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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刃

      2009-12-10 08:52
      飛天 2009年21期
      關(guān)鍵詞:刀子姐姐

      向 島

      向島,男,60年代生在陜西。畢業(yè)于西安交通大學(xué)財經(jīng)專業(yè)。做過公務(wù)員,經(jīng)過商。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有長篇小說《碎影》《沉浮》,散文隨筆集《清朗的和混沌的》。

      他們在吃晚飯。

      晚飯照例是稀粥饅頭就洋蔥。稀粥是熬的那種大顆粒玉米糝,把玉米皮舂去以后基本上還是整個玉米粒兒的那種。他們每天的早晚飯都是這樣,這種飯吃了耐饑。因為當(dāng)年的新玉米要到秋天才收獲,所以他們現(xiàn)在吃的就還是隔年的陳玉米,里面總會有那種蟲蛀出的小粉粒兒,有些是蟲咬碎的末子,有些就是蟲住在糧食里面屙出來的糞便了,分不清。在一口大黑鐵鍋里這么一煮,黏黏糊糊的,越發(fā)分不清了。饅頭是灶伕自己蒸的,一個足有半斤糧食,頂上裂開了四花口子。洋蔥條兒是用鹽醋辣子調(diào)拌的,只是那辣子面兒是用醬油澆拌而不是用菜籽油潑的,辣性沒有綿下來,是那種干辣的味道。洋蔥的辛辣和辣子的干辣加在一起,嘴唇辣得都不敢往一塊兒碰,燙玉米粥就半天喝不到嘴里去??墒撬麄兌汲缘煤芟?一圈人蹲在地上,發(fā)出一片吸溜吸溜的喝飯聲。他們的頭上臉上和黝黑的光脊梁上,都滾著油汪汪的汗珠子。這要命的天,真能把人油蒸出來!

      馬海鵬和晁陽每次吃飯都蹲在一旁,跟那一圈人隔開一截距離。晁陽平常落落寡合的,跟那幫大人不太說話,自從馬海鵬來了之后,他們就總是在一起。晁陽從廚房里打了飯出來,在馬海鵬對面蹲下來,剛咬了一大口饅頭,就聽見工頭趙武喊他。大家都吃上了,趙武才從他那單間的工棚里出來,他單獨住一間房子,每天只是坐在那里派工點工,他是不直接干活的。趙武站在門口說:

      “哎,晁陽,那個沒蹭凈的鐵锨又是你弄的吧?”

      馬海鵬和晁陽順著趙武的目光看去,建筑工地的圍墻上靠著一排蹭得錚亮的鐵锨,在夏日的夕陽下亮光閃閃,就像是一批鋒利的武器。只有一個鐵锨上糊滿了水泥,像是一個生銹了的家伙。他們聽到趙武繼續(xù)說:

      “給你說過多少回了,每次干畢活把鐵锨蹭凈,要不下一回咋用呢?”

      晁陽說:“不是我弄的,我的鐵锨都蹭凈了?!?/p>

      趙武說:“是不是你弄的你去把它蹭凈不就行了,嘴硬啥呢?”

      晁陽蹲著沒動,他似乎還沒有想通,他瞇著眼看趙武。趙武說:

      “快去么,還瓷啥呢?這幾十個人中就你最小,你不去讓誰去?蹭個鐵锨把你就掙死了?”

      晁陽只好把手里的筷子放在碗上,滿不情愿地去蹭那個鐵锨。趙武嘟囔道:

      “碎仔貨,啥時候還學(xué)會犟嘴了?!?/p>

      趙武看著晁陽在那里使勁地蹭鐵锨,與其說使勁,倒不如說是使氣。鐵锨插進沙子堆里發(fā)出嚓嚓的聲響,鐵锨頭很快就變得錚亮,從沙堆里拔出來時射出金屬的亮光。晁陽卻不停下來,嚓嚓嚓嚓——像是戰(zhàn)士拼刺刀一樣繼續(xù)把鐵锨往沙子堆里猛插。趙武站在那里看了一陣,這才進了廚房,端出來自己的飯。他每次都是最后一個進廚房端飯,不過他吃的飯跟大家有所不同,稀粥和洋蔥都是一樣的,饅頭卻是切成片兒用菜籽油炸了的,黃亮黃亮的,是灶伕專門給他做的。趙武給大家解釋說,他用這種辦法處理剩饅頭,夏天熱,東西放不成,壞了扔掉就可惜了。

      蹭完鐵锨的晁陽又回來蹲在馬海鵬對面。嘀咕了一句什么話馬海鵬沒有聽清。馬海鵬說:

      “快吃吧!”

