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紫
老四筆直地躺在他家堂屋的正當中,身上穿著紳士藍的西裝,是人們在他只能呼吸不能做任何事的時候給他穿上的。干這種事的人都有經(jīng)驗,衣服穿早了對活著的人和即將死去的人都是種心理的折磨,穿晚了,等人的氣咽完了,再好的衣服也浪費了,靈魂走了,只穿在皮囊上,走了的靈魂是光著身子的,或者穿著舊衣衫的。衣服的顏色最好是藍的,藍得再濃再深也不要緊,只要不是黑的。黑的,在那個世界里是鐵,鐵的衣服穿著不是冰冷就是滾燙,硬,不舒服。
老四穿著在那個世界里夏天涼爽冬天暖熱的藍色西裝筆直地躺著,使得他那原本1米80的身軀顯得有種夸張的長。守在他身邊的是他的三個哥哥,老大,老二,老三,還有老大家的二兒子。他們看著老四那張燒紙一樣顏色的臉,盯著他因消瘦而顯得過于挺立的鼻子,那里的兩個小洞穴顯示著老四生命存活的唯一跡象。微弱的氣流進進出出,很是頑固。不用俯身伸手觸摸,從鼻孔外那兩根黑亮的鼻毛的抖動就知道。他們的心里有種滿足感。為能把老四打扮得體體面面的。這種滿足感是他們追求了很久的,是老四遲遲不肯給他們的。這感覺來得遲,也因此強烈了些,重了點。光那身新郎牌西裝就兩千元。
不可思議,沒有風,地也不顫,床也不抖,老四耳朵上的耳墜卻一直在動。一種輕輕的晃。耳墜上面的鍍金已剝落,沾著煤灰的白塑料寶石泛著不活潑的暗光。耳墜有點沉,把老四的耳垂拉得離開了臉部,緊繃著。見過老四所有耳墜、耳環(huán)的人都知道,它是最好的,老四最寶貝的。老四戴著它已有些年歲了。正因為如此,它才能在老四只能呼吸的時候,堂而皇之地在老四兄弟們的眼前晃動。它,鐵的身子和老四肉的耳朵長在一起了。誰都不允許它晃在那里破壞著他們心里遲到的滿足感,破壞他們家族的體面,幾雙手都努力過,試圖剝離它,可它像是老四蠟黃枯瘦的身體的一個生命泉眼,血,黑紅的濃稠的血泉涌出來,滴落在沾有煤灰的假寶石上。只能放棄。只能等老四死后再用鉗子咬斷它了。鉗子已經(jīng)找好了。就在老三坐著的板凳底下。這個差事,老三沒打算讓別人干,他也沒想過別人是否愿意干。老三想,要干就干徹底,他已經(jīng)燒了老四的胸罩,他并不后悔。他覺得早該這樣干了。
給老四穿衣服的婆子們退出后,屋子里剩下的唯一的外人就是那個蹲在墻東北角的男孩子,臉上和小手指甲里都沾著煤灰,五歲,很瘦,單眼皮的眼睛很大很大地睜著,一會兒看看老四的耳墜,一會兒摳摳指甲里的煤灰,孩子呆呆的,唯一活潑的是兩條一長一短的鼻涕,黃黃的,細細的,像新鮮玉米棒子里的蟲子,慢慢地爬出來,接近孩子的上唇時,被孩子猛一用勁吸回去,發(fā)出嗒的聲響,隔十秒一次,如同弦樂里加進的鼓點。人們允許男孩在那里,是因為男孩一直在那里,從老四躺倒那天。孩子不聲不響,除了抽答他的鼻涕外,他只是在老四的床前轉(zhuǎn)。一會兒看看老四,一會兒摳摳指甲。老四能說話的時候,有人聽到他曾跟老四說話,在西屋內(nèi)。老四進到堂屋里躺著時,老四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聽到的人說,無非就兩句。老四對孩子說,我要死了。孩子說,不。老四說,你還沒個糞筐子重。孩子說,不。
婆子們站在老白楊樹下的風里說,傻子老四快咽氣了。這不,剛剛給他穿好衣服。那衣服真叫好呃,絨絨的?;?,像貓脊梁骨上的毛一樣。婆子們看著自己的手指,跟人念叨著,為手指驕傲著——它們捏過上好的布料。婆子們說,真有靈性呃,沾了血的東西就是有靈性的,老四的血滴在耳墜上,那東西就一直晃個不停,關著門,沒有風,地不顫,床不抖,老四那口氣弱得快沒了,可那耳墜就是晃著,有靈性吆,跟了老四那么多年,跟肉長一塊了,怕是老四的魂兒早就跑到墜子上了。要不,怎么就一口懨懨氣兒,老不消停,那氣呀。出來,進去,就那么一縷。
聞訊而來的大多是女人和孩子,人們聚在門口,伸了脖子朝里望著,看老四的耳墜在晃動。房門已打開,有經(jīng)驗的人說,不能關著門,想走的靈魂走不了。老四的兄弟們更專注地盯著他的鼻孔,等待老四的靈魂從那里作最后的撤退,從開著的房門離去。人們遠遠地看著筆直地躺著的老四,想象著耳墜在晃動。
男人也到這種地方來。來制造肅穆的氣氛。這個世界上有一些東西總是屬于男人的。他們默默地垂立,默默地把一捆捆的跟老四臉皮同顏色的紙用百元大鈔按來壓去。他們相信那個世界里和他們用同一個版本的人民幣。笨拙的粗糙的手拿著剪刀,剪外圓內(nèi)方的紙錢,用來拋灑在出殯的途中。男人的手只在這樣的時候拿剪刀。女人的手靈巧,但沒用處,女人剪的錢在那個世界里是假幣。肅穆的氣氛里,只有留著山羊胡的老人在人堆中低語,叮囑,命令。青筋在他的手背上精力旺盛地伸展進指頭里。指頭指來點去,像準備秘密起義的領袖。
“外村女人”著急,見了孩子的面,就問,老四啥樣子?孩子說,那樣。到底啥樣了?孩子說,就那樣。女人扔下手里的煤球模子,在屁股上蹭蹭手上的煤灰,去搶孩子手里的餅子。說,不說不能吃。孩子單眼皮的眼睛很大很大地瞪著,放右手的大拇指在嘴里吮,滋滋的響,鼻涕漫過上唇,順著拇指進到嘴里。女人用手指捏了孩子的鼻翼說,哼。孩子用勁地哼。女人把餅子還給孩子,不再期望孩子告訴她詳情。她自己想。她問,老四還戴著媽媽送他的罩子嗎?孩子說,沒。又問,老四坐著還是躺著?孩子說,倒著。孩子吃完餅子,拿起小樹枝點在地上,準備“騎馬”離去。女人說,老四要是死了,回來告訴我。孩子說,墜子動。孩子跑去了,去看護他的孩子。
