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雯
摘要:史書美的新書Visuality and Identity: Sinophone Articulations across the Pacific通過對美國華裔導演李安、華裔藝術家劉紅、香港導演陳果和“大陸妹”、“尋根”等社會現(xiàn)象的分析,探討了她所界定的Sinophone世界——生活在美國和中國之間的環(huán)太平洋的華人圈如臺灣、香港和美國華人等——的身份政治。該書研究路徑的關鍵是她進行了跨學科的話語整合,如把“后殖民主義”批判和“中國研究”整合起來、把國際民族政治和國內少數(shù)族裔政治整合起來,從而把對太平洋地區(qū)華人的離散族群的身份的思考向著中國和美國同時展開。本文循著她書中的兩種整合——“后殖民主義”與“中國研究”的整合、“美國少數(shù)族裔研究”和“地區(qū)研究”的整合——對其書中兩組關鍵詞展開分析,既分析她的話語利用策略,析出其中的話語偏轉,又肯定她跨界整合的視野與深度。
關鍵詞:身份政治;話語;整合;海外華人
Abstract:With case studies of Ang Lee(American film director from Taiwan),Hung Liu (American painter from Mainland China),Fruit Chan(Hong Kong film director)and such social phenomena as “Mainland Gal” and “root-seeking”in her new book Visuality and Identity:Sinophone Articulations across the Pacific,Shu-Mei Shih exploreshow,in the ageof globalization, the marginal Chinese cultural communities across the Pacific like Taiwan,Hong Kong,Chinese in South-East Asia and U.S.,construct their own identity. One thing noticeable is Shihs discourse integration across several academic fields,e.g. her integrating the China Study with Post-colonialism,and integrating the national with the ethnical. She intends topush the Chinese Diasporic Study further,now in her bookconfronting both the Motherlandand the West, for both in her eyes are essentializing the concept of “China”,“Chinese”and “Chineseness”. This paper tries to do a close reading of this book, and by meansofdiscourseanalysis(namely analyzing its discoursive linkings and turnings)probeinto its four keywords about the identity politics of overseas Chinese, to see how Shih integrates discourse of different academic sections against both the unifying appeal of concepts like “China”, “Chinese” and “Chineseness”, and the degrading positioning of the U.S. WASP tradition to other peoples.
Key words:politics of identity, discourse,integration,overseas Chinese
中圖分類號:I2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09)4-0064-08
