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星荃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襄樊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學(xué)高級教師。迄今已在《光明日報》《散文》《長江文藝》《都市美文》等報刊及香港《大公報》發(fā)表散文兩百余篇。在《寫作》《名作欣賞》《語言教學(xué)與研究》《青年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教育、文學(xué)、寫作學(xué)論文三十余篇。著有散文集《滄桑風(fēng)景》《記憶與游走》等。曾獲首屆《長江文藝》散文隨筆獎、第二屆老舍散文獎優(yōu)秀獎、第二屆和第三屆湖北文學(xué)獎提名獎等多種獎項。
代銷店
代銷店,大家都覺得這叫法有點正規(guī)了,就只叫商店,簡簡單單的,順口。商店是借用一戶人家的房屋,這戶人家只有一個孤獨的老人,就騰出兩間房做代銷店。也是草房,土墻,門前是土場,土場前是半荒的菜園子,長著些雜樹,春上桃花開,夏天知了叫。草房右邊是大路,也是土的,下雨天泥濘不堪,爬著蚯蚓。那大路是村子通往外界,主要是通往小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和本地小街大埠街的通道——原來是另有上街路的,是條彎彎拐拐的田間小路,在村西;現(xiàn)在這條路橫貫三個自然村,是土改以后,又成立了農(nóng)業(yè)合作社,農(nóng)民們要開會,出工,集體活動多了,自然而然形成的。但也仍然在田間小路上拐來拐去。只是走的人多了,似乎就成了熱鬧的大路,其實也只是心理上的感覺。
商店離村初小有一點距離,雙廟畈村是大隊的中心村,在槐樹畈北一里,坐北朝南,中間是一條大溝,終年流水。溝南溝北的人家之間很空曠,種些莊稼,也有隙地荒場和老墳包。商店在溝北的路邊,小學(xué)在溝南的路邊,只開到四年級,五年級便要到六里外去就讀了。初小的學(xué)生們常常到商店去,買鉛筆、毛筆、橡皮、黑墨塊兒、算術(shù)本、語文本、大字本和小字本、蠟筆……但大多數(shù)時候什么也不買,單為的去看一看,聞聞那屋里特殊的氣味。商店雖小,也算是一個經(jīng)濟中心吧。
兩間草房,外間居中砌了一道長土臺子,里面靠墻是極簡陋的貨架,擺放些最常用的日用貨品:縫衣針、大底針、繡花針,頂針兒,以及各色絲線。絲線一縷一縷的卷成麻花狀,攔腰拿紙扎了;婦女們仔細地挑,挑好了,付兩分錢三分錢買一縷拿走。還賣火紙,這是為那些使用火鐮的人家和吸旱煙的老漢們準備的。使用火鐮的人家都備有火石,拿火鐮斜著擦打火石,就冒出火星;火紙早就疊好,燒出了黑灰頭,成了紙媒,緊貼了火石;火星迸濺,總有一兩星落在紙媒上,那灰頭點著了,變紅,漸漸擴大,撮了嘴輕輕一吹,噗!升起了柔軟的火苗。鄉(xiāng)下人生火做飯,老漢們點煙袋,都使用火鐮。這是悠久的傳統(tǒng)了。所以,商店的柜臺內(nèi)堆放著一捆一捆的火紙。
