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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湄公河

      2009-12-04 07:51:08
      作家 2009年10期
      關(guān)鍵詞:湄公河老撾

      于 堅

      同一河流,叫做瀾滄江的就要結(jié)束,叫做湄公河的就要開始。偉大的河流總是有無數(shù)名字,就像千手觀音那樣,每個命名都是來自神身上的一只手。河流經(jīng)過大地上,每一處文明隨之發(fā)生,所有的文明都熱愛它,感激它,敬畏它,崇拜它,它是那與生俱來者,它和母親一起到來,誰會對河流產(chǎn)生邪念呢?瀾滄據(jù)說是傣語,瀾的意思是百萬,滄則是大象,瀾滄就是百萬大象。遠古時代人們對世界的命名與我們不同,那些名字不是指出世界的意義、聯(lián)系,而在于說出所見所聞所感。人們也許看見那河流的岸上站著象群,他們說“那里,百萬大象”?!澳抢铩睕]有說出來,只是一個手勢。他們也許要說的是“那邊有很多的大象”。很多大象,這就是一種力量,這既是他們從象群中感受到的,也是他們從河流森林感受到的。“人們尊崇這個力量,而人的崇拜又賦予這個力量越來越確定的形式。”(《語言與神話》恩斯特·卡西爾)瀾滄一詞的起源已經(jīng)語焉不詳,它在遙遠的時代也許是指一種無所不在的力量,逐漸地才專指這條河流了。古代世界對大地的命名并不是為了分類,而是表達人們的世界經(jīng)驗,命名往往是混沌的,有著萬物同一的性質(zhì)。稍后,瀾滄江流到另一些民族居住的地區(qū),它被叫做“湄公”,“湄公”這個發(fā)音也代表某種巨大、宏偉的力量,其發(fā)音就像漢語的“宏”。與瀾滄的意義相似。

      瀾滄江流出橫斷山脈,就進入了西雙版納。西雙版納位于橫斷山系縱谷區(qū)的最南端,北回歸線以南,地勢由北向南傾斜,上狹下廣,就像一只向著北面的高原撲騰的蝴蝶,屬于熱帶的北緣及南亞熱帶地區(qū),日照充足,年平均氣溫在18-20℃之間,年平均降水量在1500mm左右,平均濕度在80%以上,具有溫?zé)釢駶櫟臍夂蛱卣?。平均海拔?00-2500米之間,河流在這里進入了熱帶雨林、季雨林和受季風(fēng)影響的濕潤亞熱帶常綠闊葉林,越來越寬闊,成為一條被綠色簇擁著的河流。喜馬拉雅運動由青春激越的爆炸式的群峰駢列,大起大落,激蕩切割,奔突咆哮趨向平緩、遼闊、坦蕩,現(xiàn)在似乎進入了它的中年。河流的中年比較復(fù)雜,綠色的、紅色的、棕色的,并不確定,有時候如此,有時候不是。

      進入一條河流有無數(shù)道路,大地并沒有規(guī)定河流的首尾、方向,那是人類的自我感覺、假定。世界的文明運動一直在為大地定位,形成著關(guān)于大地的各種觀念、坐標(biāo)、數(shù)據(jù),并且放之四海而皆準。但大地只是各得其所。對于瀾滄江某處的一頭豹子來說,它的嘴首次碰到水的地方,那就是源頭。我個人的瀾滄江源頭是從西雙版納的某一點開始的,1990年的夏天,我第一次來到西雙版納,某個黃昏我追隨著一頭豹子的足跡,走向我心儀多年的河流,下面是我當(dāng)年的記錄:

      “我在黃昏時分進入瀾滄江水中,那是炎熱的夏日,瀾滄江是紅色的,因為水在奔下高原的途中,被泥土染紅了。我一絲不掛,大河像液體的風(fēng),環(huán)繞著我。又像無情的手,將爬在我皮膚上的熱,一片片刮掉。我則像一棵風(fēng)中的樹,在水中搖擺。水是溫涼的,我在這新鮮的溫度中喪失了對世界的意識。 像在古代的黃昏渡過這條河流的豹子或狼那樣,我成了一個潮濕的、在河流中的東西。我不能站穩(wěn),我不斷地后退,我只有在后退中才能保持住身體的平衡。當(dāng)一回真正的而不是隱喻的“中流砥柱”的誘惑,使我企圖在河道上站住腳跟,但我立即被河流推倒,我碰到了那使河流流動的看不見的東西。我立即明白了所謂“不可抗拒”是指的什么。它推著我,不因為我是人而姑息,在這偉大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只能后退的事物。名叫基督的站在這水中,他也得后退。這力量不是局部的,而是一種整體的厚度和力。我可以用手把局部的水推回去一些,或者用拳頭在水面上砸出一些小坑,但我不能對抗它的流動,那力量柔韌而強大,猶如液體的廣場,在革命的前夜,萬眾一心的群眾。但這不是革命的手,是河流的手,是自然而不是群眾賦予它偉大的力量。但是在河流中,站不住腳的事物后退的方向,就是世界前進的方向。于是我歸順大河,在水面上漂起來,不是中流砥柱,而是泳者, 這才是我的位置,我立即獲得了河流的速度,像架著云層行走的仙人,我的手臂只隨便劃動了幾下,數(shù)分鐘的時間我已經(jīng)漂出去很遠。當(dāng)我順著河岸返回我放衣服的地點時,我發(fā)現(xiàn),我必須走半小時才能到達?!?/p>

      這次西雙版納之行使我下了一個決心,我一定要把這條大河從源頭到出??谧呱弦槐?這決心一下就是十多年,在90年代,實現(xiàn)這個旅行的希望非常渺茫,這種困難不是路途上的種種艱險,而是一本護照!那時候,穿越國境,僅僅為了一條河流,在我的國家是不可思議的,根本沒有為此而獲得護照的絲毫可能。國境線,要么意味著逃亡,要么意味著外交。大地上的河流滾滾而去的時候,文明之河也在暗中流動。十三年后,我已經(jīng)懷揣著一本來之不易的中國護照,登上前往西雙版納的飛機,我將從這個州的一個口岸出境,開始我的瀾滄江—湄公河的旅行。

      冬天,河流的上游不太適合旅行,有些地區(qū)已經(jīng)大雪封山。而下游湄公河,卻是陽光燦爛,一年中氣溫最低的時候,所謂的低,也是在30度左右。我們將從西雙版納的關(guān)累出境,從關(guān)累出去,大河就叫做湄公河了。從關(guān)累前往湄公河的游客相當(dāng)少,為了避免旅途上的許多麻煩,我們把這次旅途的行程安排交給了一家旅行社,這個旅行社從來沒有安排過這樣的旅行路線,他們習(xí)慣的是風(fēng)景區(qū)和大城市。而我們要求的是沿著湄公河一直到達它的入???。我們并不要求交通工具的講究,汽車、船、步行都可以,必要的時候,也可以乘飛機,我們希望可以從大地和天空全方位地進入這條河流。旅行社一開始很為難,他們的客人從來沒有這樣旅行的,一般客人要求的是享受,安全,有空調(diào)的汽車、星級賓館。而我們的旅行聽起來像是自己找罪受。再三強調(diào)我們是去完成一次采訪,而不是旅游,旅行社最后半信半疑地為我們安排了差強人意的路線,這條路上有許多地方是他們的業(yè)務(wù)盲點,他們從未開辟過的路線,但出于對未來商業(yè)利益的考慮,他們決定試試。事實證明這是有遠見的,2003年的時候,從昆明出發(fā),沿著湄公河穿越中南半島的路線依然少人問津,前途未卜,但幾年后,這條路已經(jīng)是旅游熱線了。

      2003年12月29日,我們從昆明乘飛機直抵西雙版納州的首府景洪,飛機在下午的7點20起飛。我們進入機艙的時候普通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已經(jīng)沒有座位,而我們的票是有效的,乘務(wù)員很抱歉地安排我們在空著的特等艙就座。我們因為走在隊伍的最后而享受了坐在機艙最前面的待遇,一個好兆頭。飛機被扎了一針?biāo)频?激烈地顫抖起來,忽然一蹭蹬向著黑暗的天空翻滾而去,在那邊,南方冬夜的深處,一條河流并沒有因為黑夜的浸淫而停止。世界睡覺了,但那河流還有事情要做,像一條有著銀色鱗殼的大魚,它的大部分身體隱藏在黑暗中,但鱗片在這里閃一下,那邊閃一下,看得出它在動著。河流是沒有時間的,我知道就在這河流之岸的某處叢林里,吳哥也在黑暗里,眾神保持著那不朽的微笑,那些巨大的布滿苔蘚的頭顱之上是燦爛的星空。而在這河流的源頭青藏高原上,大乘寺院緊閉大門,佛陀在大殿中央也一樣,微閉著眼睛,月光照耀著他的鬢角。大理地區(qū)的土地神,那些有著普通人相貌的本主也在黑暗的土地廟里聆聽著什么,他們的寓所也許不那么高大,與普通白族人家的房間差不多,而且他們作為神的身份也沒有得到普遍的認同,它們只是一個民族的土地之神,但絲毫不影響它們的神性。當(dāng)一個白族人在蒼山神祠向本主下跪的時候,他的虔誠與泰國或者越南寺院里的信眾是一樣的,它們將得到的庇佑也一樣。瀾滄江的出??谝粠?西貢建立于1876年的大教堂外面廣場上的圣母像也一樣,保持著守護蕓蕓眾生的姿勢。這種庇護并非就有什么實際的作為,人們只是需要一個通靈的偶像,使他們的心靈世界有一個家,一個歸宿,而不必像原始人那樣惶惶不可終日地在黑暗里流浪。瀾滄江中游的地區(qū),人民一度在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主導(dǎo)下,成為無神論者,但就是在最極端的1966年,人民依然需要神。毛澤東實際上取代了神的地位,他就像一位中國本主,給人民以某種心靈寄托,毛代表某種理想的令大多數(shù)人放心的社會,大多數(shù)人其實并不關(guān)心時代的方向,無論如何,給我一個家,能夠平安地過日子就行,而毛的社會某些時候確實實現(xiàn)了這一點。在毛活著的時候,毛作為偶像的更深刻的意義看不出來,我們只看到他個人崇拜這一面,但在他逝世多年后,他其實已經(jīng)成為中國神靈之一,尤其是在那些遠離意識形態(tài)的是非之爭的偏遠地區(qū),他已經(jīng)成為某種具有庇護力量的地方神的化身。當(dāng)我在瀾滄江流域旅行的時候,多次乘坐當(dāng)?shù)仄?我發(fā)現(xiàn)有很多司機將毛的像掛在車廂里,以保佑他們在艱險的旅途中獲得平安。而在許多家庭中,毛依然被供奉在過去放著諸神、祖先、本主牌位的位置。一條河流就是一條文明史,從起源到大海,瀾滄江—湄公河產(chǎn)生過多少神靈哪,眾神出沒,各得其所。就像那句著名的印度教箴言說的“神雖唯一,名號繁多,唯智者識之”。神唯一,不是說的神作為偶像,而是說神作為最高的形而上,它必須能夠庇護、博愛,使靈魂充實,獲得存在感。在這個意義上說,土著的薩滿教,沒有偶像的儒教、道教,曾經(jīng)唯我獨尊的基督教,印度教,佛教,伊斯蘭教,大理地方的本主,納西人的東巴教……都有一個唯一的、普遍的神。這河流容納各種宗教,自古以來,它很少發(fā)生那種因為宗教和意識形態(tài)不同而血流成河的戰(zhàn)爭。在瀾滄江上游,我曾經(jīng)訪問過一些家庭,在他們家里,父親信奉基督教,而妻子信仰藏傳佛教,兒子則是共產(chǎn)黨員,一家人和睦相處,這種情況在西方恐怕是不可思議的。這就是亞洲。

