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杰
張中行,河北香河人,1909年生于一普通農(nóng)家,衣僅可蔽體,食尚能果腹,既無玩具又無詩書可讀。大名“張仲衡”還是小學老師劉秀才給的,直到北大畢業(yè)有了放棄學名的自由,才改弦更張去了“仲”的人旁,“衡”的游魚,改稱張中行。
張老瘦而高,人高明,身材也高,溜肩膀,布衣布履,生活簡單,一套極普通的公寓,白灰墻水泥地,沒有任何時興的裝飾。室內(nèi)一桌、一床、一柜,別無他物。桌上攤著文房四寶和片片稿紙,典型的老驥伏櫪。
季羨林先生曾經(jīng)稱贊張先生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寧靜,不慕榮利,淳樸無華,待人以誠?!?/p>
高人:大器晚成的文壇老旋風
張中行先生成名是在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雖然此前文化界就在傳說,人民教育出版社有位老編輯,學問好生得了,又云即是《青春之歌》余永澤原型,更添幾分傳奇。但是,大家真正開始熟悉他,還是在他的《負暄瑣話》、《負暄續(xù)話》問世以后,繼之是《禪外說禪》、《順生論》、《負暄三話》、《流年碎影》。
已到古稀之年的張中行先生老樹發(fā)新芽,開始散文隨筆的創(chuàng)作。這一寫竟如大河開凍,滾滾滔滔,流出了“負暄三話”為代表的上百萬字文章,一時舉國上下,書店書攤,到處擺著張中行著作,國人爭讀,影響巨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引發(fā)了民眾重讀古典和“五四”文學經(jīng)典的熱情。著名作家、藏書家姜德明先生說:“張先生的代表作‘負暄三話對當代散文深有影響,擴大了散文天地,開闊了讀者眼界,提高了人們的鑒賞和寫作水平,是功不可沒的,值得后人永遠珍視?!?于是,學界給他一個新的徽號,即是“文壇老旋風”,現(xiàn)在不少人還記得這幾個字。
張中行一生讀書萬卷,文章視野開闊,縱橫捭闔,信筆寫來,妙趣橫生,不講章法也許是其散文的最高章法。一向以嚴謹著稱的季羨林先生說:“中行先生的文章是極富特色的……他負暄閑坐,冷眼靜觀大千世界的眾生相,談禪論佛,評儒論道,信手拈來,皆成文章。這個境界對別人來說是頗難達到的。我常常想,在現(xiàn)代作家中,人們讀文章,只須讀上幾段便能認出作者是誰的人,極為罕見,在我眼中,也不過幾個人,魯迅是一個,沈從文是一個,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p>
學者張頤武說:“張中行的散文平和沖淡,清雋優(yōu)雅,善于在不動聲色之間寫人記事,具有鮮明的風格特征。他是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一位不可多得的散文大家。”
然而張先生絕不只是一位面壁書齋的學者,北京文聯(lián)研究部主任張?zhí)衽吭u價:“張中行先生的文人氣質(zhì)有承接傳統(tǒng)的一面,但比起傳統(tǒng)的學者散文,他卻多了思考,且不乏真知灼見?!彼麑κ澜?、對社會、對政治,有著一個正直知識分子的深刻思考。每每說到激憤處,他也會像慷慨悲歌的燕趙之士,激動高聲,聲震屋瓦。他總說老北大比新北大好,因為老北大教育學生學會懷疑,新北大只教導學生相信。而張先生自己,從來自稱是羅素“懷疑主義”和康德“理性主義”的混血兒,一生不盲從,凡事存懷疑,處事態(tài)度雖不激烈,但也不順從,即使在“文革”中,在那極端殘酷的外力壓迫下,也沒停止過屬于自己的思考,更不說違背良心的話。
超人:“左手書”與“半百硯”
張中行興趣廣泛,自認主要有兩項,一是書法,一是藏硯。他早年曾鉆在故紙堆里,看了不少書法及書論,后多有臨摹。其作品還曾在中國美術(shù)館與書法名家啟功、歐陽中石等一起展出。后來,張中行說自己“學書不成”,是由于自己是“生來的左撇子”。
而張中行收集名硯也有半個世紀的歷史,曾請篆刻名家為自己刻一閑章:“半百硯田老農(nóng)”,藏品數(shù)量可見一斑。
一次,在人民教育出版社辦公室,有幾位外地的先生慕名尋來,拿出一方硯臺,請張先生法眼加以鑒定。那是一塊24開書大小的黑墨板,閃著黑亮黑亮的光,硯面空空,上面什么字跡和印痕都沒有,真可以說是無字天書。只見張先生隨手接過來,只幾瞄,心里就有了底,嘴上卻謙虛地說:“我老眼昏花,看得不一定準啊。要叫我說,這是清代、乾隆年間、XX府、XX坊、XX硯師做的?!笨烧媸巧窳?把一屋子人驚得目瞪口呆! 這才叫做真本事,堪稱大家,難怪已故著名學者吳祖光曾說:“我那點學問純粹是蒙事,張中行先生那才是真學問?!?/p>
張中行先生是真正學貫中西的大家,其對語言、文學、哲學、宗教、歷史、戲劇、文物、書法……的學識之淵博,文化界早有公論,可是張先生卻永遠認為自己太不夠了,老是說:“我這輩子學問太淺,讓高明人笑話?!碑攧e人搖頭時,他便極認真地解釋:“可不是嗎?要是王國維先生評為一級教授,那么二級沒人能當之。勉強有幾位能評上三級,也輪不上我。”
至人:至慈至和、大仁大德
在中國文化界,張中行先生被稱為“布衣學者”。他出身農(nóng)家,一生始終保持著平民知識分子本色,不貪熱鬧,不慕名利,不鉆官場,不經(jīng)營自己。他打從心底里把自己看得普普通通,自道“我乃街頭巷尾的常人”。
除卻學問與文采,張中行給同道、親人、后輩留下印象最深的應(yīng)是為人的坦誠,無論是對愛情、事業(yè)、生活還是社會,他總能坦然直言,從不保留。
張中行先生把“修身”看得無比重要,把堅持高尚人格作為對自己的基本要求。一次,一位男子進到他的辦公室,朗聲問道:“請您寫的序,完成了嗎?”張先生也不搭話,一貓腰,從桌子底下取出一厚摞書稿,遞了過去,這才吭聲:“還是還給你吧,這序我寫不了。”等那人走后,張先生語音平和但口氣堅決地說:“這是一個大人物的書,托此公送給我,以為我一定寫。我呀,能寫也不寫,人物再大,干了那么多壞事,叫我吹捧他?我才不出賣良心呢!”
