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條狗出現(xiàn)在鏡頭里,似乎發(fā)現(xiàn)了鏡頭后邊的他。很好奇地打量他一番,兀自走開了。有三個女孩走過來,對著那狗議論紛紛一原因在于那條狗在吃別人遺落在路邊的垃圾,她們認為那狗很不講衛(wèi)生。
有一個男人,牽著另一條狗來到路邊,對自己的狗說:“上!上!”
那狗便豎起耳朵,弓起腰,汪汪地叫了兩聲。
男人說:“操!不是讓你打架!真沒出息。”
吃垃圾的狗是白色母狗,男人的狗是黃色公狗。
男人想讓自己的狗搞一點流氓活動,可惜,那狗誤會了他的意思。
攝影師老柯這些天有些郁悶,他的學(xué)生打電話給他,告訴他,自己懷孕了。老柯把著電話,半天沒出聲。學(xué)生說,你說話呀!你不明白我說的是什么意思嗎?
老柯說:“知道?!?/p>
學(xué)生說:“那你說怎么辦呀?”
老柯想了想,說:“那能咋辦,做了唄。”
學(xué)生說:“那你安排吧?!?/p>
所謂的學(xué)生,是老柯在藝術(shù)學(xué)院講課時認識的,學(xué)生姓陳,叫陳祺。上課的時候坐第一排,眼睛不錯珠地看著他,下課后,永遠陪他走到校門口,恭恭敬敬地對他說:“老師,再見?!?/p>
他心里很暖,也很有成就感。
他和學(xué)生吃過一次飯,是學(xué)生主動提出來請他的。頭一天晚上喝多了,臉色特別不好,可能還感染了風(fēng)寒,一個勁兒地咳嗽。學(xué)生說,一定是感冒了,就攙著他去校園外的一個小粥鋪喝粥。那粥很好喝,喝完之后,頭疼得到了緩解,身上也有了力氣。
學(xué)生給同學(xué)打電話,然后,把他送到男生宿舍休息了一個小時。
他是客座教授,沒有辦公桌,更沒有小憩的場所。
可他下午還有課。
于是,陳祺十分體貼地為他做了安排。
他躺在陌生的床上,鼻息里盡是男生的青春的氣味。他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少年,心里充溢著別樣的情懷。他睡著了,甚至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河邊的堤壩上盡情地奔跑。
醒來后,出了一身的汗。
有了這樣一次經(jīng)歷,他和陳祺之間的關(guān)系很快拉近。他們發(fā)短信,上QQ,漸漸發(fā)展到一起去喝咖啡,去酒吧聽歌。
學(xué)生很乖巧。
他卻不敢越雷池一步。
期末考試的時候,學(xué)生把他約出去了,說她馬上放假了,要回家過春節(jié),讓他陪自己吃個飯,算是道別。這個道別有兩層意思,一是說她回家,二是指他在藝術(shù)學(xué)院的課程結(jié)束了。他們再見面不是那么方便,下個學(xué)期學(xué)院安沒安排課,他不知道。但下個學(xué)期一開始,陳祺他們這個班,就要去基地實習(xí)了。
道別,這個詞匯讓他有些感傷。
那天,他們在一家有小雅間的飯店吃餃子,他喝了一些酒,情緒有點興奮。
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晚了。他說:“我送你回學(xué)院吧。”
她看了他一眼,低下頭說:“今天不想回去了。”說完,撲在他的懷里哭了。
老柯不知所措,想了半天,說:“不回去就在酒店開兩個房間吧?!?/p>
陳祺點了點頭。
開房間的時候,陳祺只讓他開了一間房,并說,留下了就是想和他在一起,開兩間房,太浪費了。
那晚,他們順理成章地睡在一處,也終于突破了最后的底線,老柯的心里有一點愧疚,可陳祺對他說,自己是心甘情愿的,只要他今后對自己好就行。
老柯用力地抱了抱她。
做那事前,老柯有些擔(dān)心,他身上沒有安全套,陳祺笑了,一臉羞澀地說,沒事兒,是安全期。
老柯覺得這個孩子太體貼了。
2
旁邊的飯店又把桌子搬到了外邊——是一家驢肉館,屋內(nèi)只有四張桌,夫妻二人經(jīng)營,中午飯口的時候,客人多了,坐不下了,就把一張小桌放在外邊——那張小桌不偏不倚,正好在鏡頭的正中央。今天,坐在桌邊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歲,女的二十多歲。兩個人點了四個菜,一個半斤白酒,一瓶啤酒,氣氛和諧而融洽??墒?,在這頓飯吃到尾聲的時候,那女孩突然站起來,大聲說:“我就想給你生個孩子,怎么了?”說完,噔噔噔地走了。男的去追,追了幾步又回來,一個人坐在那里喝悶酒,喝完一瓶,又叫了一瓶,陽光落在他的頭上,黑發(fā)中的白發(fā)泛著絲絲的光亮。
老柯和學(xué)生睡覺的第二天早晨,學(xué)生先起來了。她的動作很輕,但老柯還是醒了。其實,老柯早就醒了,閉著眼睛躺在那里。感受著身邊的柔軟和光滑,他不想動,這一切就像夢,做夢的時候,人的意識是混亂而模糊的,夢醒了,需要的是回味。
這夢里究竟都有什么呢?
