齊整。小桃也笑笑,順便把自己無意中岔開的兩腿并攏了。
栗子和老爹端了飯菜出來,擺上了桌。老爹解下腰上的鑰匙大聲地叫著瓠瓜。瓠瓜應(yīng)聲跑出來,拿了鑰匙去開爹媽的房間,過了一會兒,他出來說:“媽說現(xiàn)在不餓,讓我們先吃!”
“她愛吃不吃,成天閑著,還擺起來了!”老爹的火又上來了。
大伯連忙勸道:“她是還生我的氣呢,別勉強(qiáng)她了,我們先吃吧,霍廠長第一次來,我們高興點(diǎn)?!崩系φf那是那是,于是開了酒,三個男人倒?jié)M杯飲了起來。
大伯比老爹早幾年從山上逃離下來,他拉了一個農(nóng)民工隊(duì)伍到處攬活,成了一個小包工頭。當(dāng)小桃媽媽和那個修煤氣灶的準(zhǔn)備一起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虧了大伯旗幟下人手眾多,一下子封鎖了各個車站碼頭,很快就將她押解回來了。倒是那個修煤氣灶的,不愧為走四方的人,當(dāng)時是兔子一樣撒腿就跑,過后又老是來小桃家附近轉(zhuǎn)悠。老爹追又追不上他,又不能成天看著老婆,只好把艱巨的任務(wù)分給三個孩子。
栗子吃得最快,她背了書包去同學(xué)家,一天沒去上課了,她想用晚上的時間補(bǔ)回來。小桃吃了一小碗飯也下了桌,她給媽媽盛了飯菜送進(jìn)去。瓠瓜邊吃邊看男人們高談闊論,他還拿過老爹的酒杯說要嘗一口,被老爹用筷子敲
了一下腦殼。老爹讓他吃快點(diǎn),吃完了去把大姐叫回來陪陪大伯他們。
小桃又坐回到桌上。
老爹和大伯都爽快地喝完了酒,飯也不吃就到房間去了,剩下霍廠長又對小桃笑了笑。
這次小桃沒有再笑出來。
霍廠長往小桃這邊移了一點(diǎn),噴出一嘴酸腐氣,問道:“小桃你喝酒嗎?”
小桃忙說:“我不喝。”
霍廠長就抓過小桃的手說:“你怕我?”
“我不怕……”小桃奮力地掙脫著,她求援似的四下看看,一個人都沒有,一點(diǎn)別的聲音也沒有。她怕了。
“小桃你別怕,別看我比你大好多歲,我可是很會疼女人的……”
小桃又四下看看,還是沒人出來,她驚恐地大叫起來:“爸爸!大伯!媽!”
夜深了,姐弟三人都沒睡著,在黑暗里睜著眼。
栗子似乎一直難以平靜,她說想不通老爹和大伯到底是怎么想的,要小桃嫁給比她大十幾歲的人,而且那人還結(jié)過婚,有個小孩。
“霍廠長有錢唄,這還不清楚?!别险f,“他就差再給自己買輛小車了,房子有好幾處,石料廠又大,生意又好?!?/p>
“你好像很羨慕啊,瓠瓜?”栗子譏笑他。
“有錢總比沒錢好!”瓠瓜也冷笑了一聲,“你讀書再用功,就是考上大學(xué)又怎么樣?沒錢還不是得和老姐一樣去上‘社會大學(xué)?”
