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軍
四月的風漸漸輕了,陽光也暖和起來。此時的尤尤正在陽光里放他的小雞。
奶奶拄著拐棍兒遠遠地看看尤尤,長長地嘆了口氣,憤憤地自語道:“這年頭凈是邪事?!?/p>
奶奶說的邪事有兩件,一是尤尤的媽媽撇下尤尤走了。判決離婚那天,奶奶幾乎是橫在法庭的門口力主尤尤歸媽媽。奶奶反復講著那句老話:“寧沒當官兒的老子,不沒叫街(叫花子)的娘?!辈荒馨押⒆恿艚o他那個不成人的爸!尤尤歸了媽媽,可媽媽卻找個借口蒸發(fā)得無影無蹤了。奶奶站在村口用拐棍擢著地痛心疾首地罵:“真格地邪了,那是親生骨肉,不是一只小雞子!”
另一件事更邪,奶奶養(yǎng)的一只小母雞要抱窩了,奶奶把二十二個蛋放進窩里。一個月后齊刷刷地出了二十二個小雞??粗惑突j毛茸茸的小雞尤尤表現(xiàn)出了久違的開心。可幾天后怪事發(fā)生了,母雞開始拼命地啄其中的一只小雞,小雞拼命地靠近雞群,卻一次次地被啄出來,只能哀嚎著看著雞群遠去。奶奶滿臉的惶惑:“天底咋會有這樣的邪事?天爺啊!”
尤尤用小鏟挖出一條核桃蟲,把它斬成幾段喂給小雞,小雞拍著翅膀歡叫了幾聲。
自從尤尤那天踢飛母雞,救出奄奄一息的小雞后,小雞就跟了尤尤。尤尤的爸爸給人開貨車,尤尤一年也看不到他幾回。家里只有個老眼昏花的奶奶照顧著尤尤?,F(xiàn)在小雞也沒媽媽了,尤尤就有了一個和他一樣的伴兒。
尤尤用油漆桶給小雞做了個窩,里面墊了厚厚的棉絮,小雞的吃喝也是尤尤照顧。小雞漸漸恢復了生機,再也不去追雞群了,而是圍著尤尤的腳丫子轉(zhuǎn)。尤尤也變得開朗起來,再也不用趴著窗臺朝遠處的公路上愣愣地瞅了,他可以帶著小雞到山坡上曬太陽、捉蟲子,追著剛剛破繭的蝴蝶滿山地跑。
放羊的吳老二抱著鞭子走過來對尤尤說:“我剛才在公路邊的小賣店跟前兒看見你爸的大車了,車上還有個女人,是不是你爸把你媽找回來了?”
尤尤用眼白了一眼吳老二,一聲沒吭低下頭繼續(xù)挖他的蟲子。吳老二擰了一下尤尤的耳朵:“臭小子,你不信?你看,汽車都開到你家門口了?!?/p>
尤尤這才抬起頭瞥了一眼。一輛大卡車晃著身子停在了奶奶家的門口。車上跳下一個男人,又跳下一個女人。尤尤看出男人是爸爸,女人——女人也好像是媽媽,爸爸說過要把媽媽找回來的,一定是他找到了媽媽,回來看尤尤了!
尤尤一蹦老高,歡跳著從坡上往家里跑。小雞在后邊撲騰著小翅膀緊緊地追著尤尤。尤尤一把抓過小雞,在小雞尖尖的嘴上親了一下:“媽媽回來嘍,咱們?nèi)フ覌寢?”
經(jīng)過一道土墻,尤尤不想繞過去,他一手捧著小雞,一手扒上墻頭。墻頭的土皮松動了,尤尤小小的身體就摔落下來。在落地的一瞬間,尤尤感覺到身下有一個軟乎乎的東西墊了一下,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啞啞的慘叫!尤尤頓時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驚恐地閉上了眼。
尤尤再次睜開眼時,身下的小雞早已沒了氣息,它的身后是一團伴著血水的腸肚……
跟爸爸一起回來的女人卻不是媽媽。女人看了看渾身是土哭得鼻涕和涎水都分不開的尤尤,從包里拿出一塑料袋子花花綠綠的東西遞到尤尤面前。尤尤沒有接,推開東西躲到一邊。爸爸朝尤尤喝到:“以后你要管她叫媽媽,不能這么不懂事!”女人皺了皺眉頭又把東西遞過來。尤尤一把把女人推個跟頭:“都是你趕走了我的媽媽,害死了我的小雞,你還我的小雞,還我的媽媽!”