學(xué)生去衛(wèi)生間洗臉、梳頭。他坐起身,從床頭柜上拿起煙。點燃,深深地吸上一口。他低頭看自己,赤裸著身體,異常的滑稽、可笑,看到下墜的小腹和襠間的物件時,臉上生過一陣赤熱,趕緊掐了煙,慌慌亂亂地穿上褲頭。
“醒了?”學(xué)生從衛(wèi)生間出來,一邊擦手,一邊問他。
“啊,醒了。”
“我得回去了,上午還有課呢?!睂W(xué)生說。
“吃點東西吧?!?/p>
“不了?!?/p>
“那……”
“回頭通電話吧?!?/p>
學(xué)生穿上外衣,忽然想起什么,從口袋里掏出一片紙,遞給他。
“這是什么?”
“我和我們班另一個同學(xué)的名字?!?/p>
老柯不解其意。
學(xué)生說:“呀,考得不太好,你批卷的時候,高抬一下貴手,給過了就行了?!蓖R幌拢终f:“我們的卷子邊上都有一個禁止通行的標(biāo)志?!?/p>
老柯下意識地看向窗外。
學(xué)生往門外走,老柯往門外送,學(xué)生走到門口,手拉把手,停頓了一會兒,突然轉(zhuǎn)過身,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說:“我會想你的。”說完,猛地拉開門,風(fēng)一樣消失了。
學(xué)生走了,老柯的心里空落落的。
他穿好衣服,去前臺結(jié)賬。然后,特意跑到街口,去看“禁止通行”的標(biāo)志。一個圓圈,一個斜杠,很威嚴地立在那里,非常有警示作用。
老柯突然想喝酒。
他找了一個包子鋪,要了一碟熗拌菜,要了四個肉包子,一瓶二兩的白酒,一聲不響地喝起來。
電話響了,是學(xué)生打來的。
陳祺問他:“沒多睡一會兒?”
“沒。”他說。
“想我沒有?”