      40分鐘后,飛機降臨景洪機場。機場距縣城四公里,我們被接到市區(qū)一個巨大的賓館入住,就是在黑夜里,也可以看出這個賓館占地極大。住宿費很便宜,幾乎所有的房間都關(guān)著燈,意味著沒有客人,我們是唯一的幾位。里面有花園、油棕樹、移植自非洲的紡錘樹、散步的長廊、游泳池、夜總會、地毯、健身房、鴨絨枕頭、浴缸、高級沐浴液、拖鞋……這是一個未來,許多人夢想中的未來,未來不過如此,但這個未來今晚打了很大的折扣,因為沒有客源。價格高昂的水牌被悄悄摘下,改為原始的討價還價。最終我們得以以原價的三折入住了“未來”。過去幾年,西雙版納卷入了神話般的旅游熱,刨地三尺絞盡腦汁地要從旅游大軍中掙到錢。西雙版納從前是一個伊甸園般的神話,在中國,這是“美麗”、“神奇”、“原始”這些詞的含義所在地。在這個國家,人民曾經(jīng)寸步難行,前往任何地方都要有證明文件,經(jīng)過批準,人們也沒有金錢和心思旅游。但在90年代,旅游忽然開始了,多年關(guān)閉的旅游大閘一拉開,人們就像潮水般地涌向世界,再也擋不住了。西雙版納首當(dāng)其沖,它早已在中國聲名赫赫。旅游大軍攜帶著金錢滾滾而來,被“文革”時代的清教主義壓抑著的欲望爆發(fā)了,西雙版納迅速地商業(yè)化,一切都卷進了“先富起來”的狂熱運動,這個運動在盛極的時候,簡直與宗教狂熱不相上下,歷史上西雙版納是信仰小乘佛教的。生活的目的就是富裕,沒有人關(guān)心富裕起來將怎樣生活,不計后果的富裕運動最后幾乎毀掉了西雙版納的旅游業(yè)。當(dāng)人們發(fā)現(xiàn),千里迢迢來到這個地方,美麗、神奇、熱情好客已經(jīng)被包裝成商品,一切活動只是為了想方設(shè)法掏空他們的錢包時,未免失望、沮喪。西雙版納冷落了,我們這次來的時候,正是它最蕭條的時期。人去樓空,夜晚的街道上到處是黑森森的大賓館,玻璃窗像被蒙住的眼睛一排排地朝著天空。所有賓館的門口都一律豎著幾根不銹鋼的旗桿,上面飄揚著旗幟。這種賓館毫無生活氣息,只是為了舉行會議建造的。今天中國到處都是這種冷冰冰的賓館,昔日充滿人情味的驛站已經(jīng)絕跡。我記得十多年前我頭次來景洪,住在一個小旅館里面,大房間,住七八個人,小仆少忙出忙進,送洗腳水什么的,還跟旅客打情罵俏,夜晚一起對著月亮唱歌。在市中心就可以看見許多竹樓,非常純樸,令人激動,確實是到了別人的家鄉(xiāng),語言、服飾、建筑物、事物和風(fēng)情都完全不同了。今天景洪已經(jīng)被水泥、玻璃、馬賽克、鋼筋和直角改造完畢,與昆明差不多,大街上安裝著金屬卷簾門的商店格子一個挨著一個,大都是賣珠寶的。那些商店的招牌非常奇怪,“緬甸人某某某珠寶店”,“老撾人某某珠寶店”,我感覺似乎那是在炫耀某種信譽,意味著老撾人是可靠的,緬甸人是可靠的,那么誰已經(jīng)失去了信譽呢?我找了一陣,只發(fā)現(xiàn)一家當(dāng)?shù)厝嗣置闹閷毜?。?dāng)然,至于那些珠寶店的老板是不是名副其實的外國人,也是不得而知的。但老撾是一個信,緬甸是一個信,西雙版納為什么不是一個信了呢?我多么信任西雙版納,從學(xué)生時代開始,我就知道這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某個晴朗如蝴蝶的下午走在傣族的鄉(xiāng)村里,忽然一盆水從一竹樓上潑下來,澆得我一頭一臉,一少女站在竹欄桿前大笑,這就是信。在昆明的大街上,沒有人敢于隨便朝你潑水的,那是不信的地方。為什么不信了?西雙版納。我們來到瀾滄江大橋下的一個夜市消夜,景洪的第一座水泥大橋依然橫跨在瀾滄江上,50年代它剛剛建起來的時候,在當(dāng)?shù)厝说男哪恐杏兄耢`般的地位,它象征著未來。有位傣族詩人,甚至寫了整整一本詩來贊美這座大橋。曾經(jīng)有很多年,現(xiàn)代化像遙不可及的天堂被邊疆地區(qū)的各民族日夜憧憬著,如今,現(xiàn)代化已經(jīng)所向披靡了。

      在我等待護照的時間里,世界被改變了。讀者也許注意到,在瀾滄江上游,我很少提到沿岸那些城鎮(zhèn),其實我的旅行很多時候需要在這些地方住宿,但它們已經(jīng)千篇一律。二十年前,進入一個小鎮(zhèn)或者鄉(xiāng)村就是進入一個從未到過的地方,人們總是有辦法炫耀他們的與眾不同,他們的地方性,沒有誰覺得自己的故鄉(xiāng)是窮鄉(xiāng)僻壤。他們在這里已經(jīng)生活了無數(shù)輩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自以為是的小天堂,但突然間,這種自豪感全面崩潰,人們不再以舊世界的一切為榮,尤其是受過教育的年輕一代,現(xiàn)代教育使他們對故鄉(xiāng)世界深惡痛絕,土氣、方言、地方性在教育中逐步成為貶義詞。教育一旦完成,年輕人一代就操著蹩腳的普通話遠走高飛。就是留下來的,其理想中的世界也是直角和四方格子,當(dāng)然少不了玻璃、馬賽克瓷磚、汽車以及高速公路。人們羨慕電視廣告里渲染的生活世界,無休無止地大興土木,一個個古老的村莊、城市迅速消失。從前,土著在他們的史詩中歌唱大地:“先茲(春天之神)送來春天,赫梭把風(fēng)刮了起來。開花的樹飛在天空,草籽也飛到天上,花樹飛進了月亮,草籽也飛進了月亮……花樹籽落在大地上,草籽落在大地上,樹長出來啦,青草長出來啦,山有衣裳啦,山上長滿青草,牛羊有放牧的地方啦,感謝神靈吧!帶雪的百合花當(dāng)飯,草葉上的白霜當(dāng)鹽巴,獻給神靈啦,保佑我們吧!牛長得壯壯的,羊長得胖胖的,人的日子過得安安樂樂的……”(彝族史詩《阿細的先基》) 忽然間,這一切都成了一分鐘都難再待下去的地獄,似乎人們幾千年來都在期待著拆除的這一天到來。令人懷疑,那些歌頌大地,贊美生活和諸神的作品,那些各民族在窮鄉(xiāng)僻壤中創(chuàng)造的古老史詩、舞蹈、音樂、繪畫、雕刻……其實不過是一批批地獄的頌歌而已。僅僅幾年,當(dāng)我再次經(jīng)過這條河流的時候,兩岸的許多部分都已經(jīng)被水泥封頂了,甚至包括河流本身,它被一截截攔腰斬斷,建造了水電站。

      從瀾滄江源頭一路下來,衣服越來越薄,在這一帶,穿衣服已經(jīng)是很勉強的事情,女人還穿薄紗裙子,男子干脆是赤腳裸著上身,被陽光曬成古銅色。東南亞是身體性很強的地區(qū),文明與身體很近。身體沒有完全被文明的遮羞布嚴嚴實實地裹起來。這個身體不是隱喻,直接就是身體。裸露身體在這里是很正常的,氣溫平均三十度以上的時候,穿衣服真的非常難受。中國明代的旅行家周達觀在《真臘風(fēng)土記》中說:“地苦炎熱,每日非數(shù)次澡洗則不可過。入夜亦不免一二次,初無浴室盂桶之類,但每家須有一池,否則兩三家合一池。不分男女,皆裸形入池,惟父母尊年在池,則子女卑幼不敢入。或卑幼先在池,則尊長亦回避之,如行輩則無拘也。但以左手遮其牝門入水而已?;蛉娜?或五六日,城中婦女,三三五五,咸至城外河中漾洗。至河邊,脫去所纏之布而入水。會聚于河者動以千數(shù),雖府第婦女亦預(yù)焉。以為恥,自踵至頂,皆得而見之。城外大河,無日無之。唐人暇日頗以此為游觀之樂,聞亦有就水中偷期者。水常溫如湯,惟五更則微涼,至日出則復(fù)溫矣。”古代,東南亞是裸體的,裸體的面積之大,相當(dāng)于我們今天穿的衣服。如今遷就了文明,但文明的強光照不到的時候,人們繼續(xù)裸體。因此在長途汽車上,偶爾還是可以看到美麗健康像亞當(dāng)和夏娃那樣的身體在叢林中一閃。身體不是羞恥。古代東南亞不是根據(jù)文明的觀念而是根據(jù)身體在大地上的感受而生活。文身很普遍,文身其實才是這個地區(qū)的文飾。衣飾其實是寒冷地帶的產(chǎn)物。俄羅斯的皮毛大衣在此地再昂貴尊嚴也沒有市場。文身卻非常昂貴,精美的文身常常美名流傳。炎熱的旱季,大汗淋漓,男子當(dāng)眾把上衣脫去,露出一背脊的花紋是常見的事情。女子們則顯耀她們掛在身上的各種耳環(huán)、腳環(huán)、項鏈。走動的時候,像是移動著的風(fēng)鈴。在高原上,吃耐寒的東西,酥油、肉類,食物稀缺?,F(xiàn)在,大地上到處是食物,鮮花、草葉、植物、水果……人們甚至吃青苔。一頓飯,端上來的大多都是山珍野味,糯米、野香菜、竹筍、青蛙、螺螄、螃蟹、黃鱔、米酒……也不講究烹調(diào),喜歡生吃,洗一洗,打個辣椒鹽巴的沾水,拌些辣椒醬油。什么都要吃個新鮮,直接就是。山筍就是山筍,蘑菇就是蘑菇,野菜就是野菜。用手抓吃食物很普遍,也用中國的筷子和歐洲人帶來的刀叉。