史書美(Shu-Mei Shih),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教授,同時任教于該校的美國亞裔研究中心、比較文學系和亞洲語言文化系。2007年,加州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她的專著Visuality and Identity:Sinophone Articulations across the Pacific(中文名為《視覺與身份:跨太平洋的華語呈現(xiàn)》)??傮w說來,《視覺與身份》一書探討了受全球化影響最大的群體之一,即她所界定的Sinophone世界——生活在美國和中國大陸之間的環(huán)太平洋華人圈,如臺灣、香港和美國的華人等的身份政治,探討他們在全球化了的今天,在既面對美國/西方的東方主義又面對中國的大國中心話語的情況下,如何用傳統(tǒng)的書寫文化方式外的視覺文化等手段去表達自己,去建構自己的身份。全書由八個部分組成——“引言”、六個章節(jié)和“結語”?!耙浴笔撬膯栴}提出和理論鋪設部分;六個章節(jié)以分別不同的華人藝術家為對象進行案例分析,推出她的身份和民族政治議題;最后的“尾言”則對她所提出的“Sinophone研究”的范式和路徑提出建議。
該書把對華人離散族群的身份的思考向著美國和中國同時展開,對中國比較文學學者來說頗有啟發(fā)性,但也有很多論述與判斷背離了我們的感受,與我們的民族原則相抵牾。比如她賦予“China”的符號價值是典型的當代西方對中國的東方主義話語: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大陸被表述成一個利用“欲望地理學”,通過“大陸妹”、“大陸表姐”等形象來性化自己以壯大自己的可怕力量(第三章《欲望的地緣政治學》),新世紀以來發(fā)展起來的大陸又被表述為具有威脅性的中心“帝國”形象(第五章《民族隱喻之后》),而臺灣和香港是夾在美國/西方的殖民和中國的“亞殖民”(史書美語)勢力間的易受傷的犧牲品(第四章《“曖昧”的難以置信之重》)等。尤其不能接受的是她的以文化差異為由追求分裂、否定團結的民族觀,并把臺灣視作當然獨立的國族,甚至香港也被她看作是China之外的,完全無視香港回歸的歷史和一國兩制的順利實現(xiàn)。
但這些“去中國化”的內容不是本文將要展開分析的部分,筆者將從海外華人文學研究的角度出發(fā),在細讀全書的基礎上分析一組她特別界定或闡發(fā)的、與“海外華人文學”研究相關的關鍵詞。這本書雖然談論的是影視、傳媒、繪畫、行為藝術等視覺藝術,但它所涉及的問題和話語,如中國性和華人的身份政治、再現(xiàn)與再現(xiàn)的策略、西方的宰制和中國的民族問題等,完全是當前華人文學研究沉浸其中的問題與話語,因此筆者認為對此書的研究是必要而值得的。筆者對其關鍵詞的分析將循著她在書中體現(xiàn)出的兩路跨學科的話語整合進行,這兩種整合一是“后殖民主義”與“中國研究”的話語整合、二是“美國少數(shù)族裔研究”(ethnical studies)和“地區(qū)研究”(area studies)的話語整合。
一、“后殖民主義”與“中國研究”的整合
“引言”是這本書的題解,并提出了全書的問題意識:在史書美看來Sinophone world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是來自西方和中國的兩個世界的本質主義的眼光,在這種眼光下,港臺和海外的華人離散群體或被正常的國際格局或所在國排斥在外,或被“大中國”強行納入。
史書美首先思考全球資本主義(global capitalism)的背景下身份形成的路徑。她首先借用多家的說法描述“視覺”的地位,如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的說法:全球化的大眾文化是圖像主宰的文化,圖像可以迅速地、毫不費力地穿過語言的障礙。接著她提出問題,既然視覺文化產(chǎn)品那么能夠調動起全球化的世界里跨語言、跨國際社區(qū)的消費力,視覺便被委以了重任成為我們說明自己是誰的主要手段,視覺實踐即身份實踐,但是,問題是“眼見為實”是不可靠的,即視覺產(chǎn)品不是客觀的,它從被生產(chǎn)到被詮釋都有人的主觀意志的投射。史書美提出的是當代人對“視覺時代”的文化焦慮之一:既承認視覺有越過巴別塔的強大力量,又意識到它和意識形態(tài)勾結起來欺騙性和愚民性會更大更可怕。
在證明了視覺和圖像的社會性后,史書美強調分析視覺和身份的關系必須要歷史地看, “當務之急,是要區(qū)分可用的和不可用的身份、抗爭性的和霸權性的身份、堅固的和過渡性的身份?!北M管史書美有話在先地列出了當代對“差異政治”或不屑或批判的說法(見書中P.16-23),實際上她還是以“區(qū)分”的名義選擇了差異政治,“Sinophone”是她以差異政治的眼光來加以特殊的界定的一個關鍵詞。
Sinophone
“引言”是從李安的武俠片《臥虎藏龍》談起的。興起于港臺的武俠片對于當代具有凝聚力的“中國性(Chineseness)”的形成起了直接而突出的作用,史書美要指出的是在這樣一部得到西方承認的、兩岸三地加海外華人明星云集的關于“中國”的大片里,視覺上統(tǒng)一完整的“中國性”掩蓋不了聽覺上可以感受到的分裂與差異,那些演員說話的口音是不一致的,有普通話、有國語、有香港腔?!拔覀兟牭狡聊簧纤膫€男女主角不同口音的漢語。同一標準語的不同口音強有力地傳遞出一種活著的語言,而不是標準化了的語言的訊息。沒有用統(tǒng)一的口音掩蓋不協(xié)調的口音,這種直接的再現(xiàn)顛覆了標準語的一統(tǒng)霸權。”“電影在語言上的不協(xié)調標志著中國語言形態(tài)的多樣,以及說話人其實生活在不同的地域背景里?!笔窌缹⑦@種口音的“不純”(inauthenticity)與武俠片一向象征的文化的“純正”(authenticity)作一并置,并將它上升到文化反諷的層面,以感性的語言烘托出她的問題意識:“從來沒有任何武打片中有如此多的口音呈現(xiàn),敢如此大膽地令觀眾掃興,他們多年來對這一體裁電影的期待從未變過。”
