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召政
武宗是娛樂界的超級明星
公元1518年,即正德十三年的九月初一,明武宗朱厚照從宣府出發(fā),經(jīng)過懷安、天城、陽和等地,抵達大同。
從正德十二年八月初一,朱厚照在佞臣江彬等的攛掇下,以巡邊剿匪的名義離京前往邊關(guān)宣府。短短一年時間內(nèi),他四次離京前往山西宣府尋歡作樂,在京城呆的時間不足三個月。他下令在宣府建造行宮,在那里樂不思蜀。
作為一國之君,長期不在京城,對于大明帝國來說,這是沒有先例的。永樂皇帝朱棣曾數(shù)次深入西北對韃靼作戰(zhàn)。但他每次出征,都會委任太子朱高熾監(jiān)國。不到三十歲的武宗,膝下無子,他無從挑選監(jiān)國的人選。他壓根兒也沒有想到要這么做,只是一味地游戲人生,國家大事他才不想去管呢。為此,他與內(nèi)閣以及部院大臣的關(guān)系弄得十分緊張。內(nèi)閣輔臣屢屢勸諫,要他留在京城處理軍政,他一概不理會。為此,大臣們很是傷心,也很無奈。當他第四次離開北京時,內(nèi)閣首輔楊廷和以及另外兩位輔臣,都沒有前往東安門送行。
八月中旬,當武宗剛剛到達宣府,就收到了給事中徐之鸞、十三道御史李潤兩人的聯(lián)合上疏:
大學(xué)士楊廷和、蔣冕、毛紀,并居師保重地,主憂應(yīng)與憂,主樂應(yīng)與樂。邇者敕諭中外,將有疆場之行,廷和等先后稱疾家居,比至駕行,竟不一出。今六飛臨邊已愈旬矣,宗廟社稷,百官萬姓,寄于空城之中,正大臣身系安危之日也。猶復(fù)杜門堅臥以求決去,其自為計得之矣。居守之事,將誰是托?中外之心,將誰是恃?三臣者,正宜納約自牖,憂形于色;乃徒以疾求去,冀以感悟圣心,亦已迂矣。萬一意外之虞起于倉促,大疑無所取決,而或至于僨事。三臣將以何言告白于天下哉!伏望陛下以天下為念,君臣同心,共圖化理,則人心固,社稷安矣。
從這封奏疏中得知,以楊廷和為首的內(nèi)閣三輔臣,因不滿武宗的胡鬧,已經(jīng)宣布辭職。在當今社會,內(nèi)閣的總辭一定是一場異常重大的政治風(fēng)波。即便在明朝,也是引起朝野充分關(guān)注的政治事件。但是,武宗皇帝對這一類的事件早已司空見慣。見到這道奏疏,他只當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既不回復(fù),也不擔心,照舊在西北邊域玩他的“嘉年華”。
事實上,明眼人一看便知,徐之鸞與李潤的奏疏,玩的是“政治障眼術(shù)”。表面上是彈劾內(nèi)閣輔臣,實際上是規(guī)諷皇帝。但對于二十八歲的武宗來說,任何政治技巧都無濟于事。他根本不研究政治,大臣們的匠心,他又如何能夠理解呢?每天尋花問柳、呼鷹逐兔的生活,讓他患上了娛樂亢奮癥。如果在今天,他一定會成為娛樂界的超級明星,而不會去當那個令國家痛苦也讓他本人難受的皇帝。
內(nèi)閣總辭也不能讓武宗回心轉(zhuǎn)意
三位內(nèi)閣大臣終究沒有斗過武宗。當武宗決定由宣府前往大同時,首輔楊廷和打破沉默,給路上的武宗寫了一封奏章:
圣駕出行,今已一月,內(nèi)外人心,歷歷危懼。又有訛言傳播威武大將軍名號,及巡幸山陜、河南、山東、南、北直隸之說。愚民無知,轉(zhuǎn)相告語,甚至扶老攜幼,逃避山谷。此風(fēng)一傳,關(guān)系甚大。自古人君乘輿遠幸,皆因不容已之勢,乃有不得已之行。今陛下當無事之時,為有事之舉,雖有內(nèi)外左右忠良之臣,諫亦不聞,言亦不入。不知圣明之見,何以出此?方今邦畿遠近,盜賊公行,各處災(zāi)異,奏報不絕,天變于上,人怨于下,竊恐朝廷之憂,不在邊防而在腹里也。