      晁陽拿起筷子卻不動,呼呼地出氣,似乎還沒有消完氣的樣子。過一會兒就端起碗呼嚕呼嚕地吃起來,吃得很急,吃飯也像賭氣一樣。夏日里天長,一晌活兒干下來,人早都餓了。

      來這里已整整五十天了,馬海鵬還是沒有習(xí)慣吃這樣的飯。他是放暑假后來這里打工的。他端上碗總是要拿筷子在碗里攪來攪去,挑挑揀揀的。又讓他找到了??曜由咸舫鰜硪恢话紫x,是糧食里面長的那種,煮熟了以后身子變得長沓沓的,足有一公分長,它們活著的時候沒有這么長,只有半公分的樣子。跟人一樣,一死身子就變長了。煮熟的糧食蟲要不仔細(xì)看,就跟玉米粥里煮出來的白色黏膜一樣,不易區(qū)分??墒邱R海鵬還是辨認(rèn)清楚了,肚子上那兩行蟲足一清二楚的。他看見晁陽和那幫大人一樣吃得很香,呼嚕嚕地把一大碗玉米粥都快喝完了,他就沒有吭聲,悄悄地把筷子頭上的那條白蟲甩到一邊,然后把碗放在地上,把筷子在粥碗里涮涮,就著洋蔥吃起了饅頭。剛來的時候他在碗里發(fā)現(xiàn)了糧食蟲就大喊大叫,他們卻都沒人理睬。跟大家蹲在一塊兒吃飯的灶伕還對著他瞪眼睛。后來馬海鵬就學(xué)會不吭聲了。洋蔥滑溜溜的不粘辣子,就像人身上剛拉開的白傷口上滾出的血一樣。馬海鵬每次吃飯的時候就會有這樣的聯(lián)想。

      快八點了,天還磨磨蹭蹭沒有要黑的意思。世上的鐘表對于民工們來說沒有用,他們是用太陽這個大鐘表計時作息的。野地里長的幾棵白楊樹只顧往高處長,像豎劍一樣插入灼亮的天空,落不下多少樹陰。地上匯集了一天的熱量,就像個大蒸籠。更重要的是還有一股味道,一股尿臊味兒。他們吃飯的這塊空地就在石棉瓦蓋的工棚前面,大家晚上起夜就站在工棚門口嘩嘩掃射,地上浸透了尿液,在歹毒的太陽下又揮發(fā)出來了。

      人們吃得差不多了,就打著飽嗝開始說話。等到晁陽狼吞虎咽地把飯吃完的時候,馬海鵬也悄悄地把那一碗粥倒在了一邊,用腳撥拉些土埋住。他只是就著洋蔥吃了饅頭。晁陽把自己碗里的最后一些粥汁也倒進嘴里,看見他倒飯,裝作沒看見。馬海鵬經(jīng)常倒飯。那一群大人離他們遠,沒人看見,他們要是看見了肯定要說的,馬海鵬知道農(nóng)民們最看不慣的就是糟蹋糧食,因為在家里的時候,他的父親也是這樣。

      出門前馬海鵬跟晁陽都沖了個涼水澡,他們是站在磚垛子中間的空隙里沖的。水龍頭上拖出的那根橡皮管子就甩在那里,是平常洇磚用的。一開始瘆涼的水激在燙熱的身上讓他們跳了起來,他們啊啊地叫出了聲。持續(xù)地澆下去,就不覺得了,身體適應(yīng)了那涼水以后,就只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馬海鵬發(fā)現(xiàn)在這兒勞動了五十天,原本細(xì)皮嫩肉的身上曬黑了不說,胳膊腿上也都有些隱隱凸顯的肌肉了。而晁陽卻不同,他不只是個子沒長高,身子也沒有發(fā)育開,細(xì)胳膊細(xì)腿的,就是顯得剛吃過飯的肚子圓滾滾的。他們叫這種肚子為“屎肚子”,整天沒油水,由于體力消耗大而要填進去很多糧食,就成了“屎肚子”,民工中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種“屎肚子”。馬海鵬還看見晁陽腿中間那一片稀稀拉拉的毛又黃又軟的,都還沒有成氣候呢。嵌在稀草中的那個小牛牛,被冷水澆過之后越發(fā)顯得小了,就像一個蜷起來的蝸牛,縮在那里很不顯眼。晁陽的真實年齡才十四歲,比自己要小兩三歲呢。他不知道那里面是否有東西了,就是那種白色的黏糊糊的東西,他記得自己就是在那個年齡有了的,褲頭上常常就會有一片一片的白斑,硬硬地貼在上面。他那時候就跟做賊了一樣,常常把換下來的褲頭偷偷地壓在枕頭底下不敢往出拿。姐姐每次洗衣服時才搜出來給他洗干凈,等他再穿時就干凈軟和,啥都沒有了。姐姐肯定看見那些東西了,可是她卻若無其事。姐姐抽空就代替媽媽干許多家里的活兒。那時候母親還在。那時候姐姐也在上學(xué)。那時候姐姐的一雙手都還好好的。姐姐有一雙指頭細(xì)長的好看的白手,就像她那張長著大眼睛的白臉一樣好看。

      他們正沖得痛快淋漓,看見工頭趙武不知什么時候過來了,他站在磚垛子之間的過道上,用手遮在頭上擋住四濺的水花,趙武訓(xùn)斥說:

      “哎,哎,你們沖一下就行了,城里這水可是要錢的!”