史書美說這種語音上的不協(xié)調“最終促成并合法化了一種我稱之為Sinophone的異質存在:一個由中國之外的和處在中國或‘中國性的邊緣的文化生產(chǎn)地區(qū)組成的網(wǎng)絡體系,這些地區(qū)將中國的大陸文化進行異質化和在地化的的歷史進程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幾個世紀?!笔窌勒J為《臥》片里有一點是聽得出的,聽得出自然也就看得出,那就是確實一直存在著一種Sinophone社區(qū)(Sinophonecommunity),它們是重要的文化生產(chǎn)地點,與“China”、“Chinese”和“Chineseness”等理念的建構關系復雜。這里史書美對她的Sinophone進行了大致的界定:一個由中國之外的和處在中國或‘中國性的邊緣的文化生產(chǎn)地區(qū)組成的網(wǎng)絡體系,但是我們該如何用漢語翻譯她這個Sinophone呢?一般Sinophone在中文里叫“華語語音”,史書美這本書的中文名是《視覺與身份:跨太平洋的華語呈現(xiàn)》,但她這個Sinophone其實絕不應被翻譯成“華語”!這里要分兩步說。首先,一般意義上的英語Sinophone和漢語“華語”并不一致;其次,史書美的Sinophone又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英語Sinophone。我們把“華語”、“Sinophone”和史書美的“Sinophone”比較一下。
先看“華語”這個中文詞。關于中國的語言,有“華語”、“漢語”、“中文”、“普通話”和“國語”等多種稱法。漢語中有許多口音的差別,于是就需要有標準語?!吨袊蟀倏迫珪氛f:“漢語的標準語是近百年來以北方官話為基礎逐漸形成的。它的標準音是北京音。漢語的標準語在中國大陸稱為普通話,在臺灣稱為國語,在新加坡、馬來西亞稱為華語?!睗h語研究專家郭熙曾在一篇論文中梳理了“華語”的命名和它在今日中國及華人圈的復興。據(jù)郭熙觀察,大概在上世紀50年代,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獨立后用“華語”代替“國語”,“它源于華僑在放棄中國人的身份后的族群名稱選擇?!背闪俗迦?有了華族,自然就有了華語?!叭A”字頭詞語在20世紀50年代的東南亞盛行。80年代,新加坡成為亞洲四小龍之一,中國大陸開始改革開放,新加坡因華人比例高、華語為官方語這兩個因素立刻成為對當時中國具有較大影響的國家,“新加坡華語成為一種高階語言(high language)”,對社會高階層語言時尚的追求“使得‘華語這個詞在人們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成了一個非常流行的稱謂?!彼?幾乎所有新潮概念都用“華語”而不是“漢語”,如華語金曲、華語樂隊、華語電影等。到了今天,國際國內正式使用“華語”名稱的情況很多,譬如許多國家的華語電臺。有一點郭熙的文章沒有展開,那就是“華語”這個詞在漢語中的復興,是和90年代以來的新一輪的全球化相關的,因為就在這一輪全球化中,中國以改革開放的姿態(tài)投入其中這時,海外的華人身份的跨國性使得他們扮演了積極、重要的角色,他們的話語進入了中國,多少也修改了中國的話語。把“華語”解釋為海外華人社會的共同語是歷史上的定義,這個定義在當今漢語語境下因過于狹義而被重寫,從而可以起一種建構世界各地的華人共同的身份認同的歷史作用,如語言文字學家周有光的定義:“華語:指全世界華人的共同語,不包括方言,新加坡已經(jīng)用開,臺灣、港澳和大陸有時也用?!睉撜f“華語”一詞在當代的盛行源于海外華人族裔性質的自我稱呼,但它在今天無疑是指全世界華人共同的語言。
Sinophone應是來源于Sino-Tibetan family(漢藏語系)這一語言學術語,與Chinese(中國話、中文、華文)相比,Sinophone是個從語音而不是書寫的角度來界定的語言學術語,它指“中國(包括港臺)、新加坡和世界各地的華人社區(qū)的語言”,是統(tǒng)稱,與我們今天漢語中的“華語”在指示上(外延上)基本一致。但是,在跨語言的對應中,內涵也同樣重要。實際上,比如在美國語境下,“Chinese”一向可用來表示“華語”,如美國華文/華語文學,American Chinese Literature。但問題是,Chinese太容易與作為國家的“China”聯(lián)系起來,對于要做出區(qū)分、劃清界限的需求便不適宜了。筆者認為“Sinophone”這個詞在當代的使用是個微妙的文化政治現(xiàn)象。sino-前綴既可以表示“漢”(如漢學sinology)也可以表示“中國”(如中美關系Sino-U.S. relationship), 具體到Sinophone這個詞,Sino-前綴有著一種語言和文化上的“漢”的意味,同時phone的后綴使得它在話語流通中很容易與具有現(xiàn)代殖民色彩的“法語語音”francophone和“英語語音”anglophone產(chǎn)生虛假的互文關系,實際上Sinophone在英語世界里的學術的“延異”(德里達語)中恰走向它的漢語對應語“華語”的反面,成為一種隱約的文化霸權的符號。
