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立 李春光
如書名所示,這是一個“教本”(全稱:《特編鋼琴中高級技巧訓練精選教本/斯卡拉蒂48首鍵盤經(jīng)典技法練習曲》/48 Classic Domenico-Scarlatti of Esercizio for Clavier/卞鋼、卞萌/選編注釋”)。
翻開書,讀者會為一些問題所困惑。
(一)有些曲子(4、8、11、28、32、35、38、42、46、65、70、74、84、92、136、141、160、162頁……)標有許多彈奏記號(強弱、分句、指法、跳音、踏瓣、節(jié)拍器速度……);有些(6、20、112、119、132頁……)則沒有(或少有)這類記號。
在我們所知斯卡拉蒂鍵盤曲集(全集五種、選集四十幾種),以及另一些匯輯同一作者多首作品的鋼琴曲集(全集/選集)里,都不曾見到這樣的編法。
誠然,我們不必墨守成規(guī)。
也許,這是對傳統(tǒng)方式的革新?
那么,為什么這樣編?好處何在?似應說明。
對此,編者未置一詞。
然而,讀者會問:
那許多彈奏記號來自哪里?
它們是否作者本意?
若為后人所加,是誰人所加?有何參考意義?
另一些曲子為什么沒有(或少有)這類記號?對于不太熟悉斯卡拉蒂的學生、教師,其速度、力度、分句……該怎樣處理?
對此,編者亦未置一詞。
斯卡拉蒂鍵盤作品版本眾多,其間往往存在各種差異(此處“版本”一語取廣義:包括已出版的印本和未付印的寫本,即文獻研究中常說的“本子”)。這些差異,主要因編輯/出版年代不同,編輯觀念、主旨、(讀者)對象、方法不同而發(fā)生(容后述)。隨意撮取不同年代(遠者相距一百多年)不同版本的曲譜,將之匯輯一書,又缺少必要說明,難免造成編輯體例的混亂。更重要的是,作為“教本”,不僅應保持編輯體例的一致,尤應使讀者(學生、教師)既能了解斯卡拉蒂作品的初始面貌(它們是考察作者本意的最重要依據(jù)。參見本文“七”及注釋①),又能得到必要的彈奏提示(初始譜本中缺少這類提示)。這就需要對曲譜文本的初始面貌,后人所做改動(音符/小節(jié)的更改增刪)、解釋(初譜所無而由后人加寫的表情、速度、力度、分句……之類提示、建議),以及這些改動、解釋何以產(chǎn)生,有何參考意義,等等,加以說明,以利引導學生逐步建立起在了解原作的基礎(chǔ)上獨立處理斯卡拉蒂作品的能力。
這是衡量一本斯卡拉蒂作品教材價值高低的重要標尺之一。
我們所知多種斯卡拉蒂鍵盤作品選集中,有不少是為鋼琴學生編的教材。其中有些編得很好,頗得好評。它們的共同優(yōu)點之一是清楚標示所據(jù)原譜和編者更動、解釋之間的區(qū)分,并對更動、解釋作必要說明。
請看下例:
例1 J.Banowetz編《斯卡拉蒂奏鳴曲選》,39頁,K.208 (L.238)
曲譜主體部分以威尼斯/帕爾瑪手抄稿①為據(jù);譜中紅色部分(原書中印成紅色。單色印制將呈灰色)為編者所加(連線、指法、強弱記號、裝飾音彈法……建議)。對此,編者在“前言”里有說明。
這里,原譜(威尼斯/帕爾瑪手抄稿)面貌和編輯解釋(力度、分句、指法、裝飾音彈法……建議)二者間的區(qū)別,標示得很清楚。
對于原譜中某些音符/記號的處理(改或不改;為何改,如何改;為何不改),編者均在書尾所附“注釋”中逐一詳加說明。例如對于此曲,相關(guān)注釋說,某小節(jié)中某符號,編者有更改,以紅色印出,更改原因是……;某小節(jié)中某音,疑為抄稿筆誤,編者未改,但在此注出,以備參考(見Banowetz 編譜,78頁)。
此書“前言”和“注釋”,篇幅超過全書三分之一,對斯卡拉蒂其人其作,對學習斯卡拉蒂奏鳴曲可能遇到什么問題(樂器、記譜法、裝飾音、節(jié)奏、句法、速度……),這些問題可以/應當如何處理,等等,逐項加以解釋,提出處理建議,對學習者富有啟發(fā)意義。它們構(gòu)成此書的重要內(nèi)容。從中也可窺見編輯工作的細密嚴謹。
卞《教本》移用此譜,一音未易,但抹去了全部編輯印跡,包括盡數(shù)刪除譜中原有(來自威尼斯/帕爾瑪抄稿)的“tr”等標記,將分行另寫的裝飾音解釋(共計六處。其中兩處見例1第23、25小節(jié))通統(tǒng)移置正文,不做任何標注。這樣一來,它們不再是編者對裝飾音的彈奏解釋——這改變不可謂?、?。對原書“前言”和“注釋”中有關(guān)說明,卞譜更是只字不提:
例2 卞編《教本》,144頁,K.208
這就造成了三個問題:
1.原譜面貌/編者解釋間的區(qū)分和有關(guān)說明/注釋(其重要性不必再說)消失凈盡;
2.原譜中每曲標題右下,本來印有編者姓名,無一例外(不僅印于書之封面和扉頁)。足見編者對其工作何等看重,何等負責。卞刪之,亦未在任何地方另做說明。這是對他人勞動的公然漠視;