“嗯?!?/p>
“不許看我以外的女人?!?/p>
“嗯?!?/p>
“那我去上課了?!?/p>
“好?!?/p>
老柯放下電話,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白酒,白酒不是很辣,但是他含在嘴里,半天才咽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就變得平常而瑣碎。
老柯接了一個活,拍一個紀錄片,名字叫《鏡頭》。
這個紀錄片的創(chuàng)意并不復(fù)雜——在一個老房子和新房子交替穿插的小十字路口,在固定的位置架一臺機器,在固定的時間,完全記錄下這一時間內(nèi)出現(xiàn)的人,發(fā)生的事,旨在反映日常生活的復(fù)雜和簡單。
跨度為一年。
用老柯的話說,從春天走向春天。
這個工作看似枯燥,但在老柯看來,意義非同一般。
于是,他每天像一根釘子一樣,死死地把自己釘在這里。
陳祺放假,到開學(xué)后實習(xí),她和老柯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偶爾發(fā)一條短信,問一聲好,問一問他的身體狀況,囑咐他注意休息,不要過度勞累,有時也說一說自己的情況,準備考研,準備搞電影評論,如此而已。
有一次,陳祺喝多了,打電話給他,讓他馬上過去,可是,她說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問,再問,第三次打
電話再問的時候,她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
3
下雨了,鏡頭里灰蒙蒙一片??坷鲜椒孔庸战堑牡胤?,停著一輛“奧迪”車,車里坐著一個女人,靠著座位看一本書。雨刷不停地擺,把風(fēng)擋玻璃上的雨水刷走,雨刷的動作很規(guī)律,會使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一只巨大的甲蟲伏在地面上,它的“觸須”很短,但它渴望交流。它的肚子里正孕育著一個故事,一個悲的故事,或者一個喜的故事,或者一個悲喜交加的故事——沒有背景音樂,沒有旁白。雨是唯一的道具,不溫不火,不緊不慢,接天連地,籠罩著高高低低的永遠四通八達的道路。
老柯和陳祺第二次發(fā)生關(guān)系是一個多月前,陳祺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她已經(jīng)考上了研究生,不過學(xué)的不是什么電影評論,而是比較文學(xué)。她說比較文學(xué)很枯燥,但是,為了文憑,也只好將就了??荚嚨臅r候找了人,導(dǎo)師對她還是不錯的。
他們就近向賣驢肉的小酒店要了菜,要了酒,就在老柯工作的機器旁放上桌子,邊喝邊聊起來。
“想我沒有?”陳祺問。
“說實話?”
“說實話?!?/p>
“有的時候非常想?!?/p>
“那就是說,有的時候不想嘍?”
老柯不想撒謊,就點了點頭。
陳祺說:“還行,挺誠實,不像有些人那么虛偽。”
老柯說:“也不是不想,工作一忙就什么都忘了。人啊,不能閑下來,一閑,心里就發(fā)空,一空就會思念自己最愛的人?!?/p>
聽了老柯的話,陳祺很感動,她端起酒杯,也不管老柯,自己一仰脖子,喝了。見狀,老柯也把杯里的酒干了,喝干凈之后,把杯底沖著陳祺晃了晃。
陳祺很懂事,拿起酒瓶,給老柯把酒倒?jié)M。
這瓶酒,他們一直喝到很晚。
老柯收工,他們就去賓館開房。說了一下午的話,說累了,也說盡了,剩下的就是行動。老柯激情萬丈,像一只初次耕耘土地的牛,他嗅到了泥土的真實而樸素的芳香,并為這芳香的彌漫一次又~次地沉醉。
這一夜,他睡得很沉,似乎做了夢,但醒來之后,全然不記得夢中的情景。
陳祺走了,在床頭柜上給他留了一張字條,字條上只有一句話:保重身體。
老柯下意識地摸一摸身邊的床,上邊是清晨的潤涼。
他站在窗口,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流,心想:每個人都在奮斗,每個人都在掙扎。
“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p>
不知為什么,腦海中出現(xiàn)了屈原的詩。
頭兩句用在自己身上,大體還說得過去,后兩句用在自己這里,似乎就說不過去,自己哪有那么高雅、潔凈,如果能做到這一點,早就得道升天了。
老柯扛起機器,騰騰騰地下樓去了。
他給陳祺打電話,是一個男孩接的。
“你找誰?”
“我找……陳祺?!?/p>
“你是誰?”
“我……是她老師?!?/p>
“老師……”
顯然,男孩的話還沒說完,電話就被搶走了,那邊傳來陳祺的聲音:“老師?!?/p>
聽到陳祺叫自己,老柯緊張的神經(jīng)一下子平復(fù)了。
“陳祺,是我?!?/p>
“我知道?!?/p>
“也沒什么事,醒了,沒見到你,挺惦記的,就打了電話?!?/p>
“我知道?!?/p>
“剛才那小伙子是誰呀?”