小桃制止了他們,說明天還要早起。她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栗子,眼睛依然睜著,盯著窗外的星空。城市里的夜色和山里的夜色是多么的不同啊。小桃還是喜歡山里的,那是一種真正的藍(lán),藍(lán)到幽深,藍(lán)到透明,不像這里,是一種被燈光輝映后灰突突的橙色。
過了一會兒,瓠瓜和栗子都睡著了。小桃也閉上了眼,但是一點(diǎn)睡意也沒有。晚上那個霍廠長真是把她嚇著了,抓著她的手不放不說,嘴里還噴出那種發(fā)酸的氣味:但是老爹和大伯卻一點(diǎn)都不生氣,好像他們早就知道似的,想到這,小桃更睡不著了。
第二天上班,小桃有點(diǎn)蔫蔫的。老板就讓她去隔壁間守著拋光的滾筒,自己坐下來替她做。小桃到了隔壁,坐在椅子上,看著正在翻轉(zhuǎn)的滾筒,那里面有上萬只銅圈混在一起,相互摩擦著,發(fā)出“唰唰唰”的聲響,像起風(fēng)時山林里的樹木發(fā)出的聲音。小桃曾經(jīng)寫過一篇作文《樹林里的回聲》,語文老師在班上讀了,大家都聽得入了神。小桃寫道:倘若你一個人走在林子里,倘若你害怕,那就大聲地呼喊。很快,你就會聽見林子深處,有一個人在一聲聲地回應(yīng)著你,那是你的朋友,不管過去多少歲月,他總是陪著你,和你在一起……
小桃剛睡得迷迷糊糊的,猛地感覺有人在摸她的臉,一個激靈就醒了。原來是老板,他把手停在小桃的額頭上說:“還好,沒發(fā)燒,累了吧?”小桃一動也不敢動。老板就又把手移到她的臉頰上,來回?fù)崦?。小桃身體僵著,輕輕地叫出了聲:“老板……”老板遲疑了下,縮回了手。
這天是小桃看著媽媽的日子。午后媽媽鬧了好一會兒,她讓小桃遞把錘子進(jìn)去,小桃不給,她就罵小桃不是她親生的,一點(diǎn)都不心疼她。后來也就沒聲音了,響起了電視里的歌聲。
小桃舒了口氣開始干活。早上她把賣剩的菜做成了菜于,現(xiàn)在她還要做些海帶疙瘩,好讓老爹拿到菜場去賣。正在晾海帶的時候,院門開了,霍廠長一個人走了進(jìn)來。小桃說:“我爸不在!”霍廠長走到小桃前面,盯著她說:“我就是來找你的?!毙√覜]有吭聲,繼續(xù)晾著海帶。
“你是不是嫌我老?”霍廠長問。
“我沒這么說?!?/p>
“你是不是嫌我長得不好看?”霍廠長又問。
“我沒這么說。”
“你是不是嫌我有孩子?”霍廠長接著問。
“我沒這么說。”小桃急了,“而且這些跟我也沒什么關(guān)系?!?/p>
“怎么沒關(guān)系?”霍廠長說:“你只要答應(yīng)了,我的就都是你的啦!往后你只要在家里數(shù)數(shù)錢就行了……”
“我還沒考慮這些?!毙√业脑掃€沒有說完,霍廠長的手已經(jīng)穿過海帶,伸到了小桃的胸前。
小桃驚呼著跳開去,晾海帶的架子應(yīng)聲倒下,霍廠長一腳踩在海帶上,要去拉她。小桃轉(zhuǎn)身就跑到了屋子里,正要拴門,卻被霍廠長一把推開了。小桃先是退到了瓠瓜的床邊,拿起瓠瓜練臂力的健身器扔了過去,后又退到自己的床邊,還沒等她找到可以扔的東西,早已經(jīng)被霍廠長撲倒在了床上?;魪S長死命地按著小桃的兩只手,一邊說著承諾的好話一邊尋找著小桃的雙唇。小桃驚恐萬狀,她的腳用力踢打著,死抿著嘴巴躲避著霍廠長的嘴,只有鼻子里發(fā)出了害怕的嗚嗚聲。急火火的霍廠長埋下頭,開始親吻小桃的脖子。小桃沖著霍廠長的肩頭一口就咬了下去。
與此同時,隨著一聲怒喝:“你敢欺負(fù)我姐!”瓠瓜飛起一腳踢在了霍廠長的屁股上。
霍廠長一手摸肩頭,一手摸屁股,很快地跑掉了。
小桃驚魂初定后才發(fā)現(xiàn)瓠瓜臉上有青紫,問他怎么回事,為什么這個時候回來?瓠瓜支支吾吾,只說身體不舒服,老師讓他回來休息,就躺到床上不再說話。
黃昏時班主任找到家里,大家才知道原來下午瓠瓜又出去闖禍了。學(xué)校附近有個小教堂,課前的時候,有同學(xué)說起那些教堂里的人是很寬容的,如果有一個人打他的左臉,他就把自己的右臉也送給他打。大家都半信半疑,爭執(zhí)不下時,瓠瓜站起來說:“我去驗(yàn)證一下?!本驼娴呐艿浇烫美锎蛄艘粋€人的左臉,沒想到被里面的幾個人拳打腳踢了一番后,扭送到了學(xué)校,班主任是讓瓠瓜回來請家長的。
老爹氣得不行,拿了棍子要打瓠瓜,班主任攔住說:“要打也等我走了你再打!你家瓠瓜這樣,我們是很難教了,上課又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影響到了我們整個班,校長說要考慮退借讀費(fèi),讓瓠瓜轉(zhuǎn)學(xué)了?!?/p>
送走了班主任,老爹把棍子扔到院子里,坐在那兒嘆氣,瓠瓜躲進(jìn)了屋子。小桃給老爹端了碗茶,和老爹提起下午的事,說還好是瓠瓜回來了,不然都不知道那個霍廠長會怎樣。老爹于是更深地嘆了口氣,他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他說要給我們買套商品房住呢……”
小桃聽到這話,心里一涼,回屋躺到床上,忍不住流淚了。
擦眼淚的時候,她想起了老板的手,他的觸摸,那種溫?zé)岬?、發(fā)虛的感覺,想起了語文老師,還想起了老家隔壁的秀麗,她去了南方打工,來信說很想念小桃。小桃想,自己是不是干脆也去南方呢?
