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蕙
很多時候,我們太自以為是了。
——題記
光頭男人
光頭男人闖入我的視線時,我正站在從西安開往成都的火車上。
將兩個包在床鋪下安置好,我長呼了一口氣,剛想伸個懶腰,卻見一個戴著墨鏡的光頭男人面無表情地立在我的面前,矮胖身材,上身著紅色T恤,下身穿一件大褲腳的中褲,腳上趿著雙賓館常見的一次性拖鞋。那樣子,與街上的痞子并無兩樣。
我以為我擋了他的道,便則過身,豈知他仍站著不動,只好壯膽問他在哪個車廂。他指指我的對面鋪位,說,就這兒,然后不再言語,低了頭坐下來。那一刻,我分明覺察出有兩道光從他的鏡片后射出。心,莫名地抖了幾下。
一路上,我和上、中鋪的人聊得熱火,就是不和他對話。不知是他覺察出了我的不友好,還是他原本就不愛講話,除偶爾插上幾句外,大部分的時間是靜默在自己的鋪上,任由我們在他的耳邊聒噪。
聊了會,我覺得沒意思,就從包里掏出兩本文學(xué)雜志,剛放到茶幾上,就見他不聲不響地取了一本去,自然得好似那書就是他的。
這樣一個痞相的人,愿意將自己浸在文字中?很想從他的雙眼中看出一點端倪,但他就是不摘下墨鏡。
于是索性從包里多掏出幾本放到茶幾上。
當(dāng)我翻完二本后,他第一本還未讀完。不禁探過頭去,原來是篇描寫鄉(xiāng)村記憶的文章。心動了一下,再看他的臉,墨鏡后似有亮光閃閃。
難道,他的內(nèi)心也會有軟肋?我揣測著,小心翼翼地問他到哪兒下。
他怔了怔,說,鹽城,比你早一站。
用手捂住嘴巴,我的兩眼不錯珠地盯著他。
見我這樣,他的嘴角咧了咧,隨即又緊抿起來。
我對他來了興趣,說,你不會是克格勃吧,然后又問他是哪里人,去鹽城干嘛。
四川的,來鹽城做酒生意,已五年了,以前鹽城的周邊地區(qū)都有我們的銷售網(wǎng)點?,F(xiàn)在行情不好,做酒生意的太多,目前還有好多家單位欠我們的錢哩。語氣里,透出萬般無奈。
很想說,就你這形象,若往哪家欠賬單位門口一站,恐怕無須開口,對方就得乖乖把錢捧上吧。卻始終沒敢講出來。
長相惡可原諒,那是爹媽給的??蓛?nèi)心惡,就是自作孽了。光頭男人將雜志翻得嘩嘩響。
我無法判斷這話是出自他口,還是出自書本。但那一刻,我為被他窺破了心思而不安。
有三兩個道上的朋友想幫我去討債,被我喝住了,生意不是這做法的啊,誰沒有個難處。哎真是,說這些你懂嗎?他搖搖頭。
我翻了個白眼,說,閑時你喜歡做什么,是搓麻將還是去夜總會?
主觀里,十個商人九個這德性,因此我問得一點也不客氣。
你以為?呵呵,你說的這兩樣我都不喜歡。如不出差,我就呆在店里看報看新聞,晚報常常是從一版看到最后一版。
晚報有個酒版,你們做廣告了沒有?
沒有,廣告費用高,還得請人吃飯,劃不來,那錢不如省下來,自己辛苦些,多跑幾家,上門去推銷,只要酒不假,何愁沒有市場?