“噢,我男朋友?!?/p>
陳祺這么說,老柯又有點緊張。
“那,我就掛了?!?/p>
“您保重身體,有時間,我們一起去看您?!?/p>
“好,再見?!?/p>
“再見?!?/p>
老柯關(guān)上電話,抬頭看了看天,早晨的陽光真溫暖,人流都被它照熱了。老柯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險些把肩上的機器震落到地上。
一定是這丫頭在叨咕我呢。他想。
4
男的很瘦,女的更瘦。這兩個人到飯店吃飯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的吃食都是固定的,一盤驢肉,一盤涼菜,一屜餃子,一人一杯白酒,一瓶啤酒,白酒換啤酒的時候,一人吸兩支煙,煙霧很快就把兩個人環(huán)繞住了。兩個人每次來小飯店吃飯,都是在屋里,這一次卻是在鏡頭里,吃的規(guī)矩和程序沒變,唯一變化的是衣服。以前,女的總穿長袖衣褲,現(xiàn)在換了裙子,老式的碎花長裙,有一點舊,但很干凈。女的戴眼鏡,鏡片一閃一閃地泛著光澤。
一個月后,老柯就接到了學(xué)生的電話,陳祺告訴他,自己懷孕了,反應(yīng)很厲害。原來也沒當(dāng)回事,只是例假過的天數(shù)太多了,就買了試紙來測,上邊出現(xiàn)了紅杠,她不敢相信,又去醫(yī)院查,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
老柯沒經(jīng)歷過這種事,心里就有點慌??苫庞惺裁从媚?,問題來了,還是先解決問題吧。
他想了一個晚上,決定帶學(xué)生去外地做。
老柯雖然不是什么公眾人物,但在這個城市里,認識他的人太多了,他帶學(xué)生去做人流,萬一讓哪個熟人撞見,總有諸多的不方便,怎么和人家解釋呢?人家又會怎么看,怎么說呢?
他約陳祺見面,把自己的想法說了。陳祺倒不反對,這讓老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于是,老柯給在C城的朋友打電話,把真實情況告訴了他,讓他在當(dāng)?shù)芈?lián)系最好的醫(yī)院,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護工,他隨時準備帶學(xué)生過去。
朋友說:“沒問題,C城將為您提供最好的服務(wù)?!?/p>
老柯說:“操,都什么時候了,哪還有心情開玩笑?!?/p>
朋友笑了,說:“你還行,換了我,打死也種不上了?!?/p>
老柯說:“意外,純屬意外。”
朋友說:“生活嘛,什么情況都可能發(fā)生?!?/p>
老柯說:“全仰仗你了?!?/p>
朋友說:“這算什么事呀,千萬別掛在心上?!?/p>
老柯說:“謝謝。”
老柯說“謝謝”的時候,聲音有點嗚咽,眼睛也有點潮濕,他趕快掛了電話,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讓內(nèi)心深處的委屈像漣漪一樣一圈圈地擴大。
他和陳祺通電話。
陳祺問他:“我請幾天假呀?”
他說:“能多請就多請吧?!?/p>
陳祺說:“七天?”
他說:“最好是二十一天?!?/p>
陳祺說:“那太困難了?!?/p>
他說:“編個理由?!?/p>
陳祺說:“我們同學(xué)有做人流的,當(dāng)天就上學(xué)了,沒什么事,我們還用去外地嗎?”
老柯突然發(fā)了脾氣,大聲說:“身體是你自己的,其他什么都無所謂?!?/p>
陳祺聽出他聲音的變化,趕緊說:“你急什么呀?”
老柯說:“廢話,我能不急嗎?”
陳祺說:“我試一試吧?!?/p>
老柯說:“理由你自己編,周末走,我這就去訂票?!?/p>
老柯大步走在人行道上,他的大腦里除了訂票外,一片空白。他用力地邁步,好像只有這樣,他才能體會到自己的力量依然存在。
訂完票,他又給自己的另一個朋友打電話。
“替我盯幾天機器吧?!?/p>
“你干嗎去?”
“有點急事,要出一趟門?!?/p>
“哪天?”
“周五。”
“行,”
老柯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不好意思,你再給我?guī)c錢過來吧,我這個月手大,花空了?!?/p>
“要多少?”