這篇奏疏指斥武宗不理朝政外出巡幸的種種不端,無異于摑了武宗幾個耳光。但武宗依然不予答復(fù)。相反,他還在大同發(fā)出敕書,自封為鎮(zhèn)國公,每年支取祿米五千石,命吏部按照敕書執(zhí)行。
敕書到京,楊廷和在休假,他授意當值的閣臣梁儲與毛紀以特快專遞方式向遠在大同的武宗呈上抗疏:
陛下謬自貶損,即封國公,則將授以誥券,追封三代,祖宗在天之靈,亦肯如陛下貶損否?況鐵券必有免死之文,陛下壽福無疆,何甘自菲薄,蒙此不祥之辭?臣等決不敢阿意茍從,取他日戳身亡家之禍也。
當時,朝廷官員中附合梁儲、毛紀的觀點極力勸諫的不在少數(shù)。但武宗抱定不予理睬的主張,概不搭理。
就在大臣眼巴巴盼望武宗返回京城時,這位荒淫的皇帝已經(jīng)到達大同口外的偏頭關(guān)。他的那幫近侍到處搶奪良家女子供其淫樂,有時多達數(shù)十車,每天都有被搶來的女子死在運送的途中。
當這些消息傳到京城,楊廷和等一幫大臣憂心如焚。楊廷和決定親赴大同,向皇上面呈利害,勸他回京。但是,當他走到居庸關(guān)前,卻見關(guān)門緊閉。楊廷和命令守關(guān)將校打開城門讓他過去,誰知把守關(guān)口的竟換成了武宗皇帝的親信太監(jiān)谷大用。武宗早已料到大臣會闖關(guān)前往大同找他,預(yù)先作了安排。任楊廷和如何怒罵,谷大用就是不開門,甚至還威脅道:“我有皇上親賜的尚方寶劍在手,誰想闖關(guān),不管是誰,格殺勿論?!睏钔⒑鸵姞?只好打馬回京。
如果說明代有什么最難堪的差事,則莫過于在武宗手下當首輔。很不幸的楊廷和,卻是無法逃脫。
從明升暗降到躋身內(nèi)閣
客觀地說,明朝的帝王師中,楊廷和還是比較有主見的一位。他出生于天順三年(1459)。這一年,明王朝相對風(fēng)平浪靜。因土木堡之變當了蒙古王也先俘虜?shù)挠⒆谥炱铈?zhèn),已經(jīng)復(fù)辟三年。他在這一年冬天,抓捕了奸臣石享。在他復(fù)辟重登帝位這件事上,石享功不可沒。但此人結(jié)黨營私,貪墨成性。在時任首輔李賢的贊畫下,英宗終于下定決心除掉這只蠹蟲。
楊廷和出生于四川省新都縣一個書香世家,從小聰敏過人。他十二歲就考中秀才,是名符其實的神童。十九歲時,他與父親李成一起赴京參加全國的會試,這一年是成化十四年。結(jié)果是父親落榜,他卻高中,并被選拔為庶吉士。翌年回鄉(xiāng)結(jié)婚,度完蜜月,又回到京城,被授職為翰林院檢討。《明史》中評價他:“為人美風(fēng)姿,性沉靜詳審,為文簡暢有法。好考究掌故、民瘼、邊事及一切法家言。”這幾點,恰恰是一個政治家應(yīng)該具備的素質(zhì)。
楊廷和在明憲宗一朝當了九年的官。成化二十三年,憲宗駕崩,皇太子朱佑樘繼位,是為孝宗,改年號為弘治。楊廷和被憲宗安排為太子的講師。太子登基后,依例重用身邊的舊臣。所以,在弘治二年,楊廷和因參予修撰《憲宗實錄》而被提拔為侍讀,依舊是皇上的講師,接著又升任為左春坊左中允。這是管理太子學(xué)習(xí)的機構(gòu),左中允是一把手。其時,太子朱厚照尚未出生,給這么一個官職,表示孝宗對楊廷和的信任。第二年,孝宗又拜楊廷和為左春坊大學(xué)士,充當日講官。這一年,楊廷和三十一歲。風(fēng)度翩翩的他,跟著劉健、徐溥、邱浚、李東陽等一幫老資格的帝師,成為孝宗的股肱。
