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民
鐘叔河先生的《憶妓與憶民》里面,介紹了白居易的《不能忘情吟》。那是白居易70歲之年,“既者,又病風”,本擬將家妓樊素和家養(yǎng)的一匹良馬轉(zhuǎn)讓給別人,據(jù)說此馬此妓都眷念老主人,不肯離去,于是老主人改變主意,繼續(xù)留供已用,并賦此吟。
中國古時家庭里的性奴隸,可分為好幾等,家妓是最下一等。大致說來,如賈璉之娶尤二姐,是正式的“二房”,鳳姐對她也以“妹妹”相稱(雖然心里是要置之死地),是高等。如平兒,香菱,是通房丫頭,是次等。這兩等都不可稱為“家妓”。而處于最下等的家妓,則有兩個特點:一是其服務(wù)以技藝服務(wù)即歌舞之類為主,當然也逃不了性服務(wù)的義務(wù),但主職不在此;正如當二房的和通房丫頭若能歌善舞自然更好,但本職亦不在此。二是家妓還作為待客的工具,宴客時以歌舞娛賓,乃至奉主人之命為客人提供性服務(wù),不算門風之恥,若是二房之類,通常不見男客人,若與男客人有偷情之事,則為門風之恥,為主人所不許。
白居易詩中,大約54歲任蘇州刺史時,始有關(guān)于家中妓樂的記載云:“一拋學(xué)士筆,三佩使君符。未換銀青綬,唯添雪白須。公門衙退掩,妓席客來鋪。履舄從相近,嘔吟任所須。金嘶銜五馬,鈿帶舞雙妹。不得當年有,猶勝到老無。合聲歌漢月,齊手拍吳覦。今夜還先醉,應(yīng)須紅袖扶?!?《對酒吟》,顧學(xué)頡校點本《白居易集》卷=十四)此詩主意實是仕途不太滿意的牢騷,青春壯盛之時沒有,到這一把年紀家中才有妓樂,總還勝于到老無,也是牢騷之語,但是,所寫的以樂舞待客,聽憑客人點歌,聽憑客人調(diào)戲,情形如見。
這些家妓,十二三歲,最多十五六歲時買來,并不會什么歌舞,主人家得費一番教習功夫。這里就有一個矛盾,正如白居易所說:“莫養(yǎng)瘦馬駒,莫教小妓女;……馬肥快行走,妓長能歌舞;三年五載間,已聞?chuàng)Q一主。借問新舊主,誰樂誰辛苦?”(《有感三首》其二,《白居易集》卷二十一)這是說,買來現(xiàn)教,雖然年輕,畢竟費功夫,還不如買人家教好了的來現(xiàn)成享受,雖然年歲大一些。何況,青春壯盛之年就能養(yǎng)得起家妓的畢竟不多,像白居易那樣年過半百,才買了家妓,費功夫教成歌舞的,自己又能享用多久呢?于是,白居易慨嘆了:“老去將何散老愁,新教小玉唱伊州。亦應(yīng)不得多年聽,未教成時已白頭?!?《伊州》,《白居易集》卷二十五)還有更叫他感慨的是:“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三四枝,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感故張仆射諸妓》,《白居易集》卷十三)簡直替張建封恨不得將那些家妓統(tǒng)統(tǒng)給他殉葬才好。
話雖如此,像白居易那樣有高級欣賞力的大詩人,當然還是要欣賞親自指導(dǎo)教習成的歌舞,不屑于享用別人教成的。
白居易家中大養(yǎng)家妓,是他58歲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之后,他自此長住洛陽,俸養(yǎng)優(yōu)厚,家中聲妓,頗有可觀。
白居易的追歡偶作:
追歡避樂少閑時,補帖平生得事遲。何處花開曾后看,誰家酒熟不先知。石樓月下吹蘆管,金谷風前舞柳枝。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蛾眉。樂天一過難知分,猶自咨嗟兩髦絲。(蘆管、柳枝以下,皆十年來洛中之事。)
此詩在《白居易集》卷三十四,乃其67歲時之作。看到“三嫌老丑換蛾眉”之句,我實在忍不住憤怒,覺得在中國古時男子狎弄女性的詩文中,這是少見的無恥惡劣,鐘叔河先生的話對這句詩應(yīng)該是不適用的。聽聽:我家里養(yǎng)的家妓,每過三幾年,我就嫌她們老了丑了,又換一批年輕的進來,十年間換了三次了。這是什么話!說得這樣得意,這樣自夸,賤視女人到什么程度,恬不知恥到什么程度!
選自《搖籃報》2007.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