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明
前幾天,愛人去故鄉(xiāng)的小鎮(zhèn)監(jiān)考,回來一進門就說:“我給你買了一包好吃的,你打開看看?!闭f著便掏出一個大塑料袋放在我的面前。我笑著說:“那片土地上所有好吃的東西我都吃遍了。”我打開塑料袋一看,居然是一包野菜——熟悉得令我心酸陌生得令我心痛的——苣荬菜。故鄉(xiāng)人又把它叫做——苣苣菜。我看著苣苣菜那沾著泥土的根,我嗅到了故鄉(xiāng)那淡淡的泥土的清香。那長橢圓披針形的葉子,如夾在我記憶里的一枚書簽,一下子抖落了我記憶的碎片,片片都沾滿了那段光著腳丫的時光那清貧而純粹的快樂。我心里的溫暖與疼痛一點一點蔓延。我仿佛看到了故鄉(xiāng)那片松軟而貧瘠的土地上野菜野花在風中搖曳,我又看到了那個穿著印花上衣的堂妹那張和那片土地相同膚色的臉。我看著那包野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種久違的親切的疼痛頃刻間把我淹沒……
故鄉(xiāng)的那片黃土地干涸而貧瘠。我生活的小村莊是鎮(zhèn)上人口最多土地最少的一個村莊。它沒有孟浩然筆下的“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農(nóng)家風情。它常年像一個缺乏營養(yǎng)的孩子,無奈地臥在山腳下,在那一畝三分水澆地里糊弄著饑餓的肚皮,那三畝旱田幾乎翻不出多少蓬勃的希望。所以故鄉(xiāng)人為了提高產(chǎn)量,把旱田種一年曬一年。到了秋天犁過之后,就那么坦坦蕩蕩讓它曬著太陽,享受著雨露,故鄉(xiāng)人就把那片土地叫做“煞地”。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那塊空白的土地上便開始肆意生長各種各樣的野花、野草、野菜。在所有的野菜中,苣苣菜便是佼佼者,深受故鄉(xiāng)人的喜愛。尤其是一場春雨過后,苣苣便開始探出小芽,葉子是互生的,最先出來的兩片小葉子紅中透著淡淡的紫,看上去有幾分淡雅又有幾分嬌艷,像一個張開的嬰兒的小嘴,等你挖出來的時候,藏在土地里面的就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挑逗著你無盡的食欲。這時的苣苣菜是它的流金歲月也是花樣年華,也是故鄉(xiāng)人最寵愛的時候。孩子們成群結(jié)隊去挖它,整籃子的挖回家,每頓飯都有它熟悉的身影。
很多時候,故鄉(xiāng)人把它用來下飯,和面條土豆一起下鍋,其實那時也是為了節(jié)省點面粉。等出鍋的時候,苣苣菜已經(jīng)溫順了許多,柔韌中帶著淺淺的苦味,面條的清香中夾雜著淡淡的菜香。有時,把苣苣菜放進開水里燙一下,撈出來灑點鹽澆點醋,吃起來依舊清香依舊散發(fā)著歲月的淡淡的苦澀的味道。那是我的記憶中故鄉(xiāng)人惟一的一道涼菜。
那個季節(jié)田野里到處都是孩子們的身影,我們也隨意放飛著我們簡單的歡樂。似乎一籃子一籃子提回家的是希望,是快樂。孩子們挖回來的多了,母親們便開始晾曬,讓陽光抽走它的水分,它們干癟的身軀再也看不到曾經(jīng)的豐滿了。到了冬天,它再點綴我們每一個清淡如水的日子,它是故鄉(xiāng)人的最主要的蔬菜也是一道四季菜。