      他們不敢吭氣,他們平常挨訓(xùn)都挨慣了,這陣子兩個裸體人站在穿著衣服的趙武面前,越發(fā)像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似的。他們趕緊結(jié)束了沖澡。

      馬海鵬從枕頭底下拿出了他那件心愛的T恤衫,是白底藍道子的那種。這件衣服也是姐姐給他買的,姐姐不上學(xué)以后去磚廠打工,第一回領(lǐng)了工錢就給他買了這件衣服,還給父親買了一雙涼鞋。姐姐給她自己卻啥都沒買,她說她下次再領(lǐng)了工錢就給自己買??墒沁€沒有等到“下次”,姐姐就出事故了,失去了一只右手。馬海鵬離開家搭車來城里的時候,就穿的這件T恤衫。臨走的時候,姐姐說,夏天熱,衣服要勤洗,一次洗不凈,后面就沒法洗凈了。并且告訴他,這種衣服要洗到藍白分明就說明洗凈了。姐姐是一個愛干凈的人。她后來只剩下一只手了仍然勤快地給馬海鵬和父親洗衣服,膝蓋跪在搓衣板上,用那一只左手仔仔細(xì)細(xì)地洗。父親總是說一件衣服穿不爛就洗爛了,父親更心疼買衣服的錢。馬海鵬一到這兒干上活,就把這件T恤衫脫下來,洗凈晾干壓在枕頭底下舍不得穿了。每天干活時穿的都是一件舊衣服,出汗再加上水泥灰撲上去,早已變得跟牛孽包一樣了,在這里干活的人,除了趙武,大家都穿這樣的衣服。

      他們出門時看見那個黑不溜秋的河南女人又過來了,夏天穿的淺色褲子里褲頭的輪廓一清二楚,繃在那肥大的屁股上,手里提著那個臟得不能再臟的泔水桶。河南女人在建筑工地旁邊的空地上開了一個垃圾站,她跟趙武混熟了,每天下午都要過來給狗提泔水。垃圾站里面養(yǎng)了兩只大狼狗看門。趙武立即變得嬉皮笑臉的,招呼那個肥女人。晁陽給馬海鵬擠擠眼做了個怪臉,他們匆匆地往出走。趙武高興時還不忘記再擰過頭訓(xùn)斥他們幾句:

      “你倆又要出去?誰要惹事小心著!”

      他們依然沒有吭聲。他們覺得趙武這時候訓(xùn)人是為了在那個肥女人面前顯示自己的威風(fēng)。馬海鵬也借機對趙武說:

      “你給我把工錢準(zhǔn)備一下,我明天一早領(lǐng)了錢就要回去呢?!?/p>

      趙武說:“我知道。你早上不是就說了嗎?錢我得到人家王總那里去領(lǐng)呢。”

      馬海鵬說:“你不是有手機嘛,就打電話再催一下,我后天就開學(xué)呢?!?/p>

      趙武揮揮手說:“快走吧快走吧!你不就那一千來塊錢嘛,對人家王總來說,還不是拔根汗毛的事,過來過去有啥說的?”趙武這種財大氣粗的口氣還是做給那個肥女人看的。

      馬海鵬早幾天就說好今天要跟晁陽到城里去。夏季城里的超市一直要開到晚上十點才關(guān)門。晁陽平常不愿意跟其他人說話,卻總是愿意跟馬海鵬待在一起,他們形影不離。晁陽穿著他爸留下來的布衫,黑兮兮的,曠里曠蕩,袖子綰在細(xì)細(xì)的胳膊上。

      他們一出來還是感到高興,把挨訓(xùn)的不快立即就忘掉了。一天到晚鉆在那個被圍墻圈起來的建筑工地上,那里就是他們的天地,外面這么大的世事都與他們無關(guān)。他們知道那幫男人吃過晚飯以后就該談?wù)撆肆?他們自己的和別人的?!俺鲩T半年,母豬賽貂蟬?!彼麄冋?wù)撆丝偸钦劦媒蚪蛴形?直到口干舌燥談不動了瞌睡了才倒頭睡下,因為第二天還要早早地起來,又是一天繁重而重復(fù)的勞動。也有的人會花兩塊錢到附近的錄像庭去看錄像。要說并不是為了去看那些打打殺殺的錄像片。放錄像的間隙,總要偷偷地放一些花碟,他們就是沖著那種東西去的。馬海鵬和晁陽以前也偷偷去看過一次,看錄像的好像都是些進城干活的民工。這種錄像廳也就是為民工們設(shè)的。那里面亂七八糟的,地上扔滿了瓜子皮、花生殼和白花花的衛(wèi)生紙。每到電視里出現(xiàn)那種場面,里面就呻吟成一片,男人們都在底下動手了,不大工夫,錄像廳里就彌漫出一股濃濃的腥騷味兒……馬海鵬和晁陽那一次沒敢看完就趕緊貓著腰溜了出來。

      他們是一路步行到這家大超市的,這樣每人就省下了兩塊坐車錢。建筑工地在郊區(qū),離城里還有很長的一段路程。

      超市里這陣子人越發(fā)多,許多城里人吃完晚飯到這里來閑轉(zhuǎn),不少年輕婦女還用推車推著孩子也在里面閑轉(zhuǎn),超市里有空調(diào),涼快。一樓的食品蔬菜區(qū)那里擠滿了老人和婦女,他們都在等待著關(guān)門前的降價搶購。馬海鵬和晁陽到這里來過好多次,他們看見過那種搶購的熱鬧場面。城里人也不神秘,城里看樣子也是下崗的、窮困的人多,只是城里人都穿得人模人樣的,他們好面子。

