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男士賈璉的紅玫瑰與白玫瑰

周　珣

賈璉是賈氏公司的高管，和夫人王熙風(fēng)一起執(zhí)掌賈氏江山。大體上的分工，是王熙風(fēng)管內(nèi)務(wù)，賈璉管外務(wù)。兩口子的勢力在賈氏公司，赫赫揚揚，遮天蓋日。

賈璉的工作能力，在賈氏家族企業(yè)的這一輩里，算是杰出的。接送黛玉、平地起造大觀園、家族賀吊往返，都是他一力擔(dān)當(dāng)。他雖然不好讀書，但“于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得”，有辦事務(wù)實之才。投資浩大、景色秀絕的大觀園，賈璉是主要承辦者，擔(dān)了斟定、采買、督造、統(tǒng)籌一應(yīng)事務(wù)。大觀園有“仙境別紅塵”之美，這既是高管賈璉執(zhí)行力的高峰體現(xiàn)，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的審美情趣。

就像多數(shù)在職場歷練經(jīng)年、社會經(jīng)驗豐富的中年男人一樣，賈璉不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對工作只是有限地認(rèn)真，對賈氏公司無可挽回的衰頹大勢，也許沒有誰比在業(yè)務(wù)一線撐持的他看得更清晰、更透徹。但他不是探春的年紀(jì)，不再懷有探春的純潔和救世理想，他在慣性運行的大機器里得過且過，拆東墻補西墻。有時候也會利用職權(quán)揩點兒小油，走公賬貼補一夜情對象鮑二家的。

但他良知未泯，底線猶在。他絕對需要伺候好的上司——父親賈赦看上了石呆子的扇子。賈璉的法子是出高價去買，怎奈石呆子愛扇如命。賈雨村訛石呆子拖欠官銀，拿到衙門里，將扇子抄來送給賈赦，石呆子生死不明。賈璉對此評價：“為這點子小事弄的人坑家敗業(yè)，也不算什么能為!”大拂賈赦之意，招致一場暴揍。

以賈璉的閱歷和精明，有些事他不是不會，只是不肯和不屑，甚至?xí)信紶柸滩蛔〉目孤曋鞭q。

很多時候，他對人和事都看得通透。熙鳳挪公款放高利貸，攬訟索賄，積攢私房錢，他心里其實明鏡兒似的，會在偶然的一個場合笑道：“你們也太狠了。你們這會子別說一千兩的當(dāng)頭，就是現(xiàn)銀子要三千，只·怕也難不倒……”對賈雨村的看法，也顯露出他的識見和眼力。賈府上下，都喜歡雨村時，他就說過：“真不真，他那官兒也未必保的長久。將來有事，只怕未必不連累咱們，寧可疏遠(yuǎn)著他好?！?/p>

但他是不較勁兒的。

這種做人和做事的狀態(tài)，讓他在賈氏公司的職業(yè)生涯差不多走到了頭。他和雨村、熙鳳不是一路人，使不出狠手，邁不過自己。這決定了他在管理層的爭斗中總是兵敗于乃妻，無論是人權(quán)還是事權(quán)。

這點連下屬都看得越來越清楚。賈蕓向賈璉討事情做，被熙風(fēng)搶先給了人，賈蕓只好又去打點熙鳳，才得償所愿。賈蕓對熙鳳說：“早知道這樣，我竟一起頭兒求嬸嬸，這會子也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辟Z璉在賈氏的前程和發(fā)展，也就是這樣了。他的未來，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那種沒意思。

一個已有事業(yè)基礎(chǔ)、但進取心消磨殆盡的中年(準(zhǔn)中年)成功(準(zhǔn)成功)男士標(biāo)準(zhǔn)相，就是賈璉了。他的熱情和興趣，都投注在了女人身上。

他既有婚外性，也有婚外情。

他要感官享受，要及時行樂。他“以淫樂悅己”的方式，倒是本著平等自愿原則的。他會誘之以財帛，賠之以小心，和薛蟠、賈赦輩比起來，他從不仗勢逼迫對下屬進行性騷擾，他勾引的都是兩廂情愿、樂意上鉤的人。

賈璉生命中兩段堪稱認(rèn)真的感情，即王熙鳳和尤二姐，那是他的紅玫瑰與白玫瑰。

有《紅樓夢》的論者分析說，璉、玉實為一人，賈璉是長成后的另一個寶玉。這不是一點沒依據(jù)的。璉、鳳和寶、黛，一樣是表兄妹，一個正是青年才俊，一個恍如神仙妃子——人生若只如初見，怎么就不是一段青梅竹馬、彼此傾心的戀慕呢?故事的開始，我們看不到，但直到故事的中段，還會有“送宮花賈璉戲熙鳳”的魚水和諧，還會有很多夫妻俏語調(diào)笑的溫柔場景，還會有熙風(fēng)屈指算他行程的思念、連夜替他打點衣物的關(guān)切。

一切都曾美好過的。那么多分崩的婚姻，那么多反目的情人，哪一樁、哪一件不是曾經(jīng)好過的?太美了，留不住。

透徹的張愛玲說：“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p>

在強勢的、弄權(quán)的、轄制的、醋壇子的熙鳳越來越接近墻上的蚊子血的時候，賈璉的白玫瑰一尤二姐，現(xiàn)身出場了。

最初，她不過是賈璉的又一場艷遇。一個有點落寞的、尋找刺激和享樂的男人，和一個不能潔身自好的女人的相逢，終于擦出了火花，演繹成真情。也許，打動賈璉的，正是二姐身上那些和熙鳳形成強烈反差的東西，“若論起溫柔和順，凡事必商必議，不敢恃才自專，實較鳳姐高十倍；若論標(biāo)致，言談行事，也勝五分?！笔潜容^中的美，吸引了賈璉。溫婉多情的二姐，成了對婚姻審美疲勞、日漸厭倦的中年男人賈璉新的寄托。他把自己的體己都給了二姐，想過一心一意的安生日子。

賈璉的問題，其實是很多中年男人共同的問題：既想要紅玫瑰，又想要白玫瑰，已有的那朵已嵌入生活、血肉相連割舍不去；正散發(fā)著誘人魅惑的那一朵，怎忍得下貪戀不去伸手摘取?

在賈璉的年代，他選擇的解決之道是偷娶、是納妾。但在任何年代，隨后的戰(zhàn)爭都無法避免，不同的只是交鋒的方式。

熙風(fēng)的方式，是你死我活，層層設(shè)計、借刀殺人，迫得尤二姐最終吞金自盡。她夠狠，也算一時勝出，但傷害和裂痕卻埋下了。賈璉對死去的二姐賭誓說：“等我查出來，為你報仇。”熙風(fēng)的判詞是“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衷”，都說，賈璉到后來休棄了鳳姐作為報復(fù)。

白玫瑰在還是他心中玫瑰的時候消逝，紅玫瑰卻終于徹底地變成令人厭棄的蚊子血。兩朵玫瑰都想要，卻終以不同的形式失去。這是賈璉的悲哀，又何嘗不是世間常常重復(fù)著的故事?

編輯石用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