但史書美的Sinophone world不包括中國大陸在內,也就是說她在這個有著殖民暗示的符號上又加了一層分裂的意思。史書美的意圖在要在語言上做一切斷,把大陸的普通話和臺灣的國語、閩南語、香港的廣東話以及歷史上離散于東南亞等地的華人族群說的華語分隔開,但同時還要保證后面那些離散族群的一致與團結,于是她做出這樣的定義,以人為的“中心”與“邊緣”制造這個詞的政治色彩。
當人們無法切斷詞與物、詞的能指和所指的聯(lián)系時,在舊詞的邊緣推出新詞,借新詞和舊詞的比較來重劃地界、重新洗牌、重組格局是最好的話語對抗的策略。也許史書美的Sinophone和一般意義上的Sinophone、甚至Sinophone和Chinese正是這樣的新詞和舊詞的關系??稍诂F(xiàn)實中,“普通話”、“國語”和“華語”一方面各稱各叫,一方面互相補充著,實現(xiàn)華人群體的語言通用。
發(fā)聲
“發(fā)聲(articulation)”一詞令人不由聯(lián)系起美國的亞裔研究(Asian American Studies),作為當代這一研究領域中的一個重要的詞,它指向亞裔作為歷史上失聲的族裔終于打破沉默、言說自我的實踐。史書美有這方面的學術背景,她對這個詞的界定也與之相關,“發(fā)聲”是指“少數(shù)人的發(fā)聲”:“也就是少數(shù)派的或被少數(shù)化了的群體的用主流的語言進行的發(fā)聲”,“在使用主流語言的過程中,主流語言卷入爭辯,并被分配進了不同的或建構或解構的目的中去?!笔窌腊堰@個“發(fā)聲”推到關于“華人”和“華語”的身份政治的語境下,自然指的是在她Sinophone的世界里不同文化群體用華語進行的言說自我。
史書美從語言的聲音切入她要說的“亞殖民”(sub-colonialism)。中國話(Chinese)不應等于漢語,同樣中國人不等于漢人,但西方人以為“中國”就是漢人、漢語和漢文化。她說“因此‘華族(ethnic Chinese)一詞是個嚴重的誤稱,因為所謂‘中國的不是一個族裔,而是包括很多族裔?!?since Chineseness is not an ethnicity but many ethnicities.)“通過這一族裔的約簡,這一漢中心主義的‘中國的和‘美國就是盎格魯-薩克森的白人的大而粗的認知不可謂不似?!?/p>
史書美這一“Chinese”的例舉實則在打通兩個學術領域:一是針對西方中心主義的后殖民主義(這里是美國亞裔研究),二是西方關于中國的“中國研究”,她要將前一領域積累的后殖民話語與經(jīng)驗調用到后一領域的研究中去,進行學術的比較與整合。接著史書美通過舉例來證明其將“西方”與“中國”聯(lián)系起來的合法性:比如中國“葉落歸根”的傳統(tǒng)思想和官方對“學成歸國”的頌揚正好呼應了西方社會長久以來的排華話語之一——中國人是暫居的(sojourner);比如與現(xiàn)居澳洲的社會學家洪恩美的《關于不會說中國話》(On Not Speaking Chinese)類似的觀察:西方對華裔的英語能力總是太過輕易的贊揚哪怕其實已經(jīng)是三代以上的移民,而中國國內人見到“僑胞”就覺得對方一定該會說華語, 在“第三空間”的文化學者們看來,這些對語言能力的判斷是不自然的,它表明兩個世界的人們都沒意識到并承認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性,而這關乎排斥或強性納入的身份政治。
這些現(xiàn)象例舉說明西方與中國都對“中國”、“中國性”進行了種族主義式的本質化,在對“中國的”種族化的建構(racialized construction of Chineseness)中,中國和西方的話語有時會出現(xiàn)跨越歷史時期的不期而遇。于是,作為第三空間的知識分子,她明確推出她的學術倡議:“中國離散研究的兩大盲點,一是我們不能看到把中國性作為組織原則之外的情況,二是缺少和其它學術范式的交流,如和美國‘少數(shù)族裔研究、東南亞研究和各種以語言為基礎的后殖民研究——像法語語系的文化研究。”
整合和比較本身是富有吸引力的學術路徑,但也是非常需要謹慎的路徑,它必須能經(jīng)受得住跨語境的考驗,即我們把A語境下的理論與術語用在B語境里是否合理。拋開她的學術倡議(這類倡議本身就理念上說當然是沒有問題且受人歡迎的),該如何看待她這里所做出的具體的“發(fā)聲”理論的整合呢?