女人心里有點不是味兒。她按老四教她的方法壓著煤球。她思忖著,送老四的奶罩哪去了?從她送給他那天,他就一直戴著。戴在衣服外面。帶子短,女人用撿來的藍布條加上一截。女人做這些的時候,老四和男孩圍坐在她跟前,男孩拿小樹枝折著玩,老四的眼一直盯著她的手指,眼里有種光,讓女人感動。女人覺得自己手里縫著的東西是塊彩紙包著的糖。老四是那個即將得到糖塊的孩子。她給老四戴上,扣在背上,女人說,轉(zhuǎn)過身去,我?guī)湍憧凵峡?。老四乖乖地轉(zhuǎn)過身去,女人給他把掛鉤扣上。老四快樂地嘿嘿地笑著,低頭看著,老四的臉紅紅地泛著光。老四說,好看,好看。女人記起小時候從母親手里穿上花衣服的自己。女人突然想流淚,她學著母親的樣子給老四把衣服拽平整了,拍了拍老四和她的頭頂齊著的肩膀??鞓返睦纤陌颜蹣渲ν娴暮⒆犹崞饋矸诺讲弊由稀ow吆!飛飛吆!男孩興奮地抓著老四的頭發(fā)。飛吆!飛飛吆!他們在瘋跑著。老四發(fā)泄著她的快樂,孩子撿拾著,把它變成自己的。只有女人在哭。
女人哭著,無聲地哭著。女人已經(jīng)很久沒哭過了。索性坐到地上,把頭放到膝蓋上,放開哭。淚,雨點一樣滴在土里,干燥的土和著淚滾成一個個小土球,女人用手捏著那些外干內(nèi)濕的土球,恣意地哭??蘧昧?,女人知道自己還為著另一層東西在哭。女人想回報老四,從遇見老四的第一天。女人心里松快了一些,女人對自己說,多少算是點兒吧。女人知道她只有這點償還。女人只有這一個乳罩。女人還有的就是身子了,女人常拿它
跟那些卡車司機、青菜販子、開小店的、收破爛的換錢,換吃的。乳罩對女人很有用處,尤其這種時候。它里面有鋼圈,有海綿襯里,能把女人喂過孩子的乳房兜起來,從衣服外看去,形狀不錯。
沒有人能動搖母親的決定。老大,老二。老三對這點深信不疑。但他們?nèi)源嬷鴥e幸,畢竟母親已高齡。按家鄉(xiāng)的風俗,有長輩在,晚輩的靈是不能停在堂屋里的。風俗是一碼事,他們不愿意母親來回折騰。母親住堂屋住了五十多年了,挪出去,不吉利,西屋漏風,萬一著了涼。再說,老四都這樣了,躺在哪屋都一樣。他們勸著母親。母親說,不,你們得聽我的。母親沒像小時候?qū)λ麄冋f話那樣。小時候,母親總對他們說,不,你們得聽我的,你們是我的孩子。母親的語調(diào)讓他們記著他們永遠是母親的孩子?,F(xiàn)在這種語調(diào)沒了,他們覺出來了。母親只是說,不,你們得聽我的。話說得像小時候?qū)W堂里的老師,又像是頂頭的上司,只是不像母親。他們這才明白,母親永遠的孩子是他們盼著他死的老四。是他們合伙殺了母親的孩子。母親是該埋怨他們的,像小時候一樣打他們的屁股,或者用她的拐棍來敲他們的頭。母親不那么做。他們知道母親也在盼著老四死。母親召他們回來。母親說,你們給我好好地照看著我的孩子,得讓他走得體體面面的,排排場場的。
外號猴精的珠子爹使勁地睜了睜自己緊繃繃的小單眼皮,前探了身子湊到他老婆高大的胸脯前說,我怎么琢磨怎么覺得該給老四送刀燒紙放上二十元錢,為咱出了這幾年的力,人情上也該。你說呢?我怎么琢磨怎么覺得老四跟我有點前緣,你想除了老四咱上哪去找這么便宜的幫工,還能干,不奸不壞,你說,老四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呢?好在他給咱領來個能干的娘們,不至于人手空當。他老婆說,五元就行,那么多干嗎?非親非故的。他說,娘們兒家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咱這不是做給活人看么,老四的哥幾個可都是好樣的,咱說不定哪天撞到人家手里,你說對吧?哎,我說,日后啊,你常去場里照看著點兒,籠絡著她點兒,別讓她走了。他老婆說,你個猴精今兒個怎的變成豬了呢,你想,那女人是老四領回來的,有老四在,鄰里鄰居不會說三道四,老四是個傻子。老四好心,可老四要是真把那口氣咽下去了,咱還能留她么?這不明擺著給人家把柄,說不定人家會說你沒安好心呢。人要臉樹要皮。我,等老四出完殯,就讓她走人,誰知道是哪路的野女人。猴精是不跟老婆一般見識的人,說怕也行,意見不一致,猴精起身到老四家去了,捧個人場。
猴精邊走邊琢磨,真是人各有命啊,看人家三個哥哥,個頂個,怎么老四就得這么個怪病呢,一輩子連女人味都沒聞過,沒家,沒業(yè),沒老婆,沒孩子,沒人疼,沒人管,沒人問,說男不男。說女不女,什么命啊,連豬都不如。想想老四,再想想自己,從未有過的滿足。腳下的步子輕快了起來。
猴精在老白楊樹村算是跟老四關系最好的一個。猴精精就精在誰都不欺負,誰也不惹。打小他就沒往老四身上使過壞,所以,后來他家開煤球場,老四就成了他家的貼心長工了。誰挖都挖不走,給錢多也不去。老四說。我就壓煤球,就壓猴精家的煤球。猴精常跟他老婆說,老四并不傻,他是記恩的人。他老婆說,說話之前也不知先尿泡尿照照,你給人家老四啥恩了,你養(yǎng)他了,喂他了,救他命了?虧你說得出口。后來他老婆慢慢明白了,猴精說這話有這話的作用,畢竟誰都知道,換算老四一天的勞動力用一頓飽飯或者兩三塊錢就行了。從那后,猴精老婆和猴精都這樣對別人說了。挖不走老四的人背后里說,猴精做孽,剝削傻子會折陽壽的,誰知道給沒給老四工錢。說著的時候,他們知道猴精肯定是給過一點的,要不老四哪來的錢買奶罩子。老白楊樹村的人誰也沒聽說過老四的那些玩意兒是偷來的。
