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婷
流動的綠色,讓夜光在傍晚變得透明,蜿蜒向所有它可以達到的地方。不遠處傳來知了繁忙的聲響。因為瞌睡而睡著的人,投下斑駁的影子。蛛網(wǎng)在墻角隱隱約約??諝饫锟囍骄彾孢m的節(jié)奏,像是永遠停留在這一點,以至于完全不知它的將來會演變出怎樣的走向。
很多人也許永遠不會了解丑人的痛苦。惜云在灑滿月光的香樟樹下對錯愕的我說這句話時滿臉都是憤怒的神情。我只好唯唯諾諾地笑笑,仰起頭來灌一口雪碧。
其實很簡單,惜云是我們班上最丑的女孩子。班上的男生都毫不忌諱地稱她為丑女,尤其是當(dāng)著我們班最帥的男孩子也這樣叫她后,她那因為丑陋而極度壓抑的自卑感,終于徹底爆發(fā)了。從那以后,她總是把自己的臉遮裹起來。
這一夜我的心情不好便買了雪碧倚在香樟樹下,本打算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蓜偤攘藥卓谙г凭统霈F(xiàn)了,她見我在樹下喝東西,以為是酒,忍不住對我說,喝酒傷身,對皮膚也不好,會不漂亮的。我不以為然地說,不好就不好,無所謂。
她似乎看出了我有煩惱,便坐在一邊問我,你怎么了?也許是這種景色太適合訴說心事,我忍不住向她抱怨,班上的女生總是不愿意同我做朋友,每次她們一群聊得很開心,我一過去就都沉默了,為什么她們不愿意接納我呢?
惜云撇撇嘴:詩穎,在這個班里每個女孩子的愿望都是希望你能消失。我呆住:為什么?她說,難道你不知道什么東西叫木秀于林風(fēng)必催嗎?這個世界只適合中庸容不下極至。他們不跟我玩是因為我不夠好,而你,卻是太好了。我沉思一會,惜云卻傻傻地笑了:詩穎,如果你不嫌棄我的話,我倒是很愿意跟你交朋友。我呆了一會,然后對她笑了,伸過手去:惜云,惜云,你真會愛惜人,我很愿意有你這個朋友。
她手心里有著微微的汗意,我感覺到有潮濕的氣息在我的掌心里漫開來,我們緊緊握住對方,仿佛要傳送一種力量給彼此。
沒有人相信白雪公主真的會同丑小鴨做朋友,有些“居心叵測”的人時常背地里對惜云說,詩穎是想你去襯托她。惜云睜著無辜的眼睛對他們說,詩穎是不需要任何人的陪襯就會發(fā)光發(fā)亮的女孩子。那些人只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搖頭嘆息。而當(dāng)惜云將這一切告訴我的時候我便憤怒地要去找他們理論,她只是輕描淡寫地勸我,有什么好計較的呢?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走自己的路,隨他們吠去吧。
我板起面孔瞪她,自己卻先笑了起來:惜云,你的嘴巴還真是毒。她卻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詩穎,無論旁邊人說什么,只要我們互相信任,就好了,你知道嗎?我望著她嚴肅的神情,不禁一愣,連忙點點頭:對,你說得是。
我是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那天我從家里回學(xué)校,順便給她帶了一塊小蛋糕,我輕手輕腳地挪到教室門口,小心翼翼地將門推了一條縫,懷著惡作劇的心理準備給惜云一個驚嚇,然而門內(nèi)的景象卻讓我迷惑。