還有煤油,裝在一個洋鐵方桶里,桶沿掛著兩三個長柄的油吊子,有半斤的,有二兩的,最小的一兩。根據(jù)購買者的需求使用不同的吊子,有時候要交替使用幾個吊子才能湊夠一個顧客的數(shù)量。煤油氣味不濃烈,但特別,很鮮明地刺激著鼻子,充滿在草頂和土壁之內(nèi)。煤油總是被人叫著洋油,的確,那只油桶上面就軋著兩個浮出的字:“美孚”。想來這只桶是舊社會某個商號遺留的舊物吧。
稱鹽打油是人們的基本消費。那時多數(shù)人家點煤油燈。煤油燈是自家制作的,找一個墨水瓶,口上放一個剪成圓形的薄鐵片,卷一根細鐵皮管,正中插入,穿了棉線捻子當燈芯,一個簡易煤油燈便成了。生產(chǎn)隊有馬燈,那是夜晚打場,或者風(fēng)雨之夜搶場用的,私人絕不用那東西。小學(xué)的教師則用罩子燈,罩子燈全身是淡綠的玻璃體,圓腳,細腰,飽滿的腹,洋鐵燈頭制作精細,有燈芯管、燈舌,旁邊伸出個旋扭可以調(diào)節(jié)燈芯,四片花萼似的鐵片卡著玻璃罩子。罩子燈特別明亮,它的光芒潔白素凈,不生一絲黑煙,讓人的心分外寧靜。但也叫人聯(lián)想到細腰的古代美人,遭了冷落,總是帶幾分寞落的憂傷。有許多人家仍然點原始的燈盞。燈盞是鐵制的,圓形,不起沿,像短把的小圓勺,放了棉油或香油,油里放一根棉捻子,燈火很小,“一燈如豆”是忠實的比喻。
此外,最惹年輕人喜歡的是手電筒。電燈人們只在城里見過,電話只聽說鄉(xiāng)政府里有一部,手搖式。村北的田野里站著一排電線桿——高高的杉木桿子,下半截上了黑漆,上頭裝了瓷葫蘆,手牽手地扯著兩根電線,有風(fēng)無風(fēng)都嗚嗚地響。人們想像打電話的人的聲音,順著那細細的電線傳過來傳過去的情景。這些都與鄉(xiāng)下人無關(guān),鄉(xiāng)下人跟電的接觸就是手電筒。無月的夜晚,深黑的鄉(xiāng)村如墨汁一樣,遠遠的,一道耀眼的光芒劃破夜空,如利劍,直直的,在夜空中晃閃,漸漸消失于看不見的高處。這便是快樂所在,鄉(xiāng)村的年輕人,孩子,和一些愛新奇的中年男人或女人,都把夜晚撳亮手電在黑暗里亂晃當成無上的快樂。那時候,小小的草房商店里,手電和電池總是人們最熱衷的話題和最心愛的商品。
孩子們,小小的初小學(xué)生,最愛的要數(shù)“十二色”了,十二色是我們形象的說法,就是蠟筆。因為那小小的火柴盒一樣的盒子里裝著十二種顏色的蠟筆。這種東西又硬又光滑,完全保有了蠟這種物質(zhì)的特性,用它在粗糙的黃土紙上畫畫,因為不能主動調(diào)色,實際上只能選配顏色,就顯得簡潔,幼稚,拙樸而且原始。但買一盒蠟筆也不容易,兩三角錢在那時鄉(xiāng)下人手里并不是隨便拿得出來的。有段時間我癡迷蠟筆畫,最喜歡畫馬,而女孩子們則多喜歡畫花朵,還有些男孩子喜歡畫狗、貓和大刀、手槍之類,五花八門。課余畫蠟筆畫是一大娛樂。
但我始終對蠟筆有一點遺憾,或者也可以說是不滿:它著色很淡,且不均勻,又呆板僵滯,不能表達出我心中想象出來的效果,所以,稍稍長大一些之后,就漸漸失去了對它的興趣。不過,那時候孩子們又有了新的喜愛了,這是后話。