這一整合的目的在于推動學界把美國“少數(shù)族裔研究”的思想和話語與中國的民族問題結合起來。按史書美的絕對的語音決定文化、文化決定民族的政治邏輯,“海外華人”這類說法是內部殖民性質的,應該說“美國臺灣人”、“美國西藏人”、“美國香港人”甚至“美國廣東人”、“美國福建人”,這樣就民族的歸民族,族裔的歸族裔了。但實際上,就在這段強調“Chinese”一詞的混淆性的文字中,史書美自己也在混淆語境。
首先在美國語境下,用統(tǒng)稱性質的詞來命名一個族裔是合法的歷史必然。了解美國多元文化背景的都知道,“族裔”政治是美國60年代反種族主義的民權運動的延續(xù):當種族斗爭的雙方互相妥協(xié)于“多元文化”(multiculturalism)的說法時,有色人種便面臨著以文化來確立自己是美國民族想象的一部分的建設任務。在此背景下,“少數(shù)族裔”本身就是帶有政治色彩和斗爭策略的文化結盟,如非裔美國人、亞裔美國人和西班牙語裔等。其中“亞裔研究”這一支隨著當代亞洲移民的增多與素質的提高以及文化作品的不斷涌現(xiàn)而發(fā)展很快,在八九十年代出書眾多,成就斐然,與此同時這一研究領域的分化出現(xiàn),華裔、日裔、韓裔、越南裔研究等的細分使得如“美國華人”等詞不再只是大眾話語中的隨意表達而進入學術。就亞裔研究的傳統(tǒng)來說,“美國華人”的說法不但不是殖民性質,反而是解殖性質的,宣布了美國華人在美國文化構成上的合法存在。而且,如果連這點團結都不能實現(xiàn)的話,華裔研究、連帶亞裔研究都會在分裂的話語中失去學科的重量。
其次,中國語境下的少數(shù)民族不能等于美國語境下的“ethnicity”,盡管在跨文化交際上人們習慣這樣約等、互譯。書中也提到中國有55個少數(shù)民族,但書中沒有指出這55個只是建國后行政上的劃分、操作性的區(qū)分,實際上人們幾乎無法劃定明確的中國各民族間的分界。而Ethnicity背后有個頑固的種族主義,它可在人的身體上作明確的劃界,這并不只是文明的差異和文化的沖撞的層面上的問題。??抡J為從19世紀下半葉以來,(西方)人們把血緣傳統(tǒng)和性的控制機制結合起來,形成了種族主義?!坝纱诵纬闪朔N族主義(以現(xiàn)代的、國家的和生物學化的形式出現(xiàn)的種族主義):一切有關人口分布、家庭、婚姻、教育、社會等級化和所有權的政策,以及在身體、行為、健康和日常生活的層面上一長串的干預,從以保護血緣的純潔和促成種族的勝利的神秘關心那里找到了自己的特色和根據(jù)。”他看到了種族主義既上承了君主時代的血緣傳統(tǒng),又滲透了現(xiàn)代社會的身體規(guī)訓的技術。無論大熔爐還是多元文化都克服不了種族主義,不是因為人不能改變自己的文化,而是因為人不能改變自己的身體;不是文化不能多元共生,而是這種血緣加身體的政治始終在把握著權力。因此當我們把族裔/種族斗爭的術語與思想用于談論中國的漢族和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關系時,那很可能只是后殖民的話語在自我言說。
另外,我們回到史書美這一整合的起點,會發(fā)現(xiàn)這里有她邏輯上最草率的一環(huán),同時也是這本書在學術上最令人不信服的一點,那就是當她從語音的角度切入身份政治時,她沒有解釋她的“不同的發(fā)音”和我們常說的“方言”概念的區(qū)別。這點僅在書的最后“尾言”部分兩筆帶過:“當語言由于歷史變遷和不同的社會結構等原因發(fā)生分化時——不管怎樣,語言,一種一向隨具體語境的使用而變化的活物——他們還能叫同一種語言嗎?”“譬如,Victor Mair就曾提出,我們所認為的方言其實就是不同的語言。”很可能她的“語音政治學”(筆者語)在臺灣是有著歷史心理背景的,比如國民黨在剛到臺灣時采取了野蠻的民族政策和強制性的國語推廣。但是,跳開這孤案,是否發(fā)音不同就是語言不同,語言不同就是文化不同,文化不同就應該民族不同呢?中國自古不就是有南腔北調、有“八里不同村,十里不同俗”的嗎?但史書美似乎就按這個邏輯解構“中國”和“中國性”的。如果從西方語音語言、以及由語音語言產(chǎn)生的民族政治的思想出發(fā),這個解構或許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有效的,但對于中國的民族構成來說,當然不必然有效。