那時,和我一道挖野菜的是比我小兩歲的堂妹,她家生活比我們家稍好些,況且只有她一個女兒。她挖上一陣便去捉蝴蝶,抓蛐蛐,采野花,大把大把的粉團花和淡雅的馬蓮花映著她清秀的容顏,她的快樂總比我的多一些。因為挖多挖少她不在乎,她的母親也不會罵她。我就不一樣了。尤其我上了學之后,挖菜就成了我的副業(yè)??墒钱敃r挖野菜真的比我的學習重要。而她依然一門心思趕著驢,挎著籃子,哼著歌,在田野里放飛著她的童年。我一放學之后,就到田野去找她,那時她就像故鄉(xiāng)土地上隨處可見的馬蓮花,清淡中有幾分脫俗,又像一株苣苣菜,簡單中有幾分隨意。她覺得我挖的少了,就把她籃子里的分給我一些,我內(nèi)心總是有溫暖掠過。黃昏時,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好長,我們也把自己的快樂拉得盡可能地長。當一籃子一籃子的野菜被我們挖回家的時候,光陰也一寸一寸從我們的手中溜走了。
時令很快就到了五月,這時候苣苣菜的葉子就漸漸長大了。等葉子由兩片長成好多片,長圓的時候,它藏在土里面的根便不再豐滿了。葉子好像是孩子,土中藏的是母親,等孩子一天天長大時,母親便憔悴了、瘦弱了、單薄了也蒼老了。到了六七月份,苣苣菜便老了,看上去更是粗服亂頭的感覺,吃起來也很苦澀。也許是它的心真的苦了。并且它開始抽莖了,肆無忌憚地長。這時,我們不再吃它了,成袋挖回來就成了豬的好飼料。它的莖中分泌一種乳狀的液體,故鄉(xiāng)人說是苣苣菜的奶水,所以豬吃了肯上膘。它奶著那些豬們,也哺育著小村莊那些清貧的人們,更是延續(xù)著那個瘦弱的小村莊單薄的希望。它在喂養(yǎng)那片片消瘦的光陰時,也喂養(yǎng)著我蔥蘢的記憶。
到了秋天,莊稼成熟了,苣苣菜完全變樣了,當葉茂的時候確實根也深了。這時的它不再是依附在地面上的一株野菜了,它瘋狂地長,只要有雨只要有陽光,它就那么隨心所欲地長,對生的葉子呵護它堅強而又柔韌的軀干,它便開始開花了,淡黃色的小花在陽光下?lián)u曳,在風雨里徜徉,是很普通很獨特的一種小花。它不張揚但很坦蕩,花的種子落在哪里,哪里就會生根發(fā)芽。
等到小麥進倉土豆進窖的時候,故鄉(xiāng)人便開始犁地了。這時候苣苣菜的莖和葉子早讓歲月把水分榨干了,又成了牛羊們冬天的食物了。而它的根依然深深地扎在地下。它的根很細很長,是一種成熟的顏色,是一種焦渴的顏色,是一種饑餓的顏色,是穿越一切苦難的顏色,是土地的顏色,是故鄉(xiāng)人的膚色。故鄉(xiāng)人叫它“橫根”,也許是橫七豎八長著的根吧。男人在前面吆喝著牛,女人在后面揀“橫根”,揀回家以后,她們用開水過一下,切成段,拌點鹽,灑點醋,又成了一道菜。那淡淡的苦味滲透著每一個清淡的日子。
后來,我在田間地頭的日子隨著我的書包的沉重漸漸少了。我的堂妹依舊在那片土地上勞作。她沒有進一天校門,她延續(xù)著故鄉(xiāng)人最本色的生活。而我漸漸遠離了那些與野菜為伍與堂妹同行的日子。我四處求學,離故鄉(xiāng)漸漸遠了。在漂泊的日子里,想起種下我童年的那個小村莊,稀稀疏疏的房屋,灰頭土臉的人們,像一幅寫意畫,定格在我內(nèi)心最柔軟的角落。苣苣菜那坦蕩而堅持的身影似乎成了那幅畫中最重的一筆,那淡淡的苦味幾乎成了故鄉(xiāng)的味道,浸泡著我身體的每一寸肌膚。
我大學畢業(yè)那年,堂妹結(jié)婚了。那一天,我參加了她的婚禮,她穿著紅色的小棉襖,嬌艷得如同四月一場雨后剛出土的苣苣菜。男方也很本色,不認得一個字,祖祖輩輩也都在那片土地上翻騰。小伙子粗粗壯壯的手腳,滿臉的泥土色。在嬸嬸的哭聲里堂妹完成了從少女到少婦的過渡,那一天是堂妹綻放得最美麗的一天。那一年堂妹十八歲。