商店的柜臺上放著兩三個玻璃瓶,蓋子頂端帶一個圓球,像一頂透明的瓜皮帽。這是專門裝糖果的。糖果分兩種,水果糖和打食糖。打食糖呈寶塔形,上塵下圓,有淡淡的紅綠相間的螺紋,微有藥味,卻以甜為主。鄉(xiāng)下的孩子們飲食不注意衛(wèi)生,肚里寄生蟲多,哪個孩子黃瘦了,知道有了蟲,最簡便最便宜的法子就是到商店買幾粒打食糖給他吃,過一夜,就會屙出許多的蛔蟲。打食糖我是吃過多次的,也屙出過不止一回的蛔蟲。水果糖一分錢一個,可是鄉(xiāng)下孩子很少有吃到的機會。一塊糖,常常是你吮幾口,吐出來給我,我吮幾口,再吐出來給你,在兩個孩子的口里進進出出許多回。糖太好吃了,對我是極大的誘惑,那時候我暗下決心:等將來長大有錢了,一定買很多很多的水果糖,坐下來吃個夠??墒钦娴介L大了,卻失去了吃水果糖的興趣。
商店就這樣跟孩子們發(fā)生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
然而,還有更有趣的聯(lián)系呢。
商店除了賣日用雜貨還兼收購。不僅收購廢品,還兼收土特產(chǎn)和藥材。無論男女老幼都有可以拿到商店交換的東西:破布亂麻、銹鐵絲、爛鐮刀頭,女人的頭發(fā),雞內(nèi)金(雞的胃囊),黃鼠狼的皮,知了的殼。而最為孩子們喜歡的捉了土元和全蟲到商店交換心愛之物。全蟲是商店老羅的叫法,其實就是蝎子,而土元我們村里人叫團魚。團魚藏身舊墻根房旮旯,扒開陳土浮灰,腐朽氣息正熏著人的鼻子,忽然見一個烏黑的硬幣大小的蟲子急急地爬走,這就是團魚了。團魚形扁而圓,正像一只微縮的鱉,外殼軟軟的,數(shù)不清的細足從殼沿下伸展出來。見的團魚,趕緊捉了放進小瓶里,捉夠四兩半斤就到商店去。老羅瞅一瞅,個兒大的一個一分,小個兒兩個一分。然后倒進專門裝團魚的簍子里,那簍子里已經(jīng)有半簍子黑鴉鴉烏黢黢亂爬亂動的團魚了。捉蝎子則必須到晚上,蝎子白天不出洞,晚上出來,翹著尾巴,張著兩只大鉗,靜靜地爬在墻面上等候食物,人們就撳亮手電,在老墻上下照來照去,發(fā)現(xiàn)了,拿夾子輕輕夾住,放入小瓶。蝎子比團魚貴多了,一只大蝎可以賣五分錢,農(nóng)家貧窮,捉住一只大蝎便會聽到一聲歡叫,有不少人就靠捉團魚逮蝎子換個油鹽錢。孩子們靠這來換本子紙筆,順便也換幾塊水果糖和十二色,算是格外的奢侈和快樂。捉團魚逮蝎子是鄉(xiāng)村夏夜的一景,到了秋冬,蟲豸入洞,人們就開始捉黃鼠狼了。
捉黃鼠狼一般用關(guān)子。關(guān)子是長約三尺的四方木筒,一頭開著,一頭封死,中間設(shè)了機關(guān),機關(guān)后拴一只老鼠。黃鼠狼鉆進來捉老鼠,踩了機關(guān),咚,進口落下一塊磚,關(guān)死了;老鼠隔著一層鐵絲柵欄,見了黃鼠狼嚇得吱吱直叫;殊不知其時的黃鼠狼已知大難臨頭,在關(guān)子里拼命地轉(zhuǎn)圈子了。一只上好的黃鼠狼皮可以賣到三五塊錢,那可是一筆大數(shù)目了。黃鼠狼的皮只有冬天才細密柔軟,光澤閃閃;其它季節(jié),黃鼠狼換了毛,商店就不收購了。