二、“少數(shù)族裔研究”和“地區(qū)研究”的整合
此一整合簡單地說就是“族裔的”(the ethnical)和“民族的”(the national)整合。該書第一章《全球化與少數(shù)族裔化》(“Globalization and Minoritization”)與第二章《女性主義跨國性》(“A Feminist Transnationality”)都是針對美國/西方對華人的東方主義式的身份宰制的,兩章都探討了在美國社會里成功的華人視覺藝術家——導演李安和畫家劉紅——為什么能夠成功地被美國接受。尤其是李安,和劉紅不同的是他的成功是一種跨國的成功,如果東西方之間有著嚴重的殖民對立關系,則他何以能夠?在對二位藝術家的分析中,史書美認為李安的產(chǎn)品成功的關鍵是它們可以被整合進美國的“少數(shù)族裔化”,劉紅作品則展現(xiàn)了一種的“女性主義跨國性”。
少數(shù)族裔化(Minoritization)
史書美是從“全球化”貌似的自由平等和實質上的不自由不平等開始論述的?!叭蛸Y本主義最青睞的主體是身份靈活的居民”, “靈活性”(flexibility)意味著有“流動”(flow),資本、產(chǎn)品、人力、文化等種種事物的流動。但實際上無論“靈活”還是“流動”,都不可能實現(xiàn)為真正的自由,因為“‘靈活只將力量賦予持有資本的人,而不是工人或商品生產(chǎn)者——它是極不平等的實踐。”以此眼光來看意義的生產(chǎn)(the production of meaning),首先意義是不確定的、流動中的;其次意義又總是要固定下來的;那么表達意義的差異的話語總在某個時候某個地方有一個占優(yōu)勢的“截面”。
史書美用流動性與確定性之間的這個張力來解釋主體在跨國語境下的定位情況,認為華人導演李安早期的影片在臺灣和在美國是沿著完全分岔的路徑被闡釋、被接受的。李安早期的電影“父親三部曲”(Father Knows BestTrilogy)——《推手》、《喜宴》和《飲食男女》——在臺灣被看作是弘揚民族文化精神和父系傳統(tǒng)的文化作品,從造型為父親打太極拳的電影的海報中我們可以確認這一點??吹竭@樣一部作品在美國產(chǎn)生影響,臺灣人是非常自豪的,基本上中國人都會從這些作品的成功中得到民族文化自豪感的滿足。與這種民族感形成反諷的是其作品在美國是被當作少數(shù)族裔文化來欣賞和接受的,可象征性地體現(xiàn)在美國的電影海報設計是美麗性感的女性占據(jù)整個版面。如此,李安早期作品的成功的關鍵是它有“節(jié)點”允許被靈活地“翻譯”,可以適用于不同的社會語境?!啊陡赣H三步曲》對于臺灣觀眾來說通過復蘇的父性力量體現(xiàn)出一種民族主義的吸引力,也體現(xiàn)了臺灣人對國際名望的渴望,同時它也迎合了異國情調這一標準,這是得到美國觀眾首肯的必要前提?!笔窌烙绕涮岬竭@些片子里的父性/男性力量的呈現(xiàn)是架構在美國的“性別結構”(economy of gender)之外的,他們是老年的或同性戀的男性,他們的女友也是華人,這不會動搖美國主流的男性敘事。
接下來也就是史書美比其他許多學者深刻的地方,她不只是把李安的作品看作體現(xiàn)了族裔話語策略的美國華人文學(那樣的研究在亞裔研究中已經(jīng)做得很多了),而是把它又放回華語世界,看作是華人作品、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臺灣作品。她把對李安的解讀推到了民族政治的層面,提出在全球化就是美國化的時代里,作為政治上依附美國的臺灣,它的文化身份與生活在美國本土的華人移民或華裔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它要么在乎美國的承認,要么接受美國對它的文化定位,美國對它的文化霸權就和美國本土上所謂白人主流對少數(shù)族裔的文化霸權一樣。她還引用李安的話語:“在西化的過程中,臺灣人已經(jīng)做了很多移民性質的工作。盡管他們的身體不在美國,他們是心理上的移民……”
