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紅在寫短篇小說,這個短篇跟刊物約好15號。她算下時間,今天12號,只剩三天了,小說才完成了一半,時間有些緊。她埋頭在電腦上敲文字,日光透過窗簾反射到房里,光線一下變得強烈。她思路一轉(zhuǎn),這個時候該把雞肉煲上,電砂鍋煲雞最快也要兩個小時。她去廚房望了眼對面房里做功課的兒子。兒子上高一,個頭卻像個初中生,身子長得像根沒有肉的豆角,所以兒子從寄宿制學(xué)?;貋恚家译u給他補。她提起刀,準(zhǔn)備將雞剁成小塊煲。她剛剁了幾塊,廚房壁上電話響了。她很不情愿地提起話筒,是個陌生電話,說他讀了《小說月報》的《午夜火車》,問她怎么對男人野外的那種艷遇描寫得這么細(xì)膩,是否有自己的影子。她笑著說,你還不如說男人在午夜遇到的那女人就是我更符合你的心理。這是個冷颼颼的玩笑,對方?jīng)]有即時回答,舒紅趁機放下話筒繼續(xù)剁雞。總有這樣的電話,讓人覺得好笑。她剛這樣想,電話又響了。她沒有理睬,專心剁她的雞。電話很頑固,感應(yīng)上的那點紅像火警,聲音又似催命。她不得不將話筒重新提起。還好,電話是她在電視臺工作的女友打來的,舒紅心情放松少許,就跟她多聊幾句,放電話時快十一點了。舒紅一聲趕快,慌忙提刀,一刀下去,啊呀!雞沒剁正,卻把左手食指剁出半邊,血順著指頭把砧板染紅了。舒紅叫兒子喊出租,娘兒倆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要她住院治療。原本寫作的舒紅就這樣住進了醫(yī)院,被安排到雙人房。雖說是雙人房,實際上只住進她一個人。她還是生兒子那時在醫(yī)院躺過幾天,對住院非常不習(xí)慣。第二天她愛人把她母親從縣城接來照顧她。
醫(yī)生開始對舒紅進行驗血、驗?zāi)?、B超等全方位檢查,光血就抽了四次。舒紅有些迷惑,一個手指的外傷要牽涉到身體各個部位?醫(yī)院的事她是搞不懂的,執(zhí)行就是。住院部每天給每個人打出一張清單,第一天清單就是一千多元,她倒吸了口氣,還好是公費,看來住院也不是一般人住得起的。舒紅的朋友知道她住院都捧了花來看她。三天下來,她的床頭柜、窗臺上擺滿了花籃。舒紅就這樣,房內(nèi)鮮花燦爛,房外慘叫綿綿。骨科往往是今天這個車禍,明天那個事故,大都是手術(shù)后發(fā)現(xiàn)沒了胳膊少了腿叫得驚心動魄,凄慘無比,舒紅躺在床上想,原本生活在自己虛構(gòu)的故事里,現(xiàn)在倒像一下子來到故事中,置身在一個悲壯的場景里。因為能靜下心思考,覺得別有一番意義。
骨科有很多看護病人的女人,稱為女看護。有的是親戚擔(dān)任;有的是用錢雇來的。骨科沒有傳染病,便都可大膽往來。于是,這里就成了個大家庭。往往又是這些女人把串門收集的情況匯報給她主人,躺在床上難挨的主人通過她們的嘴知道誰又住進來了,誰的病又比自己慘。這也是一種心理安慰。幾個女人集中到舒紅房里是鮮花引來的。哇!好漂亮的花,呀l這么多花,可以開花店了。舒紅房里不光有花,還有她一個人吃不完的水果。有的女看護甚至舉著吊水瓶把病人也帶來了。她房里的兩張床靠西北墻,中間有個活動空間,她們就坐在活動空間,她就躺在床上陪她們聊天。躺到第四天,她躺得一身骨頭都在疼,沒有一個姿勢是舒服的,于是也由母親提著吊水瓶,走家串戶,活動活動筋骨。