      次日,乘坐七點半的汽車去關(guān)累。關(guān)累距離景洪174公里,在中國與老撾的國境上,這是瀾滄江與湄公河交界處的中國海關(guān)。瀾滄江與湄公河在這里分界,關(guān)累以北,河流被叫做瀾滄江,在關(guān)累以下,河流叫做湄公河。制度、文化、語言都不同了,但河流還是那個顏色,白鷺繼續(xù)穿越天空。我們將在那里出境。瀾滄江的航道已經(jīng)開通350公里,輪船可以從景洪直達泰國的清盛。300噸的貨船可以季節(jié)性通航,150噸位的貨船已可全年通航。 旅行社為我們在關(guān)累聯(lián)系了一艘前往泰國清盛的貨輪。汽車上的乘客不多,那邊不是旅游熱點。我們在薄霧中穿過西雙版納美麗的土地,許多竹樓都消失了,被水泥房子所取代。但大地依然美麗如昔。過去時代,人類在大地上的主要痕跡——村莊,與大地非常和諧,那一叢叢的竹樓似乎是直接從大地上生長出來的,它們與大地的關(guān)系是親和的,在竹樓走廊的陰影下,經(jīng)??梢钥匆姽陪~色皮膚的居民躺在涼席上睡覺,而一只白色的鷺鷥就在旁邊的水田里洗腳?,F(xiàn)在,水泥瓷磚的四方盒子與大地形成一種封閉起來的對抗關(guān)系,遠遠看去,就像外星人的兵營。人們只是根據(jù)電視里的生活標(biāo)準改造自己的傳統(tǒng)生活,完全不顧過去的生活經(jīng)驗,人們幾千年一直住在干欄式的竹樓里,并非因為貧窮,而是經(jīng)驗使然,那樣的房子有益于人們在這樣的地區(qū)這樣的氣候條件下生活。現(xiàn)代化并不考慮溫差,不管熱帶寒帶,千篇一律的水泥、玻璃、鋁合金、空調(diào)?,F(xiàn)代化是一個價值隱喻,意味著富裕的程度,但未必意味著生活的安逸?,F(xiàn)代化從天而降,并未得到地方性的檢驗,人們將現(xiàn)代化作為一種進步的生活觀念來改造自己傳統(tǒng)的生活世界。許多人拆掉祖母祖父傳下來的竹樓,即使它們在竹樓中質(zhì)量首屈一指也毫不吝惜。竹樓也有世界一流的啊!人們搬進嶄新的水泥房子,發(fā)現(xiàn)這房子不散熱,不安裝空調(diào)就無法居住。而空調(diào)無法解決大地和室內(nèi)的溫差,空調(diào)導(dǎo)致的溫差太大了,從普遍的四十度左右到人工的二十度左右,人體很難適應(yīng)。經(jīng)濟條件窘迫的人家很尷尬,面子有了,但是電費……傳統(tǒng)的竹樓通風(fēng)很好,從室外到室內(nèi)的過渡自然,回家不會突然降溫,出門也不會驟然升溫。當(dāng)人們根據(jù)觀念摧毀了傳統(tǒng),搬進新世界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身體不適應(yīng),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至于更多的層面,例如傳統(tǒng)竹樓那種詩意,那種坐在涼臺上隨意就可以瞥見的“漠漠水田飛白鷺”之類的景致,這個心急如焚的時代就無暇考慮了,人們才不管為什么活著,只要活著有面子就好。現(xiàn)代化被作為更尊貴的生活世界來追求,其結(jié)果卻是簡陋。前往關(guān)累的道路時好時壞,到后來完全成為坑坑凹凹的泥巴路,天氣干燥,并且一直有重型貨車在道路上行使,泥巴成了厚厚的灰塵,路上一直是灰塵彌漫,遮天蔽日,直到關(guān)累才散去,因為水泥道路重新出現(xiàn)了。中午十二點左右到達關(guān)累,這是一個只有千把人的全新小鎮(zhèn)。原來那個四千人的老寨子已經(jīng)遷移了,這里正在施工修建港口,工程大部分已經(jīng)完工,很現(xiàn)代,都是水泥房子和平坦的水泥道路。飯館的老板娘說,在這里做生意主要是賺船員的錢。碼頭上堆積著從內(nèi)地運來的貨物,主要是水果。海關(guān)是一棟新建造的水泥房子,查驗護照顯然是一項新開展的業(yè)務(wù),士兵很好奇,問我們?nèi)ジ墒裁?他覺得從這個海關(guān)出境總是要帶著幾噸貨物。貨輪已經(jīng)在等著我們,一進船艙,船就發(fā)動起來。這艘輪船屬于西雙版納銀河航運公司,叫金鑫號。有八個船員,船長承包了輪船?,F(xiàn)在,船上裝著瓜子、蘋果和梨。我們搭乘這艘貨輪的運費是每個人600元。船將我們送到泰國清盛,負責(zé)吃住。我們被安排住在船員的房間里,船上有六個房間,每間可以放兩個單人床。我們?nèi)胱〉臅r候,船員就在船上隨便找個地方窩一下,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方式,在這邊,睡覺不需要特別講究,氣候總是很熱,拿個涼席一鋪,沒有被蓋也可以睡覺。船長是個臉膛黝黑的漢子,在多條大河上跑過航運,老家在貴州。他屬于那種對河流熱愛至深的人,他的人生目的已經(jīng)不是錢,離開了這種河流上的生活,他覺得人生毫無意義。

      我們的船兩點四十離開關(guān)累,沿著湄公河南下。船的左邊是老撾,右邊是中國。當(dāng)關(guān)累碼頭的水泥建筑一消失,國家就看不出來了。世界即刻安靜下來,像是某種東西被一刀剪斷了似的。我一直以為整個世界都在轟轟烈烈地破土動工,沒想到這邊停著不動。兩岸都是郁郁蔥蔥的植物,鳳尾竹居多,向江面噴射著?!拔乙娗嗌蕉鄫趁?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心情好極,江水平靜,偶爾有一葉小舟駛過。湄公河比瀾滄江平緩開闊了許多,兩岸的山也不那么險峻了,靈秀起來。江水并不清,碧黃色的。忽然看見一個老撾的村莊,幾頭大象正晃著屁股走進村口。如今能在動物園以外的地方看見大象并不容易,它們像是最后一批神靈,就要遁跡了。當(dāng)現(xiàn)代來臨的時候,無數(shù)的生靈都隱匿了,先是青蛙,最后是大象。老撾離現(xiàn)代還有些距離,所以大象還在這土地上大搖大擺。大約行使了兩三個小時后,江面上出現(xiàn)了成群的礁石。像是一群群大象在飲水的時候忽然石化了。剝掉皮的樹枝像恐龍的骨骸那樣擱在灰色的巖石上。貨輪很小心地在礁石之間穿過。船長目光炯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方。

      我們這趟航行的終點是泰國的清盛。湄公河現(xiàn)在時而穿過一個國家,時而是兩個國家的分界。清盛以下的一段湄公河在老撾境內(nèi),要繼續(xù)沿著湄公河走,必須從清盛附近的老撾口岸會曬進入老撾。從關(guān)累到清盛,在這個季節(jié)要走兩天半。所以在第一日的黃昏,我們在一個沒有人煙的沙灘停下來過夜。那正是一個古代詩歌描繪過的渚清沙白的地方。船上的伙食鮮美可口。我們在落日中坐在船頭的甲板上,世界安靜得讓我已經(jīng)忘了聲音是何物。與我們同行的還有兩個要去老撾某地的河南人。皮膚白凈,來自中國沿海城市,從只言片語中得知,他們要去老撾,在那里的某個村莊中有一條他們公司的光盤生產(chǎn)線。為什么如此先進的技術(shù)活動要在老撾開展,我感到納悶。

      暮色中上岸去沙灘上散步,那里有一團鳥的腳印,但沒有一個翅膀。鳥來自天空但它從未在那兒留下足跡。它們在沙灘上留下了足跡,但你找不到載它來此的翅膀。也有其他動物的腳印,也許我們是首次到達這片沙灘的人。世界這么大,不可能每一寸都留下了人跡吧。夜里江清月白。臨窗而臥,鬢邊就是明月大河,仙境一般,竟無法入夢了。天稍白,船又轟鳴起來,這怪物的吼叫是這河流上最響的,完全徹底地壓倒了萬籟。初生的太陽升起來,過了一夜,國家已經(jīng)杳無蹤跡,叢林、大江、風(fēng)與白云,我再也不知道哪一邊是哪國的領(lǐng)土。太陽把整條船照耀得就像要著火。偶爾出現(xiàn)一些古代的村莊,用竹子建筑的。我們仿佛穿過時間的隧道,回到過去的時代,安詳自在,與世無爭。

      下午的時候船停了,船長說,現(xiàn)在水淺,要等上游的中國漫灣電站開閘放過水來,水位上升一肘左右,才可以開船。同時船也要在這里下一批貨物。我們再次停船過夜。在湄公河的這一段,江東是老撾,江西是緬甸的領(lǐng)土,我們的船停在緬甸。江岸兩邊都是海關(guān),在這里停泊,兩國的海關(guān)都要去報到。水泥建筑再次出現(xiàn),這是我們離開關(guān)累以來,第一次出現(xiàn)水泥建筑物,都是些裝著文件和圖章的盒子,緬甸老撾與中國并沒有多少區(qū)別,關(guān)累的規(guī)模比這兩個海關(guān)都大。現(xiàn)代總是先從國家的建筑開始,每個國家都是一樣的。馬達的轟鳴聲像是一個迅速癟掉的氣球那樣,很快消失了,世界安靜下來,它本來就非常安靜,是我們自己在喧嘩。灰塵中出現(xiàn)了兩輛大卡車,是來卸貨的,一些肌肉發(fā)達的古銅色脊背露出來,緬甸人迅速地往卡車上搬運麻袋,他們搬走一卡車中國北方出產(chǎn)的瓜子。之后,紛紛走到湄公河中去洗澡。有一個姑娘也走下河岸,穿著裙子洗澡,然后站在江邊的一塊礁石上,歪頭梳理頭發(fā),裙子緊貼著她的身體,那些搬運工在她旁邊嬉水,大笑著,一伙燦爛的人。天還早,我們走到緬甸的岸上去參觀。船長一再告誡我們不要走遠,他說他和他的船員經(jīng)常在這里過夜,從來不敢離開船。船長說,聽說這些國家很危險的。我沒有船長那種感覺,我在云南走慣了,這些地方看起來和云南差不多,古銅色、少數(shù)民族、微笑、質(zhì)樸、憨厚、天真、信任。我們剛剛上岸,就有一個扛著槍的人遠遠大聲嚷著什么,又打手勢,后來明白他的意思大約是不準我們往北面走,但可以往南面走,我們就向南而去。這邊是村莊,村口有一個小賣部和一家理發(fā)室,兩個穿黃色僧袍的和尚正坐在理發(fā)室里面,并不剃頭,只是坐著玩。小賣部賣些紙煙糖果和酒什么的,門口安著一張長的木桌和兩排長凳,村里的人坐在那里閑聊。他們看得出我們是外國人,只是微笑,并不與我們說話。我們向村子里面走進去,這是一個非常簡陋的村子,里面都是窩棚,居民的洗臉盆、水缸、飯碗什么的都放在外面,像是一個大的集體宿舍,床鋪臨窗而陳,干凈美麗,我一開始還以為這就是緬甸的村莊。如果我們淺嘗輒止,不再深入,我們恐怕要帶著對緬甸的錯誤印象離開了。我們繼續(xù)深入,穿過了這個小的村子,發(fā)現(xiàn)真正的緬甸還在后面,這里只是在碼頭上搬運貨物的搬運工們的臨時住處。那是一個小鎮(zhèn),非常富裕,每家人都是一棟獨立的樓房,傳統(tǒng)的干欄式建筑,但是經(jīng)過現(xiàn)代化的改造,在基本的建筑材料——柚木、竹子中間適當(dāng)?shù)丶尤胨?、磚和鋼筋、玻璃什么的,使房子既是本來的風(fēng)格,又非常舒適、牢固。村莊里面有一個很大的市場,但不是趕集的日子,冷清著,修摩托車的鋪子熱火朝天地忙著。此地靠近泰國,現(xiàn)代化并不以國家為界,它在一國滿了,總是又漫過邊界,把另一個國家的褲腳弄濕。這個小鎮(zhèn)顯然受到資本主義泰國生活的影響,使用的主要貨幣是泰銖。天傍黑的時候,更多女人和搬運工提著桶抬著盛滿衣服的盆涌向湄公河,男人整天只穿一條褲衩,把毛巾往岸上一扔,就下去了。女人們穿著裙子直接走到江中,在深水里悄悄地解開裙子。他們那種隨便,仿佛是走進自家后院的浴缸。湄公河的皮膚在這里變成了淺黑色,離非洲不太遠了。從北向南,亞洲以南的皮膚以黑為基調(diào),但不是黑夜,而是傍晚。越向南方,黃越模糊,黑愈深。古銅色占了上風(fēng)。在這邊,古銅色的皮膚不再是形容勞動者的美稱,從國王到平民,肌肉結(jié)實的青年和體態(tài)臃腫的中產(chǎn)階級都是古銅色。在大河的上游,人們很少洗澡。在峽谷中接近河流是很困難的,而且水質(zhì)冰涼。而在下游,沐浴幾乎是每天的事情。在上游,河流與人的關(guān)系比較神圣,有些民族執(zhí)行水葬,死去的人用白布裹起來,隨水而逝。河流就是彼岸,前往天堂的道路。而在下游,河流是大地上最容易接近的部分,河岸平緩,水溫適度,人隨時可以進入河流的懷抱。在上游,人們用獸皮和布把自己終年裹得嚴嚴實實,而在下游,人們穿得越少越好。中國元朝的旅行家周達觀在描寫1500年的柬埔寨時曾經(jīng)如此記載:這種與河流的關(guān)系導(dǎo)致了文明的形態(tài)。文明是從身體開始的,再偉大的文明,最終都可以溯源到人的身體與大地的關(guān)系。