      馬海鵬和晁陽直奔二樓,到了賣文具的地方。這里,他們更是看過多少回了。馬海鵬要買的是一把“美工刀”,他原先不知道它叫這個名字。他第一次是在班上的一個同學(xué)那里見到這種刀子的,一種造型剛好適合手握的塑料刀把,刀刃就藏在里面,刀刃上有一個旋鈕,一擰就發(fā)出好聽的噠噠聲。不用的時候旋緊它,刀刃怎么也不會跑出來;要用的時候旋開它,往出輕輕一推就伸出一個明光閃閃的刀刃來,可長可短。用它裁紙包書皮兒、挖作業(yè)本上寫錯的地方、削鉛筆等等,什么都能做。還有一次,他們一塊兒到學(xué)校旁邊的蘋果樹地里去玩,果樹上一股濃濃的農(nóng)藥味兒,顯然是剛噴過藥的。同學(xué)們平??傁矚g偷農(nóng)民種的果實吃,這下都不敢了。那個同學(xué)卻不管,摘下一個青蘋果,然后就掏出他那把心愛的刀子,旋鈕兒噠噠一轉(zhuǎn)伸出了刀刃,就削了皮兒吃起來,并且邊吃邊向大家炫耀:“嗯,真香!”所以馬海鵬一心也要買一把這樣的刀子。

      超市里的一個貨架上全是各式各樣的美工刀,價錢從五六塊錢到一百多塊錢不等。一百多塊錢的那種,標(biāo)簽上寫著是韓國進口的,確實好看,不過也太貴了!五六塊錢的則是又窄又小,那位同學(xué)拿的就是那種。馬海鵬過去覺得那就是最好的刀子,這會兒放在一片刀子中,卻顯得小氣難看。真是的,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啊!馬海鵬看上的是一個現(xiàn)在賣二十二元的,標(biāo)簽上印著原價三十九元,因為促銷而降價了的。這種刀子大小寬窄都適中,手感也好,馬海鵬到城里以后第一次跟晁陽進超市就看上它了。這些天里馬海鵬最擔(dān)心的就是怕它賣完了。還好,一直都有那么多在這里放著。馬海鵬和晁陽一人拿了一把在手上,刀把有黑色藍色和紅色三種,馬海鵬問晁陽:

      “你說啥顏色好看?”

      晁陽把手里那把紅色的遞給馬海鵬,“就買紅色的,紅色的好看!”

      馬海鵬把紅色的和他手里藍色的放在一起對比,他說:“我覺得藍色的好看?!?/p>

      晁陽又拿起一把黑色的,“我覺得黑色的也怪好看的呢!”

      馬海鵬說:“你是挑花眼了?!闭f著還是把黑色的接過去,三把刀子并排放在手里,轉(zhuǎn)著方向在光線下面對比。

      馬海鵬說:“我覺得還是藍色的和黑色的好看。”說著把紅色的放在了貨架上。

      晁陽趕緊把紅色的再拿起來遞到馬海鵬手里,說:“紅色的好看,還是紅色的好!”

      馬海鵬把紅色的又拿在了手里,三把刀子攤在一起,他說:“你這一說把我也說亂了?!?/p>

      穿黃馬甲上面印著紅字的女超市服務(wù)員走過來,從他們的面前擠過去,站在貨架前把他們撥拉亂了的刀子擺放整齊,一臉的不高興。她個子很矮,像晁陽一樣顯得年齡小同時也沒有發(fā)育開。雖然她沒有說什么,馬海鵬和晁陽都清楚她是嫌他們挑揀得時間太長了。馬海鵬說:

      “我就要藍色的?!?/p>

      女服務(wù)員已經(jīng)走開。晁陽把馬海鵬放回貨架上的黑色和紅色刀子再拿起來,愛不釋手地說:

      “其實都好著呢?!?/p>

      “藍色的,就藍色的!我這下主意定了?!瘪R海鵬說。

      馬海鵬這下把貨架上所有的四把藍色的刀子都拿起來,顏色確定之后,他就要挑選究竟拿哪一個。刀子是用硬殼的白色透明塑料封在一條硬紙板上的,從正面看都很光滑,就是不知道背面怎么樣,馬海鵬把刀子湊近眼睛企圖從側(cè)面看個清楚,卻什么也看不見,更不知道刀子打開以后是否靈活好用。晁陽似乎猜透了馬海鵬的心思,他往周圍看看沒人,就悄聲對馬海鵬說:

      “要不打開挑挑?”

      馬海鵬也往四周看看,就把指甲別進塑料殼和硬紙板的縫隙里,企圖把它撕開來看個仔細(xì)。他們沒有看見那個小個子女服務(wù)員又從貨架頂頭的過道里鉆了出來,女服務(wù)員從馬海鵬手里把那把他企圖拆開的刀子拿過去,說:

      “不能拆開的?!?/p>

      馬海鵬和晁陽像做了賊一樣不敢吭聲。女服務(wù)員說:

      “你拆開賣給誰去?”

      他們俯看著女服務(wù)員脖子黑兮兮的,看樣子也是從農(nóng)村來城里打工的樣子。馬海鵬從貨架上拿起一個藍色的刀子說:

      “好了好了,隨便拿一個就行了?!?/p>

      女服務(wù)員卻遞上來剛才打算拆開的那把說:“那你就把這個拿上,都好著呢。要不,商品包裝損壞了,超市里要罰我錢的?!?/p>

      馬海鵬只好接過去,把拿起來的那把再放回去。他們有些掃興,急匆匆地離開了那個地方。馬海鵬邊走邊把玩著手里的刀子,他對晁陽說:

      “這里拆開了一個縫兒,總覺得不美氣?!?/p>

      晁陽回頭看看那個女服務(wù)員走開了,就對馬海鵬說:“你等著,我再去拿一個。她要問的話,我就說是再買一個?!?/p>

      小個子的晁陽真是個機靈鬼,他踅身跑到剛才離開的貨架跟前,很快就拿了一個包裝完好的藍色刀子過來了。馬海鵬喜不自禁。他們下到一樓,看到食品區(qū)那里賣蔬菜的地方人們已經(jīng)擠成一團,紛紛攘攘,超市關(guān)門前的搶購已經(jīng)開始了。蔬菜這些東西,當(dāng)天不處理完放到明天也就壞了。他們就假裝在其他貨架跟前挑揀東西,把那把拆開一道縫子的刀子順手扔在了貨架上。超市是在出口才收錢的,他們以前來超市就發(fā)現(xiàn)好多人挑了東西又不想要就到處亂扔。

      在出口的收款機前,馬海鵬看見冰柜里的冷飲也在超市關(guān)門前打折銷售,原先一塊二毛錢的雪糕只賣八毛錢,他就拿了兩只,一則是他們來回不坐車一人要省出四塊錢呢,二則也作為對晁陽幫他換了一把刀子的獎賞。還有,他明天就要回家,要跟晁陽分手了。馬海鵬口袋里的三十元錢是他來城里打工時姐姐給的一百元錢里剩下來的,除了搭車和買過一些牙膏牙刷什么的,他基本上沒有花什么錢。這下終于買了他一直都想要的刀子,身上也就剩下幾塊錢了。

      不過,明天他就要領(lǐng)到一千多元的工錢了。在他看來,那是很大的一筆錢,因為他從來都沒有見過那么多錢。

      快十點了,街道上人仍然不少。放到農(nóng)村的話現(xiàn)在就是一片寂靜了,城里卻依然車水馬龍,還有許多人在壓馬路。城里人好熱鬧。說是好熱鬧吧,又相互之間并不認(rèn)識,總是各走各的路,各干各的事?;钪臅r候是這樣,死了還要扎堆,在那墳地里就更是誰不理誰了。他們正在蓋樓的地方,就是一片老墳地,密密麻麻一片子,擠著好多死人。

      一個年輕女人在他們前面獨自遛狗,是那種白毛獅子狗。狗大概在樓房里圈了一天了,這會兒出來放風(fēng),看見啥都新鮮,走走停停,用黑鼻子到處亂嗅。慘白的路燈下,遠遠看上去,那女人個子高,臉白,身材挺好看的,尤其是那件白色的連衣裙,該合身的地方就貼出身體的曲線,一走路下擺呼啦啦地動,真好看。馬海鵬突然覺得那個女人背影看上去有點像姐姐。馬海鵬就跟晁陽加快了腳步趕上那個女人,他們走到了女人前頭,再放慢腳步,然后馬海鵬假裝和晁陽說話,就回頭去看那個女人。一看就失望了,一點兒都不像姐姐,姐姐那是一種真白,而且好看。而眼前這個女人卻長得一點都不好看,甚至還有些難看,她臉上那煞白的顏色明顯是涂抹上去的,就像他們在建筑工地上往墻上涂抹的石灰膩子一樣。馬海鵬想起在學(xué)校里,那些年齡大的同學(xué)議論那種背影看上去好看而模樣難看的女同學(xué)時,經(jīng)常說的一句怪話是“遠看高山流水,近看呲牙咧嘴”,這個女人就是這樣。那只白毛獅子狗噔噔噔湊過來,在他們那撲滿了灰塵的黑布鞋上嗅來嗅去,近距離地俯身去看,那白毛獅子狗也并不白,不干凈,臟兮兮的。女人卻立即叫起來:

      “過來!臟?!?/p>

      女人一吆喝,那張臉就越發(fā)顯得難看。馬海鵬心說了,人都這樣子,還養(yǎng)什么狗呢?他拉了晁陽一把,他們加快腳步,走開了。

      不過,城里有的是漂亮女人,而且多得是。他們接著走過的一個女人就真是漂亮,小巧的個子,白皮鞋,白色的吊腳褲,白色的卡腰短袖上衣。馬海鵬禁不住往她的臉上看了一眼,那張臉不再是呲牙咧嘴的,反倒?jié)嵃锥移?。?xì)細(xì)的脖頸也很漂亮,白色上衣的領(lǐng)子是那種立著的,上面綴著一圈像是蟬翼一樣透明的邊兒。女人發(fā)現(xiàn)有人在注意她,也就回頭看了一眼,把馬海鵬看得趕緊收回了目光。姐姐人長得也就像這個女人一樣白而好看,姐姐要是也能穿一件這樣的衣服就好了。給自己都買刀子了,明天領(lǐng)到工錢,他要去給姐姐買一件衣服。馬海鵬立即就這么決定了。當(dāng)然,給父親也要買個東西的,買啥還得再想想。馬海鵬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一心想著回去的事了。

      馬海鵬和晁陽并排坐在防洪渠邊的水泥沿子上,沒有洪水的季節(jié),渠里就只有一股小小的污水,在這大熱天里散發(fā)出一種熱烘烘的臭味兒。他們選擇坐在這里,是因為城里那些成群結(jié)隊出來乘涼的人不到這兒來。他們總是選擇這種沒人的地方呆呆,城市不是他們的地方。

      就著渠岸對面馬路上投過來的路燈光,馬海鵬仔細(xì)欣賞著他的刀子,一翻轉(zhuǎn),藍幽幽的刀把在塑料殼子里放射著深邃的光,就像農(nóng)村里的天空一樣,不過城里沒有那樣的天空,城里的天總是灰的,白天是淺灰色,晚上是深灰色。