這天晚上,舒紅打完吊針,母親收拾東西正準(zhǔn)備回家,房門被一男一女推開,隨即由兩個人推進來一個老奶奶。老奶奶一頭銀發(fā),身子短小、干瘦,醫(yī)生毫不費力地將老奶奶放到床上。醫(yī)生說,她現(xiàn)在還在麻醉中,麻醉醒后喊痛,你們就給她吃這粒藥。再想辦法讓她喝點牛奶吃點流食。醫(yī)生走后,她弄清了老奶奶身旁一男一女的關(guān)系。男的是她三兒子,女的是她大媳婦。三兒子從床底下拖出尿盆,從外面裝滿水,放毛巾給老奶奶洗臉。舒紅說,那是尿盆,給奶奶接尿用的。三兒子似乎沒有耳朵,繼續(xù)給老奶奶洗臉。他洗臉的手很重,老奶奶艱難地扭著頭。一會兒,老奶奶哼哼唧唧。三兒子抱著哼哼唧唧的老奶奶抹眼淚。舒紅看到一個男人在陌生人面前流淚,心里有些怵。老奶奶的哼聲越來越大,三兒子仍死死抱著老奶奶。舒紅說,她是麻醉醒了,趕快給她吃藥吧!三兒子才記起給老奶奶吃藥。舒紅望了眼縮手站在門邊的大媳婦,她四十多歲的樣子,穿一件棗紅色毛衣,身體有些胖,圓臉,耳朵上戴著金耳環(huán),一雙大眼睛骨碌碌轉(zhuǎn)。
門邊涌來幾個女看護,她們問老奶奶怎么了。大媳婦說,我婆婆被豬娘咬了。
“被豬娘咬了?”女看護有些驚奇。
“我婆婆跟三弟住,她給三弟喂了一頭豬娘,豬娘剛下了一窩崽。早上,婆婆提著食桶喂豬娘,沒看見一只豬崽夾在竹欄里,她一腳踏在豬崽上,豬崽尖叫,豬娘聽到叫聲,跑過去咬住婆婆小腿,撕下小腿一層皮,咬斷兩根筋,還吃掉小腿幾塊肉。正巧,村口死了個人,我和三弟都去幫工了。等我們回來,婆婆已倒在血泊里昏死過去。我們把她送到縣醫(yī)院,醫(yī)生說婆婆年事己高,因耽擱,失血又過多,要我們轉(zhuǎn)大醫(yī)院。”
大媳婦說得很平靜,像是在說與她無關(guān)的事,但舒紅聽得膽戰(zhàn)心驚。她轉(zhuǎn)頭去看老奶奶,老奶奶睜開眼睛,好像沒那么疼了,但臉上仍是難受的樣子。她從牛奶箱里取出一盒牛奶對三兒子說,老奶奶可能要吃點東西了。牛奶有鎮(zhèn)定作用,她會好受些。三兒子笑呵呵說好呀好呀!三兒子穿著件四個口袋的舊軍裝,舊軍裝里面的藍(lán)棉紗內(nèi)衣油乎乎的,黑長褲上有很多泥污,赤腳穿一雙黃跑鞋。他走到她跟前拿牛奶,她嗅到了他身上一股臊味。
老奶奶喝完牛奶喊尿。三兒子手忙腳亂地解褲,又慌忙拿那個接尿盆。老奶奶從未住過醫(yī)院,見屋里有人就尿不出。大媳婦把盆塞進被子里,捂著鼻子又退到門邊。老奶奶只尿了一點在盆里,其他尿到了褲子上。三兒子給老奶奶脫褲子把衣服卷起來了,露出老奶奶風(fēng)干的身子和干癟的奶袋,那條用紗布綁定的小腿,血洇濕了紗布。三兒子給老奶奶蓋上被子,去洗尿盆把褲子也放到盆里一塊洗。他裝了一盆水進來又準(zhǔn)備給老奶奶洗臉。舒紅實在看不下去了,遞給他一個臉盆說,用這個吧!我家很近,明天再帶一個就是。大媳婦說了句,不好意思,來得急,什么都沒帶。舒紅說聲不要緊。就想,老奶奶赤身在被子里,肯定不舒服,她吩咐母親明天帶兩條內(nèi)褲來。
老奶奶洗完臉,輕輕哼了兩聲,昏睡過去。一會,老奶奶的大兒子、二兒子和二媳婦進來了。大兒子一進門抓住三兒子就是幾耳光,接著一腳把他踢到門口。舒紅驚愕,你怎么打人?大兒子說,我就是要打人,他怎么不去死?闖下這么大禍。舒紅就想,別人的家事外人是不要多管的。三兒子捂著肚子站起來,嘴里喊著大哥。大兒子沒有理他,走到老奶奶床前,看著昏睡的老奶奶抹眼淚。
二兒子問:“娘什么時候動的手術(shù)?”