筆者體會,史書美用“少數(shù)族裔化”一詞一方面指美國的內部殖民機制對外來文化的處理方式——把它按照權力的要求放入一個既定的等級模式中去,另一方面也指一種跨國的外部殖民,殖民的開始是美國在政治和經(jīng)濟上對臺的扶持,使得后者依賴于它,體現(xiàn)在文化上就是臺灣自覺的“自我少數(shù)族裔化”。史書美這一章通過“少數(shù)族裔化”一詞進行“臺灣區(qū)域研究”和“美國少數(shù)族裔研究”的話語整合,這一整合是思辨的。其實中國的比較文學中的海外華人文學研究一向都有與這整合類似的問題意識,表現(xiàn)為中國學者帶著中國的主體意識去解讀海外華裔文學。這種主體意識的帶入并不必然是出于“大中國”的傲慢或地緣政治的目的,而是一種客觀的跨國的關聯(lián)的存在使我們對海外華人文化地位和身份認同的不得不關注。譬如美國自19世紀中期開始的“排華”的話語和當代“反華”的話語是幾乎一致的,盡管這兩個“華”在史書美這里是嚴格區(qū)分的。當下這一領域的出版物中,也有論述指出中華文化在美國被少數(shù)族裔化(the minoritization of Chinese culture as ethnic culture in America),這不僅是文化誤讀,更是權力在進行著文化重量的分配。應該說,史書美在這一章從理論上為此類“民族的”與“族裔的”整合的實踐做了很好的提升。
女性主義跨國性
在之前對李安的分析中史書美已經(jīng)暗示到一種“全球文化多元主義”(global multiculturalism)的現(xiàn)象,即按史書美的定義:“全球層面上的民族文化經(jīng)常被降格為族裔文化”,美國/西方在全球文化流動中將他國或他地區(qū)的文化再現(xiàn)為自己國家的少數(shù)族裔文化來接受、傳播。從大陸赴美的女畫家劉紅和李安一樣也是在創(chuàng)作中調用大量的中國素材,這在史書美看來就不僅只是個少數(shù)族裔藝術家了,而且同時還是代表“中國”的主體。她的藝術在美國得到承認和接受,但令這種接受打折扣的是她代表了三種受美國歡迎中國女性的“氣質”——“追求自由的、追求人性解放的和女性主義的(liberal,humanist and feminist sentiment)”,具體體現(xiàn)為她的作品的種種可以用女性主義來理解的對抗性:有對抗中國封建父權社會的,如她臨摹老照片的清末妓女畫像系列《奧林匹亞》,表現(xiàn)出那時婦女被性化、物化、商品化的處境;有對抗毛澤東時代的“滅人欲”的,如《先鋒隊員》中女紅衛(wèi)兵毫無性別色彩的裝束與姿態(tài);有對抗西方獵奇獵艷的凝視的,如《紀念品》系列中把中國古代淫器或清代死囚與觀看他們的西方人的奇妙的表情并置。顯然史書美認為這類女性主義氣質是身份政治的策略,是借“女性主義”實現(xiàn)自身的跨國性流通。
這種女性主義思想的運用也與西方對東方、對中國的文化定位有關嗎?史書美認為是的。實際上很可能是藝術家知道女性主義會怎樣解讀作品,于是就按那種思路去創(chuàng)作以獲得理解、接受和市場,而這種創(chuàng)作反過來更把一個民族的文化牢牢固定在某種話語里、某種價值里。那種話語就是“你怎么來救我?”那種價值就是“很便宜,很假?!?Very cheap,very fake.)史書美把這一“女性主義”和美國華裔文學批評家趙健秀在70年代關于“少數(shù)族裔自傳體”的評價聯(lián)系起來:趙認為這一與懺悔錄有關的文體本身就是種族主義的,基本上少數(shù)族裔作家只有用它寫作才能得到社會的接受。