商店先后有過兩個店員,先是老羅,后是老杜,都是五六十歲的人。舊社會他們都是鎮(zhèn)上的小商小販,后來改造工商業(yè),成立了供銷聯(lián)社,在鄉(xiāng)下各村設(shè)了小商店,他們就被派到鄉(xiāng)下來經(jīng)營小商店。不知是自負盈虧,還是公家發(fā)工資。他們都一副沉默寡言的表情,跟村里人很少打交道,不知有沒有家人,反正在鄉(xiāng)下小店獨自個生活,自己生火做飯,孤零零的。他們隔幾天就到六七里外的大埠街進一回貨,挑兩只細竹篾籮筐,在鄉(xiāng)下小路上慢慢地走。不進貨的時候就守在草房小店里。老羅矮矮的個子,一雙大眼睛像金魚,除了沉默寡言,仿佛滿懷心事。后來換了老杜,說一口外鄉(xiāng)活,在這偏僻的鄉(xiāng)村顯得格外新鮮,仿佛代表著外部世界的文明。但他沉默時候多,開口時候少,惜話如金,仿佛不愿輕易展露自己的文明給鄉(xiāng)下人。后來我想,老杜有自己的身世際遇,有自己闖蕩世界的見識,卻不一定有多少“文明”;或者,他也不是看不起鄉(xiāng)下人,他只是有自己的苦衷和憂傷(這當然跟他的歷史和現(xiàn)狀有關(guān)),難以對陌生而樸實的鄉(xiāng)下人訴說罷了。除了沉默少語,老杜多了些怪異,最使人驚奇的是吃炒蝎子。他選出最大的蝎子,炒得焦脆,一手端了碗,一手捏了蝎子一只只往嘴里送,嚼得脆繃繃的響。孩子們見了,驚異得不行,不懂蝎子的毒液一炒就不毒人。即使無毒了,難道成了世間的美味?呸呸!想起來就惡心。也有人問過老杜為什么吃蝎子,老杜卻只笑一下,立即收住,照舊不答話。
老羅和老杜都不簡單,他們不僅要懂得鄉(xiāng)下人的日常需要,癖好,習(xí)慣和各種特點,進貨合適;更要懂得收購——啥貨啥講究,如果收了次品而出了好價錢,他本人是要負責(zé)的;而虧了賣者也會背上壞名聲。比如黃鼠狼皮,一張跟另一張,外行看起來沒有差別,老羅和老杜卻開出很懸殊的價格,原來毛色,大小,厚度,手感,都是有學(xué)問的,要眼看,手摸。我們常見老杜拎起一張黃鼠狼皮,吊在眼前看一眼,又吹一口氣,那毛便翻卷開來,露出黃毛底下又細、又軟、又密的灰色的茸毛,然后扔到柜臺上,不容置疑地說:“三塊五!”賣的人就只能拿到三塊五,這就叫口無二價。有人懷疑老杜騙人,拿到鎮(zhèn)上供銷社收購部去,仍然是這個價,三回兩回,大家就服了。
然而,老羅和老杜,身在鄉(xiāng)下荒村,心卻不能隨鄉(xiāng)入俗,跟村民們并無交往,仿佛一珠油浮在水上,永遠不能融合。不過,村民與商店,倒也各行其是,相安無事。
就這樣過了七八年吧,后來,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開始了,也就是“四清”運動開始了。不知與這運動有沒有關(guān)系,總之,商店成了大隊的商店,由大隊自己安排店員,那是一個出身貧農(nóng)家庭的陳姓青年,是大隊長的親戚。老羅和老杜從此消失了。姓陳的店員只管賣貨,不再收購;而且物資緊張起來,開始實行計劃供應(yīng),煤油、火柴、煙、酒、肥皂、布匹……一切憑票購買,小小代銷店吃香了,小陳成了人們巴結(jié)的對象,有人為了多買一塊肥皂、兩包香煙、半斤酒,就請他吃飯,小陳常常喝得醉醺醺的,矮矮的個子,竟然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女;可關(guān)系不好,那美女總是哭著跑回娘家。
軋花機
本來是一個舊屋子,因為有了軋花機,就成了最熱鬧場所,吸引著大大小小的孩子,一些愛熱鬧的男人女人,有事沒事也到這里閑呆著。破舊的屋子里人氣就很旺。
