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君莉

父親是家門中的老大，他善良、剛直、做人做事分寸拿捏的恰到好處，深得村里人的尊重；在家族里更是眾望所依，老少敬重，所以每逢族中誰家有比較重要的事情時，叔叔們就會來到我家，找父親一起商量、籌思。

第一個來的是四爺家的大叔，他實在、老誠、有事沒事總愛一個人叨叨，說話像打機關(guān)槍似的，往往半天也聽不明白一句，每次他總是第一個來，一來就站在父親面前會先叨咕好大一陣。至于說的什么我估計父親聽的也是有一句沒一句的。接著來的是他的大弟，我二叔，他多年在村里做支書，也見過些世面，一來就自己倒杯水，獨自坐下來，幾乎不說話。跟著到的是三爺家的四叔、五叔，他倆一個是縣城一家單位的黨委書記，一個是小學(xué)的校長，都是所謂的有臉面的人，來了的行為和表現(xiàn)肯定沒得挑剔。最后背著手，邁著八字步遲遲來到的是三叔、二爺家的惟一的兒子，他每次都這樣，不緊不慢，弟兄們都習(xí)慣了他的做法，平時沒人說他，而今天，大叔小聲的嘟囔好一會兒，二叔使勁的用眼睛白他，四叔、五叔直直的盯著他，直到他坐下。

沒等父親說話，二叔開腔了：“老三，今兒個商量你兒結(jié)婚的事，你倒是一點不上心啊”。接下來，幾個叔叔你一言我一語的都沖著三叔發(fā)起了牢騷，父親見狀，抬起頭環(huán)視了一圈，幾個叔叔一看，頓時沒了言語，等父親發(fā)話。

三叔的兒子，我的大哥，高中畢業(yè)那年報名去參軍，什么都過關(guān)了，可走的那天，三叔卻當(dāng)著全村人的面說“我就是把你塞到炕洞也不會叫你去當(dāng)兵”，大哥不聽，非要去，三叔抱著他的腿不放，還從腰里拿出了早準(zhǔn)備好的敵敵畏要喝。大哥猶豫了一會兒，脫下軍裝哭著跑回了家。在傷痛和孤獨中煎熬的大哥非?？鄲灒粋€星期都不怎么說話，慢慢地，他就一個人去河里炸魚，然后鉆到水底東游西游地一條條把魚抓了又放，放了又抓。一天。恍惚中他沒有來得及扔出手里裝有雷管和炸藥的瓶子，轟!一聲巨響，大哥渾身是血地倒在了橋上。最后，大哥的命保住了，但右手只剩下兩根指頭；右眼也失去了光明。眼看著大哥的年齡一天天大了。同齡的人幾乎都是孩子的父親了，大哥卻常常孤零零地忙碌著，父親四處托人，好不容易給大哥說好了媳婦，對方要的彩禮全部給予兌現(xiàn)，這中間，三叔好像個外人一樣，所有的事都是父親在招呼，女方的彩禮也是幾家湊齊的，幾個叔叔和大哥對三叔沒有一點好臉色。如今，父親想盡快給大哥完婚，以免夜長夢多，說好的媳婦又沒了，這才兄弟們聚在一起合計事該怎么辦。

三叔蹲在地上，抱著雙手，低著頭，就是不開腔，父親說：“這樣，老三，你說話，娃這婚事不能拖，”“我哪來的錢呢”三叔聲音不大，但字句很清晰，說完頭一低沒了舉動。兄弟幾個的目光統(tǒng)一移到父親身上，父親緩緩地拿起煙，慢慢地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好，我說，你們幾個看行不?這樣：肉呢，不用買，你大嫂喂的那頭豬剛好，拉去殺了就是，錢呢，我手里還有一千，你們弟兄幾個一人再給添三百，這事就能排排場場的過了?！睅讉€叔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像箭一樣直逼三叔而去，大叔嘴快，“你啥事都叫大哥給你幫襯，你、你、你好意思啊?！备赣H厲聲的阻止了大叔對三叔的責(zé)問，就說了一句話：“都回去準(zhǔn)備，月末辦事?！鞭D(zhuǎn)身進(jìn)了里屋。

一個月后，大哥的婚禮熱熱鬧鬧的舉行了。

正月初一，新嫂子來拜年，大哥拉著她跪著父親面前說：“大伯，沒你，娃就沒今天?！备赣H看著他們，語重心長地說：“你們的心我知道，你也不要怪你爸，他有他的苦處呢，當(dāng)年參加抗美援朝去了八個人，活著回來就他一個，有的事情他不好對你們講，只能壓在心里，你們多理解!你爸苦著呢!不容易啊!”

當(dāng)年，我們村、前面王村、下邊河岸的三屯村參加抗美援朝的共八個人，都年輕力壯，其中年齡最大和最有出息的是三屯村的張家老大，還當(dāng)了營長，出發(fā)的前一天，媳婦又來電報說生了個兒子，他高興的和幾個老鄉(xiāng)美美的喝了半宿。第二天幾個人隨著大部隊雄赳赳、氣昂昂的上了戰(zhàn)場。

在一次戰(zhàn)斗中，營長老鄉(xiāng)為救他，被美軍的飛機炸的只剩下了幾個血肉塊，三叔躺了大半年才算從閻王那里跑了回來，至今他的腿上、背上都是疤痕累累?；貋砗?，每月國家給的津貼和他其他的收入，他全都偷偷地拿給了營長的妻兒，這事除了父親，我那三嬸，大哥沒一個人知道。三叔也從來不提他們抗美援朝打仗的事，誰問他，他都不說一句，即使是那些軍功章、紀(jì)念章之類的東西我也只聽說他藏著，不許任何人動，看來，那場戰(zhàn)爭真的讓他有太多的傷痛和難以釋懷的記憶。

他退伍回來的時候，二爺四處給他說親，他關(guān)了門，誰都不要，誰也不見，非說要娶營長的媳婦，二爺當(dāng)即就暈了過去，最后，那叫小蓮的營長媳婦三番五次地帶著兒子求他，他才娶了三嬸，三嬸是耕讀傳家的大戶出身，人漂亮能干，都以為嫁給一個歷盡生死的三叔會過上知冷知熱的幸福日子，沒想到結(jié)婚后家里、地里的活三叔幾乎不拿眼看，一到農(nóng)忙季節(jié)他就有事出去，過幾天才回來，開始三嬸也和他吵過多次，最后習(xí)慣了，就帶著孩子自己干，用三嬸的話說，我就當(dāng)沒他這人。

事實上，三叔是去小蓮家?guī)兔α?，小蓮一直到快四十歲才嫁了人，她說兒子長大了。

所以，在大哥的前途上三叔死都沒讓他去當(dāng)兵，用父親狹隘的愛擋著大哥；他知道戰(zhàn)爭的殘酷和無情；情感上，他把所有關(guān)心和愛護(hù)都給了營長的妻兒，用一顆大義的心承擔(dān)著長眠于異國的營長的責(zé)任，卻很少給過自己妻兒一點溫情和付出。

去年回去，我看見年邁的三叔想讓大哥的兒子小思上街給他跑個腿，可大嫂就是不讓，而且話里話外都帶刺說三叔當(dāng)年怎么對大哥的，我剛想說三嫂幾句，但三叔的示意讓我欲言又止，無奈，我只好默默離開。

父親去世前偷偷地把這些事說給我聽，他一直給三叔保守著秘密，在眾多的事上替他承擔(dān)著。

我想，三叔會讓這所有一切隨他慢慢老去，直到見到他昔日的戰(zhàn)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