在孝宗當政的十八年中,楊廷和一直充任皇帝與太子的講師,其時間之長,非一般帝師可比。我想,他在這個位置上久任,一來是因為朝中老臣較多,論資排輩還輪不到他入閣。二來也是因為他學(xué)問充實,口才又好,孝宗與太子都舍不得他。
1505年,十五歲的朱厚照繼位成為武宗皇帝后,楊廷和開始了他嶄新的政治生涯。
武宗登基后,內(nèi)閣首輔是劉健,謝迂、李東陽為次輔。楊廷和仍舊是詹事府詹事兼翰林學(xué)士,充當武宗經(jīng)筵的講官。
每逢武宗出經(jīng)筵聽講,楊廷和便利用這個機會,在講孔孟之學(xué)的同時,夾雜著講一些治亂興亡的道理,規(guī)勸年少的武宗多親近君子,疏遠小人。應(yīng)該說,講這些話,是一個帝師的責(zé)任。但武宗覺得楊廷和的話不中聽。一次聽完講后,他對劉瑾說:“講課就講課,怎么夾槍夾棒講那么多閑話?”劉瑾認為楊廷和不與他配合,于是趁機說:“干脆把楊廷和調(diào)到南京去?!蔽渥诼犃藳]有做聲。
不幾天,劉瑾假傳圣旨,調(diào)楊廷和為南京吏部左侍郎,比之四品的詹事府詹事,吏部左侍郎不但官階升了一級,而且由講官改任方面大臣,表面上是升遷,實際上是明升暗降。劉瑾的目的是將楊廷和逐出京城。
楊廷和離京的日期是正德二年(1507)的三月十六日。七月份,武宗又升任他為南京戶部尚書。到了十月十六日,就在楊廷和離京整整七個月之際,他又收到了第三道圣旨,武宗調(diào)他回北京擔任戶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xué)士,參予軍機要務(wù)。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不要說別人,就是楊廷和自己也被弄得一頭霧水。原來,將他的外調(diào)南京,武宗并不知道。劉瑾一手遮天,他之所以還給楊廷和升官,大概是看出武宗對楊廷和還有眷念之情。果然,有一次出經(jīng)筵,武宗沒有看到楊廷和,便問劉瑾:“楊學(xué)士在哪兒?”劉瑾回答說:“楊廷和現(xiàn)任南京戶部尚書?!蔽渥谡f:“誰將他調(diào)到南京的?當戶部尚書,也應(yīng)該在北京當啊。讓他回來,除了當戶部尚書,還讓他入閣參予機務(wù)?!?/p>
就這樣,楊廷和回到了北京,南京的七個月,是楊廷和從政生涯中,唯獨的一次外任。
武宗下旨南巡引起的風(fēng)波
楊廷和進入內(nèi)閣時,首輔是李東陽。對于楊廷和的到來,李東陽深表歡迎。因為自劉健、謝遷等閣臣致仕后,他在內(nèi)閣苦撐危局,備嘗艱難。另一位新補的閣臣焦芳與劉瑾沆瀣一氣,擾亂朝綱,無所不用其極。楊廷和入閣可以與他聯(lián)手,對焦芳進行牽制。
關(guān)于楊廷和初入閣的情況,《明史·楊廷和傳》如此表述:“瑾橫益甚,而焦芳、張綵為中外媾,廷和與東陽委曲其間,小有濟救而已?!闭f他們小有濟救,乃是因為朝廷中邪惡勢力過于強大,他們?nèi)〉梦渥诨实鄣男湃?故有恃無恐。李楊二人,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
楊廷和離京三年,武宗身邊的小人越聚越多。正德十四年二月初八,一直在西北邊關(guān)巡游嬉鬧的武宗回到北京。五天后,應(yīng)楊廷和的請求,武宗按禮儀在南郊舉行大規(guī)模的祭祀天地的典禮。禮畢,楊廷和將《居守敕》呈還給皇上。朝廷規(guī)矩,皇上出巡,內(nèi)閣首輔留守處理政務(wù),必須得到皇上頒賜的《居守敕》,方為名正言順?;噬戏稻?《居守敕》必須交還。
