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漸坤
在中國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研討會上的發(fā)言
會上有人談到對某位學者的散文有不同的批評意見究竟應該怎么看。我以為是好事。因為這表明散文界不再寂寞了。回想文學新時期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到整個80年代,各種文學樣式,無論是小說、詩歌、戲劇還是報告文學,都各有其蓬勃興起爭雄一時領盡風騷的榮光。其中尤其是小說,從盧新華的《傷痕》、劉心武的《班主任》,到王蒙、張潔、李國文、諶容、梁曉聲等人的一大批小說,以及戴厚英的《人啊,人!》等,那時真是作品一出萬人爭讀,言傳紛紛,蔚然而成為文學史上的一大景觀。可是散文呢?卻是無人問津的一片死寂,在各類報刊上,充其量只能充當“搭配”、“湊數(shù)”一類的角色,成為“報屁股”或雜志上可有可無的東西。那時我編《花城》雜志,每期發(fā)稿,操心的只是能否組到可做頭條二條的壓陣的好小說,只要能組到這樣的好小說,我就放心了,而對散文卻并不怎么在意的??墒?,到了90年代呢?情況卻大變了,整個文學被關注的熱點已經(jīng)讓位于散文。不但寫散文的人非常多,學者、作家、教授、詩人及各色人等都紛紛介入,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強大陣容,出現(xiàn)了許多真正回歸散文本義的,有思想、有個性、有特色的好文章,發(fā)表散文的園地也越來越廣,不少報刊還把增擴散文(或曰隨筆)版面作為吸引讀者救活報刊的招數(shù)。真可以說是熙熙攘攘,熱鬧非常。在這種情況下,有人對某些作品提出不同的批評意見,有什么不好呢?只要不是吹毛求疵,不是惡意攻擊蓄意詆毀,而是言之成理的,我以為都是大好事。它說明散文有人關注了,并在關注中有不同的聲音了。而這種關注中的不同聲音,又正是促進當下散文繁榮不可少的。否則,散文創(chuàng)作的繁榮方興未艾,各家各類的散文正在競相出現(xiàn)之時,就匆匆地樹樣板立權威,只能說好不能說壞,不是又會重新把散文引向窄路和沉寂嗎?多少年來散文所缺少的正是不同的批評意見。說道這里,我不由想起1957年中國作協(xié)編選的《1957年散文選》一書上,周立波在序言里敲定了有代表性的劉白羽、楊朔、秦牧三大家,結果被散文界奉為樣板,多年來南北群起效尤??墒莿子鹉欠N激情無法學,秦牧的廣播知識和豐富聯(lián)想很難學,于是人們便學楊朔。學楊朔的謀篇布局、啟承轉合、遣詞造句,結果許多人把散文弄成了中學生做作文那樣的東西,形成了一個僵死的套路,再加上那時的社會氣候,散文都成了無“我”的無獨創(chuàng)的甜膩膩的形式。這是應該引為前車之鑒的。
因此,在歡迎批評界和讀書界對散文有不同聲音的同時,我又特別支持散文寫作人要敢于和善于寫真正屬于“自己的文章”,即敢于和善于在散文中亮出自我,亮出自我的思想、情感、學養(yǎng)、識見、秉賦和個性,顯露自我的人格力量。我以為這對促進當下散文的繁榮也是至關重要的。我在《隨筆》雜志上表明認同賈平凹提出的“大散文”的本意就是在此。我提出“《隨筆》要堅持高檔開放,提倡關注現(xiàn)實直面人生,而不再現(xiàn)實面前閉了眼,提倡抒發(fā)真靈性而不為文造情”,以及“高揚起‘五四以來新文學優(yōu)秀傳統(tǒng)的旗幟”等,本意也是在此。我在《隨筆》上較多地編發(fā)帶有作家獨立思考的含有“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性質(zhì)的“學者散文”和“文化散文”,本意皆是在此。因為我以為,在文學諸種樣式中,散文是最具個人性的,它不能像小說那樣靠情節(jié)取勝,而要靠散文家獨特的這一個“自我”的學養(yǎng)、識見、情感、秉賦、氣質(zhì)、個性和文采征服讀者,靠他的人格力量征服讀者。當然,寫“自己的文章”也有高下優(yōu)劣之分,因為人的學養(yǎng)、識見、操守、氣質(zhì)和文采各不相同,所謂“文如其人”是也,所謂“風格即人”是也,所謂“從血管里流出的都是血、從水管里流出的都是水”是也。但無論如何,當下還是應該支持寫“自己的文章”的。惟其如此,方能造成一個活躍的思想解放的氣氛,形成一個萬花紛呈優(yōu)勝劣汰的局面,并在優(yōu)勝劣汰中求取散文的繁榮。