3.原書扉頁所刊版權(quán)聲明,要求很細。其中說:未經(jīng)許可而引用、復制(包括以復印機復印),將被視為非法。編者現(xiàn)健在,此書處版權(quán)保護期。這是一件應鄭重對待的事。
(二)盡管《教本》“前言”中說“有不少音樂名家和編輯們……相繼明確指出了隆戈在編輯斯卡拉蒂作品中的許多謬誤”(沒說那“許多謬誤”是什么),《教本》中仍有多首曲譜取自隆戈所編《斯卡拉蒂全集》(卞未做任何標記。筆者粗略核查,不少于十四首——約當全書三分之一)。
隆戈(Alessandro Longo,1864-1945)首次將545首斯卡拉蒂鍵盤作品匯輯出版(Scarlatti Opere Complete per Clavicembalo,1906—1910。以下簡稱 “L譜”),又做了大量解釋、整理,對斯卡拉蒂鍵盤作品的推廣起了巨大作用。但他的編輯工作存在許多問題,屢遭質(zhì)疑、批評(主要是:1.以調(diào)性關(guān)系和樂曲組合關(guān)系——而非創(chuàng)作時序——決定作品編號。是為“L編號”。所謂“組合關(guān)系”,全依其主觀判斷而定;2.根據(jù)自己的趣味和理解,更改增刪許多音符,有時導致和聲、調(diào)性的改變。這些,都對考察斯卡拉蒂的創(chuàng)作意圖造成了混亂和障礙)。
當然,即使在今天,隆戈編譜仍有參考意義,仍可引用。
問題在于怎樣用。
《教本》是怎樣用的呢?
請看《教本》第77頁(來自L譜,卷I,85頁,編號L. 25),第91、95兩小節(jié),第一拍下,先后分別出現(xiàn)“b)”、“c)”字樣:
例3卞《教本》,77頁
它們是什么意思?
卞未作解釋。
這是兩個注釋記號。L譜中,第21小節(jié)第2拍上端,還有一個注號“a)”,《教本》漏印。相應的三段注文,以意、法、西(班牙)、英四種文字(并譜例)置曲尾,分別說明編者在這三處對威尼斯抄本中的音符作了怎樣的更改。在《教本》里,它們被全部刪去。
三個注號漏其一,三段注文全刪之,不加任何說明。這妥當嗎?
再看《教本》第92頁,K.118 (來自L譜,卷III,83頁,編號L.122),L譜中,先后有 “a )”“b )”“c)”“d )”“e )”五個注號,曲尾注釋說明這五處對威尼斯抄本中音符所做更改。《教本》中全部刪去而無一字說明。
這樣的處理還有多處。為省篇幅,不再列舉。
《教本》所用L譜各曲中,隆戈對其所據(jù)原譜多有更改。對于比較重要的更改,隆戈大多(非全部)加以注釋。卞大量移用L譜,卻刪除其全部注釋,不作說明,致使讀者可能誤以為斯卡拉蒂本意如此。這妥當嗎?
(三)同另一些編輯者相比,隆戈對斯卡拉蒂的改動還算是是比較節(jié)制、謹慎的。他批評有些版本中更改太過隨意。例如,在L.490的尾注中,隆戈以十分嚴厲的語氣指責車爾尼(Carl Czerny)及其后幾乎所有人對此曲的大量添加和修改,說那絕對是濫改、妄改,是對原作的污辱(見 L譜,卷X,166頁)。
《教本》移用了以車爾尼為據(jù)又做了更多修改的曲譜(照例不做任何說明)。
車爾尼是怎樣改的呢?
請看下面兩個譜例:
例4 威尼斯抄稿,卷XIII,第10首
例5車爾尼編《D. 斯卡拉蒂全集》,卷25,11頁
車爾尼對威尼斯抄稿的改動主要有五處:1.第一小節(jié),左手第一音,加一個低八度G (為省事,僅以大寫字母標出音名,對“大—小字—某組”之類不做區(qū)分。下同),改四分音符為八分音符,其后增加一個八分休止符;2.在第4—5小節(jié)之間增加了四小節(jié)(它們是修改后的第1—4小節(jié)的再改重復——再改右手首拍休止符為B音);3.刪除例4第6—7小節(jié)(例5第10—11小節(jié))之間和例4第8—9小節(jié)(例5第12—13小節(jié))之間右手兩個C音連音線;4.改例4第7、9兩小節(jié)(例5第11、13小節(jié))左手首拍休止符為G音;5.在例4第7、9、11、13小節(jié)(例5第11、13、15、17小節(jié))左手首拍先后依次增加G、G、F、E四個音。
僅開頭十六小節(jié)——車爾尼譜擴充為二十小節(jié),改動就有五處以上。
《教本》中此曲(K.523,見《教本》122頁),第一處修改與車爾尼譜略異,其余四處都與車爾尼完全一樣;此外,又增加了六處修改:1.改第1小節(jié)G音為低八度G,并改四分音符為八分音符,其后增加一個八分休止符;2.改例4第7小節(jié)(例6第11小節(jié))右手首拍和弦高音C為B;在同一小節(jié)末拍右手增加D、G二音并加連線與下一小節(jié)同音相連;3.刪除例4第15—16小節(jié)(例6第19—20小節(jié))之間右手兩個D音連音線;4.刪除例4第16小節(jié)(例6第20小節(jié))右手首拍和弦中D音;5.改寫例4第16小節(jié)(例6第20小節(jié))右手第2—3拍;6.加寫了若干跳音和指法。
例6卞《教本》,122頁
隆戈對車爾尼等人的批評有沒有道理?
