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 功
陳垣先生是近百年的一位學者,這是人所共知的。他在史學上的貢獻,更是國內國外久有定評的。我沒有能力一一敘述,事實上他的著作俱在,不在這里多加介紹。我以親受業(yè)者心喪之余,回憶一些當年受到的教導,謹追述一些側面,對于今天的教育工作者來說,仍會有所啟發(fā)的。
那時,我是一個中學生,同時從一位蘇州的老學者戴姜福先生讀書,學習“經(jīng)史辭章”范圍的東西,作古典詩文的基本訓練。因為生活困難,等不得逐步升學,1933年由我祖父輩的老世交傅增湘先生拿著我的作業(yè)去介紹給陳垣先生,當然意在給我找一點謀生的機會。傅老先生回來告訴我說:“援庵說你寫作俱佳。他的印象不錯,可以去見他。無論能否得到工作安排,你總要勤向陳先生請教。學到做學問的門徑,這比得到一個職業(yè)還重要,一生受用不盡的?!蔽抑斢浿@個囑咐,去見陳先生。初見他眉棱眼角肅穆威嚴,未免有些害怕。但他開口說:“我的叔父陳簡墀和你祖父是同年翰林,我們還是世交呢!”其實陳先生早就參加資產(chǎn)階級革命,對于封建的科舉關系焉能那樣講求?但從我聽了這句話,我和先生之間,像先拆了一堵生疏的墻壁。此后隨著漫長的歲月,每次見面,都給我換去舊思想,灌注新營養(yǎng)。在今天如果說予小子對文化教育事業(yè)有一滴貢獻,那就是這位老園丁辛勤灌溉時的汗珠。
怎樣教書
我見了陳老師之后不久,老師推薦我在輔仁大學附屬中學教一班“國文”。在交派我工作時,詳細問我教過學生沒有,多大年齡的,教什么,怎么教。我把教過家館的情形述說了,老師在點點頭之后,說了幾條“注意事項”。過了兩年,便有人認為我不夠中學教員的資格,把我解聘。老師便派我在大學教一年級的“國文”。老師一貫的教學理論,多少年從來未間斷地對我提醒。今天回想,記憶猶新,現(xiàn)在綜合寫在這里。老師說:
(一)教一班中學生與在私塾屋里教幾個小孩不同,一個人站在講臺上要有一個樣子。人臉是對立的,但感情不可對立。
(二)萬不可有偏愛、偏惡,萬不許譏誚學生。
(三)以鼓勵夸獎為主。不好的學生,包括淘氣的或成績不好的,都要盡力找他們一小點好處,加以夸獎。
(四)不要發(fā)脾氣。你發(fā)一次,即使有效,以后再有更壞的事件發(fā)生,又怎么發(fā)更大的脾氣?萬一發(fā)了脾氣之后無效,又怎么下場?你還年輕,但在講臺上即是師表,要取得學生的佩服。
(五)教一課書要把這一課的各方面都預備到,設想學生會問什么。自己研究幾個月的一項結果,有時并不夠一堂時間講的。
(六)批改作文,不要多改,多改了不如你替他作一篇。改多了他們也不看,要改重要的關鍵處。
(七)要有教課日記。自己和學生有某些優(yōu)缺點,都記下來,包括作文中的問題,記下以備比較。
(八)發(fā)作文時,要舉例講解。缺點盡力在堂下個別談;缺點改好了,有所進步的,盡力在堂上表揚。
(九)要疏通課堂空氣,你總在臺上坐著,學生總在臺下聽著,成了套子。學生打呵欠,或者在抄別人的作業(yè),或看小說,你講得多么用力也是白費。不但作文課要在學生坐位行間走走,講課時,寫了板書之后,也可下臺看看。既回頭看看自己板書的效果如何,也看看學生會記不會記。有不會寫的或寫錯了的字,在他們坐位上給他們指點,對于被指點的人,會有較深的印象,旁邊的人也會感覺興趣,不怕來問了。
這些“上課須知”,老師不止一次地向我反復說明,唯恐聽不明,記不住。