惜云正拿著一支筆在我的課桌上涂著什么,還時不時望了望四周。我立刻弄出聲響,裝作有人上來的樣子,然后躲到柱子后,回過頭,就看見惜云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那一刻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很想知道她在桌子上寫的什么。我走過去,只看見桌子上被涂改得一團亂,隱隱約約呈現(xiàn)了兩個大字:做作。
冷汗從我額頭滴下,胸口感覺快要窒息,原本快樂的心情在那一刻像一瓣一瓣被撕裂然后墜下的花朵,世界在頃刻間靜默無聲,好像一只大手掐住我的喉嚨,叫我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于恢復(fù)了意識,思量過后,我決定不向她說破,安靜地轉(zhuǎn)身離開。
那一段時間我對惜云唯恐避之不及,她叫我去香樟樹下,我擺手,說有點不舒服,你自己去吧。她叫我一起去逛街,我故意打開一本平時望而生畏的英語書,說要學(xué)習(xí),不好意思。我是不知道自己多過分,可是請原諒,在我尚未成長到可以波讕不驚地接受傷害時,我們?nèi)匀恢荒苓x擇逃避這個最懦弱的方式來保護自己。
可是惜云的個性斷然不會就這樣莫名奇妙地接受我突然與她疏遠,在某個黑黑的晚上,她硬將我扯到香樟樹下,我原本又想推托可是實在被逼無奈,她一雙漆黑的眸子在夜晚閃耀著倔強的光芒,那光芒的力量容不得我說一個不字。
我們在初夏的悶熱里打著冷戰(zhàn),她看著我,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冷靜與淡定,詩穎,你要是對我有什么不滿就直接說出來,別跟我玩些欲語還休的事。
我哆嗦了一會,索性也就帶著視死如歸的勇氣說了出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在我位子上……她原本高昂的頭垂下來,喃喃說,原來你看到了,我還一直不知道。我倒吸一口“熱”氣,沒想到她竟然這么干脆就承認了,我準備走,她卻拉住我,詩穎,是我不好,我早應(yīng)該跟你說的。她們在你位子上亂涂亂寫,我是怕你傷心才……
我聽她說完這些話,心里涌起如潮水般的悲傷,原來是我誤會她了。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惜云,要不要抱一下?我們兩個人在空曠寂寞的香樟樹下?lián)肀е蘖?那種歇斯底里好像是要把這一生的眼淚都流光一樣,她是因為委屈,而我,是因為內(nèi)疚。
我一直認為光是一同歡笑過的朋友是不能被稱為真正意義上的至交的,唯有一同哭泣過的朋友才值得用生命去銘記??墒乔啻簹q月里,沒有什么比得上火光電石般的“愛情”。
今年夏天來得特別早,第一次見到莫小北,窗外玉蘭花正開得純粹。老師介紹說,這是莫小北,班上大膽的女孩子大聲笑起來,我從小說中抬起頭,看到他肩膀上散落著幾瓣薔薇,正緩慢脫離他。底下有人議論,莫小北,一中的莫小北。
莫小北有什么稀奇呢?我想,他甚至連禮貌的笑容也沒有,垂著嘴角,非常淡漠的樣子,高高瘦瘦,身上有種不馴的氣質(zhì),這樣的少年,哪個學(xué)校不是一抓一大把呢。惜云湊到我耳邊說,這個家伙在一中很有名,曾經(jīng)以一敵五全身而退。
我不以為然地挑挑眉,卻偏偏撞上他無意瞄過來的目光,一個眼神間,我看到他的嘴角彎了一點弧度,竟然是十分純真的笑容,我呆了呆,連忙低下頭去。聽說他是因為打過架才來我們學(xué)校的。
自從他來了我們班上,每當(dāng)下課便有小女生圍在門口。我無不厭惡地對惜云說,最討厭這種招蜂引蝶的男生了。沒想到這句話竟然被他聽到了,他徑直走到我面前,不顧惜云驚慌的神色,微笑著說:你討厭我?我還沒有說話,他又說了,可是我很喜歡你呢,怎么辦?