老柯在心里計算一下,說:“三千吧?!?/p>
朋友說:“你走之前給你?!?/p>
一切都安排好后,老柯的心里應(yīng)該平靜了,可不知為什么,他反而焦躁起來,他想讓時間快點過,時間過得快了,這件事情也就結(jié)束得早了,到那時,他才能重新找回坐在機器旁的安穩(wěn)的自己。
5
有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喝多了,慢慢悠悠地從鏡頭前走過,他的朋友跟過來扶他,想把他送回家去。男人掙扎著,嘴里亂亂地叫著什么,他指著自己的臉,上邊是道道劃痕。朋友扶著他往回走,他一下子撲倒在地上,倒下之后,便不再起來了,朋友推他,他翻了一個身,再推他,他又翻了一個身,他的臉上是血,衣服上沾滿塵土。朋友再推他,他不動了,朋友似乎很生氣,開口罵他,罵著罵著,竟然動手打他,拳腳如同雨點一般落在他的身上,可他像一團被捆緊又松開的棉包一樣,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
老柯和陳祺是坐火車去的C城,C城不大,但經(jīng)濟發(fā)達。由于朋友事先幫著聯(lián)系好了,他們一到那里,就入醫(yī)院,剛辦好住院手續(xù),就接到了通知,第二天上午做手術(shù)。
手術(shù)日期定下來了,心里的石頭下沉了大半。
接著,是見護工,護工四十多歲,孩子已經(jīng)上大一了。她在家中無事,便找護理公司,應(yīng)聘護工。她人好,身體健康,手腳麻利,很順利地進入護工這個行列。
全天護理,一天八十元。
這個價錢不貴。
老柯的朋友是電視臺的編導(dǎo),和老柯也算是同行,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合作,相處和諧而且愉快。當(dāng)著陳祺的面,朋友不和他開玩笑,反而說話十分尊重,他有意淡化老柯他們來C城的目的,盡量談?wù)撘恍┹p松的話題。
老柯理解朋友的用心。
當(dāng)天晚上,朋友拉著他們在市區(qū)轉(zhuǎn)了一圈。之后,進入C城最繁華的酒店擺了一桌酒席。雖然只有三個人,但飯菜十分豐盛。老柯和朋友喝了一瓶白酒,陳祺喝了一點點紅酒,因為知道陳祺喜歡電影,朋友大談特談歐美先鋒電影的拍攝技巧及審美理念,言語之間,欽佩又羨慕。
第二天的手術(shù)進行得很順利,陳祺出來的時候,沖著老柯笑了一下,這笑容里有無奈,有苦澀,有解脫,有輕松,老柯趕緊走過去,握住了她的手,護著她回病房。
護工準備好了紅糖水,見陳祺安穩(wěn)下來,輕輕地把杯子端給她。
陳祺感激地點點頭。
整個下午,老柯沒有走出病房一步,他就那么空落落地坐著,眼睛望著窗外,一言不發(fā)。
他想起自己的《鏡頭》。
想起卞之琳的那首詩,是呀,當(dāng)你把別人當(dāng)作風(fēng)景來看的時候,其實你也是別人眼中的風(fēng)景。
護工的年紀和他相仿。
護工說:“你這個當(dāng)爸爸的真盡心呀。”
老柯苦笑一下,沒有解釋。
陳祺看了他一眼,臉有些紅了。
黃昏,朋友開車過來,帶了一大罐子雞湯,他和老柯并排坐在那里,看著陳祺把晚飯吃完。
“怎么樣,我的手藝,還可以吧?”
“真香?!?/p>
護士說:“真難為你們兩個大男人了,心還挺細的?!?/p>
朋友說:“哪里,哪里,再細也細不過你們女人?!?/p>
見陳祺把飯吃完,護工將手中的熱毛巾遞給她,陳祺擦了手,又擦了臉,身子往被窩里縮了縮。
陳祺想起什么,催老柯和朋友,說:“你們還沒吃飯吧,快去吃點東西吧,一定是餓了?!?/p>
朋友看了一眼老柯,說:“我還真是餓了?!?/p>
老柯說:“走,我請你?!?/p>
朋友站起身,對陳祺說:“你好好休息吧,我們哥倆去喝一杯?!弊叩介T口,又回過頭說:“今晚他就歸我了,你不用惦記?!?/p>
陳祺猶豫一下,還是點點頭。
走出醫(yī)院的大門,老柯伸長了手臂,把縮到一起的筋骨全部打開。
朋友說:“地不錯,挺肥沃?!?/p>
老柯說:“再肥沃也不耕了,太麻煩?!?/p>
朋友說:“采取點措施呀?!?/p>
老柯說:“激動,忘了?!?/p>
朋友拉開車門,說:“沖動是魔鬼呀?!?/p>
老柯說:“沖動是魔鬼!真是魔鬼!”