女人惱羞成怒,起身抓過包沖出屋子,臨走狠狠地給尤尤的爸爸甩下一句話:“你的兒子跟你一樣,流氓,渾蛋!”
爸爸沒有追女人,一把拖開擋在中間的奶奶,朝尤尤的臉上狠狠地打了一個耳光……
尤尤的媽媽回來了,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到尤尤失蹤的消息的。她和奶奶整整找了尤尤兩天,只在尤尤放雞的山坡上找到一個臉盆大小的墳頭。墳前用石頭搭的小桌上,擺滿了小米和切成小斷兒的核桃蟲,墳頭上插滿了白麻紙纏著的孝棒。
奶奶立在風里一聲聲的哀嘆:“一個六歲的小孩了咋能把墳頭做得這么周到?是事兒邪,還是人作孽?!”
媽媽一下?lián)涞乖谛‰u的墳前:“不是媽媽狠心不要尤尤,誰愿意要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啊!”這些日子,媽媽的心被掏空了,天天都在痛啊!媽媽不能沒有尤尤啊……媽媽知道錯了,媽媽就是一輩子不嫁人,一輩子受苦受累也要帶著尤尤走!尤尤,你在哪兒啊?你告訴媽媽一聲……
山坡上沒有尤尤的回答,只有風吹過大青石發(fā)出的嗚嗚聲。還有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兩只小雞,相互依偎著、嬉戲著走下山坡,搖搖擺擺地向樹林深處走去。
雞鳴
已經(jīng)過了早上七點鐘,還沒見父親從他的房間走出來。上了年紀的人總是起得早,今天父親的反常讓我擔心他生了病。
我打開父親房間的門,見父親正坐在床上朝窗外呆呆地看。
“爸,您不舒服嗎?”
父親搖搖頭:“早起總也聽不見公雞打鳴兒,我這心里沒著沒落的?!?/p>
我知道,父親這是想老家了。
國慶放假頭天,我陪父親踏上了回鄉(xiāng)的長途氣車。父親很興奮,小孩子一樣扒著車窗一個勁地向外張望。
三個小時后,我們下了車。父親急切地環(huán)顧了一圈后,目光停留在村東的山包上。早年那里蔥綠一片,因為是座死火山,底肥厚,山上果樹青草繁茂。眼下半個山頭已經(jīng)沒有了,幾臺大型機械正在山包的腹中騰起紅色的煙霧。
“這是咱村的浮石礦,發(fā)展經(jīng)濟,好事!”我說。
一陣刺激的氣味隨風飄來,父親皺起了眉頭沒有答我的話。
我們燒暖了老屋,剛上炕歇息,村書記和村主任就一起趕來,進屋就嚷:“老書記回來了,咋不事先招呼一聲?”
寒暄幾句后,村主任便討好地說:“老書記啊,這些年俺倆謹遵您的囑托,大力發(fā)展經(jīng)濟,咱村現(xiàn)在是家家蓋新房,人人挎手機!”
說著,把帶來的大包小包拎上炕,“您看,這是咱村生產(chǎn)的無公害食品,這是咱村雞場的綠色草原雞,這是咱村造紙廠的高檔紙巾,您摸摸,軟和著呢!”
父親接過紙摸了摸,“好啊,又引來造紙廠了?”
主任朝書記遞了個眼色,書記也開口了:“老書記啊,咱村的經(jīng)濟發(fā)展得這么好,多虧您老當年的招商引資。鄉(xiāng)親們過上好日子,都感激您哪!只是……最近遇到點小麻煩,上頭盯得緊,咱村兒最大的財源眼看就要斷了,好幾百口子人就要……”
父親臉色沉下來,沒正面接書記的話題,而是說:“你們真有心,給我?guī)c山果和大米來?!?/p>
書記和主任一臉的尷尬:“好說好說,咱村超市里啥都有!”
父親固執(zhí)地說:“我就想吃咱村地里長出來的!”
村書記和主任一時沒了話說。
父親卻沖動起來:“一個山包的浮石撐死賣五年,但幾代人的果園毀了。一個不達標的造紙廠,更要毀掉全村的水!我知道你們要說啥,造紙廠的事,別說我那個環(huán)保局局長的侄兒不答應,就是我也不答應!”