老師又在樓道里掛了許多玻璃框子,里邊隨時裝入一些各班學生的優(yōu)秀作業(yè)。要求有頂批,有總批,有加圈的地方,有加點的地方,都是為了標志出優(yōu)點所在。這固然是為了學生觀摩的大檢閱、大比賽,后來我才明白也是教師教學效果、批改水平的大檢閱。
我知道老師并沒搞過什么教學法、教育心理學,但他這些原則和方法,實在符合許多教育理論,這是從多年的實踐經(jīng)驗中辛勤總結得出來的。
對后學的誘導
陳老師對后學因材施教,在課堂上對學生用種種方法提高他們的學習興趣;在堂下對后學無論是否自己教過的人,也都抱有一團熱情去加以誘導。當然也有正面出題目、指范圍、定期限、提要求的時候,但這是一般師長、前輩所常有的、共有的,不待詳談。這里要談的是陳老師一些自身表率和“談言微中”的誘導情況。
陳老師對各班“國文”課一向不但是親自過問,每年還自己教一班課。各班的課本是統(tǒng)一的,選哪些作品,哪篇是為何而選,哪篇中講什么要點,通過這篇要使學生受到哪方面的教育,都經(jīng)過仔細考慮,并向任課的人加以說明。學年末全校的一年級“國文”課總是會考,由陳老師自己出題,統(tǒng)一評定分數(shù)?,F(xiàn)在我才明白,這不但是學生的會考,也是教師們的會考。
我們這些教“國文”的教員,當然絕大多數(shù)是陳老師的學生或后輩,他經(jīng)常要我們去見他。如果時間隔久了不去,他遇到就問:“你忙什么呢?怎么好久沒見?”見面后并不考查讀什么書,寫什么文等等,總是在閑談中抓住一兩小問題進行指點,指點的往往是因小見大。我們每見老師總有新鮮的收獲,或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不足。
我很不用功,看書少,筆懶,發(fā)現(xiàn)不了問題,老師在談話中遇到某些問題,也并不盡關史學方面的,總是細致地指出,這個問題可以從什么角度去研究探索,有什么題目可作,但不硬出題目,而是引導人發(fā)生興趣。有時評論一篇作品或評論某一種書,說它有什么好處,但還有什么不足之處,常說“我們今天來作,會比它要好”,說到這里就止住。好處在哪里,不足處在哪里,怎樣作就比它好?如果我們不問,并不往下說。
我就錯過了許多次往下請教的機會。因為絕大多數(shù)是我沒讀過的書,或者沒有興趣的問題。假如聽了之后隨時請教,或回去趕緊補讀,下次接著上次的問題尾巴再請教,豈不收獲更多?當然我也不是沒有繼續(xù)請教過,最可悔恨的是請教過的比放過去的少得多!
陳老師的客廳、書房以及住室內,總掛些名人字畫,最多的是清代學者的字,有時也掛些古代學者字跡的拓片??蛷d案頭或沙發(fā)前的桌上,總有些字畫卷冊或書籍,這常是賓主談話的資料,也是對后學的教材。他曾用30元買了一開章學誠的手札,在30年代買清代學者手札墨跡,這是很高的價錢了。但章學誠的字,寫得非常拙劣,老師把它掛在那里,既備一家學者的筆跡,又常當做劣書的例子來警告我們。我們去了,老師常指著某件字畫問:“這個人你知道嗎?”如果知道,并且還說得出一些有關的問題,老師必大為高興,連帶地引出關于這位學者和他的學問、著述種種評價和介紹。如果不知道,則又指引一點頭緒后就不往下多說,例如說:“他是一個史學家。”就完了。我們因自愧沒趣,或者想知道個究竟,只好去查有關這個人的資料。明白了一些,下次再向老師表現(xiàn)一番,老師必很高興。但又常在我的棱縫中再點一下,如果還知道,必大笑點頭,我也像考了個滿分,感覺自傲。如果詞窮了,也必再告訴一點頭緒,容回去再查。
老師最喜歡收學者的草稿,細細尋繹他們的修改過程。客廳桌上常擺著這類東西。當見我們看得發(fā)生興趣時,便提出問題說:“你說他為什么改那個字?”