老板娘已經(jīng)在天井里罵了好一陣了,她說她厭倦了這種日子,雙休日家里也不得安寧,走到哪里都是機(jī)器的聲音,總有一天心臟會出毛病的,況且到現(xiàn)在也不見老板拿回多少錢來。
老板不說話,只是在各臺機(jī)器前轉(zhuǎn)悠著。工友們也都沒人敢說話。小桃看到老板臉色陰沉,神情黯淡,不由得有些不忍,說實(shí)話她也不大喜歡老板娘那種居高臨下的氣勢,甚至他們六歲的女兒也跟她一樣,會斜著眼睛看人,還會發(fā)出嗤之以鼻的聲音。
好在有人打電話來約老板娘出去玩,大家才放松下來,比起來,機(jī)器的噪音還是比女人的罵聲要好聽的。老板也恢復(fù)了些元?dú)?,進(jìn)出房間時還輕輕地吹口哨。小桃把銅圈拿到拋光間過秤,老板記上賬后說:“小桃你的產(chǎn)量不比別人少啊。”
小桃的臉紅了:“謝謝老板經(jīng)常幫我?!?/p>
老板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小桃的臉:“你的臉為什么總是這么白里透紅?”
“老板……”小桃的臉更紅了,她用自己的手拿掉了老板的手。
小桃回到車間后心還在突突地跳,按都按不住,她怕別人也看出來了,小心地左右看了看,還好,沒人發(fā)現(xiàn),大家都盯著自己眼前的機(jī)器。
大伯拎著兩瓶酒來吃晚飯。飯桌上,老爹和大伯都默默地喝酒,間或默默地看小桃一眼。小桃很不自在,她很快地扒完飯想走,被大伯叫住了,大伯說霍廠長真的很喜歡她,想娶她,只要領(lǐng)了證,他馬上就給老爹買套房子。小桃說我還小呢,不想這些。老爹插話了,你媽這么大都生了你了。小桃說我不喜歡那個霍廠長,我也不想和媽媽一樣。大伯喝了一大口酒,吐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小桃啊,不是大伯要逼你,你只要稍稍委屈一下,家里的日子就好過了,你爸也不用這么累,你媽也不會想著要跟人跑了,你自己呢,以后要啥有啥,別人羨慕還來不及呢!”
小桃說了句我什么也不想要就跑開了。
她跑出了巷子,跑出了秋塘路,跑進(jìn)了茫茫黑夜里。在江濱公園,小桃蜷在角落的一張長椅上捂著嘴哭了好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后她聞到了一陣花香,尋了一下,原來是園子里的玫瑰花開了,香味濃郁。小桃想起了住在山上時,開在房前屋后的瓠瓜花。每到黃昏時分,暮色逐漸降臨,瓠瓜花也逐漸展顏,一朵朵純白輕柔的小花鑲嵌在碧綠的瓜葉間,隨著晚風(fēng)微微擺動著,那若有若無的香氣是多么的醉人呀。小桃覺得自己到了城里以后再也沒有聞到過那么好聞的花香了。
小桃一個人逛到深夜才回家,她摸黑上了床。栗子卻在黑暗中突然說話了:“姐,我覺得霍廠長也不是太壞,你和他結(jié)婚了,我們家就有了依靠了,也許,我就能上大學(xué)了呢。”
五一節(jié)到了,老板娘單位組織旅游,她帶了女兒一起去。老板頃刻間像換了一個人,顯得神采奕奕,看小桃的時候兩眼放出光彩來。小桃心里既發(fā)虛又莫名地有點(diǎn)興奮。
老板宣布廠子里也放兩天假,但他宣布完后又對著小桃說:“你落了好多天,明天來補(bǔ)補(bǔ)?!毙√尹c(diǎn)頭同意了。
次日早上,小桃和往常一樣的時間來到了廠子里,她習(xí)慣性地去推車間的門,卻發(fā)現(xiàn)推不動了,以往到了上班時間,這些門都是不上鎖的??赡苁抢习暹€沒起來吧,小桃心想。于是她退到天井里,對著樓上老板的臥室喊了聲:“老板,我來了!”