當楊廷和將《居守敕》交還時,武宗并不接受。他說:“朕還會經(jīng)常巡行,你不要把《居守敕》歸還。”楊廷和一聽這話不對勁,立即面奏:“請求皇上立即下達詔書,向天下的官吏百姓明確表述,從今以后,再不離京出游。”武宗報以曖昧的一笑,竟帶著一百余騎弁卒,到南海子打獵去了。
七天以后,武宗將告諭送到禮部:“威武大將軍,太師,鎮(zhèn)國公朱壽,今往兩畿、山東祀神祈福。”
楊廷和得知消息,極力勸阻,武宗不聽。于是,朝廷各大衙門官員紛紛進諫請求皇上不要南巡,終于釀成了一場很大的政治風(fēng)波。
首先上疏勸止的是兵部郎中黃鞏,署名的共有六人。接著是翰林院修撰舒芬、吏部員外郎夏良勝、禮部主事萬潮、太醫(yī)院醫(yī)士徐鰲,共107人上書諫止。
這些官員的勸諫,應(yīng)該都是在楊廷和的默許下進行的。明代官場的潛規(guī)則,大凡首輔想要采取什么行動,諸如勸諫皇上、誅除皇上身邊佞臣,一般讓級別較低的官員先行上書,以此試探皇上的態(tài)度。若皇上因此動怒,此事就告停止,若皇上猶豫,第二批級別更高的官員就跟著上書。
武宗像過去一樣,對官員的勸諫一概不理,但看到諫章越來越多,不滿的調(diào)門越來越高時,武宗這才沉不住氣了,他又拿起黃鞏的奏章,讀到其中這一段:
言戒游幸曰:“昔舜之戒禹曰‘罔游于佚,罔淫于樂。周公告成王曰:‘毋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獵。陛下始游戲不出大廷,論者猶謂不可。既而幸宣府、幸大同、幸太原、幸陜西、榆林、延綏諸處,每到一處勞民傷財,州縣騷然,至使民間一夫一婦不能相保。陛下為民父母,何忍使民至此!虧損圣德、貽譏萬世,陛下自以為何如?近者復(fù)有南巡之旨,南方之民聞訊,爭先挈妻子以避去者,流離奔命,敢怒而不敢言,無異于驅(qū)之于死亡,流而為盜賊也!一旦變生,陛下悔之晚矣。彼居位之大臣,用事之中官,昵昵之近侍,皆欲陛下遠出以擅權(quán)自私,乘機謀利;否則亦袖手旁觀,如秦人視越人休戚之不相涉也,夫豈有一毫愛陛下之心哉!”
這封奏章長達千言,可謂直搗黃龍、風(fēng)雷滿紙。特別是讀到上面這一節(jié),武宗以及他身邊的那幾位佞臣都勃然大怒。武宗下旨將上書言辭最激烈的黃鞏、萬潮、徐鰲、陸震、夏良勝、陳九川等六名官員抓起來,投入錦衣衛(wèi)大獄,將舒芬等101人押到午門外罰跪五天。第二天,又逮捕大理寺正周敘等十人,第三天逮捕二十人,第四天又逮捕三人。
常言道,政治清明的表現(xiàn)是武官不怕死,文官不愛錢。武宗時代,卻成了武官沒有錢,文官不怕死??贾T明朝歷史,文官中雖不乏小人,但主體上仍是君子占上風(fēng),越是朝廷中小人當?shù)?君子愈顯氣節(jié)。按一般的常識:“君子道長,小人道消?!蔽渥诋斦r,這種情形一直成綿延之勢。
被逮下獄和下跪的官員,并不因為受到嚴懲而畏懼,君臣的對立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武宗下令將不肯認錯的官員處以杖刑,先后死于杖刑的多達十七人。刑部勸諫的奏疏,由郎中劉校執(zhí)筆,杖刑之前,他大聲喊道:“我死而無畏,只恨我死前不能見到老母?!彼膬鹤觿⒃獖?年僅十一歲,站在一邊痛哭。劉校對兒子說:“你要懂得事君死于義的道理。你回去好好伺候祖母和母親,不要愧對你的父親?!闭f完后就被杖打至死。
