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衛(wèi)中
二十多年前,有個安徽師大中文系畢業(yè)的學生,被分配到了青海某所不起眼的高校。江南學子乍到西北,想必滿眼都是荒涼、凋敝與陌生。說是去教書,又似乎無書可教。那時候“文革后文學”正鬧得轟轟烈烈,青海也有以詩人昌耀為核心的一小群詩人作家在鬧騰文學。他,一個鐘情古典文學又寫點兒新詩的青年學生,自然只有坐在會場角落里聽聽的份兒。一間斗室,一箱舊書,幾件簡陋的家具,生活就從這里開始了。
二十多年過去了,這位青年已成為著作累累、蜚聲海內(nèi)外的實力派學者。他就是前不久在央視《百家講壇》上講析《水滸傳》、人稱“麻辣教授”的鮑鵬山。他講起梁山好漢、惡名女子來果然“麻辣”。但觀眾興許不知,鮑鵬山的學術(shù)著作尤為“麻辣”。依我看,他真正的學術(shù)成就,在于他的著作,特別是最近出版的這部集眾作之精華的《風流去》。
鮑鵬山的文章,很讓我品出了些異樣的味道。讀者不妨細細品味一下《風流去》的序言。在這篇看似與全書學術(shù)內(nèi)容毫無干系的文字中,鮑鵬山講述了已去世的父親的故事。一個身為農(nóng)民而心憂家國的鄉(xiāng)村“讀書人”的形象躍然紙上。父親“讀書人的氣質(zhì)”傳遞到了兒子身上,滲進了兒子的骨髓,令兒子永遠銘記,不管自己混到了多高的位置上,你都必須清楚自己是一個平民百姓的兒子。如果有可能,你得代表底層民眾說話——因為這些人從來都缺少話語權(quán)——你必須“一直秉持良心寫作和教書”。我理解,這個“良心”,是對中國民眾的良心,對中華民族的良心。
這是研究我國思想史和歷史人物時極為罕見的一種眼光。這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對荀子、韓非、商鞅、賈誼、董仲舒、司馬遷的分析。關(guān)于儒家第三號代表人物荀子,多年來學界似乎不像對孔子、孟子那么熱衷。荀子的思想對中國社會的影響極深,但他卻似乎始終隱身在暗影里。如我這樣的讀者,對他的了解是甚為粗淺而模糊的。鮑鵬山是我所見到的第一位給荀子畫出準確肖像的學者。荀子的“性惡論”盡人皆知,這種認識如果僅限于認知層面還不打緊,要緊的是荀子“固執(zhí)地認定人性的自由發(fā)展只能產(chǎn)生惡”,是惡就得想法子抑制、鏟除。荀子的這種認知在當時和后世產(chǎn)生了一系列嚴重的后果。
鮑先生指出,荀子的這種反人性思想,開了后世理學家的先河,在主張“存天理,滅人欲”的宋明理學那里達到了頂峰。這是“性惡論”產(chǎn)生的第一大惡果。更為厲害的是荀子提出來的治理人性惡的辦法。這里首先要說的是,鮑先生發(fā)現(xiàn),在荀子眼中,“人性惡”中的“人”,單指民眾,而不包括君王。相反,荀子認為君王天生地擁有道德和智力優(yōu)勢,有組織協(xié)調(diào)人群的能力。因此,欲治理民眾的人性惡,就得靠人君的手腕與權(quán)勢。什么手腕?荀子替君王想出了兩套辦法:用禮、法鋤而去之——明眼人不難發(fā)現(xiàn),荀子的哲學命題于此已經(jīng)悄悄地演變成了一種統(tǒng)治術(shù)。