要說老三是有預謀地回家燒老四的奶罩子,那是冤枉他。老三今年官運亨通,老婆也就格外地賢惠起來,他本人也就格外地孝敬起來。再說一幫緊緊跟隨的弟兄們哥兒們提前兩個月就吆喝著給老太太給干媽給老太君過八十大壽。老三也就給遠在外地的老大老二都打了招呼,一定給咱娘過個隆重的生日,好好慶賀一下,娘這一輩子太難太苦了。老三開著車帶著老婆,老婆帶著大包小提留興高采烈地回家來,為的是出點錢。找?guī)讉€鄉(xiāng)親們幫忙整修整修房子,總不能讓城里的那幫弟兄們誤認為我老三不孝,再說車屁股后的那幾盆名花,總得放在一個窗明幾凈的地方才相稱的。進得家來,老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覺得家里臟、亂、差、破。他愧疚地對娘說,娘,以往啊,忙事業(yè),手頭也緊巴,沒顧得上整理這房子,這次啊。好好地修整修整。娘說,修整個啥,我還不知道能活幾天。說完又若有所思地對老三說,整整西屋吧,塌了個角。漏雨漏風呢,冬天老四趴在里面該冷了。老三問娘,老四呢?娘說,誰知道。天天見不著個人影,聽說在猴精家壓煤球,人家管飯,倒省我的心了,虎子娘天天照管我一個就夠給人家添麻煩的了,哪好意思讓老四也跟著吃呢。老三說,要不再給點錢就是了。虎子娘是老三媳婦的遠房表姐,嫁在老白楊樹村,老三給她兒子安排了工作。這兩年里老太太腿腳不靈便,虎子娘也就知恩圖報地當起了義務保姆,虎子娘說,沒什么的,不就多一個人的飯嗎,其實就是多往鍋里加瓢水的事。言下之意,沒老四的份。老大老二老三也曾想把老娘接到城里享享清福,無奈娘撇不下老四。娘說,有我在,大家看我這張老臉,還不至于給他大虧吃。
當老三推開西屋的木門時,他以為自己到了賣婦女用品的雜貨攤上。墻上、繩子上、土炕上到處都是女人用的胸罩?;ɑňG綠,亂七八糟。他的頭一下子大了起來,他這才知道老四的病是多么嚴重,多么丟人,多么荒唐。這種該死的人還活著干什么?他像農(nóng)民在暴風雨來臨前搶收莊稼一樣,東一把,西一抓,把老四的奶罩子扯下來,扔到土炕上那床看不出底色的破被上。只聽的撲通一聲,老四所有的奶罩子都乘坐著吉普賽人的飛毯降落在院子里。老三幾乎是蹦跳著竄到了老母親面前,他的臉、脖子和眼睛像是放在紅色的染缸里染了一遍,嚇得正在和娘輕聲細雨地說著體己話的老婆從小板凳上跌在了地上。他對著母親大吼,你怎么這么糊涂,你怎么能這么糊涂,由著他胡來,你們看看,看看,咱全家的臉都讓他丟盡了,這臉不要了是不是,你們不要我還要呢!順著老三憤怒顫抖著的指頭,母親明白了三兒發(fā)火的原因。母親說,他這病又不是一天了。老三說,什么病,都是你慣的,從他弄第一個,就打他個半死,看他還有病嗎?
老三用他點中華煙的火機點著了老四的奶罩和被子。為了能燒得干凈一些,老三找了塊小木棍,挑著那些燃燒著的花花綠綠的東西。它們在老三血紅的眼睛注目下,發(fā)出歡快的叫聲。尼龍和棉花的焦煳味伴著青色的煙霧從老四家的院子里向天空飛去。
母親對著老三的背影說,你燒了他的命根子,你這不是要他的命嗎?燒活人的東西是不吉利的,你聽見了嗎?你!
老白楊樹村的孩子們跟老四有著一種特殊的友誼。平日里,在老四歪在柴草垛前墻根下打盹的時候,孩子們就悄悄地用小木棒夾了狗屎、蟲子、土坷垃、石
頭什么的往老四的奶罩里衣服里塞。塞完了,他們都英雄好漢一樣,敢做敢當,等著老四醒來和他們打一架。若有外村的人往老四身上使壞,孩子們便結(jié)了隊伍跟人家打。有相當一部分戰(zhàn)爭發(fā)生在猴精的煤球廠。所謂的煤球廠就是在村東一片空曠的野地里,猴精在那里蓋了三間簡易房,鏟平了一塊地,老四在那里給他壓煤球。當然,后來還有外村的女人和她的孩子。老四把那些煤灰摻上適量的土,撒上水,和勻了,認認真真地壓成煤球。每十個一行,整整齊齊。它們是受老四領導、檢閱的儀仗隊。等煤球快曬干的時候,老四就把它們一個個地拿起來,用小樹枝把堵塞的煤孔戳開,全通了,老四的臉上就有了快樂,他用它們當望遠鏡??刺炜湛刺?,看地上的小蟲子小螞蟻。孩子們覺得老四的舉動很神秘,很具有模仿的必要。他們就都拿了老四的煤球。看天空看太陽,看地上的螞蟻蟲子。他們看上兩次就不覺得好玩了,他們干脆把煤球捏碎了,那樣更好玩。老四拿了煤球模子和孩子們展開戰(zhàn)爭。直到猴精發(fā)現(xiàn)了情況逐個找到孩子的家長才算是有所消停。
老三的轎車進到村里時,孩子們知道那是老四家的。這村里只有老四家來過小汽車。他們跟著轎車來到老四家。依在大門口的門框上站了一會兒,確定了來者的身份之后,就有幾個孩子往老四壓煤球的地方跑去,老遠就喊,老四,你三哥回來了。老四正和外村女人在壓著煤球,聽見孩子們喊,老四撂下煤球模子興奮地對女人說,俺三哥回來了,又扭頭對正在地上給螞蟻蓋房子的孩子說。俺三哥回來了。老四跑起來,剛剛到達目的地的孩子們立馬調(diào)頭跟著他氣喘吁吁地往回跑。外村女人的孩子也站起來跟著跑,小腳丫踩在他為螞蟻建的房子上。
外村女人想叫住自己的孩子,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她看著老四一米八多的大背影和孩子們小的背影在正午的陽光下跑動,像一匹野馬領著小馬駒??粗粗擞X得那些影子變得飄忽起來,像要飛起來消失一樣。女人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女人對自己說。沒什么的,不會有什么的,沒人知道我在這里,來的只是老四的三哥,沒什么的。