      “我還是覺得藍色的好。”馬海鵬說。

      “快拆開看看嘛!”晁陽說。

      馬海鵬這才開始拆他的刀子。他把手在褲子上蹭蹭,拿指甲輕輕地劃開塑料殼和那條硬紙板的接縫,劃開半圈之后,就小心翼翼地把刀子掏了出來,他急切地先要仔細(xì)看看貼著硬紙板原先看不見的那一面是否好著,看著就說:

      “哎呀,這里有個小坑,小疵點?!?/p>

      “哪里?”晁陽探過頭問。他把刀子拿過去仔細(xì)看了一下才看清,“那沒事,可能是模具上就有的,每個上面都會有呢。”

      “是嗎?”馬海鵬趕緊再把刀子拿過去,他把上面那個黑色的旋鈕輕輕一轉(zhuǎn),就發(fā)出了好聽的噠噠噠的聲音,然后再輕輕一掀,一個鋒利的刀刃就像蛇信子一樣吐了出來,越伸越長,寒光閃閃。

      晁陽驚奇地說:“這刀子真好!我看看我看看?!?/p>

      晁陽看了看就說:“你看這刀刃上咋有劃痕呢?”

      馬海鵬這下卻呵呵笑了,他得意地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可是人家專門造成那樣的,刀尖用鈍了時,輕輕一折就順著那道劃痕折斷了,你看這上面有好幾道劃痕呢,一截一截折下去,刀子尖始終都是鋒利的?!?/p>

      晁陽把刀子攥得緊緊的,他說:“哎呀,這刀子就是好!我試試它利不利?!闭f著就從嘴里拿出剛才吃過的那個雪糕把兒。馬海鵬這才注意到他們吃完雪糕后晁陽沒有舍得把那根竹棍兒扔掉,就那么一直在嘴里嗍著。晁陽把竹棍兒立在地上,就拿刀刃去劈。馬海鵬趕緊攔擋,說:

      “別別別……”

      話音未落,晁陽手里的刀子已經(jīng)切入竹棍兒,像是自己往下跑一樣,從竹棍兒上劈下來一根竹簽。晁陽說:

      “哎呀,這刀子太利了!”

      馬海鵬趕緊奪過刀子,用手指輕輕地擦拭著刀刃說:

      “二球!把我的新刀子弄壞了?!?/p>

      晁陽在手里玩著那變成了兩根的竹棍兒,像鐾刀子一樣互相刮擦得磁磁響,他嘿嘿笑著說:

      “那又不是泥捏的,咋就能弄壞了呢。”

      蚊蠅蠓蟲成團地向他們圍攏過來,在兩個人的頭頂上嗡嗡嚶嚶地亂飛。不時會吹來一陣涼爽的風(fēng),雖然夾雜著渠里的腥臭味兒,卻讓人感到舒服。

      馬海鵬用刀把兒摩擦著自己手上的硬繭,說:“我這下回去好好念書呀,這種活兒真不是人干的。”

      晁陽半天不吭,等開口時卻突然帶了哭腔:“我爸要是活著,我也在念書呢。”

      馬海鵬就不再提念書的話了。晁陽問:

      “你說工頭欠我爸的工錢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給?”

      “他當(dāng)然應(yīng)該給。你爸犯法了人家有法律管,但給他干了活兒他就應(yīng)該給錢啊!這是兩碼事呀?!?/p>

      “可是,”晁陽說,“我媽都找過趙武好多回了,他先是拖來拖去,最后還胡說呢,說我爸給他惹事了,還要啥錢呢?”

      “趙武他胡說呢!”馬海鵬說。

      晁陽說:“趙武整天抽的芙蓉王煙,那一包煙就要二十多塊錢呢。他明明有錢,就是不給?!?/p>

      馬海鵬突然看見從渠底下爬上來一個蝎子,尾巴翹得老高,仔細(xì)一看并不是一個,大蝎子背上還馱了一個小蝎子。大蝎子是黑色的,小蝎子還沒有變黑,黃顏色的。蝎子已經(jīng)翻過渠岸邊上的水泥棱子,爬上來了。馬海鵬趕緊跳起來,拉了一把晁陽說:

      “快看,蝎子!”

      蝎子急匆匆地穿過水泥沿子往旁邊的草叢里爬去,正要鉆進去,晁陽一個箭步跨上去,拿手里的竹簽準(zhǔn)確地從小蝎子的背上扎了下去,把兩只蝎子釘在了地上,一黑一黃兩只蝎子瘋了似的繞著竹簽旋轉(zhuǎn)起來,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它們已不再是平行的了,而是交叉起來,就像是黑黃雙色紙做的風(fēng)車。晁陽把竹簽再往土里摁摁,牢牢地釘在地上,然后松開手,看著那風(fēng)車在轉(zhuǎn)。他說:

      “這種黑蝎子毒大得很,蜇了人要命呢!”