他所謂的“禮”治,就是將社會人群劃分為尊卑貴賤不同的多層等級,用嚴格規(guī)定的“禮”來約束各層民眾,使其接受“不平之平”,人人規(guī)規(guī)矩矩,安“份”守己,以保證社會始終有秩序,穩(wěn)定。在我看來,荀子的這種“禮”治思想,從一開始就杜絕、封殺了人的平等意識。這就使得中國思想和西方思想很早就出現(xiàn)了分野:中國人的思想武庫中從此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人人生而平等的意識。從皇帝、士大夫到平民,人人自認身份,或為“今上”,或為“大人”,或為“草民”,在上者權(quán)勢赫赫,在下者卑躬屈膝,理所當然,幾千年一以貫之?!岸Y”的滲透力、延續(xù)力是驚人的。時至今日,“禮”這種說法雖然已經(jīng)不再有人提起了,但尊卑貴賤的等級觀念卻依然深埋在中國人的意識、潛意識中。它是今日中國人的一大心病,是中國建設民主政治之大敵。荀子思想之毒素的厲害,于此可見一斑。僅有“禮”這一道防線猶嫌不夠,荀子認定民眾是天生“頑劣丑惡的愚氓”,他們的墮落、犯罪都是君王放縱出來的,因而應當用法制來制裁(他說的法,與今日之法治顯然不是一個內(nèi)涵),或者說,要“用絕對的權(quán)力來防止世俗之‘惡。這就出現(xiàn)了荀子‘性惡論的第二大惡果:絕對的君主集權(quán)和集權(quán)政治”。就當時看,荀子的這種思想至少深刻地影響了他的兩個弟子:在韓非那里,它發(fā)展成為嚴刑峻法以治民的法制思想和極端集權(quán)主義思想;在秦相李斯那里,則兌現(xiàn)為他親手制定的《大秦律》。僅以其中的劓刑為例,后人云秦國往往“劓鼻盈蔂”(《鹽鐵論·詔圣篇》)。滿街都是無鼻之人,以至于“秦時不覺無鼻之丑”(《抱樸子》)?!扒馗盍鶉?劓殺其民,于是赭衣塞路,有鼻者丑”(《文選·廣絕交論》注)。秦國刑法之細密酷烈,實令人駭然。可以想見,人在秦國,不啻活在天羅地網(wǎng)控制下的人間地獄之中。一道“禮”網(wǎng),一道“法”網(wǎng),荀子的想法著實厲害。
荀子還有另一番發(fā)明。據(jù)鮑先生揭露,荀子以一個老于世故的官宦的口吻,教人們以為官之術(shù),那就是對君王要媚、順、忠,以求“持寵處位終身不厭”。這樣的為官之道,能使官員們保官升爵,也特別適合君王的胃口。原來,荀子才是千百年來那些茍合取容,以媚、順固寵的官僚們的祖師爺!荀子的這種為官經(jīng)驗究竟影響了后世多少官員,是沒法查證統(tǒng)計了。但可以肯定,他的弟子李斯對乃師教導是心領(lǐng)神會、銘記于心的。李斯在察覺胡亥對自己有所冷漠、相位在動搖之時,及時獻上的那份“諫督責書”,正是“茍合取容以媚、順固寵”的典型文本。如果將荀子的這一套為官之道推廣開去,官吏們一個個、一代代都學成了泥鰍,那中國的政治還能有什么指望呢?
在荀子精明的頭腦中,有君國、官員的利益,唯獨沒有老百姓的權(quán)利和利益。這就是中國所謂的思想家、儒家大師!而一位當今青年學者,敢于而且有能力揭開這位儒學大師的真面目,這需要怎樣的識見與學術(shù)勇氣啊!