我不禁深深地看了他幾眼,心,突然地,就安寧了下來。于是歪在枕上,繼續(xù)看書。
大姐,請問要奶茶嗎?一名服務(wù)員模樣的年輕女孩舉著托盤站在我面前。
奶茶是我的最愛,只是列車上的奶茶太貴,這些服務(wù)員每售出一杯都有回扣,因此她們逢人便問,很纏人的。就說不要,便不再理她。
很好喝的呀,買一杯嘗嘗吧。你看,有原味的,有巧克力的,有珍珠的,有香芋的,你要哪種呢?我給你泡去。
你煩不煩啊,告訴你不要不要,還問!去別的車廂吧。我惡聲惡氣地甩出這句話。對付這些推銷員,就得用這付面孔,否則她就一直站著說,直到你買下奶茶為止。
對不起啊大姐,我這就走這就走。女孩小聲地囁嚅著。
姑娘,我買兩杯。光頭男人站起來,從懷里掏出三張人民幣,輕放在托盤上。
一杯給她,他指指我,一杯送給你,他又指著女孩。
大哥,我不能要的,謝謝你的關(guān)照。女孩將兩杯奶茶放到茶幾上,聲音甜甜的。
上、中鋪的旅客將頭探出,一齊驚呼起來,沒想到,你小子還會憐香惜玉啊。
不是憐香惜玉,光頭男人輕聲說,我像她這般年紀,也在外打拼,不易啊,我懂的。
嘆口氣,他掃了我一眼,然后將摘下的墨鏡放到嘴邊哈氣。修長的十指,潔凈得不見一點俗氣,滄桑的臉龐上,卻有著一雙幽深的瞳仁,那里面分明寫滿了善意與關(guān)愛。
我的心似被什么東西戳了一下,卻又說不出哪兒疼。
一時無話,我們又各自埋下頭看書。不知過去多久,上鋪的旅友將手機遞到我的面前,讓我看屏幕上的照片,說他的孫女已有三個月了。
正欣賞著,光頭男人也掏出手機,說他的孫女已有一歲多了。我們齊聲驚叫起來,說你才多大啊。他的樣子,不過43、4歲。
他朗聲大笑,說他是62年出生的,兒子已27歲,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到成都一家大企業(yè)做會計,兒媳也在同一個廠里。
我們都不可置信地瞅著他。上鋪的旅友說他肯定早婚。我則開玩笑地說看樣子是奉子成婚。
他的笑容一下子不見了,說他20歲就成家,當(dāng)時年輕不懂事,老是在外打架闖禍,父母親管不住,于是就想用家來拴住他。從此,一個街上小混混不見了,代之的,是一個安分守已的男人,一個懂得了肩上有責(zé)任的男人。
他說他現(xiàn)在能好好地活著走南闖北,得感激他的父母,接著又嘆口氣,說做父母的,只有當(dāng)兒女有了自己的家后,看他們過得好,才能放得下,否則會永遠為子女操心的。
我敏感地問他,現(xiàn)在你也在為兒子操心?
他說是啊,兒子也是個坐不住的人,嫌做會計不來錢,把工作辭了,兒媳也辭了,兩人一塊做生意。
我說這說明他們不滿足現(xiàn)狀,想自己闖天地,是好事嘛,你瞎操什么心呢。
他說你不懂哦,現(xiàn)在的他才深知他父母當(dāng)年的心。
我一笑,也不辯解,說你兒子肯定像你。
他呵呵樂起來,連聲稱是是是。笑瞇了的雙眼,令我觸摸到一顆為人父的慈善之心。
到鹽城站,已是凌晨三點多。盡管他的手腳很輕,我還是醒了。
他歉意地笑笑,朝我擺擺手,說,再見,一路順風(fēng)哦。
未容我說上一句,他架著墨鏡的臉龐就消失在暗淡的過道里。我的目光落在空空的對鋪上,恍然覺得一切都不真實。夢耶?現(xiàn)實耶?更為可怕的是,光頭男人的臉成了模糊狀,留在我腦中的,除了那泛著亮的頭顱,就是深不可測的墨鏡了。搖搖頭,我不再想,索性坐起來,將目光投向窗外的田野。
天際間,正有微微的光升起,越來越高,越來越高。
紋身女子
其實,我去紋身,除了好奇外,主要是想報復(fù)我娘。
那時我娘和王麻子勾搭上了。這王麻子,仗著他小舅子在派出所做個什么屁大的副所長,在鎮(zhèn)上耀武揚威。我爹從屋頂上摔下來后,他就像個蒼蠅似地,成天在我家門口轉(zhuǎn)悠。
那天下午,我在西廂房里替我爹擦身,這事本應(yīng)是我娘干的,可王麻子來了。聽著他跟我娘在院子里打情罵俏,一浪高過一浪,我也不知哪來的膽量,從門后抄起一把掃帚就沖了出去。只是掃帚還未落到他身上,我就被他揣倒在地。
娘把兩眼瞪得滾圓,手指尖頂著我的鼻子:“找死啊你,滾,滾得越遠越好!”