老白楊樹村的人誰都搞不清楚外村女人的來歷,人們就把外村女人變成了女人的名字。人們都知道外村女人不只是外村的,是外省的,女人和孩子的口音就是他們外省的身份。時間長了,誰都不知道,也就沒有誰去刨根問底了。女人對偶爾的詢問者說家鄉(xiāng)發(fā)大水了,淹死了所有的親人,只剩她和孩子,來要飯的。問起女人的家鄉(xiāng),女人只說自己是南邊的人。其實女人的事情女人是對老四說過的,只是話語到了老四的耳朵里就像是進入了泥潭。
女人想起自己遭遇的時間就在女人送乳罩給老四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起了暴風雨,孩子、女人和老四躺在他們的地鋪上,孩子縮在老四的懷里睡著了。女人看著孩子熟睡的小臉自言自語,孩子知道你是個好人。老四,你是好人。老四,孩子知道我也知道,打雷下雨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不再往我懷里躲了,孩子知道有你在就不用害怕了。我也是,老四。我真不知道怎么謝你呢,要不是有你,我和孩子這時候還不知道在哪里呢。這孩子命苦啊,我的命也苦啊,老四,還有你,你也是個苦命人。我們怎么就這么命苦呢,老天爺怎么就不長眼睛呢。
孩子累了,他從屋角移身到了老四的靈床邊上,隔著老四和老四的哥哥們和門外那些屏住呼吸看老四耳墜子的人相望著,一長一短的鼻涕進進出出。孩子看看別人再看看老四。目光從老四的臉上再移到自己的手指甲上,再抬起來送到對面人的臉上。孩子見沒人反對他在老四的床邊呆著。便放心地捋起老四的手指頭來,把老四的手指捋開了,放自己的小臉在老四的手心里,打起瞌睡來。
老大對兒子說,誰家的孩子,你把他領出去。二小子起身繞過床來,打算領孩子出去。孩子已經(jīng)睡著了,鼻涕的一端在四叔的手指頭上,一端掛在孩子的鼻孔里。二小子哽咽著對父親說,讓他呆在那里吧,他和四叔好著呢。說完這句話,他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來到院門外的墻根下,抱頭痛哭起來。睡在四叔手心里的孩子讓他看見了自己全部的童年和他童年時期的四叔。
十歲前。他和哥哥、母親一直住在老白楊樹村,和奶奶四叔住在一起。四叔是他和哥哥的馬,馱著他哥倆整個的童年。他記不清四叔因為他和哥哥摔跤了、磕破皮了、餓哭了挨了奶奶多少笤帚疙瘩。他記得四叔背著他在有好東西吃的人家屋門口,使勁看,使勁地看人家吃東西的嘴巴。人家趕人家罵也不走,直到人家不忍心了掐下那么一點點給四叔,四叔就背著他飛快地跑,跑到?jīng)]人的地方,四叔蹲下身來。讓他從四叔的背上滑下來。四叔把攥在手心里的東西給他,說,快吃吧。他心滿意足地吃著,四叔就使勁地看著他的小嘴巴,四叔舔著自己的手心說,真好吃。四叔總要為吃了好東西的他表示一下祝賀,四叔把他架到脖子上,四叔為他唱歌,唱長長短短的嗨呀嗨呀……
他掏出手機給哥哥打電話,他說,哥,你還是回來一趟看看四叔吧,四叔真的快不行了。哥哥說,你替我看看吧,我,我這請不下假來。你是個混蛋!他狠狠地掛了電話。他知道他哥哥鉆到那個牛角尖里了,哥哥把自己婚姻的不幸都劃歸到四叔的頭上,他是不打算原諒四叔了。這公平嗎?這公平嗎?他在心里問著自己的哥哥。
老四和孩子們跑到離家不遠的土坡上時,一個孩子說,快看,老四,你家失火了,冒濃煙呢。老四看了看他家冒出的煙說,俺娘燒火給三哥做好吃的。另一撥孩子朝著老四跑來,快,老四,你三哥在燒你的奶罩子。老四說,燒你個頭。老四沒當真。老四喊著三哥跑進家門,三哥抬頭看見戴著蘭底白花乳罩的老四,看見老四那張四十歲男人的臉,老三生出了一種將那張臉放到火里用木棍挑著燒焦的欲望。他噌地站起來,說,你看你這副熊樣,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伸手就扯老四的乳罩。老四在三哥站起身來的當口已經(jīng)看清楚了地上燃燒著的東西,看見老三的手伸來,他護住自己的胸口,叫起來,不!不!老三把老四推倒在地后,老三已經(jīng)把目標轉(zhuǎn)移到老四那張讓他惡心的臉上,那張臉是他人生餐桌上的一盤臭狗屎。他掄起自己的手掌,摔打在那張臉上,左右,左右,左左右右。痛快,痛快,痛快,痛快淋漓。那張臉上的眼皮使勁地揪在一起,嘴巴大張著,發(fā)出娘啊娘啊的慘叫。老四摔倒時,雙手護在胸前。老三順勢一屁股就把他的手坐在了腚下。老四那張臉被扇起來也就沒有了任何的阻擋。
外村女人看著老四和孩子的背影遠去了,又壓起煤球來。女人用老四教給她的方法。老四說。用腳踩這兒,你個小,用腳踩這兒。用肚子往下壓,嘟嚕就出來了。女人放慢了速度,回想著老四說過的話。煤球場上沒有了老四和孩子,女人覺得自己像是在孤島上,女人抬眼望望周圍,沒有任何人,只有一群蒼蠅在孩子的大便上舞蹈著,發(fā)出快樂的嗡嗡聲。
女人最近老在心里合計,這里要是能長期呆下去,找個合適的機會,對猴精說一說,讓他幫幫忙,送孩子進村里的小學,孩子都六歲多了。或者讓老四跟猴精說去,不知老四說這種正經(jīng)事行不行?等孩子上學了,女人再到村南頭的小飯店。跟老板說一說,飯時過去幫忙
洗洗涮涮,擇擇菜,還能掙塊錢的。
