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偉
娘用火柴把天上的一個月亮點著,娘說,兒啊,什么時候,你把書上的字讀得不像字了,心就全都亮了。
我不理娘,因為字是方的、話是圓的,娘就知道一個勁地騙人。
大地上漂浮著一個小小的村莊,黛藍黛藍的,小得像一只正睡覺的黃嘴唇麻雀,捧在手心,叫不醒它。娘扯著我的手準備下地割麥子,我也像黃嘴唇麻雀一樣老睡不醒,跟在娘的屁股后頭。小時候的月亮真大啊,靠近了,能聽見月亮的呼吸,我用另一只手去抓月亮,第一把,什么都沒有抓住,第二三把還是老樣子,我后來干脆跳起來去抓。娘嫌我沒本事,使勁扯扯我的手,自己卻看都不看天上,鐮刀一揚,“嘩啦”,月亮上的河水就流淌下來了,鋪天蓋地地流淌下來了,涼涼的,爽爽的,滑滑的,顫顫的,像銀子。
月光下的莊稼地里,開始移動著兩個黑點,一大一小,水墨色的麥浪像霧一樣散漫開來,天地之間的一縷縷簿荷 香躲藏在人的嗓子眼,半是憋,半是咽,卻攔也攔不住,拐彎抹角還是溜了。下弦月了,有露水,娘害怕麥黑沾在皮膚上起癢癢兒,就把袖口和褲口扎得嚴嚴實實的,娘渾身沾滿了麥黑,看上去更黑了。娘弓著腰,摟住一把麥秧兒,“哧”,鐮刀隨便那么一跳舞,麥秧兒就像我一樣很聽話,躺在娘的身后,躺成了一座座大山小山。我累壞了,一屁股坐在麥秧小山上亂喘氣,問娘,這麥子到底要割到什么時候?娘說,傻瓜啊,你說呢?我說,不知道。娘愣怔了一會,沒有說什么話,只是看看天,看看莊稼地,看看我,漸漸地,眉頭皺成了一個疙瘩。我一驚,一骨碌爬起來,拍拍屁股慌亂著問娘,蟲 ,長蟲呢?娘你別嚇我呀!娘“哈哈哈”地壞笑,忽然笑噎住了,眼淚鼻涕都笑出來了耷拉了很長很長,熱氣騰騰的,像紅著粉條,像土豆絲兒,就使勁咽了一口,繼續(xù)笑。我也笑娘不講衛(wèi)生,也笑出了眼淚鼻涕,也咽了三四口,只不過那味兒,咸咸的。
笑夠了,我和娘一排,開始比賽割麥子,看誰割得快。不一會兒,我心急,搶著手腳往前割,把麥秧兒攔腰割,或者挑距離麥穗不遠的地方割,身后,是高高低低的麥茬兒,不論怎么看,都好像狗啃骨頭似的??墒?再回頭看看娘的身后呀,麥茬兒齊刷刷貼著地皮,短,怎么看都像是娘在給莊稼地剃頭。我想,過不了一兩個小時,莊稼地就會變成月亮地,水墨色的麥浪就會消失,水汪汪的月光就會消失,我和娘也會消失了的……
直到有一天,我在娘點亮的月亮下讀書,從字里讀出了詩,從詩里讀出了千里之外的娘、病痛里勞作的娘,讀出了我的乳名,讀出了天上的很多個月亮,這時候,我不敢再往下讀了。
娘在,老家就在,什么時候想娘了,我想我們就該回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