父親下炕出了院子,留下一句話:“把你們的東西帶走!”
父親一個下午都在外面轉(zhuǎn),我找到他時他正坐在村南的水塘邊發(fā)呆。當年這里是一個廢棄的漚麻炕。父親當書記時,帶領大家把山泉水引到大坑來養(yǎng)起了魚。大坑水滿,再溢出來流進了村里的稻田。魚塘水肥,稻子長得極好。遺憾的是,泉水被鄉(xiāng)里截住辦起了礦泉水廠。如今魚塘里積滿了臭水,應是來自新來的造紙廠,原先的稻田里只種著稀疏的玉米。
我把父親扶起來,父親臉上分明有未干的淚痕。
第二天太陽升得老高了,我們卻沒有聽到雞叫,甚至連狗叫聲也沒有聽到。倒是整夜不斷的機器轟鳴讓我們感覺還是在城里。
我跟街坊們打聽了一下,街坊說現(xiàn)在家家蓋了新房都不養(yǎng)雞了,連狗也不養(yǎng)了。村西有養(yǎng)雞場,只有那里面才有雞。
辦養(yǎng)雞場的卻是我兒時的伙伴小四。我們說明來意后,小四倒是爽快,跑進雞舍抱來一只公雞。這雞毛色白亮,冠色紅艷,喙色純黃。父親很喜歡,抱了連說好。小四見狀就吞吞吐吐地說:“您老知道,雞場的公雞寶貝,能不能給點租借費啥的?”我有些火氣:“這就認錢不認人了?小四訕訕地笑著,反正……你們城里人也不缺這點錢!”父親倒不計較,掏出五十塊錢遞給了小四。
公雞來后,父親跟街坊借了些玉米好生招待。公雞卻不吃,懶懶地臥在窗根下曬太陽。第二天早起,我們卻沒有聽到它打鳴。父親一臉的惆悵:“天天關在籠子里吃精飼料,傳宗接代也不會它親自忙乎,難道沒天性了?”
父親把拴雞的繩解開,公雞也不跑,又臥回到窗根兒下。父親盯著公雞看了半天,突然操起掃帚疙瘩朝雞打去。公雞挨了幾下子,這才倉皇逃竄,慘叫著沖出院子。過了很久,父親才平靜下來,對我說:“再去給雞場送五十塊錢,再寶貝的雞也賣不到這個價了?!?/p>
七號那天,我們一早就踏上了回城的汽車。父親沒有了來時的興奮,上車便閉目養(yǎng)神。我講了好多寬慰的話,父親始終一言不發(fā)。
車即將啟動時,忽然從遠處的田野里傳來一聲雞鳴,喔——喔——喔!聲音不是很大,卻清晰明確地震顫了我們的耳膜。父親激靈一下睜開眼,推開車窗朝外邊急切地搜尋。
一只白色的雄雞正昂首立在田埂,拼盡全力一聲聲鳴叫。聲音嘶啞而蒼涼,卻又透著一種壓抑已久的原始的渴望。朝陽映紅了公雞的羽毛,也映紅了父親兩行混濁的老淚,如血一般。
回家的路有多遠
十年前的那個冬天,我的家鄉(xiāng)壩上發(fā)生了強烈地震,得知消息我匆忙踏上了回鄉(xiāng)的火車。
火車把我甩在距我家三十多公里地的Z縣小站,因錯過了當日的班車,我看看天色尚早,毅然決定——步行走回去!
原想六十多里地對于我一個二十多歲的人來說算不了什么,可是剛走不到五里地,我就為我魯莽的決定而后悔了。
三九隆冬,壩上的一切都凍僵了。太陽周圍環(huán)繞著兩圈日暈——這是極端寒冷天氣才有的現(xiàn)象。當我的嘴角被凍得扯向耳根再也合不攏時,我意識到,如果再堅持下去,就有被凍壞的危險。
我走下公路,來到一個附近的小村,走進村邊的一處院落。剛到院子中央,屋里就有一個大媽推開耳窗興奮地問:“是大軍回來了嗎?”我說:“我是路過的,想借您這兒暖暖身子。”見是我,大媽臉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但還是把我熱情地讓進了屋里。
屋里暖烘烘的,泥坯小爐中的炭火著得正旺。地面像是用心沖洗過,顯露出紅磚的本色。墻壁剛剛粉過,雪白。墻上張貼著新買的年畫。顯然一派過年的景象。
大媽給我沖了一大杯的紅糖水。問:“是從外地回來的吧?”我說是。大媽嘆了口氣:“在外頭的人都提早回來了……”我說:“我是滿井鎮(zhèn)的,不知道家里咋樣了?”