母親突然抬起松嗒嗒的眼皮說,我想起來了。圍在她周圍陪伴等待喪子之痛的的媳婦們見老太太睜開眼,趕緊停住嘴里竊竊著的私語,等待母親的吩咐。她們以為母親想起了關于老四葬禮上需辦的事。母親說,老四的病根早老鼻子了呢,老四八歲那年,跟著三兒在學屋里念書,回家來就喊頭疼,我一個寡婦帶三個孩子,一天到晚忙著干活,一家四口得吃飯吶,我就沒顧上管他,過了幾天,他就吐啊,像噴灌機一樣往外噴,不省人事了,弄到公社衛(wèi)生院,公社讓弄到縣里,弄到縣里,人家就說這孩子來晚了,不能治了。我就跪著求大夫。我這一輩子除了給父母給老祖跪下,就是這次了,我一聽四兒沒救了。我的腿一軟就跪下了。求求你了大夫,我一個寡婦家養(yǎng)大個孩子不容易啊。那大夫是個好人吶,女的,俊著呢,留過洋的,她生生地就把老四從閻王爺那邊奪回來了。老四醒過來了,眼睜開了,迷迷瞪瞪地哪也不看,就盯著那大夫看。那大夫彎著腰喚他呢,領口開著,里面那罩子就能看見了,我也看見了。人家到底是城里人,里面那東西好看著呢,不像我們那時候,找塊破布纏著。老四迷瞪了半天,抬起爪子就摸人家那胸罩子。大夫臉紅了。我也臊紅了臉。大夫沒怪他。拍了拍他的頭笑了笑。老四這種怪病八成是那時候落下的。還真應了大夫說的,老四從那就傻了。遇個事半天反映不過來。人傻了吧,還惦著上學呢,回家來還要跟著老三去學堂,明擺著的事,干搭錢,能學出個名堂來嗎,不讓他去了,我也就少份負擔。幫我燒燒火,干點活。老大干得也沒老四千得多,就跟個毛驢一樣使喚。頭些年,老四就是遇事慢,遲鈍,心眼少。誰知道怎么越來越厲害,還添了這怪病。
孩子看見老三騎在老四身上打老四,攥著小拳頭就朝老三背上打。老四的腿在三哥身子底下亂蹬,一腳就把孩子踹倒了。孩子爬起來,愣了愣就往煤球場跑。女人見孩子跑回來,滿臉的淚,一手抓起自己的樹條,一手抓起母親的手。女人問,怎么了,別急,告訴媽媽,誰欺負你了?孩子抱住女人的腿就哭,孩子說,媽媽救老四,媽媽救老四。女人隨著孩子跑到老四家門口,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大門緊閉著,聽不見任何動靜,報信的孩子們在老四家周圍玩耍著。女人知道,自己是沒有身份進去的,自己一不是親戚,二不是鄰居。只是一個討飯的女人。女人拽著孩子的手往回走,孩子說,媽媽,老四會被打死嗎?我不要老四死,媽媽。女人問,到底是誰打老四?是他哥哥嗎?孩子說,是三哥哥。女人松了口氣,女人對孩子說,我當是誰呢,老四不會死,哥哥打弟弟是打不死的,老四晚上就會回來的。
晚上,老四沒有回煤球場。第二天沒有,第三天也沒有,再也沒有回。
開始的時候,女人天天讓孩子到村里打聽老四的消息。頭七天,一點老四的消息也沒有。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老四去了哪里。到第八天,老四鄰居家的孩子把沙袋踢進了兩家中間的夾道里,翻墻進去找,才發(fā)現(xiàn)了老四。被拉到醫(yī)院的老四已經(jīng)奄奄一息,內(nèi)臟功能嚴重衰竭。大夫說,拉回去吧,沒有必要折騰。挨了打的老四在西屋的后墻把自己餓死了。
老四喪禮的總指揮,躬著腰進來將盛滿豆秸灰的鐵盆放在老四的床頭。老大老二老三都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在他們少年的記憶里積存著很多次家鄉(xiāng)喪禮的場景。在他們小的時候,和現(xiàn)在的小孩子一樣,婚禮和喪禮都是他們的一種節(jié)日,熱鬧有趣。老三厭惡地看了一眼鐵盆里平平整整的豆秸灰,灰白色綢緞一樣柔軟的灰。老三已經(jīng)忘記了小時候像門外的孩子一樣屏了氣觀看葬禮的新奇和快樂。他討厭自己不能左右的這個場面,討厭現(xiàn)在進行著的傳統(tǒng)的每一道程序。人死如燈滅么,哪有這么多事,一燒不就完了。他朝著那老者不耐煩地說,干什么,干什么,端出去,端出去。老者是老三的遠房叔叔,在老白楊樹村算是德高望重之人,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也只有他熟知一切婚喪程序。老白楊樹村的所有婚喪事都是他來做總管。都是他用井井有條的指揮完成了一件又一件老白楊樹村的大事。他用緩慢蒼老的聲音說,孩子,在這里你說了不算,我和你娘說了才算。這盆里的灰呀,是用來留老四的靈魂印的,從這個印記上,就知道老四下輩子托生成什么了,活著的人也好有數(shù),該善待什么。儀式還是要的,你別以為這就是迷信,共產(chǎn)黨蓋座樓還要來個奠基儀式呢。拆個房子過個年還要放掛鞭呢,何況送走個人。老三肚子里的悶氣鼓到腦門子上了,額頭上的一根血管在紫紅的背景下顯出自身的深藍。老二拍了拍三弟的肩膀,老三看了看二哥和大哥,把口悶氣咽了回去。等老者轉(zhuǎn)身出去,老三對哥哥說,咱娘也真是,非要來這一套,沒任何意義。這都幾天了,我單位里還忙著呢,我就知道娘會搞這一套,我都沒給任何人打招呼,這算什么,傳出去,不成我?guī)ь^搞迷信活動了,影響不好。老大說,老三,都什么份兒上了,你還說這些有什么用,娘說的有道理,總得讓四弟體體面地走。咱哥三個,對四弟也太不夠關心了,尤其是我這個當老大哥的。父親去世得早,老四的今天我是有責任的,大小子告訴我,老四這種病在早期注意治療是可以治愈的,咱們都知道四弟有這怪毛病。咱誰都沒放心上過。老三說,你以為是頭疼感冒呢,說治就能治,他變態(tài),丟人。