      他們眼看著那風(fēng)車越轉(zhuǎn)越慢。先是那黃色的一片風(fēng)車葉不愿意轉(zhuǎn)了,要停下來,底下那黑色的就托著它轉(zhuǎn),到后來都不愿意轉(zhuǎn)了,就慢慢地停了下來,黃色的已經(jīng)一動不動,只有那個黑色的尾巴還微弱地一翹一翹的。

      他們看了一陣就覺得沒有意思了。

      晁陽的父親就是在去年天最熱的時候出事的。

      那時候一座樓剛蓋起來,趙武雖然只給大家發(fā)了一部分工資,但大家還是覺得高興。按說這樣的高興是沒有道理的,因為這建筑行當(dāng)總是一層欠一層,還不知道啥時候才能把工錢結(jié)清呢。再說了,這一座樓蓋完了,還有下一座樓在那里等著蓋。對于民工們來說,蓋完蓋不完其實都一樣,因為他們緊接著還要日復(fù)一日地去干同樣的活兒。雖然大家都知道,人家到時候人往進一住,再把院墻一砌,綠化一搞,保安把門一守,他們連進來都不能再進來了??墒?大家看到一座樓整整齊齊地蹲在那里了,就還是有成就感,覺得高興。“晁師”倒罷了,主要是他帶的那四個徒弟高興了,要請他犒勞一下。他們都把晁陽他爸叫“晁師”,工地上徒弟稱師傅都這樣叫。晁師是一個提了十幾年瓦刀的人了,是個有名的“大工”,一手提瓦刀,一手拿泥抹,干起活來手腳麻利,不但眼睛比線繩還準(zhǔn),那手掌一豎也像一把瓦刀一樣,一下就能把一塊磚齊齊整整地剁成兩半。晁師跟著工頭趙武多少年了,不是晁師非要跟趙武,而是趙武舍不了晁師?!靶」ぁ北扰C级?但要沒有晁師這樣的“大工”,工地上就動不起來,趙武就沒猴耍了,眼看著錢擺在那里也掙不來。四個徒弟都是“小工”,是給晁師當(dāng)下手的,兩個人供水泥漿,兩個人遞磚,晁師一個人把他們趕得就像攆賊一樣手忙腳亂。他們之所以要請晁師一頓,就是因為“小工”是由“大工”選擇的,當(dāng)然他們還有更長遠的考慮,就是希望晁師能把他們挑出來也跟著學(xué)瓦工,到時候也能當(dāng)上“大工”。在建筑工地上老是當(dāng)“小工”會被人認(rèn)為沒出息,“小工”們出力大卻掙錢少,晁師一個人掙的錢頂兩個“小工”還要多呢。

      他們商量了半天,決定去那家寧夏人開的羊羔肉館子去好好吃一頓羊肉。晁師到那家店里去吃過,長途車從寧夏捎下來的羊肉不膻,關(guān)鍵是還量足實惠。他們那天足足能吃一只羊羔,其他就要了幾個生拌洋蔥涼調(diào)黃瓜之類的小菜,幾乎全是吃肉。他們都太饞了。工地上成天都是面條稀飯饅頭,見不著個肉花花子,市場上的肉價漲了又漲,太貴了,大家都覺得拿人肉換豬肉吃,劃不來。所以平常都舍不得吃。他們以為他們已經(jīng)把吃肉忘了,卻沒有想到大家都那么能吃。按寧夏人的講究,吃肉還就著大白蔥,咔嚓咔嚓地就越發(fā)刺激食欲。關(guān)鍵,關(guān)鍵還是喝酒了,六塊錢一瓶的太白酒他們五個人喝掉了三瓶。

      出事也就出在那喝酒上。他們一直吃到晚上十二點多才離開,這種羊羔肉館子晚上是不關(guān)門的,因為從新疆下來的長途運輸車都要在這種飯店吃飯,他們吃飯沒個固定時間。五個人吃飽喝足了站在國道邊上,好不容易才擋住了一輛綠色的出租車。放到平常,他們哪里舍得坐出租車。這會兒天晚了,早都沒有公交車了。再說,一喝酒大家都心熱了也就管不了那么多。晁師說,飯錢是你們出的,這搭車的錢我來出。四個徒弟哪里愿意,他們都說晁師你不管不用你管。

      黑暗中他們看見那個瘦瘦的出租車司機一臉的不耐煩,晁師坐在了前座以后,司機看見后面要擠進來四個人,就說:

      “后面最多坐三個!”

      晁師趕緊說:“都擠上算了?!?/p>

      “罰款算誰的?”司機依然坐在那里不動。

      晁師連忙掏出十元錢放在司機面前說:“晚上了警察都回去睡覺了,沒人管。你多收兩塊錢就行了。”

      司機嘟嘟囔囔地這才把車啟動了。接著的問題是徒弟中有人吐了,好像這吐也是傳染的一樣,緊跟著又有兩個人也吐了。

      司機哧地一聲把剛啟動的車子又停了下來。他拿手在鼻子前扇著,哐地一聲拉開車門,站在地上說:

      “都下來都下來,拉你們這些豬!”

      晁師把頭探過去說:“師傅,你把我們拉到了我們給你把車洗凈?!?/p>

      司機說:“下來下來,誰拉你們呀,真他媽的倒了血霉了?!?/p>

      晁師只好先下了車。他拉開后車門把四個徒弟一個個拉出來,他們蹲在路邊已經(jīng)不能動了。司機朝車?yán)锟纯?把車輪胎猛地一踢,吼道:

      “你們這些豬!快給我洗車?!?/p>

      晁師說:“這師傅,洗車就給你洗么,你不要罵人么?!?/p>

      臥在地上的一個徒弟說:“誰罵人呢,咹?”說著就借著酒勁兒往上撲。

      司機跳了起來:“我就罵了,咋了,咋了?日他媽,老子熱死煌天的,跑一天能掙人幾個錢,還遇上了你們這幫臭民工,一群豬!”