不怨孩子們,也不怨那些男人女人,怨只怨那軋花機太奇妙了。軋花機轉(zhuǎn)動起來,發(fā)出軋軋軋的響聲,籽棉丟進去,吐出來就成了潔白的絮棉,而棉籽從機斗底下漏下來,下雨似的。這一切,多么神奇啊!小小的鄉(xiāng)村里,這就是最高級的技術(shù)和最高級的機器了。
一個大隊,三個村莊,八個生產(chǎn)小隊,到了秋冬,大人小孩要換棉衣、添棉被,新棉絮都指望這架軋花機。一入秋,新棉花摘下來,軋花機就開動了,軋軋軋!一直響到冬月尾臘月頭,趕完那些棉絮,響聲才歇下來。
軋花機有龐大的結(jié)構(gòu),一半是木制,一半是鑄鐵。木制部分是動力系統(tǒng):貼近地面是直徑一丈五尺的木頭大轉(zhuǎn)盤,有撐木連著中間豎起的木軸。轉(zhuǎn)盤裝了木齒成為巨型齒輪。鐵鑄部分是工作系統(tǒng):一個半人高的鐵機械,四只腳,漏斗形狀,上面是進料口,下面裝了皮輥,外側(cè)有大小兩三個傳動齒輪,跟轉(zhuǎn)盤的木齒咬合。工作時,牛在轉(zhuǎn)盤里走,拉動轉(zhuǎn)盤,帶動齒輪,再帶動皮輥;籽棉通過皮輥,再出來就跟棉籽分離成為絮棉,也叫皮棉了。
在那時,軋花機是鄉(xiāng)村最不能少的,它關(guān)聯(lián)著全大隊八百多戶人家的吃穿呢。先說吃吧?;睒漕惨粠С詢煞N油,一種是芝麻油,俗稱香油;一種是棉籽油,簡稱棉油。兩種油各占一半。棉油是棉籽榨的,要吃棉油就必須開動軋花機,軋出棉籽來。大隊有油坊,榨出棉油,挑回各小隊倉庫,等榨滿一大缸了,會計一聲喊:分棉油啊!各家各戶忙不迭地抱了大罐子小壇子,在大油缸邊排隊。糧油是國家計劃物資,生產(chǎn)隊一年只分一回油,國家有定量,每人每年四斤半,這顯然遠遠不夠,炒菜只敢滴兩滴辣個鍋,不敢多一滴。家家都把這一罐子棉油看成命根子,分了油小心地抱回家,仔細藏了,只倒一點到小油壺里,放灶上炒菜用。然而,再小心也有出事的時候。有一回拗娃抱了一罐子棉油往回走,一路眼不敢斜視,嘴不敢跟人說話,一直走到門口,心想不會出事了,卻不料被餓極了的母豬迎面猛地拱了一嘴,身子一晃,手不由松了,罐子摔成幾瓣,棉油流了一地。拗娃也顧不得哭,慌忙用手捧,用碎瓷片刮……可是油滲得太快,眨眼被泥土吸干。拗娃一屁股坐地上,喊爹喊媽地嚎起來??墒巧a(chǎn)隊從來是不補發(fā)的。這一年,拗娃家可慘了。
這樣,人們對軋花機的關(guān)注就理所當然了。
軋花機是傳統(tǒng)農(nóng)用機械,因為其動力是畜力。一頭黃牛,蒙了雙眼,套了軛頭,在大轉(zhuǎn)盤內(nèi)走著圓圈兒,周而復(fù)始,永無盡頭。黃牛啥也不想,只是走啊走,聽著軋軋不息的聲響,邁著悠緩的步子,以自己萬年不變的節(jié)奏,走著,似乎要打瞌睡了,然而它始終沒有機會睡著。那響聲也悠緩,低沉,跟牛的節(jié)奏融合無間,渾然不分。牛的節(jié)奏也是傳統(tǒng)的節(jié)奏,也是自然鄉(xiāng)村的節(jié)奏。當然也是那個時代的節(jié)奏。