老師常把自己研究的問題向我們說,什么問題,怎么研究起的。在我們的疑問中,如果有老師還沒有想到的,必高興地肯定我們的提問,然后再進一步地發(fā)揮給我們聽。老師常說,一篇論文或專著,作完了不要忙著發(fā)表。好比剛蒸出的饅頭,須要把熱氣放完了,才能去吃;蒸得透不透,熟不熟,才能知道。還常說,作品要給三類人看:一是水平高于自己的人,二是和自己平行的人,三是不如自己的人。因為這可以從不同角度得到反映,以便修改。所以老師的著作稿,我們也常以第三類讀者的關系,而得到先睹。我們提出的意見或問題,當然并非全無啟發(fā)性的,但也有些是很可笑的。一次稿中引了兩句詩,一位先生看了,誤以為是長短兩句散文,說稿上的斷句有誤。老師因而告訴我們要注意學詩,不可鬧笑柄。但又鄭重囑咐我們,不要向那位先生說,并說將由自己勸他學詩。我們同從老師受業(yè)的人很多,但許多并非同校、同班,以下只好借用“同門”這個舊詞。那么那位先生也可稱為“同門”的。
老師常常駁斥我們說“不是”,“不對”,聽著不免掃興。但這種駁斥都是有代價的,當駁斥之后,必然使我們知道什么是“是”,什么是“對”。后來我們又??峙侣牪坏竭@樣的駁斥。
對中華民族歷史文化的一片丹誠
歷史證明,中國幾千年來各地方的各民族從矛盾到交融,最后團結成為一體,構成了偉大的中華民族和它的燦爛文化。陳老師曾從一部分歷史時期來論證這個問題,即是他精心而且得意的著作之一《元西域人華化考》。
在抗戰(zhàn)時期,老師身處淪陷區(qū)中,和革命抗敵的后方完全隔絕,手無寸鐵的老學者,發(fā)奮以教導學生為職志。環(huán)境日漸惡劣,生活日漸艱難,老師和幾位志同道合的老先生著書、教書越發(fā)勤奮。學校經(jīng)費不足,《輔仁學志》將要???幾位老先生相約在《學志》上發(fā)表文章,不收稿費。這時期他們發(fā)表的文章比收稿費時還要多。老師曾語重心長地說,“從來敵人消滅一個民族,必從消滅它的民族歷史文化著手。中華民族文化不被消滅,也是抗敵根本措施之一?!?/p>
一次,我拿一卷友人收藏找我題跋的納蘭成德手札卷去給老師看,說起成德的漢文化修養(yǎng)之高,我說:“您作《元西域人華化考》舉了若干人,如果我作‘清東域人華化考,成容若應該列在前茅?!崩蠋熤钢业念}跋說:“后邊是啟元伯?!毕鄬Υ笮?。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是民族的生命和靈魂,更是各兄弟民族團結融合的重要紐帶,也是陳老師學術思想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甚至可以說是個中心。
竭澤而漁地搜集材料
老師研究某一個問題,特別是作歷史考證,最重視占有材料。所謂占有材料,并不是指專門挖掘什么新奇的材料,更不是主張找人所未見的什么珍秘材料,而是說要了解這一問題各個方面有關的材料,盡量搜集,加以考查。在人所共見的平凡書中,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見解。自己常說,在準備材料階段,要“竭澤而漁”,意思即是要不漏掉每一條材料。至于用幾條,怎么用,那是第二步的事。
問題來了,材料到哪里找?這是我最苦惱的事。而老師常常指出范圍,上哪方面去查。我曾向老師問起:“您能知道哪里有哪方面的材料,好比能知道某處陸地下面有伏流,刨開三尺,居然跳出魚來,這是怎么回事?”后來逐漸知道老師有深廣的知識面,不管多么大部頭的書,他總要逐一過目。好比對于地理、地質、水道、動物等等調查檔案都曾過目的人,哪里有伏流,哪里有魚,總會掌握線索的。
他曾藏有三部佛教的《大藏經(jīng)》和一部道教的《道藏經(jīng)》,曾說笑話:“唐三藏不稀奇,我有四藏?!边@些“大塊文章”老師都曾閱覽過嗎?我腦中時常泛出這種疑問。一次老師在古物陳列所發(fā)現(xiàn)了一部嘉興地方刻的《大藏經(jīng)》,立刻知道里邊有哪些種是別處沒有的,并且有什么用處。即帶著人去抄出許多本,摘錄若干條。怎么比較而知哪些種是別處沒有的呢?當然熟悉目錄是首要的,但僅僅查目錄,怎能知道哪些有什么用處呢?我這才“考證”出老師藏的“四藏”并不是陳列品,而是都曾一一過目,心中有數(shù)的。
老師還極注意工具書,20年代時《叢書子目索引》一類的書還沒出版,老師帶了一班學生,編了一套各種叢書的索引,這些冊清稿,一直在自己書案旁邊書架上,后來雖有出版的,自己還是習慣查這份稿本。
另外還有其他書籍,本身并非工具書,但由于善于利用,而收到工具書的效果。例如一次有人拿來一副王引之寫的對聯(lián),是集唐人詩句。一句知道作者,一句不知道。老師走到藏書的房間,不久出來,說了作者是誰。大家都很驚奇問怎么知道的,原來有一種小本子的書,叫《詩句題解匯編》,是把唐宋著名詩人的名作每句按韻分編,查者按某句末字所屬的韻部去查即知??婆e考試除了考八股文外,還考“試帖詩”。這種詩絕大多數(shù)是以一句古代詩為題,應考者要知道這句的作者和全詩的內容,然后才好著筆,這種小冊子即是當時的“夾帶”,也就是今天所謂“小抄”的。現(xiàn)在試帖詩沒有人再作了,而這種“小抄”到了陳老師手中,卻成了查古人詩句的索引。這不過是一個例子,其余不難類推。
胸中先有魚類分布的地圖,同時爛繩破布又都可拿來做網(wǎng),何患不能竭澤而漁呢?