話說至此,我們已經(jīng)接觸到了集權(quán)專制的話題。中國人苦于政治專制、文化專制久矣,那么,中國專制思想的源頭在哪里?在觀察先秦及漢代的思想家、政治家的言論時,這個問題顯然是鮑鵬山關(guān)注的焦點。他發(fā)現(xiàn),在西周初期,中國人也曾有過“貴族民主制”,即君權(quán)必須接受貴族集團的約束和限制?!斑@種約束機制確實可以有效地制止一些獨夫民賊濫用權(quán)力殘民以逞,從而也有效地防止了社會的動亂和政治的崩潰。發(fā)生變化的只是統(tǒng)治集團中的個別人,而社會則安然如故。這確實是一種制度長治久安的真秘訣”。這也許正是周朝壽命特別長的原因。到了戰(zhàn)國時期,隨著諸侯國之間弱肉強食的爭奪日益加劇,和各國自強的需要,政治集權(quán)專制理論應勢而生——似乎,在中國人的意識中,國家只有被收拾得像軍隊一樣高度集權(quán),令行禁止,統(tǒng)一行動,統(tǒng)一思想,才能變得像攥攏的拳頭一樣堅強有力,而從沒有人像西方人那樣想到過民主才是真正長遠的強國之路。這種理論最先出現(xiàn)于正在崛起的秦國,隨后在魏、楚、趙、韓諸國也次第出現(xiàn),而后集中實施于秦帝國。這些其實就是所謂的法家學說。其始作俑者應該是商鞅。關(guān)于商鞅,人們熟知的是他的變法強秦,他個人的故事還頗有些悲劇色彩。這種悲劇色彩遮蔽了商鞅的深層面目?;蛘哒f,很少有史家從考察專制思想史的角度觀察這位秦國風云人物的政治思想。這一課,被鮑先生補上了。他從研讀《商君書》入手,層層剝析,徹底揭開了商鞅令人驚怖的猙獰面目。讀《商鞅:斯人自殺》才明白,此人是一個喪心病狂的專制崇拜者和心狠手辣的實施者。他的“壹民”“勝民”理論,是中國最早出現(xiàn)、也是最殘酷歹毒的法西斯統(tǒng)治術(shù)。不錯,商鞅的政治目標達到了,他使邊鄙羸弱的秦國一躍成為兇猛殘暴的虎狼之國,但秦國人民卻從此落入深淵,成為一群活在枷鎖利劍威懾之下的無期囚徒。如果不是鮑先生言之有據(jù),證據(jù)鑿鑿,我實在不敢相信中國歷史上竟有過如此狂悖殘忍的統(tǒng)治理論。
比起“天資刻薄”、類乎施虐狂的商鞅來,鮑先生對韓非是頗為欣賞的,尤其是對韓非關(guān)于人性的深刻洞察贊嘆有加。他不止一次地說儒家在對人性的看法上十分幼稚,有粉飾人性、美化現(xiàn)實之嫌,而韓非目光犀利,一把撕去了儒家罩在人性面龐上的溫情面紗,使其鄙相畢露。既然韓非認為人性是絕對自私自利的,那就得采取相應的辦法來控制民眾,整治官吏,使其統(tǒng)統(tǒng)為君王所驅(qū)遣。他提出了一整套御臣之術(shù)和御民之術(shù)。在這種時候,哲學家韓非酷似一位站在帝王之側(cè)的智囊人物,在以過人的精明為帝王出謀劃策,指點路徑。在這一點上,他與乃師荀子何其相似!鮑先生還不無惋惜地指出,韓非是中國古代思想家中第一個洞悉權(quán)力的巨大危害性的思想家。既然權(quán)力是“天下之大患”,就該有防治的辦法。韓非提出的辦法是“法勢并治”,即以法來約束權(quán)力。鮑先生歡呼道:“在中國漫長的歷史里,這實在是一個天才的思想。光這一點,就已遠遠超過當時的儒、道等家了。”鮑先生顯然寄厚望于這位深刻過人的思想家,但是他卻發(fā)現(xiàn),韓非不僅沒提出如何以法約束、限制君權(quán)的途徑,相反,他居然更加堅決地鼓吹集權(quán)專制。鮑先生于此長嘆:“韓非在這里止步不前,甚至后退一步:把法置于權(quán)力之下。這就痛失一次接近真理的良機了?!?/p>