武宗聽到這個故事,竟然也受到了感動,終于取消了南巡的打算,但對勸諫的官員,仍然都給予了削職、降級或貶謫的處分。
內(nèi)閣與司禮監(jiān)召開的緊急聯(lián)系會議
歷史往往會出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一個昏庸的皇帝身邊總會有一位精明強干的宰相,為其匡時補過、彌縫國事。武宗朱厚照與首輔楊廷和,應(yīng)該是這樣一對關(guān)系。
武宗信任楊廷和,卻又不肯聽他的話。他放心地把內(nèi)閣交給師相,卻又不希望內(nèi)閣干涉他的行動。武宗永遠是一個玩不醒的孩子,他甚至有幻想癥。因為他的權(quán)力不可制約,所以他的幻想常常被付諸行動。為此,朝廷常常爆發(fā)政治地震。楊廷和每每為此痛苦,他多次請求告老還鄉(xiāng),武宗始終不答應(yīng)。那么多人被杖死,楊廷和請求皇上接見,欲當面勸說,武宗避而不見。此一時刻,楊廷和真是欲哭無淚。
這一情形,到了正德十三年(1521),才有了改變。
這一年的三月十三日下午,一封緊急文書從司禮監(jiān)送到內(nèi)閣。楊廷和打開一看,是武宗的口諭:
朕疾不可為矣。其以朕意達皇太后,天下事重,與閣臣審處之。前事皆由朕誤,非汝曹所能預(yù)也。
看到這寥寥數(shù)語的圣諭,楊廷和并不吃驚。已經(jīng)六十二歲的他,可以說是看著武宗長大,又看著他走向生命的末路。這位胡鬧了一生的皇帝,既是他的學(xué)生,又是他的主人。眼看主人要離開人世,除了惋惜,就是痛心。
第二天,武宗死在豹房,年僅三十一歲。
當天,太監(jiān)張永、谷大用等,遵皇太后之命,將武宗的遺體搬回皇宮。武宗雖然在世時一天也離不開女人,但卻沒有任何一個女人為他生下兒女。膝下無后,皇祚無人承繼,帝國陷入了混亂。
就在張永、谷大用搬運武宗遺體的時候,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魏彬來到內(nèi)閣,他很隱晦地對楊廷和說:“太醫(yī)的能力已經(jīng)枯竭,請捐萬金到民間去購買?!本滞馊寺犨@句話,肯定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楊廷和明白魏彬的意思。卻說武宗沒有子嗣,無論是皇太后還是他本人都很著急。太醫(yī)一直用藥調(diào)治,終不見效。如今武宗大行,無人繼位,魏彬便出餿主意,要出大價錢到民間秘密購買一個品相好的小男童,作為武宗的兒子承祧大位。
楊廷和覺得魏彬的主意很荒唐,認為這是違反倫理之舉,于是也在大而化之地講了一番歷朝承祧與繼位的例子。兩人都不說明,但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不一會兒,張永與谷大用也都來到內(nèi)閣。內(nèi)監(jiān)三大珰全都到來。等于是司禮監(jiān)與內(nèi)閣兩大權(quán)力機構(gòu)召開聯(lián)席會議,討論由誰繼承皇位的問題。早在武宗病重時,楊廷和就在思考這件事,他早就想好了方案。這時,他從袖中取出洪武皇帝的祖訓(xùn):“我朝早已立下規(guī)矩,皇帝若無子嗣承祧大位,就讓長弟接任。兄終弟及,誰能更改?”
張永便問:“按這規(guī)矩,皇位應(yīng)由誰來繼承?”