“你偷漢子,不要臉,以后你死了我也不給你捧牌子,滾就滾”。
我充滿仇恨地看了這對狗男女,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家門。
把鎮(zhèn)上的大街小巷都轉(zhuǎn)遍后,街燈就一盞盞地亮起來了。我不想回家,可又不知我走向哪里。
耳邊傳來兩個男人的聲音,我抬起酸楚的脖子。
“小妹妹,哭得這么傷心啦,誰惹你了,告訴哥哥我替你報仇去?!眱蓚€小年青站在我的面前,頭發(fā)長長的黃黃的。
我嚇得魂飛魄散,周身的肌肉不停地顫抖。就在我被他們左右夾著拖進一條巷子時,一個人影飛奔過來,隨即聽見“叭叭”的耳光聲。
一名時尚女子叉著腰站在了我們面前。原來是我上一屆的學(xué)姐小娟,我有好些日子沒看到她了,只聽說她與父母慪氣離家出走。
小娟將我?guī)У剿庾〉牡胤健?/p>
我看見有兩只青龍盤在她的胳膊上。我知道,這是鎮(zhèn)上誰提誰恨的青龍幫的標記。
她說:“曉曉,你也加入青龍幫吧,加了就沒人敢再欺負你了?!?/p>
想到王麻子那一腳,想到我娘那德性,我毫不遲疑地點頭答應(yīng),并當(dāng)即做出了一個決定。
半月后,王麻子住進市醫(yī)院的九病區(qū),對外宣稱得了闌尾炎。小鎮(zhèn)的上空,被一股無法觸摸到的詭秘氣息所籠罩。
那年,我15歲。
我快樂得想飛。我的背影成了一道風(fēng)景。
我重新立了幫規(guī)。那就是不先招誰惹誰,對專欺女人的混蛋毫不手軟,對挑釁我們的以牙還牙。
大姐,你先別插話,我知道你想要說什么。我這個青龍幫并不像社會上傳說的那樣壞,最起碼在我做了頭兒以后。
我對他們說:“要想跟著我一起混,就得是非分明。光明磊落,我們要。陰損毒辣,我們也要。善的咱不欺,惡的,咱也不怕?!?/p>
去年吧,也是這趟火車。當(dāng)時我買的是硬座票。上車找到座位,卻發(fā)現(xiàn)被三個無座位票的小混混占著。我請他們讓位,他們不聽。說了三遍,還是不讓。換了平時,我早就一拳將他們打趴下了??蛇@是在火車上,又我一個女的,不能蠻來。那就先把行李放到架上再說吧。于是捋起袖子,彎下腰,可是還未等我站直了,行李就被他們搶去放到了架上,然后點頭哈腰抱拳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讓”就溜走了。哈哈,對,你猜對了,他們是看到我胳膊上的青龍了。
喏,看見我額際這一圈手術(shù)刀痕了吧?28針啊。那血,哪是血喲,簡直就像自來水,撲哧撲哧直往外冒。你問怎么弄的?還能怎么弄,刀砍的唄。
我和兩個姐妹去鄰省出差,我們也做生意的。路上遇到三個痞子。其中一個還伸手捏小姐妹的臉。我們未理會,繼續(xù)走我們的路,因為我們不想惹麻煩??赡侨齻€混蛋找死啊。一路跟著,除了嘴里不三不四,還動手動腳的。
我停下來,面朝他們吼道:“放下你們的爪子,否則老娘就不客氣了?!?/p>
豈知他們根本沒把我的話當(dāng)回事,居然上來捏住我的臉,說:“還老娘哩,應(yīng)該是小娘子吧,哈哈哈?!?/p>
我哼了一聲,在變臉的同時,從腰里掏出一把刀子刺進那人的身體。當(dāng)然,他們也亮出了家伙。
我在倒下的瞬間,看到那三個混蛋也被我們刺倒在地,警車閃著燈從遠處駛了過來。
我在醫(yī)院暈迷了五天五夜。事后才得知,那個捏我臉的人被我刺成了輕傷。
我被判了一年的刑。
后悔?不,我不后悔。我后悔的是沒將那人砍死,居然只砍了個輕傷。像他這樣的社會渣滓,不應(yīng)該活在世上。
我們青龍幫這個小團體共16人,男女各半。要問他們是怎么加入的,唉,說來跟我一樣啊,都是舅舅不疼姥姥不愛。沒辦法,那就抱成一團,自己取暖吧。
不說了不說了,你快到鄭州,叮囑你一句,下火車后不要和陌生人講話,這兒挺亂的,小偷也多,要看好自己的包包。結(jié)識你我真開心,我還有好多的故事沒講給你聽。
對了大姐,你要是在路上碰到麻煩,就提徐州王曉曉我的大名,保管沒人敢動你,哈哈哈……
責(zé)任編輯 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