      七點鐘開船,乘客都擔(dān)心找不到那船,沒有什么標(biāo)志,所有的快艇看起來都一模一樣。這不是一個習(xí)慣契約的世界,憑感覺做事,感覺不好,第二天舵手開著船一走了之完全可能。大家早早到了,整整齊齊坐好,但等到八點鐘,舵手才慌慌張張地跑來,一躍落在舵位上。西方游客一片噓聲,遲到已成習(xí)慣,舵手并不理會,只是開船。

      瑯勃拉邦在兩千年前就是老撾一個部落的都城,當(dāng)時稱孟沙瓦,意為“王都”,八世紀中葉,坤洛建立瀾滄國,定都孟沙瓦。相傳在13世紀的時候,當(dāng)時在位的國王得到他的岳父柬埔寨國王所贈的一尊高1.3米的勃拉邦金佛(意為“薄金佛”),并把這尊佛像視為“王國的保護者”,珍藏在寶塔中。1560年,瀾滄王國遷都萬象,將勃拉邦佛留在舊都作為鎮(zhèn)城之寶,該城也由此更名為瑯勃拉邦,意為“勃拉邦佛之都”。1995年12月,在德國柏林舉行的一次會議上,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決定將瑯勃拉邦定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老撾,七世紀至九世紀屬真臘國,九至十四世紀屬吳哥王朝。公元1353年建立瀾滄王國,為老撾歷史鼎盛時期,現(xiàn)代老撾國家由此成形,一般被認為是老撾歷史的開端。1779年至19世紀老撾被暹羅征服。1893年淪為法國保護國。1940-1945年被日本占領(lǐng)。1945年10月12日宣布獨立。1946年法國再度入侵。1954年法國撤軍后又遭美國入侵。1975年12月廢除君主制,成立社會主義的寮人民民主共和國。信仰小乘佛教是這個國家的悠久傳統(tǒng),就是在流行無神論的20世紀,佛教也一直是老撾的國教。老撾革命黨人信仰馬列主義,同時也容忍佛教。他們主張“佛教社會主義”。今天,在老撾,有兩千多個佛寺,兩萬多僧侶。謙和、低調(diào),只是與世無爭,過著自己的日子的社會,從未在世界舞臺趾高氣昂過一秒種,在20世紀后期,成為“地球上被轟炸最多的國家”!一本西方出版的旅游手冊將這個作為老撾的“重要信息”,提醒人們前往老撾要特別小心,美國人曾經(jīng)在這片土地上進行了長達八年的地毯式轟炸,實行了580344次飛行任務(wù),投下兩百萬噸炸彈!真是超級的瘋狂!30%的炸彈沒有爆炸,許多未爆炸的炸彈和地雷如今已經(jīng)和叢林泥土河流巖石絞纏在一起,還在等著轟的一聲。

      下午三點左右,船到了瑯勃拉邦。正是落日時分,太陽已經(jīng)朦朧,橘紅色,停在灰藍色的群山上,等著大地把黑夜擺好,接它回去。這是旱季,河岸高出河流很多,我們順著河岸的坡爬上去,瞧,那就是瑯勃拉邦:人們正在過日子,過得那么寧靜,就像一片在時間中開放著的蓮花。沿河岸是一條法式風(fēng)格的小街,老漁夫坐在河岸上修理魚網(wǎng);老太太坐在自己的雜貨鋪前剪腳指甲;一群小伙子在踢藤球,不斷地歡呼著,凌空騰起;一母親在一個向街道敞開的房間里搖晃嬰兒;有人在澆花;穿黃色袈裟的僧人赤腳走過,露著一只只剛健有力的肩膀;幾只狗云朵般地睡在街心;一只喝光了的酒瓶子斜躺在人行道上。幾間雜貨鋪里的人好像都在睡覺。完全不像世界聞名的旅游勝地。幾輛紅色的三輪摩托空等著載客,車夫們赤裸著上身,集聚在一輛摩托車的車廂中聊天,沒有人走過來拉客。空氣悶熱,廟宇金色的尖頂隱約可見。鐘聲。世界的盡頭,瑯勃拉邦。

      瑯勃拉邦位于湄公河與南塔河交匯處。南塔河起源于距離湄公河325公里的摩登山,在大地上暴露了如此漫長的地段,依然清澈如碧,仿佛剛剛從巖石中流出,可想見老撾有多么干凈。湄公河一路下來,無數(shù)的支流補充了它,只有加入到它里面,那些河流才有可能到達大海。在老撾境內(nèi),湄公河大大小小的支流有一百多條。湄公河比它的所有支流都渾濁,這是接納的結(jié)果。接納,不僅是水,也包括泥沙?,槻钍且粡椡柚?城區(qū)面積只九平方公里,十多條街道,沒有高樓,還未完全脫離鄉(xiāng)村的形態(tài),也不想脫離,與大地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并不以這種聯(lián)系為恥。建于1904年的王宮是城里最高大壯麗的建筑,說高大是相對于瑯勃拉邦而言。金光燦爛,被花園環(huán)繞著,其間有一座國王的塑像,赤腳,腰間別著一把砍柴刀,身材魁梧,一條好漢。他也許是世界雕塑中唯一的別著砍刀赤著腳板的國王。在上游的瀾滄江,南詔國王被雕成中國內(nèi)地皇帝的樣子,正襟危坐在高椅上。國王已經(jīng)離開,王宮現(xiàn)在是博物館,家具大部分是檀香木和油楠木打造的,玻璃柜里陳列著些光澤耀眼的東西。從前瑯勃拉邦的國王們并不設(shè)計城市,他們感興趣的是寺院和王宮。至于如何生活和居住,是人民自己的事情,國王們并不越徂代庖。在老撾,人民住在自己經(jīng)營的家園里,繼續(xù)傳統(tǒng)或者模仿新的生活方式,悉聽尊便。設(shè)計以市場、車站、監(jiān)獄和行政中心為核心的城市的是19世紀中葉進入老撾的西方殖民者。

      依然可以看出瑯勃拉邦的古老格局,先是自然發(fā)展起來的居民聚落,“人們聚集在一起祭祀神靈的地方”,然后,寺院、王宮被種植在其間?;镜母窬忠恢崩^續(xù),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慢慢添加有用的部分,并不是將傳統(tǒng)和歷史全部摧毀重新設(shè)計。在路上,我曾經(jīng)在一個村莊停下來小解,這個村子完全是傳統(tǒng)的干欄建筑,竹子搭起來的,用草葉蓋頂,籬笆隔墻。當(dāng)我進入一戶人家的洗手間小解的時候,發(fā)現(xiàn)里面安裝著一個陶瓷的便池,已經(jīng)使用了很多年,旁邊擺著一桶水,一只木瓢。后來我發(fā)現(xiàn),陶瓷便池被大量使用在茅廁里,并非現(xiàn)代公寓的奢侈品。在湄公河,西方被視為工具而不是終極價值,湄公河的終極價值在寺院的深處,西方只是些強悍或?qū)嵱玫墓ぞ?這家人看上的只是陶瓷便池而已。與湄公河上游的瀾滄江地區(qū)不同,在湄公河這邊,人們接受現(xiàn)代事物的方式不是首先通過精神文化領(lǐng)域的革命,然后改造現(xiàn)實。在湄公河這邊,精神世界與生活世界兩回事,“宗教被認為是永恒的,因此,為宗教目的而建立的各種建筑物,不同于人的(包括國王的居所),必須用石頭和磚塊那樣耐用的材料來建筑,而不耐久的材料則被用于世俗的目的”(《劍橋東南亞史》)。在瀾滄江那邊的許多地區(qū),人們的傳統(tǒng)是天人合一。比如宗教性的建筑,與日常民居完全一致。宗教并不獨立于世俗世界的永恒。永恒是當(dāng)下的也是永恒的。宗教并沒有最高的地位,它只是文化的一部分。在瀾滄江流域,文化才是真正的上帝,天人合一,是通過文化來合。文就是一,精神生活和日常生活都被文化了。現(xiàn)代化被視為另一種文化,非此即彼,要么接受,要么拒絕?,F(xiàn)代化必須對傳統(tǒng)的“天人合一”文化進行革命。而在湄公河這邊,對現(xiàn)代事物的接受卻不影響精神生活繼續(xù)傳統(tǒng)?,F(xiàn)代化事物在湄公河這邊,只有工具的用途而不影響人們的世界觀。

      瑯勃拉邦的寺院朝著湄公河,寺院散布在民居之間,沒有圍墻,這家的后院是寺院的僧舍,那家的陽臺可以看見佛像的背,佛像的背后也開著窗子??梢钥匆娝宦兜募珙^。有的佛像金光四射,塑在藍天下,蝴蝶蜜蜂翩翩,有時候鳥在他頭上棲留,他垂目微笑。這家的花園也是那家的花園,這家的籬笆也是那家的籬笆,這個寺院的神像也是那個寺院的神像,這家的門也是那家的門,神龕、人家、鳥語花香,彼此交融,一家的煎魚香味飄出,寺院里的佛像也聞得見,昆蟲拍翅飛去查看,貓已經(jīng)候著多時了。在這里漫游,你什么也不用問,處處天堂,也就沒有什么別出新裁的熱點了,比如忽然出現(xiàn)一座驚世駭俗的大教堂或者水晶宮、迪斯尼什么的。自己漫游,居民把陌生人當(dāng)做“花園那邊來的”,“寺院那邊過來的”,“剛剛經(jīng)過了榕樹的”,“湄公河來的”看待,沒有人大驚小怪。微笑,如果你停下,邀請你去家里坐坐,喝口水。樹下有時候放著一只水甕,盛滿清水,晾著一把木瓢。這個寺院走走,那個寺院坐坐。在瀾滄江—湄公河流域,村村有寺廟,寨寨有佛塔,寺院不僅僅是宗教生活的隱秘教室,對于當(dāng)?shù)厝藖碚f,寺院既是他們與諸神保持聯(lián)系的圣地,也是學(xué)校、圖書館、博物館、劇院、廣場、音樂廳、畫廊、醫(yī)院、市場、沙龍……出生、結(jié)婚、生孩子、做生意、化解日常生活中的矛盾,從生到死,人們都離不開寺廟。寺院不僅是信仰的歸宿,也是生活的導(dǎo)師和母親。藝術(shù)就是宗教。宗教是民間藝術(shù)靈感的永恒源泉,藝術(shù)家很少為世俗生活創(chuàng)造獨立的作品,歌謠、傳說、音樂、繪畫、舞蹈、雕塑……大部分作品都是宗教性題材,而創(chuàng)造它們的工匠和大師也普遍是匿名者,藝術(shù)活動是對神的奉獻而不是自我張揚。居民大多數(shù)時候并不是依靠書籍和學(xué)校來學(xué)習(xí)人生的道理,寺院將宗教教義以及人生真諦都創(chuàng)造成一個潛移默化的現(xiàn)場。一個兒童,只要每天去寺院玩耍,聽聽鐘聲,看看那些美妙的佛像,看看高僧大德緩緩穿過走廊,看看寺院前面的河流,他就會慢慢覺悟。每個地方的佛像的原型都來自印度,但總是被注入當(dāng)?shù)厝嗣竦哪撤N氣質(zhì)。在瀾滄江上游,佛像莊重肅穆,暗示著法力無邊和最后審判。吳哥的佛像則有某種超越世俗世界的形而上的升華感,它們幸福喜悅,蕓蕓眾生則苦海無邊?,槻畹姆鹣駝t柔曼美妙,女性化的溫柔,與人很親近的樣子。我從兩棵菩提樹之間穿過,驚動了鳥類中的兩只,它們一前一后彈去。進入一座陳舊的寺院,一位僧人光著背,正在竹林下沐浴,那里有一個水槽,淌著清流。寺院的外墻上鑲嵌著一幅巨大的壁畫,用金箔和五色的石子做成,畫的是一棵大樹,樹丫之間坐著釋迦牟尼、僧人、鳥獸。我坐在這棵神樹與自然界的參天大樹之間,鐘聲響了,不知道來自何處。陷入了沉思,多年前,我在一家工廠當(dāng)工人,有一天,同車間的搬運工劉谷珠終于決定給我看他的小說。我早就知道他熱愛文學(xué),一直在秘密地寫作,但他還沒有信任我。告密在那個時代是一種公共美德。這是了不得的信任,性命攸關(guān),因為寫作而被逮捕審問的事情時有耳聞。他當(dāng)過知青,曾經(jīng)被流放到瀾滄江邊的叢林中墾荒。我記得那是中午,工廠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劉谷珠,臉膛被南方的陽光曬成紫銅色,穿著藍色的化纖麻布工作服,里面是白襯衣,就從那襯衣深處,他摸出一疊寫滿鋼筆字的稿紙,看看沒有人,就遞到我手上,我接過來,立即閱讀。我得在其他工人回到車間之前就讀完,還回他。寫的什么故事我已經(jīng)忘記了,只有幾句,我永遠難忘:“暴風(fēng)雨之后的叢林中,出現(xiàn)了一座金色的寺院,鐘聲在響。”我被深深震撼,那是1974年,國家的寺院全部關(guān)閉,看不到一個僧侶。那時我不知道這是一個啟示,我的生命在將來,將與湄公河發(fā)生聯(lián)系。劉谷珠已經(jīng)不知所蹤,來自瀾滄江的湄公河在寺院下面的巖石間流著,我想念著他,我青年時代文學(xué)上的朋友、兄長。來了一位披著黃色袈裟的小僧侶,不確定他是不是從壁畫上走下來的,我沒問。他坐在我旁邊,我們默默地看著太陽西沉。我不知道那時候我是在哪個寺院,哪尊菩薩。這是一座寺院,就夠了,沒有人會來盤問我的動機、歷史、前科,我作為蕓蕓眾生之一員而得到庇護。當(dāng)我回到昆明家里開始寫這本書的時候,看到許多資料中有那棵樹的圖片,我才知道,我到過的寺院是1560年建造的香通寺,壁畫上的那棵樹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生命之樹。