一指的批評和一字的考證
老師在談話時,時常風趣地用手向人一指。這無言的一指,有時是肯定的,有時是否定的。使被指者自己領會,得出結論。一位“同門”滿臉連鬢胡須,又常懶得刮,老師曾明白告訴他,不刮屬于不禮貌。并且上課也要整齊嚴肅,“不修邊幅”去上課,給學生的印象不好,但這位“同門”還常常忘了刮。當忘刮胡子見到老師時,老師總是看看他的臉,用手一指,他便跼蹐不安。有一次我們一同去見老師,快到門前了,忽然發(fā)覺沒有刮胡子,便跑到附近一位“同門”的家中借刀具來刮。附近的這位“同門”的父親,也是我們的一位師長,看見后說:“你真成了子貢?!贝蠹乙詾槭钦f他算大師的門徒。這位老先生又說:“入馬廄而修容!”這個故事是這樣:子貢去到一個貴人家,因為容貌不整潔,被守門人攔住,不許入門,子貢臨時鉆進門外的馬棚“修容”。大家聽了后一句無不大笑。這次這位“同門”才免于一指。
一次作司鐸書院海棠詩,我用了“西府”一詞,另一位“同門”說:“恭王府當時稱西府呀?”老師笑著用手一指,然后說:“西府海棠啊!”這位“同門”說:“我想遠了?!庇终劦疆敃r的美術系主任溥伒先生,他在清代的封爵是“貝子”。我說:“他是孛堇。”老師點點頭。這位“同門”又說:“什么孛堇?”老師不禁一愣,“哎”了一聲,用手一指,沒再說什么。我趕緊接著說:“就是貝子,《金史》作孛堇?!边@位“同門”研究史學,偶然忘了金源官職。老師這無言的一指,不啻開了一次“必讀書目”。
老師讀書,從來不放過一個字,作歷史考證,有時一個很大的問題,都從一個字上突破、解決。以下舉三個例:
北京圖書館影印一冊于敏中的信札,都是從熱河行宮寄給北京的陸錫熊的。陸錫熊那時正在編輯《四庫全書》,于的信札是指示編書問題的。全冊各信札絕大部分只寫日子,既少有月份、更沒有年份。里邊一札偶然記了大雨,老師即從于所在地區(qū)和下雨的情況勾稽得知是某年某月,因而解決了這批信札大部分寫寄的時間,而為《四庫全書》編輯經(jīng)過和進程得到許多旁證資料。這是從一個“雨”字解決的。
又在考順治是否真曾出家的問題時,在蔣良騏編的《東華錄》中看到順治卒后若干日內,稱靈柩為“梓宮”,從某日以后稱靈柩為“寶宮”,再印證其他資料,證明“梓宮”是指木制的棺材,“寶宮”是指“寶瓶”,即是骨灰壇。于是證明順治是用火葬的。清代《實錄》屢經(jīng)刪削修改,蔣良騏在乾隆時所摘錄的底本,還是沒太刪削的本子,還存留“寶宮”的字樣?!秾嶄洝肥枪傩薜臅?可見早期并沒諱言火葬。這是從一個“寶”字解決的。
又當撰寫紀念吳漁山的文章時,搜集了許多吳氏的書畫影印本。老師對于畫法的鑒定,未曾作專門研究,時常叫我去看。我雖曾學畫,但那時鑒定能力還很幼稚,老師依然是垂詢參考的。一次看到一冊,畫的水平不壞,題“仿李營邱”,老師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說:“這冊是假的!”