軋花機屋在我家老宅的西鄰,隔著一個七尺寬的道子。這是道甫叔的四合頭院子。正屋很高大整齊,木料也是上乘的;對面的西橫屋也是全青磚瓦的,惟有這東橫屋半坡瓦半坡草,后墻的磚也是半青半紅。道甫叔對我說過,他的父親,我的麻大爺——一個對晚輩極慈祥極和藹的老人,一個很老實的“地主分子”——曾對他多次講過,麻大爺?shù)母改府斈晟w這座四合院時,因為親自動手,搬磚抱瓦的,日夜辛苦,手指頭磨得血珠直滴;而蓋房的錢并不充足,東橫屋蓋了半坡瓦時,再也沒錢買了,只好苫了山草。所以這座四合院就有些不倫不類。土改時,他家水旱田攏共只有二十五畝半,按政策規(guī)定根本不夠打地主的,可村里的土改積極分子們想分那大正屋,硬是給劃了地主,把房子給分了,勒令他家搬遷到下庵村,搭兩間草房住著。道甫叔對我說過,這院子原是內(nèi)走廊,雨天在走廊走一圈可以不濕鞋。土改時西橫屋分給了雙喜,雙喜把走廊砌成了前檐墻,而正屋和東橫屋一直保持著走廊。正房和東橫屋分給了貧農(nóng)鄭賀英,她沒住幾年就搬到樊家岡去了,這屋就成了公家的,平時開開會,東橫屋放些雜物。后來,大隊就在這東橫屋安了軋花機。父親說,他小的時候這東橫屋是麻大爺家的牛屋和客房,有幾年也做過私塾,附近幾個村莊的孩子都到這里來發(fā)蒙,塾師姓岳,父親也在這里上過兩個冬學(xué)。算一算,已經(jīng)有多少年了。四合院原有一個漂亮的大門樓,一直保持到六十年代初,后來就拆毀了。
記得我剛上學(xué)時,有一回父親那輩人在這東橫屋里開會,那時還沒成立人民公社,“大躍進”也還沒到,大概只成立了農(nóng)業(yè)合作社吧。抽煙的人很多,煙氣繚繞,會還沒開始,孩子們在屋里亂竄。狗爺給我出了一個字謎:一點一橫杖,一撇到南陽,上十對下十,日頭對月亮。狗爺從嘴里拔出旱煙袋,吐一口煙霧,笑問:“說說,是啥字?”我想也不想,回答說:“不是個‘廟嗎?”狗爺大為驚奇,又出了幾個字謎,都被我一一猜出了,從此,我成了村里小小的“能人”。
軋花有專人,叫李萬林,是上村雙廟畈人,因一只小腿有血絲蟲變得很粗,人們就叫他“粗腿”。他像一只候鳥,每年收了新棉,他準時到來工作;兩三個月后,冬天將盡,花軋完了,他就走了。到第二年秋天再準時到來。粗腿是好人,他一面坐在機子前,一點一點均勻地朝機斗里喂籽棉,一面跟閑看的人聊天,孩子們一進去他就喊,小心!不要摔到轉(zhuǎn)盤里叫牛踩了!可是,哪個孩子也不在乎,照樣跑來跑去。年底,空閑的軋花屋成了孩子們的游樂園,大家站到大轉(zhuǎn)盤上,輪番派一個孩子推動轉(zhuǎn)盤,轉(zhuǎn)得飛快的時候就像騰云駕霧,笑鬧聲要掀翻屋頂。有一年我不小心從飛轉(zhuǎn)的轉(zhuǎn)盤上掉下來,被轉(zhuǎn)盤啃破了腳后跟,鮮血直流,跛了好久。
到我長成到大孩子與青年過渡的時期,電通到了村里,大隊在雙廟畈安了新式電動軋花機,速度快了,響聲大了,味道變了。老式軋花機呢,自然是停了,后來就拆了,粗腿再不來一點一點地給軋花機喂籽棉。那一幅悠然古樸的畫面和那悠然舒緩的軋軋聲,從此消失;而孩子們也失去了一個絕好的冬天的樂園。
再后來,東橫屋就拆了,只剩一堵殘墻,在炎日雨雪里曬著,淋著,凍著。那已經(jīng)是七十年代的情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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