      獨自漫游,黃昏時坐在南塔河邊,孩子們在河岸的沙灘上踢足球,婦女和男子在河水中沐浴。落日掛在湄公河額上,女人彎下腰在落日中洗頭。落日越來越接近水面,似乎也要脫去它的金袍,加入到沐浴者中。落日沉入水里,敞開了金發(fā),天空幽藍,星星來了,似乎已經(jīng)沐浴過,清新明亮。沐浴的人越來越多,河流熱鬧起來,一家人,一個村莊的人都浸入水中。我忘記了真正的黑夜是沒有燈的,當(dāng)我回旅館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瑯勃拉邦幾乎沒有路燈,人們在黑暗里默默地走,像是走在白天。而我完全迷路。建筑物和植物融為一團,偶爾有燈光的地方,被照亮的是鍍金的佛像,慈祥地笑著,夜里看上去卻很是可怕。用射燈從底下照亮佛像肯定不是老撾的傳統(tǒng)。我開始焦慮,擔(dān)心,走到一家燈火幽暗的鋪子,把旅館的名片給熱情的老板看,他卻不識字。這不是一個流行文字的地方,文明主要是通過口頭傳承,文字主要是用來書寫記錄佛教經(jīng)文。用它來書寫一家旅館的地址,可算是開天辟地。又給幾個人看了,都搖頭,他們的態(tài)度表明,他們從來沒見過名片這種東西。又在黑暗里走,燈光時隱時現(xiàn),瑯勃拉邦猶如一座森林,住著神秘的野獸。忽然看見一家中國餐館,得救似的奔了進去,竟然就是我中午吃過午餐的那家。老板娘看了旅館名片,也不知道上面寫的是什么,但有個電話,撥過去,咕嚕了一陣??礃幼記]問題了,不久,一個穿筒裙的小個子老撾男子騎著摩托來到,給他一點錢,就帶著我在黑暗的森林里疾駛而去。黑暗的城,照耀萬物的依然是古代的月亮,而不是電力公司。

      瑯勃拉邦只有五萬多居民,供奉著三十多座寺廟。凌晨五點左右,僧侶們化緣的隊伍走出了寺院,百姓們的布施便開始了。這是一個持續(xù)了數(shù)百年的日?;顒?就是戰(zhàn)爭、動亂也不能將它中斷。佛教的一個傳統(tǒng)是,一個人的功德的優(yōu)劣是根據(jù)他對僧人供奉的虔誠程度。這種供奉不僅僅是到寺院里去燒香拜佛,而是日復(fù)一日用一頓頓飯供養(yǎng)著寺院中的僧侶。黎明,天還沒亮,托缽僧已經(jīng)列隊走上街道。僧人們由年長的僧侶帶領(lǐng),赤腳穿過城市,最小的僧侶完全是娃娃,跟在最后。他們組成一條暗黃色的長長飄帶,像是仙人,又像是湄公河飄來的霧。每個家庭都出來一人,捧著盛滿食物的缽,跪在路旁,等著僧侶們到來。有的家出來的是白發(fā)祖母,有的家是兒子,有的家是姑娘,有的家是小孩,有的家是長子……僧侶們赤著腳,捧著朱紅色的僧缽,走到布施者身邊,布施者或用手,或用勺子,在每個僧缽中放上一勺米飯、菜蔬、糖、糕點或者一點零錢,人們當(dāng)天吃什么,僧侶們也吃什么。就這樣點點滴滴地布施,日復(fù)一日,恒河沙數(shù),人民養(yǎng)育著一只龐大的僧侶隊伍。這就是信仰,僧侶作為諸神在世間的代表,供養(yǎng)他們就是對神的虔誠奉獻。佛教認為,供養(yǎng)的功德非常大,能消除業(yè)障,獲得智慧,是大善業(yè),是自我解脫的日常步驟。而同時,寺院和僧侶作為一種約束力量,也使人們保持著傳統(tǒng)和普世的價值觀。在佛教創(chuàng)立之初,根據(jù)印度的自然氣候,僧侶們的活動分為云游期和安居期。旱季,僧侶們要離開住處,云游四方,托缽化緣,傳播佛教。雨季,道路泥濘,洪水泛濫,云游困難,僧侶們就匯集在寺院中,閉關(guān)修行,研習(xí)教義。有個故事說,釋迦牟尼得道成佛之前,曾經(jīng)住在一個山洞里修道,生活全靠化緣,定為七天一食,吃飯必須在中午之前,過午不食?;壷蛔咂邞羧思?。化不到也要返回。有一次他拿了碗下山化緣,連化了七戶,一粒飯都沒有化到,就往回走。路邊有位叫阿冕樓馱的農(nóng)夫正在耙地,看到釋迦牟尼已經(jīng)七天沒有吃飯,今天又拿了空碗回山,他若要吃飯就要再等七天。阿冕樓馱就對釋迦牟尼說,你若不嫌棄我的粗米飯,我就供養(yǎng)你。釋迦牟尼說,你施給我真好,你吃什么呢?阿冕樓馱說,我今天不吃不要緊的。于是釋迦牟尼就把這袋米飯吃下。吃完飯后,釋迦牟尼說,所謂布施者,必獲其利益,若為樂故施,后必得安樂。言畢由地里蹦出一只兔子,跑到了農(nóng)夫的肩膀上,變成金兔子。后來釋迦牟尼成佛,農(nóng)夫亦轉(zhuǎn)世做了佛陀的弟子,成為羅漢,稱為無貧尊者。僧人們走過幾條街道,每個缽都滿了。飄然而來,飄然而去,仿佛一陣風(fēng),天光大亮的時候,街道已經(jīng)空無一人了。神在黎明時候來過,許多事情都在黎明前開始,習(xí)慣于夜生活的旅游者看不見這個國家。

      從瑯勃拉邦到萬象的公路2003年曾經(jīng)發(fā)生搶劫事件。我們的車子行駛在山路上時,某個山包上站著一個扛步槍的人,他揮手命令我們停車,沖過來,扒著車窗伸頭向里張望。老撾司機給了他一些什么,我們被放行了。他的步槍被泥土染得發(fā)黃,槍柄很亮。

      萬榮是個類似中國桂林的地方,山清水秀,有許多溶洞。最著名的溶洞是小鎮(zhèn)南邊的THAM JANG,據(jù)說在19世紀的時候,許多強盜從瀾滄江流域的云南逃來,藏身在這個溶洞里。一條河流就是一個家,一個民族,河流就是人們彼此來往的通行證。萬容小鎮(zhèn)上如今住著很多西方的嬉皮士,他們越過大海而來,把這里當(dāng)做高更的塔西提島,逃避西方現(xiàn)代世界的世外桃源,許多人長年住在這里吸食大麻。

      兩年前我首次進入老撾的時候是旱季,藍色天空和太陽像暴力一樣,單調(diào)乏味無窮無盡地統(tǒng)治著每一日。現(xiàn)在是陰郁的天空,烏云密布,太陽偶爾光顧。每個夜晚都要下雨,白天就晴著。熱帶雨林在鉛灰色的天空下看起來色調(diào)更為豐富,陰郁與明媚共存。

      道路一直向南,閃電在某處磨著刀,越來越頻繁,天空的臉一次次被照亮,下面的叢林是灰色的。我總在那一亮的瞬間想到眾神的面孔,就要出現(xiàn)了,但很快又黑暗了。暴雨來了,將湄公河卷上了天空,閃電的光芒亮徹茫茫大地,有些電閃就在我們的車子附近撕開。雨點密集地射擊著車頂,車子船一樣行使在汪洋大海中,感覺隨時要被暴風(fēng)雨拆散,四分五裂。老撾司機坦然地開著,一邊與旁邊的同志說著話,似乎我們是行駛在晴朗天空下的康莊大道上。請老撾司機找個地方避避雨,他笑笑繼續(xù)走。一直在暴雨中行進,四個小時后,深夜,暴雨忽然停了,前面燈光一晃,暴雨的末梢上站著一個人,他是負責(zé)收養(yǎng)路費的小伙子。

      公路兩邊全是叢林。走了幾百公里,都是叢林,還是叢林,很多時候看不到人煙。老撾80%的國土覆蓋著未被破壞的植被,25%的國土是原始森林,據(jù)說這些叢林中有一萬多種植物,住著437種鳥類。熱帶雨林分布在萬象以北的湄公河沿岸。沿著公路前進,只看見這個國家的一面,公路兩邊的叢林中在發(fā)生什么,人們?nèi)绾紊?你必須讓汽車轉(zhuǎn)一個彎。離開公路,或者步行。叢林深處在發(fā)生什么?不知道。其實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生殖、死亡而已,但叢林總是強烈地吸引你,誘惑你。我們離開國家公路,沿著土路進入一個村莊,我們也許是首次訪問這里的中國人。村里看起來幾乎沒有人,只有幾個老人、婦女、兒童坐在一處涼棚下涼快,兩三個男子坐在村口的小賣攤前的長椅上,等待著什么。這個村莊有17戶人,平均每戶有兩公頃土地,種植旱稻,并不夠生活,還需要外出打工才可以維持生活。住房都是干欄式的,散落在紅色土地上,彼此都隔著些距離。全村信仰基督教,有一個小教堂,這個教堂小到只可以一個人在里面禱告,人們接受的上帝其實和地方神差不多,基督教的進入并不影響人們繼續(xù)信奉原始神靈,無非又為他們加了一道護符而已。村里也有巫師,沒在,下地干活去了,生病的時候可以去叫他。大多數(shù)村莊里,人們的精神領(lǐng)袖依然是巫師,這些通靈者主導(dǎo)著生活,許多時候,沒有他們向神靈請求,得到許可,人們不敢輕舉妄動。這種請求表面看起來好像虛妄,其實暗藏著生活的智慧和經(jīng)驗,神靈們最大的不準,就是不準破壞大地,不準貪得無厭。其實神靈真正許可的,就是萬事適可而止。老撾的熱帶雨林因此被大片地保護下來,雖然養(yǎng)育了人類,但并沒有嚴重地破壞它們。這個村莊的人沒有去過首都,當(dāng)我問是否會去萬象的時候,他們說除非國家需要,自己去萬象是不可能的,那里沒有親戚。有位婦女邀請我去她家坐坐,看上去她家的房子是村里質(zhì)量最好的,一層是木樁隔出的空地,關(guān)養(yǎng)牲口,堆放雜物,人住在二樓,三間房子,幾乎空無一物,沒有任何家具,睡覺是睡在席子上,炎熱的氣候幾乎不需要被子,房子蓋著就夠了。最顯眼的家什是一臺12英寸的電視機。一所房子、席子和一些破舊的衣服以及一只用來收集雨水的大水缸和做飯的簡單鍋碗,就是這個家的全部一切??床坏揭粋€文字,也絲毫看不出這家人有什么生活在苦難中的樣子,女主人自豪地邀請我們進她的家。一只貓在涼臺上臥著,神情高傲。