我趕緊問什么原因,老師詳談:孔子的名字,歷代都不避諱,到了清代雍正四年,才下令避諱“丘”字,凡寫“丘”字時,都加“邑”旁作“邱”,在這年以前,并沒有把“孔丘”“營丘”寫成“孔邱”“營邱”的。吳漁山卒于雍正以前,怎能預先避諱?我真奇怪,老師對歷史事件連年份都記得這樣清,提出這樣快!在這問題上,當然和作《史諱舉例》曾下的功夫有關,更重要的是親手剪裁分類編訂過那部《柱下備忘錄》。所以清代史事,不難如數(shù)家珍,唾手而得。偽畫的馬腳,立刻揭露。這是從一個“邱”字解決的。
這類情況還多,憑此三例,也可以概見其余。
嚴格的文風和精密的邏輯
陳老師對于文風的要求,一向是極端嚴格的。字句的精簡,邏輯的周密,從來一絲不茍。舊文風,散文多半是學“桐城派”,兼學些半駢半散的“公牘文”。遇到陳老師,卻常被問得一無是處。怎樣問?例如用些漂亮的語調,古奧的詞藻時,老師總問;“這些怎么講?”那些語調和詞藻當然不易明確翻成現(xiàn)在語言,答不出時,老師便說:“那你為什么用它?”一次我用了“舊年”二字,是從唐人詩“江春人舊年”套用來的。老師問:“舊年指什么?是舊歷年,是去年,還是以往哪年?”我不能具體說,就被改了。老師說:“桐城派作文章如果肯定一個人,必要否定一個人來作陪襯。語氣總要搖曳多姿,其實里邊有許多沒用的話?!?0年代流行一種論文題目,像“某某作家及其作品”,老師見到我輩如果寫出這類題目,必要把那個“其”字刪去,寧可使念著不太順嘴,也絕不容許多費一個字。
唐代劉知幾作的《史通》,里邊有一篇《點煩》,是舉出前代文中啰唆的例子,把他所認為應刪去的字用“點”標在旁邊。流傳的《史通》刻本,字旁的點都被刻版者省略,后世讀者便無法看出劉知幾要刪去哪些字。劉氏的原則是刪去沒用的字,而語義毫無損傷、改變。并只往下刪,絕不增加任何一字。這種精神,是陳老師最為贊成的。屢次把《點煩》篇中的例文印出來,讓學生自己學著去刪。結果常把有用的字刪去,而留下的卻是廢字廢話。老師的秘書都怕起草文件,常常為了一兩字的推敲,能經(jīng)歷許多時間。
老師對于行文,最不喜“見下文”。說,先后次序,不可顛倒。前邊沒有說明,令讀者等待看后邊,那么前邊說的話根據(jù)何在?又很不喜在自己文中加注釋。說,正文原來就是說明問題的,為什么不在正文中即把問題說清楚?既有正文,再補以注釋,就說明正文沒說全或沒說清。除了特定的規(guī)格、特定的條件必須用小注的形式外,應該鍛煉在正文中就把應說的都說清。所以老師的著作中除《元典章校補》是隨著《元典章》的體例有小注;《元秘史譯音用字考》在木版刻成后又發(fā)現(xiàn)應加的內容,不得已刓改版面,出現(xiàn)一段雙行小字外,一般文中連加括弧的插話都不肯用,更不用說那些“注一”“注二”的小注。但看那些一字一板的考據(jù)文章中,并沒有使人覺得缺什么該交代的材料出處,因為已都消化在正文中了。另外,也不喜用刪節(jié)號。認為引文不會抄全篇,當然都是刪節(jié)的。不銜接的引文,應該分開引用。引詩如果僅三句有用,那不成聯(lián)的單句必然另引,絕不使它成為瘸腿詩。
用比喻來說老師的考證文風,既像古代“老吏斷獄”的爰書,又像現(xiàn)代科學發(fā)明的報告。
無價的獎金和寶貴的墨跡
輔仁大學有一位教授,在抗戰(zhàn)勝利后出任北平市的某一局長,從輔仁的教師中找他的幫手,想讓我去管一個科室。我去向陳老師請教,老師問:“你母親愿意不愿意?”我說:“我母親自己不懂得,教我請示老師。”又問:“你自己覺得怎樣?”我說:“我‘少無宦情?!崩蠋煿笮φf:“既然你無宦情,我可以告訴你:學校送給你的是聘書,你是教師,是賓客;衙門發(fā)給你的是委任狀,你是屬員,是官吏?!蔽颐靼琢?立刻告辭回來,用花箋紙寫了一封信,表示感謝那位教授對我的重視,又婉言辭謝了他的委派。拿著這封信去請老師過目。老師看了沒有別的話,只說:“值三十元?!边@“三十元”到了我的耳朵里,就不是銀圓,而是金圓了。