后來,我也好像一株苣苣菜,被移植到城市的某個角落,尋找屬于自己的土壤。也許,選擇放棄,有時往往是愛得太深。選擇離開,是為了走得更近。離開的日子才知道故鄉(xiāng)如一株苣苣菜把根深深扎在我的心里,也許因為干涸因為少雨,所以盡量把根扎深,每當牽動,枝枝葉葉都有一種無處不在的疼痛。我知道我以逃跑的名義去愛。
后來,我很少回去了。故鄉(xiāng)離我遠了,我卻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逼近了。那些關(guān)于苣苣菜的記憶,幾乎成了我記憶中最茂盛的一筆,也成了我思念里最濃郁的一環(huán)。想起了它,就想起了我的如苣苣菜一樣樸實的堂妹,尤其在揮汗如雨的季節(jié),面對著故鄉(xiāng)的方向,我就想著我的堂妹是如何把那些沉甸甸的日子一個個發(fā)落走,故鄉(xiāng)的風雨是不是也無情地帶走了她臉上的潮紅。
在我結(jié)婚那年,堂妹來了,她帶著她兒子輾轉(zhuǎn)到我所在的城市。那時的她早已經(jīng)像是苣苣菜的根,單薄,瘦弱,“橫根”的膚色,苦難的顏色。看到她的那一瞬間我就有種想流淚的沖動。她刺痛了我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她讓我嗅到了故鄉(xiāng)的味道,就是那淡淡的卻深入骨髓的苦澀。
婚禮結(jié)束了,堂妹急著要回,說是丈夫到新疆打工去了,家里忙不過來。我也沒有過分挽留,她把席桌上沒有吃完的雞鴨魚肉打了好幾包,說回去給周圍的鄰居嘗一下大城市的席。那一刻,我的眼睛有點濕潤,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給了她50元錢送她上了車。她帶著那個孩子,就像那片土地上結(jié)出來的一個土豆,破舊的衣褲遮不住那泥土的健康的氣息。我說:“把孩子送到學校吧,一定要讓孩子讀書,如果有困難就來找我?!碧妹命c點頭走了。那一年,堂妹25歲,孩子六歲。
婚后的日子就像水一樣流走了,幾乎沒有什么痕跡。我也依然忙碌。為我的生活忙碌,為我所謂的事業(yè)忙碌,為了能扎根于城市的水泥地里,我似乎真的很忙碌。很多時候,我?guī)缀蹙屯四莻€小村莊里還有那么一群人過的幾乎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生活,只是偶爾在醉酒的夜里,故鄉(xiāng)那零零星星的屋舍,那裊裊的炊煙,那蓬蓬勃勃的苣苣菜牽引著我暗藏的傷痛,那種痛就像是醉酒的難受,滲透著我生命的每個細胞。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永遠都是那個村莊的孩子,在那里我不會醉酒,在那里我不會莫名地流淚,我的根早已扎在那里。
后來,到外面吃飯,在雞鴨魚肉中偶爾有“苣苣菜”點綴,服務(wù)員便說,是純粹的“綠色食品”,大家便一掃而光。我知道故鄉(xiāng)人已經(jīng)走出了那個小村莊,把苣苣菜擺在街頭去賣,我不知道應(yīng)該高興,還是悲哀。每當那個時候,我就坐著不動,我的心里就有疼痛蔓延,我感覺那苣苣菜就像是我童年最心愛的一件玩具,我無意中丟失了。當我找到它的時候,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欣喜,卻也有一種物是情非的失落。