      在另一個村莊里,全村的男子和女子站在簡陋的房舍前面,玩拋球的游戲,就是用一個布扎的球,站成兩排,拋過來拋過去。簡單樸素的游戲,不是為了競爭或者鍛煉體質(zhì),就是消磨時間,永遠進不了奧林匹克的競賽項目。青年男子們戴著墨鏡,穿著傳統(tǒng)的服裝。墨鏡是哪里來的?到處可以看見來自西方的背包族,他們穿著印有切·格瓦拉頭像的T恤,穿著耐克運動鞋,漫不經(jīng)心似的把自己打扮成類似游擊隊員的樣子。他們也許繼續(xù)想象著自己是馬可·波羅,也許他們中間有人還在渴望著在野蠻的東方改造解放點什么。如果這種解放在伊拉克是通過坦克的話,那么旅游這種方式可是人性多了,甚至比傳教士的布道更人性。他們其實正是昔日傳教士的后繼者,如今他們不過是問問路,以美元或歐元結(jié)賬,臨走時送給居民一些小物品,墨鏡、簽字筆、打火機、網(wǎng)球、登山鞋……這些不倫不類的東西被人們當(dāng)做玩具……也許不只是玩具,嚴重的時候,是對自己的故鄉(xiāng)世界的自卑感。我看過一部電影,講一位絕望的日本富翁去阿富汗打獵,回國時將他的獵槍送給了當(dāng)?shù)啬裂蛉?后來,牧羊人的兒子用這只獵槍射擊公路上的大客車,擊中了一位西方人。

      我第二次進入老撾是乘飛機。大地一片蔥綠,看不見高山,有些丘陵。其間偶爾出現(xiàn)河流和道路,都是黃色的,它們都被大地的本色感染了。寮國懶洋洋地睡在云底下。飛機離萬象已經(jīng)很近,湄公河出現(xiàn)了,機長報告十分鐘后降落,下面看不出來這是一個國家的首都。最后一刻,飛機從零星的紅色鐵皮屋頂掠過,一個巨大的村莊,在綠色植物之間松散地分布著,氣溫28度。剛剛下過雨??諝獬睗穸鴲灍?機場上停著三架飛機。機場是新建的,候機樓是干欄式竹樓的風(fēng)格,恐怕是世界唯一。人們的表情有些倦怠,皮膚黑下來,仿佛色溫被調(diào)低了,典型的湄公河流域的古銅色皮膚。機場是萬象最現(xiàn)代化的部分,進入市區(qū),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老城,沒落而充滿生機,許多法國殖民時代留下的建筑物里面空無一人,看得見腐爛的地板。大街上行駛著許多高級轎車。從機場出來沿著大街去賓館,十分鐘的路程,一路上出現(xiàn)了七八個寺院。

      我住的旅館在一所寺院的旁邊,從窗口可以看見對面僧舍的窗臺上晾著些黃色僧袍。我再次在黎明看見了那些托缽僧。湄公河的天空在旱季亮得晚,在雨季亮得早。這是雨季,天光大開時他們才出現(xiàn),我以為托缽僧化緣只是瑯勃拉邦的傳統(tǒng),原來到處都是。

      萬象沿著湄公河而建。西方式的城,經(jīng)過三角板和米達尺的設(shè)計,平行于湄公河的是三條主要大街,等距地與湄公河平行,垂直于湄公河的是小街。大街兩旁有很多殖民時代的房子,暗淡了的法國黃。許多房子空著。有的房子向著湄公河,河岸的野草一直長進昔日門廳里的旋轉(zhuǎn)樓梯下。這些房子為什么不利用?也許居民不認為那是住宅,那是殖民者的辦公樓,別墅。湄公河沒有別墅這個概念,人們其實不太明白外國旅游者為什么要到此地來度假,當(dāng)?shù)鼐用駴]有誰會想到要去巴黎度假。度假是什么?人生難道不正是一個漫長的假期?萬象人住的房子不是法國式的,但也不是老撾式的,他們?nèi)∠朔▏孔拥纳莩扪b飾部分,也使用水泥鋼筋,但更為實用、簡潔。臥室、陽臺、花園以及鄰街的鋪面結(jié)合在一起。最宏偉的建筑物是凱旋門,模仿了巴黎的凱旋門,看起來像是一頭灰色的大象,這是1969年建造的,為了紀念老撾的革命烈士,用的是美國人捐助的用于建筑新的飛機場的水泥。在凱旋門的樓頂可以俯瞰萬象,這個城市沿著湄公河展開,景象在村莊、花園、佛國以及前法國殖民地之間。萬象很懶散,人們慢慢地做著自己的事情,赤腳。許多人在寺院里進香?,F(xiàn)在是九月,湄公河一片汪洋,而在冬天,水退得非常遠,大片的沙灘露出來。這么大的水是怎么堆積起來的,茫然。有一條小街道被居民們將兩頭設(shè)置了障礙物,不讓車輛通行,中間擺起桌子,許多人坐在那里吃著,喝著,打牌,這是一個葬禮。歡樂的葬禮,死者的靈位放在臨街的一個房間里,為鮮花簇擁。

      經(jīng)過一棟已經(jīng)關(guān)閉的賓館大樓,門廳用軟鎖鎖著,一個男子坐在一把椅子上沉睡,他如此忠于職守,整夜面對著高山般的大樓。

      晚上與紀錄片導(dǎo)演李在街上逛。他得知我在寫瀾滄江—湄公河,邀請我為他的關(guān)于瀾滄江—湄公河紀錄片撰稿。于是我得到又一次游歷瀾滄江—湄公河的機會。咖啡館燈光幽暗,街道因為路燈稀微而若有若無。眼眸深邃的少女站在路街下朝著過路人熱情地大喊著什么,一個摩托車夫在黑暗里笑著說,跟她去吧,把美麗的女孩給你。街上有許多小店,出售各種工藝品以及古董。在一家古董店看到一只青銅的佛手,非常美。李說想用這只手創(chuàng)造一個鏡頭,作為他的紀錄片的片頭,非常好的主意。我立即想到這只手從喜馬拉雅山脈的潔白峰群垂下,變成河流。

      去國家電視臺參觀,有幾排房子和類似巴黎埃菲爾鐵塔的巨大發(fā)射架,是日本人修建的。相當(dāng)簡陋,只相當(dāng)于中國的一個地州的電視臺。參加會議,會議室內(nèi)掛著一幅胡志明的油畫肖像,他坐在藤椅上,在老撾,越南是經(jīng)常會被談到的國家。進來了三個人,是國家電視臺的副臺長和他的同事。正式的會議上,大家如外交談判那樣分邊而坐,這種通常很枯燥的會議卻談著很有趣的事情,我們談?wù)撲毓印堉?談孔瀑布……有個官員說,“我們作為小語種國家”,這種話顯然不是老撾人自己發(fā)明的。談湄公河里打撈起來的魚。我們看了這條魚的照片,由十多個西方軍人抬著它,它的頭像龍一樣,我很震驚。也許龍并不是虛構(gòu)的。西方人士說,僅僅在老撾南部,就有320種魚類,他們是怎么知道的?

      老撾文字看起來像一些抽象的鳥。文字主要是寺院和僧侶們用于保存并學(xué)習(xí)佛教經(jīng)典以及文學(xué)作品的。文字經(jīng)典其實大多數(shù)是佛經(jīng)。寺院以外的民間是口頭文學(xué)的天堂。偉大的詩歌和格言來自無數(shù)匿名的作者,他們像湄公河的水一樣流過,滋養(yǎng)著老撾,但沒有留下痕跡。有一部《鄉(xiāng)銘故事集》在許多村莊中由長老一代一代地傳下來。老撾人似乎不太喜歡饒舌,問一句說一句。忽然發(fā)現(xiàn),我們的文化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發(fā)展成對任何事情都要問“為什么”的,站在大地上的人們經(jīng)常被背包的旅行者問這是什么,那是什么,這是為什么?他們本來從不想這些問題,你會想母親是什么,為什么是母親嗎?有位中國先生問,為什么叫孔瀑布?老撾同志瞠目結(jié)舌,開始吃力地思考,試圖用語言來表達一個本來沉默的、不言自明的事物,為什么是孔?老撾人說了一個故事,古代戰(zhàn)爭中,數(shù)萬人死去,許多尸體順流而下,尸體被卡瀑布中,成為鬼魂,日日夜夜,鬼哭狼嚎,孔也叫魔鬼瀑布。他們永遠不回答為什么,只是說一些事情,如何。老撾沒有那么多的為什么,就這樣。我們的問題他們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沒有瀾滄江那邊的某些經(jīng)驗,例如掌握情況總結(jié)成績提煉本質(zhì)規(guī)律,等著上級到來的時候進行匯報。老撾人說話時發(fā)出的音如一串串水泡,嘣咚嘣咚的就像魚在唱歌。中午,臺長先生邀請我們?nèi)ヒ患依蠐腼L(fēng)格的小餐廳吃飯,餐廳不大,但相當(dāng)貴。所謂老撾風(fēng)格,其實是法國人的方式,上了五道菜,烤肉、煎魚、生菜什么的,還有面包、咖啡和紅酒。使用刀叉,叢林中的老撾人可不用這玩意,他們用手指。城里的老撾人學(xué)會了不隨地吐痰,在一家經(jīng)常接待中國旅游團的菜單上,我看見有人在菜譜旁邊用漢字赫然寫著:“請不要隨地吐痰!”1894年,老撾成為法國人的殖民地,他們帶來了刀叉、衛(wèi)生間、別墅、車站、市場和警察局。他們沒有帶來馬拉美、波德萊爾和象征派詩歌,這是一個嚴重的失誤。其實整個西方艦隊駛向東方的時候,誰都沒有想到要把莎士比亞戲劇或者荷馬史詩帶上。1866年,法國人為開辟航路而對湄公河進行了考察,這個考察隊有六名成員,帶著價值25000法郎的金條、150箱干糧、700升葡萄酒、300升白蘭地、15只箱子、一箱儀器以及12名士兵,也許還有上帝先生。這是一個隱喻。殖民主義在亞洲的失敗,恐怕不僅僅是民族獨立運動的結(jié)果,實際上當(dāng)?shù)氐拇蠖鄶?shù)人,從來不知道西方除了上帝還有詩人。我們吃到了湄公河的魚,并談?wù)撍?湄公河的魚已經(jīng)成為珍饈了。臺長的家鄉(xiāng)就在湄公河上的孔瀑布附近,臺長說,他童年的時代,在孔瀑布下面,三四月份,成千上萬的魚因搶水產(chǎn)卵而死,空氣里散發(fā)著巨大的腥味。