楊廷和回答:“當今興獻王的長子,是憲宗的孫子,孝宗的兒子,大行皇帝的從弟。按皇族倫序,應(yīng)該由他繼承皇位。”
梁儲、蔣冕、毛紀三位輔臣都同意楊廷和的觀點,內(nèi)監(jiān)三大珰心中雖有小九九,但楊廷和搬出祖訓(xùn),他們也無話可說,于是形成決議,上報皇太后,得到懿旨:宣諭廷臣,亦如內(nèi)閣所請。
在楊廷和的建議下,明朝的第十一個皇帝誕生,他就是居住在湖廣安陸縣的興獻王的世子朱厚熜。
世宗以辭去皇帝位要挾大臣
在武宗去世,朱厚熜來京之前的這三十七天里,國家的最高權(quán)力實際操控在楊廷和手中。也就是說,他當了三十七天的攝政王。這在明朝首輔中,是僅有的一例。
在這三十七天里,楊廷和主持做了幾件令朝野歡呼的大事:一是設(shè)計逮捕了以江彬為首的佞臣集團。僅抄沒江彬一家的財產(chǎn),就得到黃金七十柜、白銀二千二百柜,其他珍寶財物不計其數(shù);二是將貶謫的官員大部分召回,有的還給予重任,含冤而死的官員全部都給予優(yōu)恤;三是將武宗召到京師的邊兵盡數(shù)發(fā)還;四是蠲免武宗額外征收的賦稅。
一向隱忍的楊廷和,終于得以機會展現(xiàn)他運籌帷幄、雷厲風(fēng)行的一面。此時,他的威望在朝廷達到一個高峰。但是,好景不長,隨著朱厚熜的進京,一種全新的折磨又在等待著他。
楊廷和主持國事?lián)軄y反正,不可能把好事都做盡。待朱厚熜登基成為世宗皇帝后,他又替新君擬就《登基詔書》,凡正德年間的害民的政令和弊端,可謂厘剔殆盡;同時革除了錦衣衛(wèi)內(nèi)監(jiān)、旗校工役十幾萬人;減輕由南方歲供京師的漕運糧食二百五十三萬二千余石;對于權(quán)勢灼人的大太監(jiān),其義子傳升、乞升等一切凡非正常渠道得官而僅憑武宗恩典獲得的,罷斥了一大半。這幾樣匡時救弊的事情一做,天下官員百姓莫不稱頌新皇帝英明,同量也夸贊楊廷和的功勞。但是,那些失去官職的人對楊廷和恨之入骨,他們收買刺客欲取楊廷和性命,世宗聞訊,調(diào)營卒一百人充當楊廷和的護衛(wèi)。
但是,君臣之間這樣融洽的政治蜜月太短。
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七日,世宗登基才六天,就下達詔書,命朝廷大臣商量議定他的親生父親興獻王的尊稱和主祀規(guī)格。
禮部主持這項工作。禮部尚書毛澄拿不定主意,便去請求楊廷和。楊廷和講了漢朝的定陶王和宋朝的濮王兩個事例:
漢成帝無后,便立定陶王為皇太子,立定孝王的孫子為定陶王,奉共王祀。共王是定陶王的本生父親,因定陶王接任皇帝,改為成帝之后,便不能再為生父祀奉香火了,因此才從定孝王的兒子中挑選一個封為定陶王,作為共王的兒子主祀。當漢成帝宣布這個決定后,大司空師丹說:“這種辦法可以說是恩義備至?!?/p>
宋英宗決定以濮安懿王的兒子入繼給仁宗。過繼完成后,就主祀問題征詢司馬光等大臣的意見。司馬光說:“濮王應(yīng)當尊奉以高官大爵,稱皇伯而不名?!狈舵?zhèn)說:“陛下既以仁宗為皇考,再稱濮王為父親,道理上講不過去。”程頤說:“既然入繼為人之子,就應(yīng)該以入繼的父母為父母,而以本生父母為伯叔父母,這是人生的大倫。至于本生父母的情義再深再大,也不能顛倒這種次序,可以給自己的本生父母設(shè)立別的稱號?!?/p>
毛澄研究了上述兩則先朝范例后,覺得楊廷和的話大有道理。天是,他領(lǐng)銜并率六十名大臣向世宗皇帝上了一篇關(guān)于興獻王主祀及尊號的奏章,文章前面引用了定陶王與濮王兩則典故,最后一段說:
