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春
走進年級辦公室,柳主任癱坐到木沙發(fā)椅上,身子軟塌塌,似乎骨頭被誰抽掉了,而且感覺隨時會飄浮起來。他懶得吭哈一聲,同事遞給他一杯茶,他竟一動不動——他口渴,但無力伸出手。幾個同事在一邊熱烈地說著什么,他卻一句話也聽不到。除了眼睛,他所有感官都隨著力氣而喪失,蒸發(fā)到夏天這地獄般窒息的空氣當中。
“才上兩節(jié)課,就累成這樣嗎?”他把頭平放在椅背上,目光空洞游離,散漫在天花板?!巴话嗉夁B續(xù)兩節(jié)語文課,講得自己也口干舌燥的,難怪學生會累。哎,旁邊七年級小同學今天放假開班會,鬧哄哄,要是安靜些就好了?!眲偛诺恼n,使柳主任對自己大為不滿。
瞥見同語文組的S老師、D老師、Q老師,在遠處的辦公桌邊笑得很響亮。他對他們產(chǎn)生了興趣。原來,D老師把《教師考評表》上的“教師本人簽名”,簽到了校長的位置上。
“D老師,一點也不顯老啊。”坐在茶幾對面的一位同事,大概也聽到了,感嘆起來。
“是嗎?為什么?”柳主任終于開口。他不覺得D老師年輕。
“你看她笑得多天真。柳主任,D老師和你差不多年紀吧?”同事問。
“哦,哦,她確實像孩子,單純得很。我們是同學。”柳主任回答著,一邊認真地望去,D老師半邊臉正笑成粉紅色。都40歲的女人了,還笑得如此放肆,真美。柳主任感慨道。他覺得自己似乎許久不曾自在地笑過。他年輕的心,被什么冰封著。
一陣自傷與自憐中,他端起茶,一飲而盡。再抬頭,已見D老師和幾位語文老師收拾挎包說說笑笑地步出辦公室。還沒9點半呢,他們就可以回去了,時間都可自由支配。他們好像要上S家喝好茶,只是他們再也不會招呼他了,他們知道“當領導的他”總有忙不完的活兒。
他羨慕他們。如果自己也能像他們一樣,當個普通教師,每天無牽無掛地走出校園,多么美好啊。此時,他愿意鉆進書房,拉上窗簾,打開空調(diào)、電腦,煮水,然后扒下汗?jié)竦囊路?沖個熱水澡。換上干凈的衣服,水恰好沸了,于是泡茶。先瀏覽一會兒博客,接著看書——上星期購來的幾本書都來不及打開呢,《美國語文教育》《積極生活》《陳獨秀文選》以及小說《癌癥樓》等,尤其那本《知識分子二十講》美妙無比,是崔衛(wèi)平編的。當然,他還會打開音樂,今天這天氣,適合聽流行歌曲。
柳主任幻想著,但很快,就被震動的手機拉回神來。是德育處的干事小M的,還好,一點小事而已。但他剛放下手機,電話又來了,是縣德育處的,要他立刻派人去取縣級三好生的獎狀——莫非昨晚9點多時,德育處打電話給他,就為這事?倘若是,那就太可笑了——我不是老板的私人秘書,隨時任人調(diào)遣的,隨喊隨到。當時他正在散步,故意不接聽的。想起這,此時他有些厭惡,又不禁得意。
但美夢再也做不下去了。突然他記起,今天的重大任務就是去找校長。他要當面向校長辭去主任一職。為此事,年過40的他已思索了近兩周。不僅僅如此,他還給老家的老父親匯報過,一向謹慎的父親說:“你想清楚了就去做吧?!崩细赣H從來就沒期望他出人頭地的意思。但有個父親可以交談“人生大事”,的確是一種福分。他心情變得格外輕松起來。
他當即起身,邁大步朝辦公大樓走去。
樓梯上遇到幾位行政后勤人員,大家開開玩笑,但此時他不大感興趣?!霸侔疽荒?我不當主任,大家還會這么善待自己嗎?”他忖度著。他馬上被自己的想法懾住了——怎么可以這樣小覷別人呢,豈非小人之心?多年來大家一向這樣善意,又不是三年前自己“當了官”后才做出的。他自責著。
他先拐進德育處辦公室。時間尚早,他想好好梳理一番思路。這畢竟不是小事。而且務必馬到成功,而不是說說而已,故弄姿態(tài)。
他找來筆記本,邊思考邊簡要做記錄。主干事Z老師進來,說:“主任在啊,泡茶吧?”Z是個正直而勤懇的人,柳主任一向視他為老大哥。也好,自己的事該先和他交個底。
“我等會兒將去找校長,先辭去分管年段的職務,并預先說好明年辭去主任一職……”他開始說,平靜地。平靜得連他本人也覺得意外。
“不,我認定的事,不易改變。你知道,每個部門,每位領導似乎可以隨時向我發(fā)出命令,就像我是他的奴仆一樣……除了無窮無盡地應付各種無意義的雜事外,我還荒廢了教學。今天,因為備課不充分,學生上課有些厭倦,我心有不安,實在對不起孩子。還有,我也不想?yún)⑴c干一些反教育的事情了。比如前天,縣里強行要求每位學生填表,參加評選某某先進人物一事。且不說評選應該出于自愿,這種弄虛作假的行為,本身就是毒化人心,和我格格不入。我們整天教育學生要誠信,可是,我們常常自毀誠信,逼學生造假。這讓我良心不安。沒有職務,就少了身不由己的尷尬,免了一些罪孽?!绷魅涡跣踹哆兜卣f,最后,他似乎有些激奮。在善良的Z面前,他愿意打開心門,痛快地傾訴一番。
Z一開始不解,繼而點頭。Z手中的茶,飄溢出香味。這使柳主任感到安慰。
終于,柳主任拿起整理好的筆記本,走出辦公室。
他敲響校長的門,無人應答。他退回來,向通訊員詢問校長的去向。
“校長出差去了,兩三天后回來?!蓖ㄓ崋T說。
天意啊!柳主任感嘆著,涌起一陣懊惱。他想盡快把問題解決掉,哪怕明天就卸去任何職務也好。他迫切的念頭,強烈有如離開水的魚兒急切要回到海洋一樣。
等校長回來,我還能堅持自己的想法嗎?柳主任一時對自己沒信心起來??只排c失望像支支竹簽扎入心頭,虛空的痛感迅速彌散至全身。
柳主任佇立于七樓,茫然而無力地遠望,幾只麻雀落葉般在悶熱的氣流中吃力旋舞,似乎帶著幾分無意義的掙扎。
走下樓梯的瞬間,他想起朋友C說過的一句精辟話:“榮譽與職務,有時像刺青,當時因為追逐虛榮而刺上,再要除去就不容易了?!庇谑菧喩砣滩蛔∮周浰饋?。
(作者單位:福建東山一中)
責任編輯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