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賓王借詩還魂

顧　農(nóng)

初唐詩人宋之問有一首著名的《靈隱寺》，詩云：

鷲嶺郁岹蟯，龍宮鎖寂寥。

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

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

霜薄花更發(fā)，冰輕葉未凋。

夙齡尚遐異，搜對滌煩囂。

待入天臺路，看余度石橋。

這首詩在宋之間的作品中本來并不算非常優(yōu)秀，卻特別有名，因為這里有一個奇怪的故事——據(jù)說其中最為秀出的兩句是老一輩著名詩人駱賓王替他寫的。宋之問接受了這兩句饋贈，于是得以順利成篇。孟綮《本事詩·征異》載：

宋考功以事累貶黜，后放還。至江南，游靈隱寺。夜月極明，長廊吟行，且為詩曰“鷲嶺郁昭曉，龍宮鎖寂寥”，第二聯(lián)搜奇思，終不如意。有老僧點長明燈，坐大禪床，問曰：“少年夜夕久不寐，而吟諷甚苦，何耶?”之問答曰：“弟子業(yè)詩，適偶欲題此寺，而興思不屬?！鄙唬骸霸囈魃下?lián)?！奔匆髋c聽之。再三吟諷，因曰“何不云‘樓觀滄海日，門聽浙江潮?”之問愕然，訝其道麗，又續(xù)終篇曰……僧所贈句，乃為一篇之警策。遲明更訪之，則不復見矣。寺僧有知者曰：“此駱賓王也。”之問詰之，曰：“當敬業(yè)之敗，與賓王俱逃，捕之不獲。將帥慮失大魁，得不測罪，時死者數(shù)萬人，因就戮類二人者，函首以獻。后雖知不死，不敢捕送，故敬業(yè)得為衡山僧，年九十馀乃卒。賓王亦落發(fā)，遍游名山，至靈隱，以周歲卒。當時雖敗，且以匡復為名，故人多護脫之?！?/p>

這實在是一個很好玩的故事，但其中頗多待發(fā)之覆，請嘗試為之。

駱賓王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是他追隨徐敬業(yè)起兵造反，討伐不守傳統(tǒng)、自己上臺當女皇的武則天。他替徐敬業(yè)起草了一份極其有名的檄文，把武則天罵了個狗血噴頭。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一《忠志》石：

駱賓王為徐敬業(yè)作檄，極疏大周(按稍后武則天改“唐”為“周”)過惡，則天覽及“蛾眉不肯讓人，狐媚偏能惑主”，微笑而已。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不悅曰：“宰相何得失此人!”

“蛾眉”兩句客觀上反映了武則天青年時代的極大魅力，雖然是罵人的話，她完全可以引以為自豪，所以“微笑而已”?！耙粧g之土未干”說的是她丈夫高宗李治新死；“六尺之孤安在”則是揭發(fā)武則天迫不及待地廢掉剛剛接班登極的新皇帝中宗李顯，接著又廢了睿宗李旦，一年之內(nèi)連續(xù)取締了兩個兒子的繼承權(quán)，或流放，或軟禁，自己直接跑到前臺來當皇帝。駱賓王這些話說得太尖銳了，引起女皇“不悅”，但她作為大政治家風度極好，并沒有跳將起來，卻只是借批評宰相失人以顯示自己的愛惜人才，同時也有非凡的雅量。

光宅元年(684)九月，就在武則天直接掌管朝政以后不久，前眉州刺史李敬業(yè)(即徐敬業(yè)，本姓徐，其先人因有大功，賜與皇帝同姓李，造反后被剝奪李姓，復姓徐)和他的弟弟敬猷為首的一批人聚集在揚州起兵反武，打出的旗號是擁護被廢掉的李顯，恢復李唐的法統(tǒng)。徐敬業(yè)自稱匡復府上將、領(lǐng)揚州大都督，駱賓王擔任他的秘書長(藝文令)，作文移檄州郡，痛罵“偽臨朝武氏”罪大惡極，“神人之所共憤，天地之所不容”，宣稱我方必將大獲全勝，“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武則天立即派遣大將軍李孝逸率30萬大軍前往揚州鎮(zhèn)壓?！顿Y治通鑒》卷二○三載，光宅元年十一月，“孝逸進擊之，因風縱火，敬業(yè)大敗，斬首七千級，溺死者不可勝紀。敬業(yè)等輕騎走入江都，挈妻子奔潤州，將入海奔高麗；孝逸進屯江都，分遣諸將追之。乙丑，敬業(yè)至海陵界，阻風，其將王那相斬敬業(yè)、敬猷、駱賓王首來降。馀黨唐之奇、魏思溫等皆捕得，傳首神都(指洛陽——筆者按)，揚、潤、楚三州平?！薄杜f唐書·駱賓王傳》更早已說過傳主在徐敬業(yè)敗后亦已“伏誅”。

但是上引史傳中的這些說法，只是根據(jù)當時官方發(fā)布的新聞。實際情況卻要復雜得多。稍晚的同時代人郗云卿在《駱賓王文集序》中說他“兵事既不捷，因致逃遁”，后來《新唐書·駱賓王傳》也說他“亡命，不知所之”。似此，則兵敗后駱賓王并沒有被殺身死，而是逃跑了。