雖然這里史書美沒有清楚地表述出來,但她提到“批評的共謀”(…can criticism itself be complicit?),筆者理解她想說的是就像少數(shù)族裔創(chuàng)作一定要用自傳體和回憶錄一樣,用于少數(shù)族裔以及被等同于少數(shù)族裔的東方民族的文化批評一定得是女性主義的,藝術家的作品如果能從女性主義的角度解釋得通,它就有了跨國的合法性,即跨國性。筆者對她這一觀察深有同感,薩義德說東方主義既是有著學術機構的學科“東方學”,又是一種無意識的二元論的思維方式,還是西方處理和控制東方的機制,我們現(xiàn)在的批評很善于發(fā)現(xiàn)東方主義的思維方式和控制機制,但往往忽視了它首先是學術、它本身就是學術!也就是說,即使我們在批判或戲謔東方主義,我們往往還是在東方主義的話語里說話。學術從來都不見得一定是公正科學、沒有偏見的,更何況,學術本質上也是流通中的話語,理論和思想最初的進步不能保證它們日后不被濫用和扭曲,女性主義原本是弱勢的、邊緣的群體的思想武器,但現(xiàn)在它越來越為權力所操縱,成為巨大的話語控制機制。
總體說來,這本書體現(xiàn)了史書美一貫的后殖民研究的學術氣質:理論深厚、文筆銳利、觀察面廣。另外,她文中多處對臺灣身份、中國性和跨國性等敏感而復雜的話題的思考和表達令人動容,其中既有感情的投放,又有學術的思辨。但是,我們應該看到,在她利用自身跨學科的學術背景對華人的離散研究進行的話語整合中,既有閃光點也有盲點,有睿智也有偏見。筆者在深受啟迪的同時不由擔心,跨語境的后殖民理論的運用會不會通向一種后殖民的“陷阱”——把身份政治推向無窮的去中心化的碎片,把一切差異政治化,最終不給團結的政治以任何余地。
因為史書美書中對Sinophone一詞有她個人的界定,和一般的相對于“華語”的Sinophone并不一樣,所以本文在意指史書美的Sinophone時仍用英文表示。
Shih, Shu-mei. Visuality and Identity: Sinophone Articulations across the Pacific.[M]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7:22, 4, 4, 4, 31, 24, 27, 189, 42, 43, 45, 52, 63, 76, 76.
《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版。
郭熙:《論“華語”》,《暨南大學華文學院學報》,2004年第2期。
周有光:《21世紀的華語和華文》,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版,第66頁。
其實Sinopone大多英文字典,包括語言學字典都沒有收入,此界定來自網(wǎng)頁http://encyclopedia.farlex.com/Sinophone。
關于英語Chinese的指涉,徐穎果有專文探討,認為不同的文化語境下它有不同的指向,不可大而粗地認為它一定是指“中國人”,往往在國外它指人種上的“華人”(徐穎果:《全球化語境下如何翻譯“Chinese”》,《譯林》2007年第5期)。
在近代和現(xiàn)代歷史上,英國和法國等殖民大國在殖民擴張的過程中將自己的語言——主要是英語和法語——在地化,強制推行到殖民地中做官方語言,從而將這兩個語言系統(tǒng)擴大到歐洲之外,所以francophone和anglophone在今天具有了殖民色彩。
這種中國大陸不在sinophone world內的界定也沒有Francophone和anglophone的類比依據(jù),這兩個詞是包括該語種和文化最集中層在內的,如francophone包括法國,anglophone包括英國。
[法]米歇爾????《性經(jīng)驗史》,佘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