此外,我還想說一說散文的概念和疆界問題。我不是主張?zhí)赖孛ㄉ⑽牡母拍畹?,我也不主張在當下散文熟潮方興未艾之時,過早地劃定散文的疆界。我在《散文·海外版》上讀到賈宏圖的一篇叫《散文的話題》的短文,內(nèi)中有這樣一段話:“Essay是起源于法蘭西而繁榮于英國的一種專于表現(xiàn)自己的美的散文。Essay這一個詞的語源是法語Essay-er,即所謂‘試筆之意,后來中國有人把它翻譯成‘隨筆,又有人把它翻譯成‘小品文。無論翻譯成什么,我倒是贊成魯迅先生的說法,散文就是‘想談什么就談什么的‘即興之筆。這不是一種概念,而是一種感覺。對作家來說,感覺是比概念更重要。我們寫什么東西,往往不是弄懂了概念再寫的,而是有了感覺就要寫了?!蔽沂欠浅Y澩倪@個說法的,我以為這是賈宏圖也是許多散文寫作人的經(jīng)驗之談。把握一種散文精神,或許比界定一種概念更有意義一些。在《隨筆》1995年第5期上我也寫過這樣一段話:“《隨筆》甚至認為,過早地劃定了散文的疆界,以為什么才是散文,什么不是散文,應該寫什么不該寫什么,以及應該如何寫不該如何寫等等,都是會束縛作家們的手腳因而是于散文創(chuàng)作之繁榮無益的?!峨S筆》提倡作家們大膽地無羈絆地去進行他的創(chuàng)新和探索,在這樣的創(chuàng)新和探索中,求取散文的繁榮。”可是我看到散文界中有些人總愛畫框框,總愛把散文搞得門戶森嚴,以為無疆界就沒有散文存在的必要了,無概念也就無法在科學化的比較上見出散文這個物種的優(yōu)劣高下,甚至據(jù)此而提出要清理散文的門戶等等。這其實是削足就履的一種機械的“研究法”和“批評法”,是把蓬勃發(fā)展的散文拉到他那個既定的框框中去取舍和定優(yōu)劣,而不是把眼光始終追蹤當下散文蓬勃發(fā)展的態(tài)勢,進行研究、歸納和總結,引出有利于當下散文創(chuàng)作的“理論”。省力當然是省力的,但于當下的散文創(chuàng)作卻是無益甚至是有礙。我以為這也是值得我們這些散文寫作人和辦刊人注意到。
至于今后散文的發(fā)展態(tài)勢如何,在社會生活形態(tài)急劇變化,特別是商品經(jīng)濟大潮和商業(yè)運作不斷入侵文化領地的情況下,散文會有哪些變異?我們都不是氣功大師或算命先生,當然不敢妄加預測,但有兩點是明了的,一是將來出現(xiàn)的各類散文作品,無論是消閑的還是別樣的,又無論其取哪一種表現(xiàn)形式,只要是于世道人心有益無害的,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因為有人愛寫有人愛讀。第二,就是對中國文明史負有責任感的散文寫作人和散文辦刊人,無論在何時,又無論面對怎樣的散文創(chuàng)作態(tài)勢,都是應該自覺地堅守其精神品格和文化品格的。在全國首屆報刊雜文編輯工作研討會上的發(fā)言
會議主持者要我談談《隨筆》的辦刊經(jīng)驗,談什么呢?我所編的《隨筆》,不是專發(fā)雜文的,也沒有專設雜文欄目,甚至在我的頭腦里,從未出現(xiàn)過要把雜文、隨筆、散文、小品這些最具個人性的、非韻文的文類嚴格區(qū)分的概念。我是主張各種文體不必嚴格區(qū)分的。我所編的《隨筆》,就是定位為“廣收一切有思想、文化內(nèi)涵的大散文刊物”。這不是我的想當然,五
四時期把這一類文體弄得很有成績的,以魯迅為首的眾多前輩大師們,他們就是這樣做的。魯迅就曾經(jīng)明確地將隨筆稱之為“雜文中的一體”,又將雜文稱之為“短評”、“短論”或“雜感”。在他的雜文集里,還大量地收入了他的序跋、書信、讀書筆記和日記。五四時期這種各類文體不分家,雜糅相混相互滲和的現(xiàn)象,與其說是新文學運動初期前輩大師們未能來得及嚴格界定,毋寧說是社會生活形態(tài)急劇變動時期,這些前輩大師們不受羈絆的思想、情感、學養(yǎng)、膽氣、識見和個性不擇地而出的自然涌蕩吧。