今興獻王于孝宗為弟,于陛下為本生父,與濮安懿王事正相等。陛下宣稱考宗為“皇考”,改稱興獻王為“皇叔父”,興獻大王妃為“皇叔母興獻王妃”,凡祭告興獻王及上箋于妃,俱自稱“侄皇帝某”,則正統(tǒng)私親,恩義兼盡??梢詾槿f世法。
奏疏呈進宮中,十九歲的世宗看過,氣憤地扔到一邊,惱怒地說:“父兄可以這樣改來改去嗎?”發(fā)還奏疏,令禮部再議。
這時,世宗皇帝派人去湖北安陸迎接他的生母興獻王妃蔣氏。船已到達通州,世宗又讓禮部議定迎接蔣氏的規(guī)格。毛澄堅持不能用皇太后的規(guī)格迎請。他說興獻王妃只能由崇文門進入東華門。世宗不同意,又改議為由正陽左門進入大明東門,這是皇太妃的規(guī)格了。世宗仍不同意。而內(nèi)閣與禮部也不肯再作讓步,雙方就僵持在那兒了。
住在通州的蔣氏,聽說關(guān)于她的尊稱還未議定,她就不打算進京而準備返回湖北。當然,她并不是真心要回,而是母子串通好了的,以此要挾大臣。蔣氏故意散布她要打道回府的消息,世宗聽說后,當著眾位大臣的面,傷心地哭了起來,他說:“如此委屈母親,我這個皇帝還有什么當頭。我現(xiàn)在就辭去皇帝,侍奉老母回到就藩地安陸?!?/p>
盡管世宗聲淚俱下,毛澄等仍堅持已見不肯更改迎接禮儀。于是,世宗自己決定以皇太后的規(guī)格迎接生母,讓其從正陽中門入。
給世宗踹了一個窩心腳
關(guān)于世宗生父興獻王的尊號和主祀問題,成為世宗登基初年朝廷的最大事件,后世稱這件事為“大禮案”。大禮案雙方的主角,便是皇帝朱厚熜與首輔楊廷和。
以今天的觀點看,給什么人上什么尊號只是一種文字游戲,于國計民生并無實際的影響。但在明朝就不一樣,在忠孝立國的大政方針之下,一個尊號,一個祭祀的規(guī)格,一個封贈,往往讓人從中看到僭越甚至悖逆的跡象,輕者混淆視聽,重者動搖國本。在明代,不要說祭祀皇帝,就是祭祀孔子,也有非常嚴格的規(guī)定。連從祀孔子的人,諸如朱熹、二程等人,都由皇帝親自圈定。
明代的首輔,很少從封疆大吏中選拔,幾乎所有的首輔,都有主政禮部、吏部的經(jīng)歷。這乃是因為,首輔之職,既要知人、識人、用人,更要懂得典章制度、歷朝禮儀。所以說,沒有主政過吏、禮二部,便不具備擔當首輔的知識結(jié)構(gòu)。
楊廷和作為明朝制度的維護者,當然不能容忍世宗皇帝的有悖于朝廷大禮的私情。所以,他堅決抵制給興獻王上“皇考”的尊號。而且,讓朱厚熜入京繼位之前,楊廷和與他談話,讓他入繼給孝宗,他也是同意了的。但是,登位之后,世宗迅速變卦。這一點,楊廷和不能接受,甚至非常氣憤。經(jīng)過二十余年的積累與三十七天的懾政,楊廷和真正地成為天下文官之首,朝廷部院大臣,幾乎清一色都是他的擁躉。這一點,世宗皇帝看得很清楚。但是,由于自己新來乍到,還沒有培植起自己的力量,他只能就大禮的問題,耐下心來與楊廷和溝通。
毛澄的奏章,一次次被世宗發(fā)還重議,雙方陷入僵局。就在世宗執(zhí)意將生母蔣氏從正陽中門迎進皇宮之中,一直沒有公開表態(tài)的楊廷和,終于按捺不住,率領(lǐng)內(nèi)閣蔣冕、毛紀兩位大臣,給世宗皇帝上奏疏:
三代以前,圣莫于舜,未聞追崇生父瞽瞍;三代之后,賢莫于漢光武,亦未聞追崇生父南頓君;惟陛下取法二君。
當過兩朝帝師的楊廷和,博聞強記,學(xué)富五車。如今又檢出舜與漢光武帝兩個例子要世宗效法,奏疏雖短,但字字都是驚雷!