1963年,我有一篇發(fā)表過的舊論文,由于讀者反映較好,修改補充后,將由出版單位作專書出版,去請陳老師題簽。老師非常高興,問我:“你曾有專書出版過嗎?”我說:“這是第一本。”又問了這冊的一些方面后,忽然問我:“你今年多大歲數(shù)了?”我說:“五十一歲。”老師即歷數(shù)戴東原只五十三,全謝山五十歲,然后說:“你好好努力啊!”我突然聽到這幾句上言不搭下語而又比擬不恰的話,立刻懵住了,稍微一想,幾乎掉下淚來。老人這時竟像一個小孩,看到自己澆過水的一棵小草,結了籽粒,便喊人來看,說要結桃李了。現(xiàn)在又過了十七年,我學無寸進,辜負了老師夸張性的鼓勵。
陳老師對于做文史教育工作的后學,要求常常既廣且嚴。他常說做文史工作必須懂詩文,懂金石,否則怎能廣泛運用各方面的史料。又說做一個學者必須能懂民族文化的各個方面;做一個教育工作者,常識更須廣博。還常說,字寫不好,學問再大,也不免減色。一個教師板書寫得難看,學生先看不起。
老師寫信都用花箋紙,一筆似米芾又似董其昌的小行書,永遠那么勻稱,絕不潦草??磥砻肯鹿P時,都是提防著人家收藏裝裱。藏書上的眉批和學生作業(yè)上的批語字跡是一樣的。黑板上的字,也是那樣。板書每行四五字,絕不寫到黑板下框處,怕后邊坐的學生看不見。寫哪些字,好像都曾計劃過的,但我卻不敢問:“您的板書還打草稿嗎?”后來無意中談到“備課”問題,老師說:“備課不但要準備教什么,還要思考怎樣教。哪些話寫黑板,哪些話不用寫。易懂的寫了是浪費,不易懂的不寫則學生不明白?!卑?原來黑板寫什么,怎樣寫,老師確是都經(jīng)過考慮的。
老師在名人字畫上寫題跋,看去瀟灑自然,毫不矜持費力,原來也一一精打細算,行款位置,都要恰當合適。給人寫扇面,好寫自己作的小條筆記,我就求寫過兩次,都寫的小考證。寫到最后,不多不少,加上年月款識,印章,真是天衣無縫。后來得知是先數(shù)好扇骨的行格,再算好文詞的字數(shù),哪行長,哪行短??慈ヒ粴夂浅?誰知曾費如此匠心呢?
我在1964、1965年間,起草了一本小冊子,帶著稿子去請老師題簽。這時老師已經(jīng)病了,禁不得勞累。見我這一疊稿子,非看不可。但我知道他老人家如看完那幾萬字,身體必然支持不住,只好托詞說還須修改,改后再拿來,先只留下書名。我心里知道老師以后恐連這樣書簽也不易多寫了,但又難于先給自己訂出題目,請老師預寫。于是想出“啟功叢稿”四字,準備將來作為“大題”,分別用在各篇名下。就說還有一本雜文,也求題簽。老師這時已不太能多談話,我就到旁的房間去坐。不多時間,秘書同志舉著一疊墨筆寫的小書簽來了,我真喜出望外,怎能這樣快呢?原來老師凡見到學生有一點點“成績”,都是異常興奮的。最痛心的是這個小冊,從那年起,整整修改了十年,才得出版,而他老人家已不及見了!
現(xiàn)在我把回憶老師教導的千百分之一寫出來,如果能對今后的教育工作者有所幫助,也算我報了師恩的千百分之一!我現(xiàn)在也將近七十歲了,記憶力銳減,但“學問門徑”“受用無窮”“不對”“不是”“教師”“官吏”“三十元”“五十歲”種種聲音,卻永遠鮮明地在我的耳邊。
老師逝世時,是1971年,那時還禍害橫行,縱有千言萬語,誰又敢見諸文字?當時私撰了一副挽聯(lián),曾向朋友述說,都勸我不要寫出?,F(xiàn)在補寫在這里,以當“回向”吧!
依函丈卅九年,信有師生同父子;
刊習作二三冊,痛余文字答陶甄!
1980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