這種矛盾的情形恰好可以用《本事詩》所引知情和尚的話來解釋，那就是“將帥慮失大魁，得不測罪，時死者數(shù)萬人，因就戮類二人者，函首以獻”。李孝逸上報的材料并不說他已經(jīng)把這一干人犯殺了，卻道是叛軍中的歸順者王那相將李敬業(yè)、李敬猷、駱賓王殺了，取其首級來降，于是就把這幾顆人頭傳送到首都去復命。這一手很妙，足以保證成功，萬一送去的贗品被識破，也可以推在王那相身上，自己不至于犯欺君之罪，只不過是失察上當而已。后來的事實表明，既然揚州之亂已平，也就沒有人去仔細研究人頭之真?zhèn)芜@一類細節(jié)，事情就勝利結(jié)束了。

亡命以后的徐敬業(yè)是否確實“為衡山僧，年九十馀乃卒”，現(xiàn)在看不到什么旁證材料。駱賓王是否“落發(fā)(為僧——筆者按)，遍游名山，至靈隱，以周歲卒”，也難以認定。但他們沒有被王那相斬首，亡命以后還活了一段時間，甚至還比較安全，應(yīng)當是可信的。那位知情和尚的分析——“后雖知不死，不敢捕送”——大有道理?！耙钥飶蜑槊嗜硕嘧o脫之”的解釋也頗合于民間的心理。

《舊唐書》以及《資治通鑒》用來作依據(jù)的官方記載，當時很有權(quán)威，宣傳口徑一旦定下來就不好再動，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實際情況并不是這么回事，也是可以理解的。把兩方面的說法加起來，恰恰可以獲得關(guān)于此事全面的信息?，F(xiàn)在江蘇南通的狼山上有駱賓王的墓，是明朝人發(fā)現(xiàn)的，其有關(guān)記載也表明駱賓王并未在光宅元年死于王那相的屠刀之下。

民間盛傳而后來官方也并不否認的駱賓王兵敗未死的說法，激活了人們的思維，他還能幫宋之問寫出兩句好詩的故事就是由此衍生出來的一則奇聞。這個故事內(nèi)容有點怪誕，時下專家們大抵都不相信，但照我看恐怕也還不能一否了之。有人說，宋之問與駱賓王先前有過詩歌方面的來往，應(yīng)當是相互認識的，而在《本事詩》的故事里他們好像完全不相識，這里有破綻。宋之問也有一把年紀了，怎么可以稱為“少年”?可見不可信。如此等等。但這些論證未免過迂，沒有多少說服力。駱賓王比宋之問年長約30歲，他稱后者為年輕人(“少年”)是可以的。一個人是不是年輕，在許多情況下乃是一個相對的概念。至于二人先前相識現(xiàn)在認不出了也不奇怪，中間已經(jīng)隔了若干年，其間經(jīng)歷了重大的變故，見面時又在夜里，難免不大看得清楚。

其實問題根本不在這里。按照孟綮的敘述，宋之問在靈隱寺碰到的并幫他寫了兩句詩的并非活著的駱賓王本人，而是他的鬼魂。據(jù)該寺和尚介紹，駱賓王雖未死于王那相之手，但他在“遍游名山，至靈隱”以后也已經(jīng)“以周歲卒”了。這里是鬼魂顯靈，所以宋之問得到那兩句詩后，再找其人已不可復見。這樣的故事內(nèi)容用現(xiàn)代的眼光看起來，自然是活見鬼的怪話，完全不可信。但這故事本身并不偽，這里的要害在于，應(yīng)當追尋這一套故事是從哪兒來的。

按照邏輯，只有宋之問本人才能講出這個故事來，然后又流傳開去并得到記錄。按宋之問晚年武則天已死，李唐王朝得以恢復，復辟后的中宗李顯曾下詔搜集駱賓王的作品，令郗云卿整理編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政治信號。到這時候談?wù)剬戇^討武檄文的駱賓王并不犯忌，倒是合于風向和潮流的了。而此時先前那些過分追隨武則天，特別是她那個不得人心的寵臣張易之之流的人，則很容易倒霉。事實上，宋之問本人在中宗神龍元年(705)就因為是張易之余黨的關(guān)系“左遷瀧州參軍”(《舊唐書-宋之問傳》)，流放嶺南。盡管宋之問運氣好，稍后因武三思掌權(quán)的關(guān)系得以回長安任職，并成為景龍二年(708)新立之修文館的直學士，稍后又升遷為考功員外郎。但他很快又出了問題，急功好利的老詩人腳踏太平公主、安樂公主這兩大新權(quán)貴之船以謀取新的私利，不幸欲益反損，被看出了心術(shù)不正，再加上歷史上的老污點，遂于景龍三年(709)被免去在中樞的職務(wù)，貶為越州長史。他寫《靈隱寺》詩時正在越中，此時此刻他活靈活現(xiàn)地編造故事，說自己碰上了駱賓王的鬼魂并得到他老人家的指點，這對于尋求東山再起的契機，爭取個人新的政治前途，恢復文壇耆宿的光榮地位，絕對是有益無害的。

其實，宋之問人品很差，從他過去的經(jīng)歷看，為了自己的利益，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編造一個這樣的故事，不過是一點花絮，完全合于他一貫的性格和作風，同時也是意味深長的。如果我們用所謂科學的眼光一舉把這個故事否定掉就拉倒，實在是自毀信息，未免太可惜了。

本文編輯陳學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