“晚飯的時候?!贝笙眿D又說:“我是臨時借了村里信用社兩千元住進來的。醫(yī)生只把婆婆傷口處理了,要我們準(zhǔn)備一萬五千元給婆婆做植皮手術(shù)。”
二媳婦說:“天呀!到哪里搞這么多錢?”
三兒子說:“醫(yī)生說,娘的手術(shù)要越快越好?!?/p>
“廢物?!倍鹤討嵟赝齼鹤?。
大兒子說:“我只有存款上的兩千元錢,二弟,你那里有多少?”
二兒子說:“我和你弟媳兩個月沒發(fā)工資了,我手里只有兒子的五千元學(xué)費?!?/p>
二媳婦說:“學(xué)費不能墊進去,兒子開學(xué)要用。”
二兒子說:“現(xiàn)在顧不了那么多了,問題是還差的怎么辦?”
大兒子說:“要不給我東莞打工的兒子去個電話?”
大媳婦說:“你就不要去驚動兒子了,他剛建了屋,哪來的錢?”
大兒子說:“二弟你求求施工隊,要他們把你們的工資開了。我去找?guī)讉€朋友看看。”
大媳婦說:“都是些窮朋友,誰會借錢給你?信用社的錢怎么辦?”
大兒子說:“總得試試看。信用社的錢借著就先借著。”
二兒子和二媳婦走了,說是明天要上班。大兒子帶大媳婦也走了,說是他守的店里沒有人。二兒子出門前,從袋里掏出20元錢拍到三兒子手里,要他好些招呼娘。他們都走了,舒紅想,這個家也不容易呀!房里又安靜下來,三兒子倒頭睡在老奶奶腳邊,老奶奶側(cè)身躺著,一動不動,如一弩弓,雙眼緊閉。舒紅發(fā)現(xiàn),老奶奶緊閉的雙眼有晶瑩的東西。
第二天早晨,舒紅還賴在床上。三兒子從醫(yī)院食堂買回兩個饅頭和一碗酸菜湯。饅頭他吃完一個半,把剩下的半個撕成碎塊泡在酸菜湯里喂老奶奶。老奶奶吃一口嗆住了,三兒子輕輕拍她背,老奶奶就這樣把一碗酸菜湯和半個饅頭吃完。
母親給舒紅送早餐時老奶奶睡了一會醒來了。母親今天給她做的肉泥蛋,母親總是換著花樣給她進補。她剛端起碗,三兒子雙手插進袖筒里,眼睛瞧著她。她放下碗,把老奶奶的碗拿過來,撥一半到里面。說,請幫幫忙,母親帶多了。這點喂給你母親吃。三兒子又笑呵呵說好呀好呀!我娘是最能吃的,平時她能吃兩大碗飯。他端起碗喂老奶奶。老奶奶吃完肉泥蛋,躺下時臉上表情平靜,還打了個嗝。
醫(yī)生帶了兩個實習(xí)生來給老奶奶換藥,實習(xí)生把她小腿上的紗布一層層揭開,最終,一條沒有皮和肉,只有骨頭的小腿顯露出來。舒紅不忍心看,扭過臉。后來舒紅用了“慘不忍睹”來形容她當(dāng)時的心情。醫(yī)生給老奶奶上藥時,老奶奶發(fā)出號叫,但持續(xù)幾聲就沒力氣了。醫(yī)生說,老人家的植皮手術(shù)要趕快,敗血癥會危及她的生命。三兒子呵呵兩聲,表示知道了。
午餐時,三兒子買回一小碗冬瓜和一小碟辣椒蘿卜。他用開水泡上米飯,喂母親冬瓜。喂了幾口冬瓜就喂泡飯。老奶奶吃一口,喉嚨咕嚕了幾聲,三兒子趕緊又在她背上拍。母親在這個時候送來了又鮮又嫩的財魚。三兒子伸長脖子,笑呵呵地望著舒紅。舒紅說,財魚對你母親愈合傷口有好處,你拿這些喂你母親吧!三兒子看也不看舒紅,自己把母親碗里剩飯吃完,就開始喂母親魚。老奶奶吃完又躺下了。
母親每次給舒紅送飯都多裝一半給老奶奶,這在母女間達(dá)成了一種默契。漸漸地,老奶奶的臉色有了血色,舒紅的傷口開始長肉。她住這里也是每天只換一次藥了。這天,舒紅問醫(yī)生可不可以出院。醫(yī)生說傷口開始長肉可以回家休息,也可以繼續(xù)住院觀察。舒紅說,那就明天出院吧!