      國家博物館,沒有幾件古代文物,擺著很多生銹的槍支,懸掛著馬克思列寧的肖像。有一只來自查爾平原的神秘石缸,很難說它是缸,它在缸、罐和掩體這些性質(zhì)之間,一整塊的巨石鑿成,看不出什么實用之處,這樣的手工打造的巨物散落在老撾北方的查爾平原?,F(xiàn)代人總是從實用主義的角度去打量古代,也許在那些遙遠的時代,精神生活是主要的,一個器皿的創(chuàng)造,只意味著神靈的力量從此鎖定。這個博物館看起來很勉強,并非老撾真正要的東西,似乎擺設(shè)它只是為了敷衍國家這個概念。

      在湄公河岸邊的大排檔吃晚餐。一段河岸被圍成了一個個餐廳,出售各種燒烤、酒類。立即被蚊子盯上了,不安地想到登革熱,翻譯小陳說,這里的蚊子不是花蚊,傳染登革熱的蚊子是大的,它咬你不是像普通蚊子那樣慢吞吞地戳進去,似乎還要擦個棉球消消毒,那蚊子提劍而來,在你的皮膚上一掠即去,馬上起一個大包。無數(shù)的蟲子在湄公河岸叫嚷著,好像被太多的游客侵犯很不高興。烤魚,味道鮮美,老板娘說,是湄公河的。煎蝦,味道不錯,老板娘說,是湄公河的。某種野菜,澀而苦,老板娘說,湄公河的……現(xiàn)在,什么都是湄公河的,只要是湄公河的,那就意味著好,可以信任,可以放心。就像說,這是佛的。在老撾語里,“湄公”是母親的意思,在老撾,至今還有50%的人的生活依賴著湄公河及其支流。但是時代畢竟不同了,湄公河正在從人民的身邊走開,公路網(wǎng)、航空業(yè)出現(xiàn)后,湄公河漸漸退居次要地位,成了一位祖母。這種變化在萬象最明顯,在湄公河上,萬象與泰國的廊開之間,已經(jīng)建起一座由澳大利亞援建的水泥大橋。1174米長的橋,汽車數(shù)分鐘就可以通過,于是一到周末,有錢的老撾人就開著車到泰國度假、購物。而泰國人則來老撾這邊享受原始的風(fēng)景。老撾人去泰國的不多,一天也就二百人次,可是他們帶回來的西方設(shè)計的,法國殖民時代的舊貨無法相比的燦爛日用品、家用電器非同小可,已經(jīng)像未來世界的傳單一樣在老撾流傳。從前在老撾一側(cè),一到夜晚,湄公河就進入古老的黑夜,野獸開始走動。如今在萬象這一段,黑夜已經(jīng)自慚形穢,跟著新世界燦爛起來了。

      萬象到處是寺院,有兩百多個。從前“廟宇控制著土地、土地上的勞力以及物產(chǎn)”(《劍橋東南亞史》),如今,人們已經(jīng)從廟宇的控制下獲得解放,但廟宇并沒有失去尊嚴,對它們的膜拜更由衷地發(fā)自內(nèi)心。大多數(shù)寺院都是古老而無名的,但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古老,也不求聞達。古老太多了,無須敝帚自珍。寺院里香客從早到晚不斷,人們喜歡獻花,寺院門口總是有許多花攤。而法國殖民時代留下的建筑物卻美麗地空著,野貓在走廊上寂寞地張望,似乎誰還會回來。在瀾滄江—湄公河上游,寺院是朱紅色的,深沉莊嚴,就是佛像的擺設(shè)也暗藏著尊卑的秩序。而在湄公河兩岸,廟宇金光燦爛,富于裝飾性,描金布彩,洛可可風(fēng)格,令人眼花繚亂。沒有什么主要的部分被特別突出,進入一個寺院,不知道要看哪里,大大小小的佛像林立著,就是位居中間的也顯得平常,似乎并不在乎等級。萬象最輝煌的寺院是建造于16世紀的塔鑾寺,全身覆蓋著真金的金字塔形建筑,光輝燦爛屹立在湄公河平原,在陽光下在簡直無法直視它。給我深刻印象的是萬象以南24公里的香昆寺,這里實際上是湄公河畔的一個花園,里面矗立著佛像群,這些佛像與眾不同,完全突破了老撾小乘佛教的傳統(tǒng)造像。從傳統(tǒng)的老撾廟宇來到這個公園,感覺非??鋸埞终Q,比例失調(diào)。最大的一尊臥佛有50米高。這些佛像是一位叫做BUNLEUA SULILAT的僧人于1958年設(shè)計建造的,他試圖融合印度教和佛教的教義,用現(xiàn)代風(fēng)格來重塑諸神,將它們獻給萬象城的神靈。香昆寺像一個超現(xiàn)實的夢域,佛像們笑容詭秘,缺乏古代佛像的含蓄,而有著現(xiàn)代人的某種猶豫。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打,已經(jīng)長出苔蘚,獲得了時間的承認。BUNLEUA SULILAT和尚其實是一位很有想象力的浪漫主義藝術(shù)家,這種雕塑在別處,要么是大逆不道,偏離了“政治正確”,要么只是作為浪漫主義詩人的藝術(shù)品。一本西方的著名旅游手冊將BUNLEUA SULILAT和尚的作品形容為“一個怪人的荒誕野心的紀念物”。而在老撾,人們卻心懷喜悅地接納了它。在湄公河流域,精神世界從來不是僵化的,不是一成不變的模式,身體對大地和人間的感受永遠高于絕對真理。人們可以接受印度教、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也繼續(xù)供奉原始諸神,為什么不能接受一個現(xiàn)代人想象出來的神靈譜系呢?看得出來,香昆寺還沒有獲得萬象城里那些古老寺院的地位,人們在里面更為隨便,孩子們在神像身上攀爬,游客挨著佛像合影,到處是小商販的攤子,諸位新面孔的神祗給萬象帶來一個好玩的地方。這也許就是任何初來乍到者必然遭遇的情況,重要的是,人們已經(jīng)承認它是一個寺院,接納了它。香昆寺的臥佛已經(jīng)成為萬象的象征物之一。

      萬象最生動熱鬧的地方是市場。百華早市鮮活無比,生活之婦在唱歌,做買賣的幾乎全是婦女。市場里有上千個店鋪和攤位。古代老撾語沒有市場這個詞。集市與市場不是一回事,集市重在集,交流、見面、展示比買賣更重要。這個市場是法國人設(shè)計的,黃色的建筑物,只是一個交易所,商品在里面被集中起來,嚴格地分門別類,你可以直奔目標(biāo),不會浪費時間。集市不同,你買什么都得準備著碰巧遇上而已的心態(tài)。上個集在這里擺的攤,下個集也許就不見了。你永遠不知道會碰見什么,上次你也許碰見了賣山雞的,下次你也許碰見賣象牙的。市場則把攤位固定起來,永遠賣那些貨物,生活的隨意性消失了。金銀手鐲、工藝品、電器、服裝、布料、鞋子、文具、家具、食品甚至圖書都集中在內(nèi)??吹贸鰜?有些商品還沒有來得及融入老撾生活,它們在過去的集市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還不具備鮮花、蔬菜、水果、雞鴨魚鵝、豬馬牛羊那種與人民生活的親和關(guān)系,前者是商品,后者是給養(yǎng)。所以前者甫一出現(xiàn),從未在生活現(xiàn)場露面,就被集中到市場去了。法國人大概沒想到老撾的習(xí)慣,交易的地方同時也是玩耍、吃喝的地方,沒有設(shè)計與這些方面有關(guān)的設(shè)施。老撾人改造了它,環(huán)繞著市場的是丑陋的臨時棚子、小吃攤,但最熱鬧的總是這里,里面則有點冷清。有一個大娘在賣銅鼓和牛鈴,那些牛鈴用黃銅或青銅打造,上面有圖案,很重,像一座小鐘,聲音厚重悠長,可以想見牛在這個國家的地位。銅鼓和牛鈴已經(jīng)被收集起來作為古董賺錢了,現(xiàn)代離老撾已經(jīng)不遠了。走出市場的時候,再次遇見托缽僧,他們買了些流行歌曲的磁帶,站在眼花繚亂的攤位前挑選的樣子,很是超現(xiàn)實。我昨天黎明見過他們在湄公河岸的小街上化緣。忽然起風(fēng),就要下雨,他們的黃色僧衣飄起來,像是落向地面的云。

      沿著13號公路去巴色。13號公路從瑯勃拉邦一直延續(xù)到柬埔寨邊界,長1363公里,經(jīng)過七個省,是老撾最長的國家公路。這一路將跟著湄公河穿過萬象平原、北汕平原、沙灣拿吉平原以及巴色平原。說是平原,其實它們還不是湄公河海拔的最低點,相對最后的平原,它們其實還在一片高原之上。這片平原連在一起有一千多公里,讓人以為湄公河已經(jīng)進入無邊無際的平原,直奔大海了。但忽然,這個平原塌了下去,平靜遼闊的湄公河在大地的盡頭再次斷開,跌下深淵,分裂成無數(shù)頭白象,咆哮起來,滾落到海拔100米。從源頭的5000米左右,跌落到僅僅100米,這才真的是腳踏大地,可以面不改色地向著大海而去了。但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出來,繼續(xù)穿越沉悶的叢林。萬象的郊區(qū)沿著13號公路展開,一個數(shù)十公里的漫長村莊,也許是世界上最長的村莊。佛寺一個接著一個,每個村莊都有。湄公河在老撾境內(nèi)有1990公里。其中一段是老撾與緬甸之間的界河,長234公里。另一段在老撾和泰國之間,長976.3公里。老撾跟著湄公河向南,南方是平原,南方是黃金遍地的魚米之鄉(xiāng)。南方比北方富裕,最富裕的地方在湄公河兩岸。湄公河現(xiàn)在不再是橫斷高山的天塹,它是一塊具有磁場和魅力的黃金,民族、國家、歷史和文明都環(huán)繞著它形成。老撾有68個民族,47種語言。信仰佛教的民族最強大,他們占領(lǐng)了湄公河兩岸的平原。在遠離湄公河的叢林和高山中則居住著信仰原始宗教的民族。宗教不僅僅是信仰,它也是語言、規(guī)范、文化和經(jīng)濟推動力,強勢宗教也將民族整合為巨大的群體。司機和陪同我們的電視臺同志是老儂族,是老撾人口最多的民族,分布于整個國家?,F(xiàn)代化建筑在萬象以遠悄然出現(xiàn),但并沒有千篇一律。老撾的政策是保護和發(fā)展各種所有制,多種經(jīng)濟成分并存,土地和住房大多是私人的,他們有權(quán)按照自己的生活理想和經(jīng)濟條件選擇生活方式??雌饋磉@個國家是老百姓比國家更富有,老撾司機同意這個說法,他說越南人也是這么說。 他住在祖先傳下來的土地和房子里,國家對于他很遙遠,那只是一些穿制服的人或者報紙,他有一種古老的安全感。有了屬于自己的土地和老宅,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都可以一走了之,回家種地去。對于他,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戰(zhàn)爭、天災(zāi),一旦流離失所,他可沒有那些被國家大包大攬的人們幸運。老撾遠遠沒有建立起福利制度,這方面只有聯(lián)合國的一些慈善機構(gòu)。建筑形式以傳統(tǒng)的干欄竹樓為主。在經(jīng)濟較為發(fā)達的南方地區(qū),豪宅較多,有許多法國式的莊園。西方生活樣式顯然被視為一個高標(biāo)準。佛寺是一種標(biāo)準,西式建筑是另一個標(biāo)準,但這個標(biāo)準只對私人有效,只是豪華的典范,而沒有佛寺那種至高無上的尊嚴,寺院的存在使那些豪宅以外的居民感到寬慰,豪宅不是生活世界的唯一標(biāo)準,這只是生活的典范之一。還有更古老的典范,它使居民們不會自卑。佛寺在村莊中并不鶴立雞群,咄咄逼人,它只是比周圍的建筑在形式上更復(fù)雜。就是豪宅們,對寺院也是心存敬畏,絕不敢“欲與天公試比高”。老撾的西式建筑和干欄好像天然可以結(jié)合,外挑的陽臺和走廊,都是必須的。老撾人巧妙地找到傳統(tǒng)建筑和西式建筑的契合點。干欄式的竹樓在北部比較多些,陋室或豪宅都有走廊、陽臺、花園。屋宇的基本樣式?jīng)]有因為貧窮而因陋就簡,就是用竹子和茅草搭建的屋宇也不能沒有陽臺、走廊、花園。豪宅的花園則像法國花園那樣用鐵欄桿圍起來。陋室的花園就是外面的空地,房子與房子之間總是有夠一個小花園存在的余地。湄公河在鄉(xiāng)村的后花園中偶爾一閃。土地并沒有充分利用,半是叢林半是墾地,自然地混雜著,許多樹木長成巨材又默默死去,在它的故鄉(xiāng)。有時候看見黃色的掘土機停在一片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土地邊上生著銹,似乎對它的使命感到絕望。