看到這道奏疏,世宗像被踹了一個窩心腳。但他也不是逆來順受的善主。那一天,他端坐文華殿,召來楊廷和、梁儲、毛紀三位閣臣,殺氣騰騰地說:“凡是對《大義禮》持不同意見的,就是奸邪之徒,其罪當斬!”三人無語。
過幾天,世宗傳諭內(nèi)閣:“興獻帝,興獻后都加‘皇字?!睏钔⒑途懿粓?zhí)行,他封還世宗的手敕。并上書懇請辭職。
世宗接見楊廷和并挽留,他不停地給楊廷和加秩晉爵以示羈縻,企圖讓楊廷和改變主意。楊廷和概不接受,而興獻王尊稱為“皇考”之事,亦毫無進展。
嘉靖三年(1524)正月,世宗同意了楊廷和的退休請求,身心俱疲的楊廷和,回到了故鄉(xiāng)新都。
他離開北京之時,也就是他的悲劇開始之日。
楊廷和的悲劇是明朝政治惡化的結(jié)果
楊廷和去后,大禮案的爭執(zhí)還在繼續(xù)。不過,現(xiàn)在領(lǐng)導(dǎo)群臣與世宗抗爭的,不再是楊廷和,而是他的兒子楊慎。
楊廷和剛剛離開京城,世宗皇帝召來禮部官員說:“請你們選擇日期,為朕的本生父母加封尊號,舉行祭祀,并告知上天,頒發(fā)詔書,布告天下?!币姸Y官驚愕,又特別補充一句:“在奉先殿旁另建一室,恭敬地祭祀朕的生父獻皇帝。”
內(nèi)閣與禮部仍然抵制。但文官集團的分裂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些官員眼看世宗的堅決態(tài)度,便見風(fēng)使舵附和。這樣的官員并不多,以剛剛考中的進士桂萼與張璁為代表,他們連上數(shù)疏,陳說皇上應(yīng)稱孝宗為皇伯,而尊敬自己的生父為皇考。世宗頗為高興,立即提拔二人為翰林學(xué)士,同時提拔的還有另外六位,擺在第一名的,是楊廷和的兒子楊慎。世宗這樣做,既為了安撫百官,又為了桂萼、張璁能夠順利過關(guān),可謂一箭雙雕。
楊慎是楊廷和的大兒子,正德六年考中狀元。為官做人,大有乃父之風(fēng)。父親離朝,尚在翰林院編修位上的他堅持父親在大禮案中的觀點,拒不妥協(xié)。這時,見世宗將他與桂萼與張璁同列升官,他并不感到榮耀,而是感到羞辱。他立即聯(lián)絡(luò)翰林院同列三十人給世宗上書一封:
臣等與萼輩學(xué)術(shù)不同,議論亦異。臣等所執(zhí)者,程頤、朱熹之說也;萼等所執(zhí)者,冷褒,段猶之余也。今陛下既超擢萼輩,不以臣等言為是。臣等不能與同列,愿賜罷歸。
看到這封奏疏,世宗的震怒可想而知。
關(guān)于楊慎的悲劇,我在《皇帝與狀元》一文中已作了詳細的闡述,這里不再贅言。
在楊廷和離開京城半年之后,他的愛子楊慎也被削職為民,被發(fā)配到云南保山蠻瘴之地永久地戍邊。
因為楊廷和的力薦,世宗朱厚熜順利當上皇帝,但因為大禮案,世宗又對楊廷和父子恨之入骨。有一位叫王邦奇的御史看到這一點,便上疏誣告楊廷和及其擔任兵部主事的次子楊惇、任翰林院修撰的女婿金承勛、同鄉(xiāng)侍讀葉桂章等曾經(jīng)收受兵部尚書彭澤之弟彭沖的賄賂,使之為彭澤說話。世宗收到誣告信后,也不作任何調(diào)查,就下旨將楊惇、金承勛、葉桂章等逮捕下獄,三番五次嚴刑拷打,最終查無實據(jù),將三人全都削職為民,到嘉靖七年(1528),世宗惦記著楊廷和利用濮王的典故阻撓他為生父上皇帝尊號。于是,趁《明倫大典》修成時懲罰楊廷和用典的過失,下旨將其削職為民,撤銷一切待遇。這一年的六月,七十一歲的楊廷和,在故鄉(xiāng)含恨病死。
明朝的首輔不好當。碰到兩個皇帝,一個淫奢至極,一個專橫至極,楊廷和這位兩朝首輔更加難當了。縱覽楊廷和的一生,他的悲劇不是他個人的品質(zhì)或者是謀慮的失誤而造成的。他的悲劇,是明朝中期政治迅速惡化的結(jié)果。寫到這里,禁不住謅出四句:
曲亦悲來直亦悲,艱難從不上丹墀。
屢經(jīng)憂患身心老,一觸龍顏宰相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