那些女看護見舒紅明天出院,又集中到她房里。她們問舒紅,出院花帶回家嗎?舒紅說不帶。那就拿到我們病房吧!舒紅說我走了還有老奶奶!花就放這里吧!于是,她們談起最近住進來一個自殺姑娘,是為情而割腕,都獻欷不已,都為這個少有的純情姑娘不值。這時,老奶奶一家人進來了,他們見房里這么多人很不高興。舒紅借故活動筋骨,把她們帶出去。她還沒走遠(yuǎn),就看見大媳婦“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
大兒子說:“我跑了兩天只借了五百元錢?!?/p>
二兒子說:“我找施工隊,好話說盡才給我們開了一千元工資?!?/p>
大兒子說:“還差這么多,怎么辦?”
大媳婦說:“你們也不想想婆婆的狀況。婆婆也是83歲的人了,活一天算一天。我們借不到錢,就是借到錢也不能把錢丟進這個無底洞?!?/p>
大家目瞪口呆地望著大媳婦。
“我說錯了?你們是不是覺得我沒良心?話雖不好聽,但事實是這樣?!?/p>
三兒子說:“娘的腿不做手術(shù),會要了她的命?!?/p>
大媳婦說:“那你拿錢來呀!就你一個窩囊廢曉得賣乖。”
三兒子目光有些呆滯地瞅著大嫂。一時間,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沒有了主意。最后還是由大媳婦出了個最絕的主意:“我看今天把這些吊針打完,讓醫(yī)生給婆婆多開些藥回去吃?!?/p>
三兒子剛想反對,遇到大哥嚴(yán)厲的目光,趕快低下頭。大兒子揮動了一下他那寬大的衣袖,像是下了個艱難的決心。他對三兒子說,也只能這樣了!三弟,你回一趟村,聯(lián)系表弟的車,明天一早你跟表弟的車來接娘。娘這里由你大嫂二嫂招呼,我和你二哥明早去辦出院手續(xù)。說完,大兒子望了眼床上昏睡的母親,喉嚨哽咽,用很輕的聲音說,娘,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舒紅到晚餐時才回病房。晚餐是由她愛人送來一只燉烏雞,烏雞里放了天麻紅棗桂圓枸杞。舒紅看著烏雞沒有食欲,她剛在女看護那里吃了很多玉米花。她把烏雞倒一半給老奶奶,想想,又全部倒了過去。二媳婦正要說謝謝,大媳婦端過碗,拉二媳婦出門。舒紅發(fā)現(xiàn)床頭柜上落了一些果皮,是愛人給她削蘋果掉下的,男人到底粗心,離開時也不收拾一下。舒紅把水果刀放到窗臺上,把果皮擼進一個碗里,端著碗走向洗刷池的垃圾桶。她剛走到洗刷池門口,看見大媳婦和二媳婦站在洗刷池,只聽大媳婦說,這雞燉得多好,里面還放了補品。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吃。二媳婦說,人家是給婆婆吃的,你吃什么?大媳婦說,婆婆也是難,活著也是受罪。她吃好了有什么用?還不如我吃了有用。二媳婦說,嫂子,你為什么這樣說婆婆?大媳婦說,你看婆婆,她兩個大女兒死在她前頭,還不是把陽壽賺給她了??催@樣子,我都只怕活不過婆婆了。二媳婦說,嫂子,你瞎說什么呀!人家都說你顯得年輕。大媳婦說,我不是瞎說,還不是命啊。婆婆不死,接下來輪到你大哥和我了,你看我這身體,我是活不過她的。
舒紅被這突然的情景震住了。怎么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如果是別人講給她聽她還不會相信。多么歹毒的女人!她倒掉果皮,碗也不洗就跑回房。她把碗放到抽屜里時,憐惜地望了眼老奶奶,可憐的老奶奶,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老奶奶抵得住嗎?她放完碗,胸口蹦起很高。她為老奶奶擔(dān)心,想為老奶奶做點什么。她能做什么?她可以湊齊錢幫老奶奶順利地完成手術(shù),手術(shù)以后呢?她能改變老奶奶的命運嗎?她不能,她只是個作家。作家在小說里可以天馬行空,可以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可以改變很多人的命運,而現(xiàn)實中的作家又是多么的軟弱無力。她滿腹思緒地回到床上,面朝墻躺著。
老奶奶的藥水在晚上十點多吊完,大媳婦對二媳婦說,我們走吧!反正婆婆也睡了,我們明天早些來就是。門響了一下,房里又恢復(fù)了寧靜。舒紅看她們走了,起身上了趟廁所,回房關(guān)燈,忽然一陣響動,像是從老奶奶床上發(fā)出的,動靜很小,還是被她聽見了。她一晃頭,老奶奶床頭豎著個腦袋。她被老奶奶的行為嚇了一跳,因為驚嚇,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怎么坐起來了?