大媽安慰我說:“沒大事的,只是北邊震得嚴重。聽說剛一地震解放軍就趕過去了?!蔽沂嬉豢跉廪D(zhuǎn)了話題:“過年還早,大媽好精干啊!”大媽又高興起來:“是我兒子要回來了!當兵三年了第一次回來,剛才聽見門響我還當是他呢!”
大媽說著朝墻上看了看。在花花綠綠的年畫旁掛著一個木制的鏡框。鏡框里鑲滿了一個小戰(zhàn)士的照片,最大的一張是他在汽車駕駛室拍的,正笑得燦爛。
“汽車兵,整天開著汽車呼呼地跑?!贝髬尯苁亲院赖卣f著,隨手拿起鏡框在前胸上擦拭幾下,然后捧到眼前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叭炅?都不知道長成啥樣子了。”
大媽的話又勾起了我對家的惦念,我喝完水就要告別。大媽這才放下鏡框把我拽住:“吃點兒飯再走吧,肚里有食兒身上不冷?!蔽颐ν妻o,大媽說:“你穿得這么單,會凍壞的,不在乎這一會兒半會兒的?!?/p>
飯菜很豐盛,有家鄉(xiāng)的黃米炸糕、兔肉和都很少能吃到的魚??磥泶髬屖前颜写齼鹤拥暮贸缘挠脕砜畲疫@個從外面回來的人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大媽看出我的矜持,說:“多吃點,一道上肯定是又累又餓了。唉!出門在外也不容易?!鳖D了頓又傷感地說:“我家大軍也像你這么大……”大媽沒有把話說完,背過身去用衣襟抹了抹臉。
吃過飯,大媽翻出一件羔羊皮襖和一頂狐皮帽:“這是大軍穿過的衣服,你先穿去,咱們這里風頭硬,你的衣服抗不住?!蔽颐φf:“千萬不能,我穿走了,大軍回來穿啥?”我這一問,大媽眼里立刻又閃出淚花:“他不會回來了,大媽都等了一個禮拜了,大媽心里清楚,肯定又跟去年一樣,說回來,又沒回來……”
我想安慰大媽一下,卻找不著合適的話。大媽看看我又笑笑:“其實也沒啥,大軍當了兵,就是公家的人了,就得守公家的規(guī)矩。大媽懂!”
穿戴好后我告別了大媽。剛上公路不久,后面駛來一輛軍車,在我身邊停下。一個小戰(zhàn)士探出頭來:“回震區(qū)的嗎?捎你一段兒!”竟然是本地口音!
上車寒暄幾句,我越發(fā)覺得旁邊這個小戰(zhàn)士好面熟。小戰(zhàn)士也不時地看看我身上的皮襖,眼神怪怪的。我有意拉話:“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小戰(zhàn)士說:“也沒準兒,我就是后邊那個村的人?!?/p>
我怎么也沒想到,面前這個戰(zhàn)士竟是大媽日思夜盼的兒子大軍!
我把到大媽家的事跟大軍說了一遍,大軍眼圈紅了:“其實……看見你穿的皮襖我就覺得眼熟?!?/p>
原來,大軍所在的部隊到內(nèi)蒙拉練,大軍原想拉練一結(jié)束就回家??蓻]想地震發(fā)生了,部隊立即趕赴災區(qū),大軍的行程就擱置了。
大軍幽幽地說:“其實我每天都在這條路上運送救災物資,每天都能看見我家屋頂?shù)拇稛?。有時我真想打一把輪兒拐回去看一頭,可是這么冷的天,震區(qū)那么多人缺吃缺穿沒住處,我實在不敢耽擱?!?/p>
我沉默了,許久沒說出一句話。
大軍看我不說話,又換了副笑臉:“其實這沒什么,當兵了就要服從命令。等震區(qū)的人都能回家了,我再回家也不遲?!钡降资谴髬尩膬鹤?連說話的口吻都跟大媽一樣。
下了車,我只剩下兩公里的路程了。我望著遠去的軍車,暗想:我要到家了,相信大軍回家的日子也不會遠,有大軍這些人的付出,更多人回家的日子也不會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