老二說,三弟,別犟了,大哥說的有理,小的時候四弟還和我們一起吃飯,可自從咱們都外出讀書后,尤其是參加工作后,你想想,四弟和咱們一起吃過幾頓飯,好像是從咱們和娘那里都認為給四弟點兒東西吃就行了,從沒讓他跟大家坐在飯桌前,兄弟們間說說拉拉,他的事咱也就沒問過,四弟是缺心眼,我現(xiàn)在檢討起來估摸著他也和正常人一樣呢,有欲望有想法的,他的病跟這個就有關系。老三覺得哥哥說的有道理,若點頭認可。就顯得自己的作為太說不過去了,他想了想說。四弟怨不得咱們的,他如是正常人,咱哥幾個誰不幫他,就是他自己沒本事,咱誰還不能幫他安排個工作,他這樣,想幫也幫不上啊。話是這么說,哥哥們的心里在等待老四咽氣的時候不約而同地產(chǎn)生了同一種東西。沉默下來,繼續(xù)專注地看著老四即將永遠消失的臉。
老四是在村口打瞌睡時和外村女人相識的。那一天老四的瞌睡特別香甜,孩子們拿貓尾巴草戳老四的鼻孔都戳不醒他,后來一個孩子想起來用水往老四脖子里灌,但用水還要回家去取,挺麻煩,靈感一來,掏出自己的小雞雞,尿進去。女人和孩子流浪到了老白楊樹村,女人見路邊有些扔棄的菜葉,就去撿了放在方便袋里,灑上鹽,淹兩天就可以當咸菜吃了。孩子開始遠遠地望著孩子們的快樂,不一會就站到了孩子們的隊伍里。他們的興趣都在老四身上,對外來的小叫花子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關注。孩子跟他們一起樂著??墒钱斈莻€小雞雞自以為表現(xiàn)聰明的時候,孩子舉起了他手里的樹條,朝那個小雞雞打去。戰(zhàn)爭開始了,脖子里被灌進尿的老四和孩子結(jié)成了同盟。老四真發(fā)起怒來,孩子們是害怕的,他們一哄而散。
老四看著女人手里的菜葉子問,你們是走親戚還是要飯的。女人說,要飯的。老四說,我有飯給你們吃。女人將信將疑地看了看穿著古怪的老四,拿不準老四
是瘋是癲是色是傻還是變態(tài),老四已將孩子舉起來放到了脖子上。老四唱,嗨呀嗨呀……孩子揪著老四的頭發(fā)興奮得連聲叫,媽媽快看,媽媽快看,我長高了。女人覺得老四大概不會有什么危險,大不了就是會強奸她罷了。女人橫下心跟老四去了煤球場。老四拿出自己的剩飯給孩子和女人。說,快吃吧。女人和孩子很香地吃,老四使勁地看著她倆的嘴巴。老四對女人說,你在這里吧,這里有飯吃。女人抬起頭看了看老四,老四的眼睛已經(jīng)轉(zhuǎn)到一排排的煤球上去了。女人明白了,女人信任地問老四,我能行嗎?老四說,能。
猴精聽孩子們說老四領了個女人去煤球場了,心里覺得稀奇。就到煤球場來看個究竟。猴精一看還真有個女人,猴精笑了,老四真有你的,不但弄個女人,連孩子都有了。女人看了看猴精,女人對這種臟話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她知道為了生存和安全,必須讓這些話語在到達自己的耳朵前就讓它們飄散在空氣里。老四說,讓她在這里壓煤球。猴精看了看站在老四身邊的女人,一米五幾的個頭,黑瘦黑瘦的,榨也榨不出四兩勁來。猴精說,她不行。這是力氣活,她沒勁。老四說,她有勁,她腚大。猴精說,老四,誰教給你的道道兒,腚大就有勁?你老婆就腚大。老四有理有據(jù)。氣得猴精笑起來,你不地道啊。你什么時候偷看我老婆的腚了。老四笑了,笑猴精傻,還用偷看么,腚誰看不見,你老婆推車子,腚一拽一拽的。
猴精轉(zhuǎn)身想走。不跟你廢話了,不行不行的。猴精把最后一個的字音托得長長的,一種好心情下對孩子說話的語氣。老四悶悶地說,我給賈老五家壓煤球去。猴精邁出去的腳后跟被老四這句悶悶的話釘在地上。猴精眨了眨緊繃繃的小眼皮,回過身來對女人說,看老四的面子留下你,論個,壓一個一分錢,不能和老四的混了,要不,別怪我不客氣。
女人沒有任何證件,雖然保住了秘密,卻使女人和孩子的生存產(chǎn)生了困難。沒有人敢接受來路不明的人做工,尤其是女人。即使有同情心,政策也不允許。女人沒有計劃生育管理證明,誰也不會自找麻煩。除了那些打算臨時賺女人便宜的男人。女人很是感激老四,心懷揣測地感激著。
女人等待著老四對她的身體提出要求,或者說表示出興趣。女人從離家的第三天晚上女人就明白了這一點,那個開著一輛頭小身子長的貨車司機在那個晚上對她說,我本想做個好人,不對你生出非分之想的,可是??墒?,我一個月沒挨女人的邊了,你在這里,三天來,我快要憋死了,如果你同意,我們來,行不行。男人說這話的時候。車行在福建省北部的山路上。男人的手在方向盤上痙攣著,因為欲望或者是激動、害臊。女人看了看那雙手,女人突然覺得如果不馬上阻止它,它會顫抖著把整輛車子帶進懸崖里。女人并不感到意外,從那個雨夜登上男人的駕駛室的一刻起,女人就知道這個時刻會來臨,她想象的要比這個更為復雜,比如強奸、要挾或者自然、假裝自然。她沒有想象到男人的手會在方向盤上痙攣。既然一切都在預料中,也就沒有什么驚慌可言。女人看著那雙手,對男人說,你停下來吧。
男人把車停在路邊,低眼看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我好像有點不是人,你在難里,我。女人說,沒什么,別讓孩子看見。男人和女人一起回頭看了看后座上正熟睡的孩子。男人說,去車廂里吧,里面的貨沒滿。女人下車隨男人往車廂的門口走去,一個聲音在女人的耳朵里飄蕩。吃屎也要活下去!吃屎也要活下去!