前年,我記得我正在一個咖啡屋和友人聊天,那是個炎熱的夏日,我接到了妹妹傳來的噩耗——我的堂妹走了。是她親自結(jié)束了她的生命。那一刻我的大腦處于休克狀態(tài),我不知道怎么說,也不知道怎么哭。我就傻了一樣坐在那里,等到我感覺到淚水爬滿了我的臉頰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周身的痛,無處不在的痛,卻不知道傷口在哪里的痛。我走出咖啡屋,門外飄灑著寂寥的細雨,我就讓淚水那么肆意蔓延。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我似乎又看到了我結(jié)婚那天她提著幾個塑料袋領(lǐng)著孩子走的情景,我怎么會料到那就是永別。我似乎看到了那個和我手牽手走在地里穿著印花上衣的小女孩,我也似乎看到了她結(jié)婚那天穿著紅色小棉襖的嬌美模樣。我的堂妹就這樣走了,只是為了一點點小事,她喝下了一瓶農(nóng)藥親自結(jié)束了她年僅28歲的生命。我無話可說。
后來,我才知道,她結(jié)婚之后日子過得一直很窘迫,聽說丈夫出外打工到年底經(jīng)常是兩手空空,她也始終沒有把孩子送到學校。也許清貧的生活讓她早已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我覺得我的堂妹就像故鄉(xiāng)那片土地上一株苣苣菜,苦澀就是她生命本身的味道。
堂妹的葬禮我沒有去參加,我沒有勇氣面對她的離去。聽說是故鄉(xiāng)人把她婆婆家大鬧了一場,讓她的婆婆跪在堂妹的靈前,讓堂妹從里到外穿了七套新衣服,給她蓋了一條幾百塊錢的毛毯。我覺得這一切對她來說都毫無意義,我只希望我的堂妹依舊像那片土地上的苣苣菜,不管是風是雨她肆意生長,是卑微是高貴她都在陽光下自由搖曳??上?她年輕鮮活的生命卻像苣苣菜的根一樣永遠埋在那片她耕耘過的土地里了。她走了之后,我的嬸嬸一夜之間白了頭,她的墳冢成了嬸嬸的又一個家園。后來,我碰到過嬸嬸一次,她被痛苦泡洗得已經(jīng)麻木了,混濁的眼里早已不分泌淚水了,只剩下空洞的疼痛,那滿頭的白發(fā)如故鄉(xiāng)秋天的芨芨草幾乎看不到一點生命的色彩了,那“橫根”一樣的膚色已經(jīng)吸收了所有的苦。我的心有一種尖銳的疼痛劃過,我知道她的生命只是活著了,我們都沒有說到堂妹,轉(zhuǎn)過身去,我的淚水奔涌而出……
我怕回故鄉(xiāng),不是不想去,而是怕去,她們的眼神總是會刺痛我心底最柔軟的痛。如今,看著桌子上被老公稱之為“好吃的”的苣苣菜,我心里的痛又開始蔓延,我才知道我的心已經(jīng)像那苣苣菜的根,深深扎在那片貧瘠的土壤里了。只要是來自故鄉(xiāng)的風,我的心里的“橫根”便開始肆意地瘋長,枝枝節(jié)節(jié)都結(jié)滿了憂傷,憂傷里又彌漫著說不出的痛,疼痛里飄蕩著故鄉(xiāng)的味道,那淡淡的泥土的清香里夾雜著淺淺的苣苣菜的苦澀,她已經(jīng)滲透到我生命的每一寸肌膚了。
此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孱弱的小村莊里裊裊的炊煙,看到了我的堂妹——那個穿印花上衣的女孩挎著籃子向我走來,我也似乎又看到了苣苣菜那紅嘟嘟的小嘴。我似乎覺得這一切都是夢,似乎又都不是夢……
哦,我的故鄉(xiāng),我的苣苣菜,我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