“閨女,嚇著你了吧!”老奶奶有氣無力,木訥的臉
上,張著兩只空洞的眼睛。
“你能說話了?”
她有些興奮,同老奶奶住了四天,終于聽到她的聲音了。她走到老奶奶床邊坐下,因為老奶奶是坐起的,這才看清,老奶奶瓜子臉,皺紋層疊的臉上,耳朵出奇長,像觀世音的耳朵。
“這幾天,我吃了你那么多好東西,將來拿什么還你?”
“看奶奶說的。是我母親每次裝多了,請你吃一點,免得浪費?!崩夏棠趟没杼旌诘?,心里卻明鏡般。
“我身上的褲子也是穿的你的。”
“兩條舊褲子,快別說了。你是沒來得及準(zhǔn)備,而我家又住得近。你媳婦走了。要不要我?guī)湍阕鳇c什么?”
“你真是好閨女,今后會有好報的?!?/p>
“奶奶,你要不要躺下舒服些?”
老奶奶沒有躺下的意思,她伸出五根雞爪形手指,往頭發(fā)上抓了幾把,頭發(fā)經(jīng)她一抓,理順了。她拿起床頭一頂變了色的黑線帽子往頭上戴,戴的時候把整個頭發(fā)都收進去了,面部顯出了幾分精神,兩只空洞的眼里也有了些內(nèi)容:“閨女,我是不是一直在睡?”
“是的?!?/p>
“唉!我已把一輩子的覺都睡完了。按理說,三十歲人睡不醒,五十歲人睡不著,我八十多了,是不應(yīng)該這樣睡了?!?/p>
“你失血太多,傷了元氣!”
“其實我就是沒勁,渾身沒勁。從來沒這樣沒勁過。以前我吃完兩大碗飯就上山撿柴或下地扯豬草了?!?/p>
這時,舒紅像看到一個貧瘠、荒涼、偏遠(yuǎn)的山村,一條繞山迂回的小路,一灣汩汩流淌的小溪,一間炊煙縈繞的木房,一個矮小精干老奶奶挑著一捆柴,或挑著一擔(dān)豬草,帶著濃郁的青草氣息走來。
老奶奶忽然說,“閨女,你不知道,村里人都說我命好,我三個兒子討回三個媳婦,生了三個孫兒兩個孫女。大兒子還給我生了重孫?!崩夏棠谈嬖V舒紅,她還生了兩個大女兒,她生完老三那年,丈夫在一次集體修堤中挖神仙土被打死了。她一個人帶大五個小孩,前兩年,她的兩個女兒因病先她去了。
“唉!命好?!笔婕t的聲音哽在喉嚨里,心里一陣悲涼。
老奶奶耳朵很靈敏,哽在喉嚨的聲音都聽見了。她聽舒紅也說她命好,嘴角露出笑容,層疊的皺紋向四周蕩漾開來。老奶奶突然問,我大媳婦年輕嗎?村里人說她只看得四十多歲,實際上她有五十多了,她的孫兒都快讀書了。我老大給一個店子看門,五百元一個月,老大的兒子在福建打工,她就在村里幫兒媳帶帶孫兒。
她不愿提那個歹毒女人,于是岔道問二兒子。
“我老二和二媳婦都在長沙做事。老二的兒子在城里讀大學(xué),每年要一萬元錢學(xué)費。”
“他們做什么事?”
“老二是建筑工地的民工,二媳婦就在他工地上煮飯?!?/p>
“你就在村里和三兒子一塊過?”