而對于同事、朋友、平頭百姓,張先生則善良、友愛、至慈至和、大仁大德。張家女兒曾講起過一件早年的事:一位同事的錢被偷了,多少日都難過得緩不過來。張先生見之,大動惻隱之心,竟拿出被盜錢數(shù)的一半交到他手里,安慰說,這錢就算是咱倆被偷了。他還帶著感情,把胡同閭閻的普通百姓寫進他的散文里,如《銀閘人物》、《孫毓敏》、《凌大嫂》等,贊同他們一生信奉的“勞動,吃苦,為別人,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人生哲學,贊美他們堅強,勤奮,忠于自己熱愛的事業(yè),“有殉道似的獻身精神”。
他洞察世事,透視人生,不媚權(quán)貴,從不“頌圣”。他堅信“太陽下面本沒有新鮮事”、“越是冠冕堂皇的事,后面越藏著不雅馴”等道理,閱遍人間事,寫出傳世文。他關(guān)注世事民生,富有人文情懷,以仁德待人,以忍讓處世,對當世之陳規(guī)陋習、敗俗惡風、奇聞怪事痛心疾首,并以筆為投槍,不斷加以諷誡與針砭,充分體現(xiàn)了一個老知識分子的道德良心。
逸人:都市柴門中的布衣學者
“文革”中,張中行吃了不少苦。被發(fā)配到安徽鳳陽干校勞動改造。在干校,張中行挨過批斗。直到1978年,他才回到了北京。
1994年,85歲的張中行終于分到一套自己的三居室房子。整個家沒進行任何裝修,白墻灰地。張中行特為自己的簡樸住所取名“都市柴門”。張中行的家具很簡單,桌椅板凳都是舊的,破藤椅腿上打著繃帶,門廳里有一個老式掛鐘。張中行說:“這鐘要每7天上一次弦,大概和我的年齡差不多?!睆堉行屑孀鲿康呐P室中堆滿了書。一張老式的寫字臺上放著一個很大的乾隆時期的硯臺,還有文稿、筆等。一把他當年在北京大學上學時買的藤椅,已發(fā)黃變黑,許多地方都纏繞著繩子。張中行就是坐在這張?zhí)僖紊?寫下了一個正直的知識分子對社會、對政治、對人生和對百姓深刻思考。
張先生的妻子李芝鑾是世家獨女,清秀溫婉,長他一個半月,兩人都屬猴,張中行一直叫她為“姐”,兩人相濡以沫廝守了半個世紀。張中行曾經(jīng)說過:“我的夫人人品非常好,待人忠厚,對誰都非常好,很難得。我們雖然沒有卿卿我我的感情,但一生平靜。夫人能忍,無論環(huán)境如何、境遇如何,都能泰然處之?!?/p>
在冬天,張中行好像穿得挺單薄,遇有人問冷不冷時,他總是一手掀起外套衣襟,一手拉出里面的小襖:“我還穿著棉襖呢!”棉襖很合身,顯然出自李芝鑾之手。據(jù)唐師曾回憶:“北大百年校慶期間,我開車送張中老回家,途中遇雨,大地頗有寒意。我體弱最怕感冒,故而關(guān)心張中老冷不冷。張中老口占五言律詩一首,無奈我資質(zhì)愚鈍,古文功底尤差,故只聽懂一句:‘添衣問老妻。見我迷惑,張中老解釋道:‘吃飯我不知饑飽,老妻不給盛飯,必是飽了。穿衣不知冷暖,老妻不讓添衣,必是暖了。態(tài)度安詳,語氣平緩,可遠比我知道的某些革命者的慷慨陳辭更令人心動。”
對于子女的教育,張中行先生主張西方式教育,完全自由開放,甚至放任不管。他從來不參加子女的家長會,在家里,他和孩子們非常平等,都很自由。
張先生的女兒張文說,父親一生的理想很簡單。他自己曾說,一不做官,二不發(fā)財,就是希望做點學問,看點書,寫點書,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適然恬淡的生活。也許這就是張先生做人的精到之處,“他真正體悟到了‘順生二字,第一順其自然的生命規(guī)律,淡泊名利,不跟自己較勁;第二順從內(nèi)心的道德律令,不做違背良心的事,不與別人為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