      法國人也沿著湄公河前進,他們望望叢林,嘆了一口氣。那是迷信鬼的地方?;浇堂銖娬鞣氖切殴淼拿褡?而對釋迦牟尼無可奈何。

      公路邊偶爾出現(xiàn)學(xué)校,教室是法國式的。所有學(xué)校都有巨大的草坪,學(xué)生從學(xué)校的一側(cè)到另一側(cè)要騎自行車。學(xué)生穿著白色校服。放學(xué)的時候,公路上一群群自行車,白色的,飛向故鄉(xiāng)的云。

      沙灣拿吉的意思是天堂之城,這個天堂之城的命名是在法國人到來之前。法國人進入老撾后,這里成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城市。這是一個花園城市,完全不是我所知道的城市概念。但它確實具有城市的功能。它的發(fā)展完全看不出國家意志,只有法國殖民時代的簡單規(guī)劃,基本是城市居民在私人的土地上依據(jù)傳統(tǒng)自然而然發(fā)展出來的,傳統(tǒng)老撾村莊的自然擴大。它依舊保持著村莊的風(fēng)格。寺院、豪宅、法國舊房子的廢墟、平民的竹樓、奔馳公司鑲著大玻璃窗的特約銷售部、市場……像一個個寶石落到叢林和草地之間,并沒有切斷與叢林的聯(lián)系。WATSAYAPHOUM寺院的大門向著著湄公河,它同時也是一所學(xué)校。老撾過去的學(xué)校就是寺院,僧侶就是知識分子。但思想也存在于并不訴諸文字的日常語言中,由那些民間的大師口頭傳遞著。大象也許會在夜晚從對岸的叢林渡過湄公河,從那些沒有交通信號的街道上穿過。

      夜里到達巴色,13號公路從這個城市中間穿過。似乎空無一人,已經(jīng)舉城撤退了。我以為是深夜的緣故,但白天也是一樣,太安靜了。有一條街道。省會。旅館十美元一晚。

      占巴塞省位于波羅芬高原的東部,我們乘渡輪渡過湄公河,到這個省去朝拜瓦普廟,這是老撾的另一個世界文化遺產(chǎn)。占巴塞是一個沿湄公河展開的小城,也是一個花園,無數(shù)的蝴蝶在這個縣飛舞。蝴蝶很大,可以看成穿裙子的姑娘。建筑都是法國風(fēng)格的,每家之間以花園隔開,沒有圍墻。渡輪上停滿了難得一見的小汽車,旁邊站著些肥胖的老撾同志,他們看上去就像70年代的中國干部。通過翻譯,我們知道占巴塞警察局有位官員去世了,同志們趕來參加葬禮。葬禮在城里最大的一間屋子舉行。城里國家建筑只有兩三棟,一望而知。大房子里面擺著遺像和花圈,高音喇叭里面播送著來賓的名單,這是我在老撾第一次聽見那么大的聲音,忽然看見了老撾的另一面。在臨江的一個旅館里吃飯,這里有三美元一夜的房間,還包括衛(wèi)生間,沒有空調(diào)。老板忙著端水,黑皮膚的農(nóng)民,牽著牛走在田野上的大人物。坐定后,忽然說出“公元一世紀的時候,占婆人在這里建立了王國”。原來他接待了很多的背包客,了解了歷史,儼然是個歷史學(xué)家了。

      占巴塞是老撾的另一個古都,在古代它是高棉帝國的屬地。湄公河兩岸的平原是兵家必爭之地,這不是河流和平原,而是無邊無際的漁米之鄉(xiāng),水稻一年可以收獲兩次甚至三次,如果再勤勞些,四次也沒有問題。黃金的土地,吸引著各民族的英雄好漢紛紛逐鹿,誰控制了湄公河平原,誰就是王。無數(shù)的王者在這里興起又消失,無數(shù)的部落騎著大象颶風(fēng)般卷過平原又絕塵而去,血流成河,死神吞噬了無數(shù)的豐功偉績。同時黑暗深處也一直進行著熱情而瘋狂的混血運動,文明的脈絡(luò)復(fù)雜而豐富,無法用一根線索來貫穿這些國家的歷史,總是縱橫交錯,無數(shù)次地分裂,團結(jié),巨大的王朝已經(jīng)如日中天,瞬間灰飛煙滅,而某個碎片又死灰復(fù)燃,形成燎原之勢。在東南亞,你要談?wù)撃骋粐臍v史,就必須談?wù)撜麄€東南亞。老撾也一樣,這土地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真臘人、泰人、緬人……老撾相對穩(wěn)定的國家形態(tài)出現(xiàn)是14世紀的事情。歷史學(xué)家指出:“東南亞代表了一種復(fù)雜多樣的文化模式?!薄岸鄻有灾械慕y(tǒng)一性”,“人們在體質(zhì)上極為類似。在文化和語言背景上則可能極不相同”(《劍橋東南亞史》)在我看來,這種多樣性的另一個重要的基礎(chǔ)是那個各民族一直供奉著的萬神殿。為什么有那么多的神呢,因為人們感激大地,他們害怕失去這一切。

      這里是波羅芬高原,湄公河將從這個高原跌下,走下它從喜馬拉雅山脈開始的無數(shù)臺階的最后一級,直奔大海。高原上有許多瀑布,瀑布下面的水潭呈現(xiàn)出天國般的碧綠。美到極端就是庸俗,這些瀑布風(fēng)景區(qū)看上去完全是明信片的效果,照相根本不需要構(gòu)思角度。我初來乍到,立即感受到古代民族發(fā)現(xiàn)這高原時的喜悅和油然而生的安全感。大地給人們以天堂的概念,而不是人虛構(gòu)出這個概念,這是東方與西方最根本的不同。礫石地上的以色列人必然要出走,去尋找天堂彼岸,但湄公河邊的老撾人、高棉人、傣人、越人、緬人、漢人將留下,不再離開。他們的業(yè)不是創(chuàng)造天堂,而是擴大天堂。

      偉大的神廟出現(xiàn)了,它總是出現(xiàn)在黃金之地。

      波羅芬高原湄公河畔的占巴塞地方屹立著偉大的瓦普廟。

      瓦普廟據(jù)說是七世紀建造的,或者更晚,11世紀或者13世紀。據(jù)說是高棉七世國王為他妻子的父母建立的供奉毗濕奴的神廟。還有更多的說法。我們已經(jīng)不清楚它最初被建造起來的目的,也不知道它的時間,就像我們不知道宇宙的時間。過去的事物是無時間的,它們只是存在著。時間是我們自己的小把戲。什么也不知道,但有一堆令我們感受到何謂偉大、神秘、莊嚴的石頭。人們建筑瓦普廟的目的已經(jīng)消失,它本身的象征卻在目的消失后呈現(xiàn)出來,那就是感激和敬畏,對大地的感激和敬畏。敬畏并不是害怕,而是擔(dān)心失去。

      瓦普廟屹立在PHU PASAK山的坡上,湄公河在山下的平原上流著。遠遠看上去,這群高棉人留下的黑色石頭就像正在朝著大地匍匐稱臣。一個偉大的古跡,羅馬或者希臘廢墟的感覺,我以為必然游客喧囂,到處招搖著導(dǎo)游的小旗子。居然如此荒涼,就是門票僅區(qū)區(qū)兩美元也無人問津。太荒涼了,寧靜,月球上的一個巨石堆。這也是聯(lián)合國命名的世界遺產(chǎn),但在旅游小冊子上幾乎不提,偉大的古跡被吳哥的光遮蔽了。旅游者迷信吳哥,只有吳哥才是偉大的,這種唯一正確使他們錯過了湄公河上的無數(shù)古跡,沒有誰是唯一正確的,這條河流穿越的是一個萬神殿。瓦普廟幸運地被拋棄在地老天荒之中,于是我得以獨自體驗古代廢墟的原始氛圍。

      通向神廟的大道石頭鋪成,一直向著山坡延伸,大道前面是一個方形的水池,然后才進入大道。大道兩旁林立著石柱。神殿建筑在半山坡的臺上,宏偉荒涼。荒涼得恐怖,天空陰晴不定,似乎也長滿了青苔。神殿仿佛剛剛在昨夜的暴風(fēng)雨中轟然倒下,霧氣還在廢墟間彌漫。切割成長方塊的巨石已經(jīng)發(fā)黑,表面有一層陰郁的光,仿佛暗藏著閃電。忽見草叢里伸出一雙巨人的殘腿,是從某座石雕上掉下來的,充滿力量,可以想象古代民族對身體強壯、生殖力的崇拜。誰正在身后注視我,猛回頭,空曠,遠遠站著一堆銹石,仿佛恐龍身上剝下的鱗殼。一塊巨石,只雕了寥寥幾根線,就勾勒出一頭大象。另一塊巨石,被雕成四方的槽,像一個磨盤,非常精確,似乎是用銑床銑出來,中間立著一個生殖器形狀的石雕,這是毀滅與創(chuàng)造之神濕婆的化身林迦。四方形的中間開槽的磨盤,也許意味著女性生殖器,男性生殖器造型的圓柱,意味著創(chuàng)造。高度抽象,已經(jīng)脫離經(jīng)驗,成為一種幾何形狀。同樣的思想,每個民族的表現(xiàn)完全不同,我想起劍川石窟中的阿央白,那直接就是一個女陰,而使創(chuàng)造圓滿的則是香客們的手,他們年復(fù)一年,一次次地撫摩它,天長日久,看起來就像一個原始的女陰,保持著神話的原始形式。一條蛇盤在石頭上,一驚,滑了一跤。石雕非常精美,花朵在石楣上盛開,眾神在其間跳舞,不朽的手藝與吳哥石窟完全一致,就是那些人干的。偶爾,上來幾個燒香的當(dāng)?shù)厝?壘石之間升起青煙。那些發(fā)黑的石頭窗子很陰郁,仿佛正在為昔日的過度明媚亮麗而懺悔,忽然看見一張臉,女王的臉,勾魂攝魄,我已經(jīng)開始產(chǎn)生幻覺。

      瓦普廟正在修復(fù)。修復(fù)者只有一位青年,他的同事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趴在地上一塊塊測量石頭,在圖紙上標(biāo)出位置。那些掉落的石頭窗柱,被隨便地堆在一邊,每一截都價值連城。有幾截被守門人用來支著花盆。我有些擔(dān)心,修復(fù)是什么意思?難道他們也是神?神創(chuàng)造了瓦普廟,也創(chuàng)造了它的廢墟。

      離開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湄公河又要下雨,閃電在大地上獨舞,穿著黑暗的裙子,就像古代的女神。雨帶了涼,河流閃著微光,照見船夫的結(jié)實的背,他叉開腿站著,姿態(tài)宛如年輕的神,他唱著歌。

      責(zé)任編校 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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