我的臉頓時燃燒起火焰,一直蔓延到耳根。他輕聲地笑了:詩穎,我對你“志在必得”。我抬頭盯著他,把惜云甩在一邊,惡狠狠地說:“莫小北,你離我遠點,否則我對你不客氣?!?/p>
他湊到我耳邊小聲說:詩穎,從來無人拒絕我,你會為你的驕傲付出代價,我知道,惜云是你的好朋友,你給我的難堪,我會還給她。詩穎,你等著看,你會后悔的。
我的心臟有微微的絞痛,可是表面上仍然揚起頭:莫小北,她才不會上你的當(dāng)。他輕蔑地笑了,是嗎?那你就拭目以待吧。
如果時光可以倒退,我寧愿當(dāng)天妥協(xié)于莫小北,也不要看到后來我與惜云為這樣一個男孩反目成仇。事實上是莫小北贏了我,他說得對,惜云果然信了他。我曾經(jīng)死活勸惜云自信一些,把臉露出來,她都不肯。結(jié)果莫小北只說了句“說別人丑的人才是最丑的”,她就第一次露出了臉龐。我不能不承認,所謂的“愛情”對于一個人來說真是具有很神奇的力量,我在她奕奕發(fā)光的面容上看到與往日完全不同的惜云。那樣一個陌生的惜云,溫柔的、欣喜的嗓子可以溫潤地掐出水來,她用一種前所未有過的音調(diào)對我說起她與莫小北的一切,那么沉醉。歡喜的表情讓我不知道要用怎樣的措詞才能喚醒她的黃粱美夢。我終于決定與莫小北“魚死網(wǎng)破”,我要讓惜云死心,一定讓她明白她自以為上帝贈予她的這場“愛情”其實是多么殘忍的一個騙局。
我當(dāng)著惜云的面對莫小北說,我們重新開始吧。
真相一旦被揭開,丑陋鋪天蓋地而來。生活張開猙獰大嘴,我們被吞入洪流。我不敢去看惜云的臉,莫小北拉著我滿意地走了。我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不要回頭,一回頭就成了水柱。
我是為了救她,可是這個情,她一輩子都未必會領(lǐng)。
可是如果是朋友,就應(yīng)該會明白傷害并非我的初衷,救贖有很多種方式,破釜沉舟是最惡劣的一種,卻也是最有用的一種。只有惜云自己斷了與莫小北的一切臆想才可能真正擺脫這段夢魘,所以我只有狠下心來朝她最痛的軟肋下刀。
我一直記得她說過,只要我們互相信任就好了。
我以為只要時間過去了一切都可以澄清,可以原諒,可是當(dāng)她將耳光狠狠地扇在我的臉上,我知道,我錯了,她永遠都不可能原諒我。
誹謗和中傷永遠是那么無情,人性中的嫉妒和殘忍在我們這些孩子身上有著清晰地折射,因為自身都不曉得對錯,所以也就不知該如何責(zé)怪。那件事后惜云主動申請換了班,偶爾遇到我就像遇到了惡心的蒼蠅,無數(shù)次我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她都充耳不聞。她不會再原諒我了。
而惹出這一切的莫小北,又因為一件影響較壞的事情轉(zhuǎn)學(xué)了,臨走時他找我談了一次,真誠地對我說,詩穎,對不起,希望你能原諒我。
那時,我一臉倦容地說,因為你,我與最好的朋友反目成仇,莫小北,你叫我怎么能原諒你?
時光手指輕輕一撥,已是物是人非了。洪荒將一切希冀和深情掩埋。饒恕是最大的懲罰。我終于只得形單影只。多少次試圖與惜云和解,可她到底不肯給我機會。轉(zhuǎn)眼到了畢業(yè),我收拾好東西在教室門口遇到了惜云,我準備低著頭繞開她時,她忽然叫了我的名字,詩穎,我們?nèi)ハ阏翗湎隆?/p>
仿佛時光從未走遠,我們依舊還是最好的朋友,并肩站在曾經(jīng)共同度過青春里美好年華的香樟下,我們沉默地看著對方。終于,過了很久,我開口說,惜云,對不起。她伸手出來,我硬著頭皮準備承接這一耳光,沒想到她只是輕輕地撫在我臉上,傻瓜,早就不怪你了。
她說:莫小北什么都跟我說了,他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他和我在一起只是為了報復(fù)你,既然這樣,那我又何必為了一個不喜歡我的人,對你耿耿于懷呢?
我仿佛不相信這是她說的,可是她的笑容明明白白地告訴我,詩穎,讓我們重新開始。
我仰起頭看著天上的浮云,想起那些曾經(jīng)從香樟上傾瀉下來的時光,我們美好而疼痛過的青春年華,終于在時光的洗滌里學(xué)會了原諒與寬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