車廂里堆著一袋袋的桔子,男人先爬進車廂里,伸手來拉女人,女人于漆黑里聞見了新鮮的桔香。男人說湊合一下吧,都是桔子,好在不是蘋果,不會太咯人的。女人摸索著解開衣服的扣子,女人看不見自己的手,看不見男人,女人只看見黑暗,聞見新鮮的桔香。女人覺得一切都像是在夢里。女人只在夢里見識過這樣的黑。男人摸索到了女人的臉,由臉往下,男人定好位后,將女人的身子放倒在桔子上面。
女人對男人說,你先回吧,我自己呆一會兒。男人關切地說。別久了。這里面缺氧。女人覺得這車廂里的黑暗給她鑄造了一層遮蔽,厚厚的,牢固的。誰也看不見她,誰也找不到她,誰也傷害不了她,包括剛剛從她身上離開的男人,只是一個夢,黑暗中的一個幽靈。女人翻轉(zhuǎn)身子趴在桔子上,女人這一刻多么希望在這漆黑的桔堆里,變成一個桔子,沒有苦難,沒有丈夫,沒有孩子,沒有生活,沒有性別,沒有責任,沒有憂愁。沒有感覺,沒有恐慌,只是一個勁地長,長得酸酸的甜甜的。被堆成堆,裝進袋子,陳列在果攤上,被人購買,被人吃掉,被人回味,種子掉到地里,再一個勁地生長。桔子將男人灑瀉在女人體內(nèi)的濃稠液體擠壓了出來。提醒她是一個女人,會做愛,會生孩子,會流淚,有欲望,有災難,有孩子。有一個睜著眼睛死去的丈夫,有一個器官可以容納男人的濃痰,對,是濃痰。隨著男人大叫一聲之后,男人邊咳嗽邊痙攣自己的身體,女人成為了男人的痰盂,男人從身體的兩個出口往痰盂里吐著痰。女人在自己變成的痰盂里看見了丈夫慢慢伸展的手指。盯著她的眼睛。女人回想起吸毒前的丈夫,回想起戀愛時的海誓山盟,生產(chǎn)孩子的疼痛和喜悅,女人的眼淚掉進漆黑的桔堆里。女人多么希望那些都是別人的生活,她只是一個桔子,或者只是一個在車廂里和貨車司機做愛的人。
老大家的二小子越想越覺得是自己害了四叔。不過這話他永遠都不會對別人說的,尤其不能對三叔、二叔和父親說。就像四叔不對別人說一樣。是他給四叔買了第一個乳罩。他沒有想到會有今天。那時他在學校里得了一百五十元的獎學金,他平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小私房兒,他回到老家探家,他帶著四叔逛縣城。讓四叔見見世面,他沒有別的意思,他只是想讓四叔高興一下。他對四叔說,看中什么,我都給你買。他給四叔買了一件防寒服,領著穿上新衣服的四叔在商場里盡情地看,他向四叔講解所有他們看在眼里的東西。四叔的眼睛盯在女人的乳罩上面,目不轉(zhuǎn)睛。光彩流轉(zhuǎn)。他湊近四叔的耳朵說,那是女人的玩意兒。他試圖把四叔拉走,他怕別人發(fā)現(xiàn)造成難堪。他說,走走走。四叔掙脫他的手,一個勁地看,就像是他小時候看人家吃好東西的嘴一樣??吹枚∽佑谛牟蝗?,他試探地說,四叔你要是喜歡,我就給你買一個。你要是不要這個,我就給你買一雙棉鞋。四叔說,我要這個。二小子哭笑不得,四叔你要這個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個女人。最終他還是給四叔買了一個,白棉布做的,罩杯上用紅線繡著花,六塊五毛錢。為了懲罰四叔,他沒有給四叔買棉鞋,四叔依然光著黑黑的腳丫子穿著他的解放球鞋。他記得回來后,他曾對奶奶說,是不是該給四叔找個媳婦。奶奶說,好人家不會跟他。只能找個傻子,一個傻子都頭疼,一對傻子還不要了我的老命。他沒有看見四叔挨揍的場面,不知道四叔是怎樣忍受饑餓的。但他知道四叔一定是徹底地不想活了。他在心里問了自己上千遍,如果當初不帶四叔進城,如果他當初給四叔買的是棉鞋,四叔會不會就不是這副樣子?可是,他沒有帶四叔打耳朵眼,四叔的耳朵眼是怎么扎上的。誰也不知道。這在老白楊樹村是一個謎。人們只是在某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老四
戴上了耳環(huán),老四的衣服里面戴著女人的奶罩子,人們因為這一破天荒的發(fā)現(xiàn),興奮著,傳播著,譏笑著,取樂著。有學問的人說,等著看好戲吧,老四會偷女人用過的東西。人們開始等待著老四偷女人東西的日子,等待一個理由揍揍傻子,等待一個令人興奮的話題。人們一直沒有等到,人們開始懷疑有學問的人。
外村女人認為老四定是想女人想瘋了,才穿女人東西的。女人忐忑不安地等待著老四對她有所表示。女人想。能讓這么一個傻傻的好人當回真正的男人,也算是對他最好的回報了??墒侨兆釉骄?,老四越像是女人和孩子的一條忠誠的看門狗,他只是睡在地鋪的最外側(cè),靠近門口處。從沒有跨越過他和女人之間的孩子,哪怕一條腿。他只是一味地打著他的呼嚕,就像白天他一味地壓煤球。老四感興趣的就是和孩子玩耍,把孩子架在脖子上開飛機。女人糊涂了,流浪以來老四是第一個讓他看不透的男人。
女人把用來盛水涮煤球模子的大鐵盆洗干凈了,女人哄勸孩子洗澡。孩子說,我不洗。女人說,聽話的好孩子都要洗澡的。孩子說,那老四也洗澡。老四是大人,他洗澡在河里洗的。孩子說,不,老四洗我就洗,老四去河里我就去河里。老四一直興趣盎然看著發(fā)擰的孩子。老四說,我在盆里洗,你去河里洗。說完,老四兩下脫去了所有的衣服,坐到了盆里。孩子高興起來,他尖叫著,我洗,我洗,跳進盆里,水濺到老四和孩子的身上,立馬有黑黑的水道道流下來。女人終于看見了老四的下體,白白的,很乖很乖地懸垂在那里,仿佛一個熟睡的嬰兒。女人心里想,還是蠻好看的么,個頭也大。女人的臉紅了。夜里,女人把孩子從兩個人中間抱開,自己挨著老四躺下,嘆口氣說。老四呀,你對我這么好,你要不嫌棄我就那個一回吧。老四呵呵笑了兩聲說,俺才不嫌棄你呢。女人眼里熱熱的,拉過老四的左手捂到自己乳房上。老四定定地看著女人,把手指蜷起來說。俺娘告訴俺,不能欺負人。女人晃晃他的拳頭說,是我自愿的。自愿的就不叫欺負。老四生氣地抽回手說,那也不行,摸女人就是欺負人。