6
那輛“奧迪”車又停在了鏡頭里,不過,這一回車上是一男一女兩個人,車窗玻璃是擋上的,那兩個人全部龜縮在后排座位上。偶爾,車窗搖下一條縫隙,一縷淡淡的煙霧從縫隙間爬出。一個煙頭被扔出來,隨即,那條縫隙又一次閉合了。時間滴滴答答地過去,誰也說不清那一男一女在車里干著什么。他們始終沒有走出車門,等車內(nèi)一陣人影晃動之后,那只巨大的甲蟲快速地爬走了……
陳祺在醫(yī)院里住了七天,七天的日子如同一天一樣。吃了睡,睡了吃,沒有更新鮮的內(nèi)容可以更換。老柯上午睡覺,下午過來陪她,晚上出去喝酒,他的話越來越少,煙越抽越多。
如果一定要說七天里發(fā)生了什么事,那只有一件。
護工讓人給打了。
那天下午,老柯剛進病房不久,一個男人推門走了進來。
老柯問:“你找誰?”
男人四下里看看,沒有答話。
老柯又問:“你找誰?”
“趙淑香?!?/p>
這里沒有趙淑香。
但是,老柯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了。護工姓趙,這個男人一定是來找護工的,他剛要搭腔,卻看見護工拎著空盆進來了。
她看見那個男人,愣了一下。
“你來干啥?”
“給我點錢?!?/p>
“沒有!”
“你他媽給不給?”
“沒有!”
男人二話不說,揪住護工的頭發(fā)就往走廊拽,護工的半個身子剛出病房的門,男人就開始動手打她。男人傾盡全力,拳頭在護工的身上發(fā)出“啪啪”的悶響。
老柯跑過去,想拉開那個男人,可那個男人瘋了一樣,死死抓住護工不放。
后來,醫(yī)院的保安沖過來,把男人強行拉走了。
事后,護工哭訴,那個男人是她的丈夫,不干活,每天就知道喝酒、賭博,不管她,也不管孩子,沒錢了,就來找她要,如果不給,動手就打。
陳祺說:“那你就給他唄?!?/p>
護工說:“姑娘,我給他,給了他,孩子怎么辦,孩子還得念書呢!”
除祺說:“他可真狠?!?/p>
護工說:“差孩子,不差孩子,早和他離了。”
老柯內(nèi)心十分感慨。
護工嘆了一口氣,突然把臉一抹,努力把笑容顯露出來,她高聲說:“不說這些破事了,讓你們聽著心煩,晚上想吃啥,我去給你買去。”
陳祺說:“我還不餓,你快去找醫(yī)生看看吧?!?/p>
護工舔了一下嘴唇,說:“沒事兒,早習(xí)慣了,快說,吃啥?”
陳祺說:“買份盒飯算了?!?/p>
護工說:“那怎么行,你等著,我給你買魚去,我知道有一家飯店做魚可好吃了?!闭f完,也不等回話,拔腿就走了。
老柯在心里說,我每天給你加二十塊錢。
陳祺說:“真不容易。”
老柯說:“是呀,真不容易?!?/p>
7
那條黃狗又出來了,這一回,它沒和那只小白狗打仗,而是跟在它屁股后邊嗅了又嗅,嗅過之后,不安分起來,前腿往白狗后背上一搭,稀里糊涂地把白狗給配了。有意思的是,領(lǐng)小黃狗出來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主人,她看見自家的狗的舉動之后,很是生氣,上前一腳把小黃狗給蹬了下去,她罵道:“要找你找個年輕的,找了這么一個老太太?!?/p>
從C城往回走,老柯終于顯現(xiàn)出疲憊來。他坐在朋友特意給他們買的軟席座位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這一回,他做了一個清晰的夢。
他夢見了自己的母親,坐在一片青草地上,正微笑地看著他,母親的身邊開滿各式各樣的小花,微風(fēng)拂動,小花像嬰兒的小手一樣不停地對著他招搖。
他喊母親。
可是,母親并不答話。
他想去拉母親,可身子說什么也動彈不了。他很著急,越著急越不能動……終于,在他最后無奈的掙扎中,眉頭猛地一聳,人徹底醒了過來。
“怎么了?”陳祺問。
他搖搖腦袋,說:“沒什么,做了一個夢?!?/p>
“夢見什么了?”