“嗯!我三兒媳生孫兒時把自己生沒了,我就成了孫兒娘。我把孫兒從月里帶到他五歲。你不知道,鄉(xiāng)下人有飯吃了,可缺錢呀!老三在家種大哥二哥的田,可沒錢再討媳婦。我?guī)屠先沽祟^豬娘。我每天用青菜煮米粥給豬娘吃,豬娘順溜溜地長膘,隔四個月給我下一窩豬崽,每窩都有十幾只。為了給豬娘催奶,我把米用水泡餿了給它吃,豬娘吃得奶水直往外流,還不到滿月就被人買走了。我把賣豬崽的錢存起來想給老三討個媳婦。可是,我成了這個樣子?!?/p>
舒紅問:“奶奶,我本不想說,你老三是不是有點傻?”
“閨女,你看出來了,受了點委屈,媳婦死時,老三是和以前不一樣了。最讓我放心不下啊!現(xiàn)在我要一萬多元錢植皮,他也急呀!我這老不死的,成了他們的負(fù)擔(dān)啦!”
“你不是負(fù)擔(dān)。他們只有你一個娘,他們會想出辦法的?!笔婕t想好了,明天問她大兒子手術(shù)還差多少錢,她來湊足。
老奶奶一下子沒有了言語,無神的目光凝視前方,像在祈盼什么。老奶奶在祈盼什么呢?她忽然彎下身,一把抱住老奶奶,老奶奶身子很輕,輕得像抱起一團衣服。她把老奶奶平放在床上,這樣舒服些。她給老奶奶蓋好被子,回到自己床上,忍不住又回頭望老奶奶的床,床上靜得如同沒人,她就這樣望著,望著。終熬不過沒有聲息的老奶奶,眼皮耷拉下來,人就迷迷糊糊了。她在迷糊中做起噩夢,夢見老奶奶拖著傷腿在那里上上下下。血,從床上流到床下,老奶奶也成了一個血團團。老奶奶一只手摸她,剛摸了兩下,手心忽然冰涼,僵硬在她臉上。舒紅驚醒過來,太陽照到窗臺上,房里進來很多人。有老奶奶家人,有醫(yī)生,還有那些好熱鬧的女看護。他們有的拿著擔(dān)架,有的拿著藥。她這才弄清楚,他們是接老奶奶出院的。
“奶奶不做手術(shù)了?”她驚訝地問。
沒有人回答,他們開始支擔(dān)架。
舒紅望一眼老奶奶,老奶奶睡得很深,被子把臉都捂進去了。舒紅又說了句:“她可能剛睡,昨晚老奶奶說話了,讓她多睡會吧!”
“我們已辦好了出院手續(xù),車子就等在外面,不能讓她睡了?!贝笙眿D說罷,走到老奶奶床前,使勁地掀開被單。被單里紅紅的一片,血,全是血,老人手里還握著水果刀,很鋒利的水果刀。水果刀是她削蘋果的水果刀,放在窗臺上。老奶奶就這樣不聲不息地割腕自盡了——她聽到有人驚叫,四周一片騷亂,老奶奶的家人驚恐地呆在那里,但更多的是麻木……
愛人接舒紅出院時臨近中午,病房又恢復(fù)了平靜。愛人問她,老奶奶轉(zhuǎn)院了?她沒有吱聲,愛人也不再多問,她隨愛人走出病房,回頭再看一眼病房,幾個女看護一人捧一籃鮮花出來,門隨即關(guān)上,像是一切都沒有了聲息,舒紅的眼有些模糊,浮現(xiàn)出來的是那把水果刀,很鋒利的水果刀,好像不知道最后又落到了哪里……
作者簡介:
薛媛媛,湖南桃江縣人。1985年大學(xué)畢業(yè);1997年中國人民大學(xué)在職研究生畢業(yè)。曾任《創(chuàng)作》雜志社副主編,現(xiàn)為長沙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長沙市作協(xié)副主席。1990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發(fā)表中短篇小說200多萬字,小說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中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及選入各種年度版本。其中《雕花床》翻譯到日本;《今夜有只青蛙在叫》翻譯到韓國。《平平安安》拍成電視劇。《湘繡旗袍》進入2007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出版長篇小說《我是你老師》、《六三班的成長報告》、《我開始煩惱了》、《城域外的吶喊》:小說集《湘繡旗袍》;散文集《那個女人那個雪夜》。曾獲湖南省“五個一”工程獎;湖南省青年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第十三屆百花獎;草原文學(xué)獎和“贛西杯”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