女人洗了乳罩晾在樹枝上。像一個蜂窩,隨風顫動。老四是唯一一只巨大的蜜蜂,他毫不掩飾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瞅來看去。老四對女人說,好看,真好看。那神情像是羨慕人家過年穿新衣的女孩子。女人恍然,送人要送別人最喜歡的東西,老四喜歡乳罩。自己早都知道,卻沒有早一天送他。女人歉疚地對老四說。等它晾干了,我縫一下送給你,有點小呢。
老四的嘴角動了起來,像是輕輕地嚼著什么。老大先看見這一變化,招呼老二老三看,馬上消息傳出去,總指揮官匆匆進來,觀察了一下說,八成是有話要說呢,快了快了,回光反照呢,趕緊靠近點,聽聽他最后有啥要求。老大老二老三都把耳朵湊近老四的嘴巴。老者在一邊密切地注視著,以便審時度勢。哥哥們將伸得酸疼的脖子抬起來,朝老者搖了搖頭,老者已觀察到老四的眼皮在動,趕緊示意哥哥們新的目光積聚點。
老四的手指像給孩子撓癢癢一樣,在孩子熟睡的臉下動起來。孩子醒過來,他睜大眼睛看著老四的嘴巴。孩子轉(zhuǎn)身往屋外跑去,一分鐘后。孩子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把一團東西塞在老四的手里。老四的眼睛像是交足了過路過橋費的車輛,關閘為它徐徐地打開,混濁的眼睛像一個電量不足的攝像機,從他哥哥的臉上慢慢地轉(zhuǎn)到孩子的臉上,他對孩子動了動嘴角,孩子很響地吸了一下鼻子。老者早吩咐人把信息報到了西屋,讓西屋的媳婦們扶母親過來讓老四看最后一眼。老三看清楚了孩子塞進老四手里的東西,正是老四挨揍那天戴著的乳罩。老三想不到竟是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崽子幫老四藏了起來。這不是故意跟我做對嗎?老三伸手來拽老四手里的罩子,同時對著孩子小聲而嚴厲地吼,出去。老四的目光聚在三哥的臉上,他對那張臉說,我招你還是惹你了?
老四的聲音很虛弱,但是所有的人都聽見了這句話。剎那間,老三和所有的人都驚呆了。誰也沒想到老四還能說出話來。在人們愣神的瞬間,老四走了。最后的話用盡了他畢生的力氣。鼻孔外的幾顆黑黑的毛毛停止了顫動,老四的耳墜靜靜地懸在老四的耳朵上。老四的眼睛因為沒有足夠的力氣只閉到了一半的位置,老者走過來用凸現(xiàn)著青筋的手輕輕地將老四的眼皮拂下來,拿一張早已準備好的燒紙蓋在他的臉上。母親和媳婦們剛走到門口,又接到新的指令,退回到西屋。堆在門口伸著脖子看熱鬧的孩子們被低聲轟走,比老四輩分小的女人和男人們走進堂屋開始發(fā)出哭聲。老大老二老三被老者按照傳統(tǒng)清退出來,濕著眼睛看人群按照傳統(tǒng)大放悲聲。老三沒忘記將老四的耳墜絞斷,想到還可以用送湯的空當來干這件事。老三從小就知道,人死后,哭著的晚輩們要在指揮官的指揮下,跟隨一個挑湯罐的人來回走三遍,哭三遍,名日送湯。老三密切注視起老者的指揮來,老三想,反正不能讓老四不男不女地進火葬場。
早有幾個老婆子將看見的豆灰盆里的印記告知母親。她們肯定地說,反正不是小腳丫的印,說不準像什么,好像豬,又好像馬驢騾一類的印,不太清楚。她們一邊說一邊難為情地看著母親松塔塔的眼皮。她們都知道,只有今世修行好的人才能有幸來世再為人。她們都希望看到的是小腳丫的印,那樣她們可以用恭喜的語氣告知母親。很遺憾,但她們必須實事求是,這是規(guī)矩。母親的淚從松塔塔的眼皮下滲出來。母親說,好呀,好呀,這樣我兒就不用再受為人的罪了。
二小子被老者從哭泣的人堆里拽出來。老者說,你不能光顧了哭啊,你還有重要任務呢,你得給你四叔指路。二小子說,我,我,我哪有本事給四叔指路啊!老者不知道他心底里的疼痛點。老者以為他不愿意干,嚴厲地批評他,你不指,誰指?你哥沒來,老二老三家都是女孩,你四叔又沒有自己的兒子,你這孩子怎么不懂事,虧你還是個大學生呢。老者最后頗有些鄙夷地加了一句。
二小子按照老者的命令,全身穿上白布縫制的衣褲,用白布纏了頭,站在奶奶陪嫁的栗色方杌上,手持竹竿。用六十度的斜度指向西南。他背誦著老者教他的話,爹,爹,上西南,寬寬的大路,長長的寶船,甜處安家,苦處使錢。老者說,記住了,一定要說爹,不是叔,這樣你四叔就有后了,閻王爺就不會把他劃為孤魂野鬼。他背誦完指路詞,從奶奶陪嫁的栗色方杌上下來前,他在心里叮囑四叔,四叔,這回你可千萬別走錯了路,人家都去西南,你別錯了,錯了要吃苦頭的。
等外村的女人得到孩子的報信后,老四已經(jīng)被人們用一領高粱秸編制的新席子包裹著,麻繩捆著席子的兩頭,被幾個男人抬到拖拉機上。老四穿了新皮鞋的腳露在外面。二小子和另外五個男人,分坐在老四的兩邊,拖拉機拉著老四和他們朝縣城的方向開去。
老四的腳隨著拖拉機的顛簸晃動著,如同兩只戴了皮手套的大手在做著再見的動作。女人哭著對孩子說,快,跟老四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