樓上窗戶很快就打開了,老板好像早就等在那里似的。他說你上來吧,小桃,我有東西給你。
小桃就沿著木樓梯往上走,雖然走得很輕,樓梯還是咯吱咯吱地響。到了樓上,門關(guān)著,小桃敲了敲門,里面聲音說:“進(jìn)來!”小桃就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房間里的窗簾拉上了,小桃一下子什么也看不清,她猶豫著叫了聲:“老板。”卻聽到門在背后吱呀一聲關(guān)上了。小桃慌忙轉(zhuǎn)過身,一下子就轉(zhuǎn)進(jìn)了一個人的懷抱里。
老板擁著小桃移向床邊,他的手撫著小桃的后背,嘴唇捉著小桃的嘴唇,胸部摩挲著小桃的胸部。小桃先是炸開了,腦袋里轟地一下,一片空白,然后又整個地癱軟了,她聞到了老板身上熟悉的、清新的男人味道。
小桃喃喃地說:“老板,你別這樣……”
老板一邊雞啄米似的親吻著小桃的臉龐和嘴唇,一邊喘息著問她:“那你說,我該怎樣?”
可是小桃已經(jīng)回答不出了,她的舌頭被老板吃在了嘴里,衣服也在戰(zhàn)栗的扭動中被解開了,褪下了。
老板用雙手揉捏著小桃桃子樣的雙乳,很快就進(jìn)入了她。
“小桃小桃……”老板叫她。
“老板老板……”小桃也叫他。
老板停頓了一下,皺了一下眉頭說:“叫我阿偉!”
小桃就聽話地重新叫:“阿偉阿偉……”
小桃跨出門檻時猶豫了一下,她又折回到屋子里。栗子靠在窗邊看書,瓠瓜還坐在飯桌邊,一只手端著大碗呼嚕呼嚕地喝著泡飯,另一只手抓著一根油條。
小桃說:“瓠瓜你抓緊點(diǎn)去上學(xué),別又逃課了。栗子你不要只顧看書哦,陪媽說說話。”
瓠瓜咬了一口油條,含糊地說:“知道!”
栗子嘀咕著:“我和她說話,她還不和我說話呢!”
小桃說:“她是我們的媽媽!”
栗子不耐煩了:“好了好了,姐,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小桃一路小跑著來到川涯菜場,穿過腥膻的賣魚的攤子和賣肉的攤子,來到賣蔬菜的地方。她看到老爹正在剝毛豆。小桃遞上保溫瓶,說:“爸爸,先吃飯吧?!崩系舆^去吃了一會兒,看到小桃還沒走,問:“怎么還不去上班呀?”
小桃輕聲說:“爸爸,我們不要再關(guān)媽媽了,這是不對的?!?/p>
老爹說:“什么對不對的,她跟別人跑就對啦?她如果跑了,我們這一家子怎么辦?”
小桃沒話了。她又一路小跑著來到廠子里。
老板已經(jīng)等得很急了,他說:“怎么才來呀?快,先跟我去一個地方!”老板帶著小桃來到了城西的一個商業(yè)區(qū),這里聚集著許多家庭工廠。在一戶人家的大門口,老板把手里的提包交給小桃,讓她在門口等著,自己進(jìn)去了。不一會兒,里面響起了兩個男人的爭吵聲。慢慢地,爭吵變成了怒吼,繼而傳來了搏斗聲。小桃聽出了里面有老板的聲音,她嚇得站立不穩(wěn),直到老板跑出來,她還在瑟瑟地抖個不停。
老板拉著她跳上了一輛出租車,說:“快,去火車站!”
他又讓小桃拉開提包的拉練,把一包用報紙包著的東西塞進(jìn)提包里。小桃拿出紙巾替他擦嘴角的鮮血,小心地問他:“阿偉,這是什么?為什么要打架啊?”
老板摸著自己的嘴角,咬牙切齒地說:“這個狗娘養(yǎng)的,他欠了我十萬元的貨款,說好今天早上來拿,七萬就算結(jié)清的,他竟然耍賴,只付四萬,我剛才真想一腳就踹死他!”
小桃從來沒看到過老板這樣惡狠狠的表情,加上腫脹的臉,殷紅的嘴角,使他變得很猙獰、很陌生。小桃看得呆了。
到了火車站,剛好排隊(duì)剪票。
過了剪票口,老板一手拎包,一手拉著小桃朝站臺走。
小桃走得很慢。
老板轉(zhuǎn)過臉說:“小桃你怎么了?快點(diǎn)!”
小桃說:“阿偉我們別走了?!?/p>
“廢什么話,你!”老板頭也不回,緊緊拉著小桃,步伐更快了。
小桃的手心出汗了,呼吸急促,胸口也慌亂地跳個不停。就在列車員給他們換票的時候,小桃甩掉了老板的手,轉(zhuǎn)身就跑。
說時遲,那時快,老板將手中的提包往火車上一扔,幾個健步上去就將小桃抓住了。小桃的頭發(fā)被揪得生疼,不由地喊出了聲:“老板放手,放手——”
隨著一聲:“媽的,你給老子上去!”小桃也像提包一樣被老板扔上了火車。
在火車一聲長長的鳴笛后,小桃的新生活轟隆轟隆地開始了。
葉麗雋,詩人,現(xiàn)居浙江麗水。主要著作有詩集《眺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