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衛(wèi)東
不夸張地講,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或者是一個關(guān)心教育的人,只要你還有一些理性,還有一點憧憬,每天就不能不生活在“難過”之中:學生負擔那么重,每每為學業(yè)壓得喘不過氣來,你難過;想按自己的意思做點事,可總有這樣那樣的外在因素影響或者左右著你,你難過;偶爾談一點其實已經(jīng)夠低調(diào)的理想,別人卻拿一種異樣的眼神去看你,你也難過……真的,你很難從這種情緒中逃離,除非你改變自己,或者說,不再是從前的自己。
天天難過,你的內(nèi)心自然會生長出“抗難過性”,曾經(jīng)讓你難過的東西或許不再讓你難過,至少不再像以往那樣,讓你那么強烈地難過。
實話說,如今的我便有了這種“抗難過性”,但是那天,當我面對著一種情景時,我無法說服自己,我真的有點“出離難過”(魯迅有“出離悲憤”一說)了!
那是一堂德育課題研究的班會課,題目是《我心飛翔》。班主任讓同學們暢談青春夢想或未來理想,大家群情振奮,激情燃燒。班主任接著引導:“夢想不可輕松成就,理想豈能唾手可得,要讓它們成為現(xiàn)實,就要付出巨大努力,就要從現(xiàn)在開始改掉自身的陋習、缺點。下面,讓我們反思自己,想一想有什么陋習應該根除,有哪些缺點必須改正?”
不再是意氣風發(fā),不再是斗志昂揚,同學們先是低頭無語,轉(zhuǎn)則真誠“坦白”。一位小個子女生說,上初一時,自己一下課就和其他同學閑聊,浪費了很多寶貴時間;現(xiàn)在非常難過,追悔莫及,(那時)為什么不把課間十分鐘用來思考或者討論問題?……說到動情處,她已聲淚俱下。全體聽課者則凝神屏息,沉浸其中,然后是一陣熱烈的掌聲。班主任也熱淚盈眶,激動地上前把女生攬在懷里,說:“孩子,別難過,失去的就讓它失去吧,老師希望并且相信,從今以后你一定會珍惜光陰,倍加努力的!”
掌聲又起,我也輕輕地附和了兩下。面對這樣的情境,若是表現(xiàn)得無動于衷,便不合群了,也便不合時宜了。
其實,我哪能無動于衷?我內(nèi)心很激動,以至于必須咬咬嘴唇(這是我自我暗示和控制情緒的一種動作)才能稍稍平靜一點,如果我就坐在門邊,我一定會奪門而出。
——我極為難過!我為這個初二女生的“難過”而難過!
課間十分鐘是用來干什么的?說說話、“遛遛彎兒”,放松一下,讓緊張的神經(jīng)得以松弛,為下一課加加油……總之,它不是也不應該是上一節(jié)課的延伸,不是也不應該是下一節(jié)課的“預支”,它的目的就是“無目的”——這一刻不必有所謂的“學習目的性”。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用它來思考或討論問題?“我們不再讓時間為我們服務了,我們開始為時間服務,我們成了奔走著的奴隸?!?羅伯特·列文《時間表地圖》)毫無疑問,我們的教育不是用來培養(yǎng)或塑造任何一種奴隸的——“時間的奴隸”也不例外——只要造就了奴隸(不管是哪一種“型號”的),我們的教育就是失敗的,就是悲劇。
其實,我們(包括學生,也包括教師,以及更多與教育有關(guān)的人)早就成了“時間的奴隸”,甚至可以說,“應試教育”的本質(zhì)特征就是人為時間所役使,是在這種前提之下“人的奴化”。還不止于此,另一些為人們所認可、所推崇的教育實踐、教育模式乃至教育專家,它(他)們一方面在跟“應試教育”作斗爭,另一方面也在有意無意、有形無形地把學生朝著“奴化”的境地牽引,如,有人提出要“控制‘三閑”,所謂“三閑”,即“閑話、閑事、閑思”,不能說這沒有一點道理,但在實際“操作”中,往往很可能走向片面或極端;何況,人不是機器,人的學習不是一種非常便于把控的線性行為;又何況,“三閑”中也有合理的成份,也有積極的因素,呂型偉先生就說,“胡思亂想”與“奇思妙想”是孿生兄弟……想想看,“奴化”了的兒童(學生)會是怎樣的情形,規(guī)行矩步、“恂恂如夫子”、缺乏必要的生活與溝通能力,等等,難道我們還覺得如此的學生不夠多,“奴化”的程度不夠足?
孩子,我難過著你的“難過”。當然,我的“難過”不僅源于你,還源于你的老師——我的同行們:
我難過于他們對你的“難過”所表現(xiàn)出的欣賞、欣慰和欣然。從熱烈的掌聲,從頻頻的點頭,從眼里沁出的淚水中,我聽到、我看到了這些。這是對你的肯定和褒獎啊,在這種肯定和褒獎中,你還會把課間十分鐘留給休息嗎?你還會“劃撥”哪怕很少的一點時間去思考、去完成“學習”之外的其他東西、其他任務嗎?(要知道,那些也是有意思、有意義和有價值的。)你還會保持一個14歲少女應有的天真、活潑和浪漫嗎?……從你的“動情”和“聲淚俱下”中,我“有理由”代你回答:“不會。”而倘若這些“不會”一一成真,學校、老師(對你)的教育不惟是“無用的”(美國丹尼爾·科頓姆著有《教育為何是無用的》一書),而且是消極的、負效的乃至“反動”的。而對這樣的教育表示欣賞、欣慰、欣然,教育者應有的警惕性、反省心和批判力又到哪里去了?還是羅伯特·列文說得好:“你告訴我該怎么看待時間,我就知道該怎么看你了。”由這名女生的“時間觀”,我們可以想見她開始趨向“單向度”的人格,由此亦可窺見教育者不免偏誤的“時間觀”、學生觀和教育觀,而這些又無一不影響、改變和扭曲著學生的觀念與行為,對此,我們能不“難過”嗎?
“在一個世界里,兒童像一個脫離現(xiàn)實的傀儡一樣從事學習;而在另一個世界里,他通過某種違背教育的活動來獲得自我滿足?!?《學會生存》)我們理應不希望兒童有著這樣兩個世界,或者說,不希望兒童的世界切分成這樣兩個部分。但為了這名“難過”的女生,為了天下許許多多“難過”的兒童,為了他們在總體有些“難過”的心緒下或生涯中,還能擁有、還能享受一段并非“難過”的光陰,我們寧愿他在“從事學習”的“一個世界”外,還有“獲得自我滿足”的“另一個世界”,當然在后一個世界里,他會進行“某種違背教育的活動”,而這倒反而值得我們欣慰,因為,有些“教育”是“值得”兒童去“違背”的……
責任編輯蕭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