“忘了,瞬間就忘了。”
他掏出手機,給幫自己看機器的朋友打電話,告訴他,自己回來了,再過兩個多小時就到了。今天他不用替他了,他自己可以工作了。朋友說,你再休息一天吧,剛回來,行嗎?他歉意地說,行,已經(jīng)麻煩你這么多天了,真不好意思,朋友說,操,你又說外道話了。
火車穿越山地,手機沒信號了。
他對陳祺說:“人雖然回來了,還是要休息,怎么也得半個月。”
陳祺說:“我知道?!?/p>
他說:“要不,再找一個護工?!?/p>
陳祺說:“你已經(jīng)做得夠多的了,剩下的事我自己處理?!?/p>
老柯沒再說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車廂連接處,點燃一支煙。
這時,C城的朋友電話進來了。
他剛才去醫(yī)院辦出院手續(xù),遇見了那個護工,那個護工給他一百四十塊錢,說是買飯買菜剩下的。
老柯心里一熱。
他說:“什么剩下的,是我多給她的錢,她給退回來了?!?/p>
朋友說:“沒想到,這姐妹還挺講究?!?/p>
老柯嘆了一口氣。
“那咋辦?”朋友問他。
老柯說:“一定把錢給她,她挺不容易的?!?/p>
朋友說:“好吧?!?/p>
老柯努力想那個護工的名字,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來了,她叫趙淑香。
火車在平原上飛速地奔馳,田野里的玉米芽泛著鵝黃,泛著淺綠,它們一株緊挨一株,把那美麗的顏色從老柯眼前一直涂到了天邊。
自己的城市到了。
老柯和陳祺隨著人流往外走,他感覺自己也像一株玉米,正要拔出新節(jié)。
“等我休息過來,就去看你?!标愳髡f。
“先休息吧,別的事再說?!?/p>
“你不會討厭我吧?”
“不會,我怎么會討厭你呢?”
“那你說喜歡我?!?/p>
老柯看看左右的人群,保持著應(yīng)有的沉默。
出站口到了,遠遠地,看見一個小伙子在招手,嘴里大聲地叫著:“陳祺,在這兒呢,在這兒呢?!?/p>
陳祺也興奮了,說:“我男朋友。”
老柯下意識地推了她一下,說:“快去吧?!?/p>
陳祺說:“那我走了。”
“快走吧?!?/p>
陳祺小跑著奔向那男孩。
“小心!別跑!”老柯喊了一聲。
可是,陳祺根本沒有聽見。
從C城回來不久,老柯得了尿道感染,他想,這段時間火太大,吃點藥就好了,可又一想,吃藥可能來得慢,還是去醫(yī)院里看看吧,不行就打幾天吊瓶。
他到醫(yī)院,做了一系列檢查。
醫(yī)生看他的前列腺液單子時問他:“結(jié)婚了嗎?”
老柯點點頭。
“有孩子嗎?”
老柯點點頭。
醫(yī)生說:“那問題不大?!?/p>
“怎么了?”老柯有點緊張,“我究竟怎么了?”
醫(yī)生笑了,說:“別緊張,你不能生孩子了?!?/p>
老柯的頭“嗡”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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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柯也說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這一天,他架好機器后,自己跑到鏡頭前站了半天,最后,他趴到鏡頭上,給自己來了一個特寫。然后,他把機器一收,一腳邁進小酒店,一聲不響地喝起酒來。
春天結(jié)束了,《鏡頭》封鏡。
作者簡介:
于德北,1965年出生于吉林省德惠縣。1984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迄今為止在《小說選刊》、《作家》、《小說界》、《北京文學(xué)》、《詩刊》、《散文》、《小小說選刊》、《兒童文學(xué)》、《少年文藝》等國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作品300余萬字;曾獲“小小說”“金麻雀獎”等獎項若干;有作品被譯介到日本、美國、俄羅斯、馬來西亞等國家。出版有長篇小說《零點開始》;長篇隨筆《我和端端》;長篇童話《綠色和平城堡》:小小說集《杭州路10號》、《秋夜》等。現(xiàn)居長春,從事編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