事實上,車爾尼改譜至今有人使用。例如著名俄羅斯鋼琴家普列特涅夫錄制的一張CD里,收有此曲(K. 523),其所據(jù)曲譜與車爾尼譜非常近似。
有研究者談到普列特涅夫的演奏時,認為其所據(jù)譜改變了斯卡拉蒂特有的風格(參見The Keyboard Sonatas of Domenico Scarlatti by W.Dean Sutcliffe, P.159)。
他說得對嗎?
這些問題盡可存而不論;但是,在一個“教本”中,引用一份改動如此之多(僅開頭十六小節(jié)就改了十處以上)的曲譜而不加任何說明,這妥當嗎?
類似情形——移用經(jīng)過更改增刪的曲譜而不作任何說明,在《教本》中比比皆是。為省篇幅,不復贅述。 (待續(xù))
注釋:
①關(guān)于兩種手抄本,拙作《讀〈重釋斯卡拉蒂〉》注⑧曾述及。為免查找之勞,錄如下:“現(xiàn)藏威尼斯圖書館 (Biblioteca Nazionale Marciana) 的一套十五卷496首斯卡拉蒂奏鳴曲手抄本(第一到第十三卷完成于1752-1757年間, 沒有排序的另外兩卷抄于1742及1749年),是專門為瑪利亞 · 芭芭拉王后抄寫的。后來,芭芭拉將這套手抄譜本,連同她收藏的其他樂譜,作為遺產(chǎn)贈送給了法里奈利(Farinelli, 1705—1782,曾與斯卡拉蒂一起供職于馬德里王室)。這些樂譜幾經(jīng)周折于1835年被送到了威尼斯圖書館,史家稱之為‘威尼斯抄本。抄寫者是誰?有人認為可能是西班牙年輕作曲家索勒(Antonio Soler,1729—1783),也有人認為可能是斯卡拉蒂本人。這些,都是推測,雖然各有所據(jù),但至今并未找到確切憑證。收藏在帕爾瑪Biblioteca Palatina, Sezione Musicale 的手抄本,通稱‘帕爾瑪抄本,共收463首奏鳴曲。其中大部分與威尼斯抄本相同。從筆跡看,多數(shù)出于同一抄者之手,完成于1752—1757年間,裝潢比較簡單,遠不如威尼斯抄本考究。威尼斯抄本更被研究者看重,因為它是西班牙王室的正式藏本??驴伺撂乩锟苏J為它很可能經(jīng)斯卡拉蒂本人認可?!?/p>
②全部刪除來自手抄稿的“tr” 等記號,將班諾維茨(J. Banowetz)特意分行另寫的裝飾音彈奏建議一概移入正文,這不是小事。第一,裝飾音與非裝飾音,其音樂含義和由此決定的演奏表達,是不同的(有時可能是很大的不同)。其間區(qū)別不可忽視。第二,班諾維茨特意分行另寫,清楚表明這是編輯者的理解、建議,僅供學生參考。這些裝飾音究竟“應該”怎樣彈?沒有,也永不會有“標準答案”——那時的演奏,即興性非常之強。興之所至,即使作者本人,不同情況下也必有不同彈法(解釋)。例2那樣處理,把“注解”變成了“正文”,把“參考消息” 變成了“正式新聞”,將原本自由變化幅度很大的東西凝固化。這是對手抄稿原貌和班諾維茨編輯意圖的雙重曲解。在巴羅克時期音樂中,裝飾音具有非常特別的意義??梢哉f,取消(或忽視、或曲解)了裝飾音的巴羅克音樂,將成為“變味”“走樣”“跑調(diào)”的巴羅克音樂。這個問題重要而且復雜。以此為題的專著數(shù)以百計。卞對此似無所知——否則不會有例2那樣的處理。與此相類者,還有斯卡拉蒂作品所用樂器等問題,因其重要,有關(guān)研究文獻無不及此。卞指責相關(guān)討論為“純文字游戲”,無關(guān)“音樂本體”,宣稱對此“不會有太多的興趣” ……表明其對有關(guān)研究及其重要性無所知。 作為“教本”編輯者,對這些重要問題是應當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