是的,處在社會生活形態(tài)急劇變動時期的作家們,無論是隨筆作家還是雜文作家們,他們的思想、情感、學養(yǎng)、膽氣、識見和個性,都是無法被某個凝固的文學范式羈絆,因而要進行突破、探索和創(chuàng)造的。
因此,倘若要說有什么“經(jīng)驗”的話,那么,第一,我以為無論是雜文或隨筆,在編刊人眼里,都應該有一種大散文意識的——在雜文界或許也可稱之為大雜文意識吧。就是,無論在思想、文化內(nèi)涵或文藝表現(xiàn)形式上都盡可能寬廣多樣,以求得思考的盡可能活躍,言路的盡可能開闊,而不是把作家們的思想、情感、學養(yǎng)、膽氣、識見和個性局促在某個嚴格界定的文學范式里,甚至以是否中規(guī)中矩來定作品之優(yōu)劣。我以為此點在當下是至關緊要的,它實乃繁榮當下雜文或隨筆這一類最具個人性的文體的關鍵。
為此,在我所編的《隨筆》里,不但明確地提出了“《隨筆》是廣義性大散文刊物,我們無意將之視作散文中的一個分支”的口號,而且提出要把《隨筆》辦成“當代諸子百家言”那樣的辦刊構想。
第二,就是無論雜文或隨筆,都應該具有雜文、隨筆作家的風骨和文采。《隨筆》對此點也是十分看重的。雜文或隨筆能夠獲得成功和能夠征服讀者的魅力是什么?不是什么辭章之法,而是雜文、隨筆作家自身所具有的人格力量,以及由這人格力量所引發(fā)出來的獨具個性的語言風格和敘述方式,換言之,就是要敢于說真話不說假話,敢于關注現(xiàn)實直面人生,而不在現(xiàn)實面前閉了眼,敢于抒發(fā)真靈性而不為文造情吧。好的雜文或隨筆,是應該敢說真話的;好的雜文或隨筆,應該對我們這個國家、時代乃至人類生命群體有大關懷大憂患;好的雜文或隨筆,應該在文采風流之上站立著一個有特操、有熱血、有品格的,為眾多讀者所景服的作家。
為此,進入《隨筆》組稿視野的,大都是膽識兼?zhèn)洳湃A橫溢的著名作家和學者,或雖未著名,卻是具有深厚藝術潛質(zhì)的新進作家和學人?!峨S筆》倚重這樣的名家學人辦刊的?!峨S筆》致力于“依靠全國第一流的作家和學人,辦成全國第一流的刊物”的努力。這不是我們盲目迷信名家,而是覺得名家之所以成為名家,自有其成為名家的理由。我們不能認同有些人對名家所持的偏見和非難。在我們所聯(lián)系的為數(shù)眾多的名家學人中,他們的來稿大多是寫得非常深刻、老辣、耐讀,具有敏銳的觀察力和理性鋒芒的?!峨S筆》需要的也正是這樣的上乘之作。當然,名家的稿子寫得不理想的,我們也不會采用的。未名家的優(yōu)秀之作我們一樣非常歡迎?!峨S筆》在重視名家的同時,也是很注意聯(lián)系這樣的新進作家和學人的。
最后一點,就是雜文或隨筆的編者吧。能否寫出好的雜文或隨筆的關鍵在作家,能否編出好的雜文或隨筆的關鍵則在雜文或隨筆報刊的編者。編者是負有“守關”和“介紹”作品的雙重職責的。編者在“把關”時既可能把住那些平庸之作,不讓它們?yōu)E竽充數(shù),單把優(yōu)秀之作介紹給讀者,也可能把某些有膽、有識、才華橫溢和個性獨特的好稿拒之門外,使讀者無緣看到這樣的好稿。而且,編者喜歡什么,提倡什么,具體組織編發(fā)什么樣的稿件,對創(chuàng)作無疑也起著很大的左右作用。因此,在振興當下雜文、隨筆、散文、小品這一類最具個人性文體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中,加強編者自身的膽氣、識見和素養(yǎng),也是不容小視的事情。
至此我還須強調(diào)的是,膽氣不是“憨大膽”,不是一些人說的所謂“打擦邊球”。膽氣是必須建立在編者自身的學養(yǎng)、識見和藝術良知之上的。膽氣是對我們這個國家民族乃至人類生命群體所擁有的大關懷大憂患中的大清醒大自在。編者在刊物上編發(fā)的作品,無論是抨擊時弊、揭出病苦,引起人們療救的注意,還是對現(xiàn)實、歷史所作的某些深層的思考,乃至對東西方某些重大問題所作的探究,都是必須對我們這個國家的改革開放,對我們這個時代的進步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