事實上,讀鮑先生解析商鞅、荀子、韓非、李斯、賈誼、董仲舒諸文即會發(fā)現(xiàn),如何限制、約束權(quán)力,是他在尋找專制思想源頭時更為關(guān)注的一個關(guān)鍵問題。令他深深失望的是,法家諸人最終皆主張集權(quán)于君,使君主既無法,又無天,可以為所欲為。道家壓根兒就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儒家雖也意識到“苛政猛于虎”,但他們推崇的“賢人政治,實際上就是無所作為,聽天由命,至多搞一些道德宣傳。這顯示出儒家在政治體制構(gòu)想方面,是實足無能、無知與不負責任,是孱頭政治”。董仲舒倒是想以天嚇唬君王,但也不過是巫師的把戲而已,無濟于事。倒是年輕的政治思想家賈誼別具慧眼地看出了秦帝國亡就亡在權(quán)力制衡的喪失。他是結(jié)結(jié)實實指出權(quán)力制衡之重要性的第一人,可惜他不見用于漢文帝,無法實施自己的政治卓見。掰著指頭數(shù)說一遍后,面對集權(quán)專制肆虐了幾千年的中國歷史長夜,鮑先生愴然仰天發(fā)問:“為什么在中國,就是不能產(chǎn)生分權(quán)思想呢!”我以為,他的這千鈞一問,比他對此問題的匆忙解答更有價值,值得有勇氣的學人循此深究。
還有一點不能忽略。鮑先生專節(jié)剖析了韓非對“私學”的看法。韓非說:“私者,所以亂法也……而士有二心私學……大者非世,細者惑下。”“凡亂上反世者,常士有二心私學者也?!彼麨榫醌I上的良策就是“禁其行”、“破其群”、“散其黨”。韓非的這些看法顯然影響了對他的學說極為欣賞的秦始皇,以及他的同學、秦相李斯(與他們的老師荀子也有關(guān)系)。李斯主張焚書的言論,連詞語都與韓非之學相似。于是秦國便有焚書坑儒之“壯舉”。中國的文化專制主義思想與暴行,肇乎此四人矣。此后數(shù)千年間,有多少君王對此心領(lǐng)神會,手法不斷翻新,終使我泱泱中華歷幾千年,只是一種思想獨統(tǒng)的天下!個中損傷,又有誰能計量得清呢?
當然,如果吹毛求疵,此書也不是找不出個把多少有些情緒化的毛病。也許是對暴秦、嬴政、胡亥太痛恨了,鮑先生不光將此輩稱為“無賴”,且說秦族有“代代血脈相傳的無賴本質(zhì)”,這似乎有失察之嫌。事實上,至少在秦襄公之前的嬴姓先祖?zhèn)?就與殘暴狡詐的惠文王、昭襄王、秦始皇們大異其趣。秦國統(tǒng)治者的性情也在隨境遇、實力之變易而變化,且秦人秉性如何,似與地域的貧瘠無多大關(guān)系。又如李斯之與趙、胡合污,實與人之趨利避害的本性有關(guān),大多數(shù)人遇此境,難保不作此選擇,故與所謂“老鼠哲學”無關(guān)(學者們多將司馬遷的這段描述理解錯了),否則不就是說他從來就不是個好人了么?對這樣一個重要的歷史人物的理解,我以為還應細加體會,不宜簡單。這似乎可以見出鮑先生于史料、史觀仍有精細化的空間。從一個老編輯的眼光看,我真為此書抱憾的一點倒是,這本是一部精彩紛呈又趣味盎然的思想論著,理應讓更多的讀者進入,方可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其啟蒙效用。而鮑先生作為學者,本意是想寫給學界看的,所以文中幾乎省略了所有的歷史情節(jié)與細節(jié)。如此一來,便將眾多缺乏歷史知識的讀者拒之于門外了。歷史細節(jié)中的深長意味也被一并放棄。這豈不太可惜?學術(shù)寫作,究竟該寫給誰看,二者能否兼顧,似可斟酌。
(《風流去》,鮑鵬山著,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年1月出版,4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