      徒弟們雖然迷迷糊糊,卻能知道別人在罵他們。他們一個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就朝罵他們的聲音撲去。沒想到那司機竟是個手腳利索也敢下手的人,他不畏人多,掄起拳腳就是一陣猛掃,把徒弟們都打倒在地。城里人跟農(nóng)村人不一樣,城里人不怕事,敢下手。四個年輕人這下都被打了個半醒,他們坐在地上意識到這是在城里,就都不敢動了。司機取勝了還不肯饒人,手插在腰里又是一陣渾罵,然后才擰身走到車跟前,拉開車門,臨鉆進去時又罵了一句:

      “日你媽!老子自認(rèn)倒霉,自己洗車去算了?!?/p>

      晁師這下不依了,他走上去說:“哎,你這師傅,你把人打了,錢也給你在那里放著,你還有完沒完?”晁師說著就一把揪住司機的衣領(lǐng)。

      司機叫道:“你干啥你干啥?”

      司機說著就從車?yán)镒テ鹨话汛蟀馐?他的扳手就放在腳底下的位置,大概就是為了應(yīng)付一些非常事件的。晁師用左手擋住了司機手里的扳手,那只能劈開磚頭的右手一下子朝他底下那個細(xì)細(xì)的脖頸剁去,沒有聲音,司機一頭從車門里栽了下來。

      四個徒弟這才來膽量了,他們那穿著布鞋的腳一齊踏向地上那個人,直到他們踏不動了,直到那個人一動不動了。那一陣子在他們覺得是最痛快淋漓的。同樣是出力,干活是一種累,而打人是一種痛快。他們覺得這個人就代表著這座榨取他們血汗的城市,他們終于有機會向這個城市發(fā)泄了。

      發(fā)泄的代價卻是他們始料未及的,因為那個出租車司機死了。讓他們遺憾的是,那個人遠遠就不能代表這個城市,他也只是個給車主打工的下崗工人。晁師在過年前被執(zhí)行了死刑,他的四個徒弟也都被判了很長的徒刑。每家還要承擔(dān)刑事附帶民事的經(jīng)濟賠償,都背了一身的債。

      讓晁陽他媽沒有想到的是工頭趙武突然間就翻臉不認(rèn)人了。當(dāng)家里一下子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她領(lǐng)著不得不退學(xué)的十三歲的晁陽來到工地上時,趙武竟然說了一句很傷人的話,他說:

      “你娃沒有長大沒有力氣咱先不說,他要是再殺人了我可承當(dāng)不起?!?/p>

      晁陽給馬海鵬說,他媽那時候都給趙武跪下了,趙武才算勉強把他收下。

      他們回到工地時那里已經(jīng)一片安靜,只有一只上千瓦的大電燈泡拴在白楊樹上,高高地照著已經(jīng)蓋了半截的樓房和地上的磚垛沙堆。旁邊河南女人開的垃圾收購站那邊,兩只大狼狗聽到了動靜,就競相汪汪汪地叫起來。工地是在荒郊野外,這里原先是大片的墳地,如今死人要給活人騰地方。工地上經(jīng)常會滾出死人的骷髏,民工們看見那些東西,就像看見了一塊石頭一樣,一腳踢遠。只是那骷髏比石頭輕多了,發(fā)出空洞的聲音。馬海鵬剛來時看見那種白森森的東西,心里還真有幾分害怕,后來見得多了,才慢慢好一些。他發(fā)現(xiàn)晁陽小小的年紀(jì),卻跟那些大人一樣根本就不害怕那種東西。那一次民工們搞惡作劇,那個骷髏就是讓晁陽去撿回來的。他們專門挑了一套面積最大將來也可能最豪華的房子,幾個人討論了半天才確定了哪個是主臥室,并且按他們的估計,在將來要擺放床頭的位置抽掉了墻上的一塊空心磚,就把那個骷髏放了進去。他們說,到時候那闊太太住在這里就不寂寞了,有人作伴兒呢。他們?nèi)缓缶蜌g笑,好像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一樣。

      石棉瓦工棚里傳出一片睡得很香的打呼嚕聲。他們在大工棚隔壁趙武的房子外面卻沒有聽到呼嚕聲,趙武平常才是個呼嚕王呢,打起呼嚕來跟打雷一樣。

      晁陽湊在馬海鵬耳朵邊說:“他肯定去那邊干好事了?!标岁柾灸沁呏浮?/p>

      馬海鵬沒吭。民工們在底下早都偷偷議論趙武跟那個河南肥女人有一腿呢,他們還說,趙武經(jīng)常把灶上的米面油送給那個肥女人,那肥女人身上的膘就是從民工們身上揩的油。晁陽說:

      “走!咱過去看看去?!?/p>

      馬海鵬還沒有表示情愿,晁陽就拉住了他的手往出走。

      他們再輕手輕腳地從工地里出來,繞到工地后面,那里是一大片墳地,黑■■的啥也看不清。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褲腳不時掛在叢生的雜草上,腳底下的不知什么蟲子受到了驚擾唰唰唰地亂跑。馬海鵬不由得頭皮瑟瑟發(fā)緊,晁陽還是膽大,他牽著馬海鵬的手走在前面。走過了工地的后墻,就到了垃圾站的院墻后面,他們繞了一圈,再到垃圾站的側(cè)面。狗一直都汪汪汪地叫個不停。快到垃圾站的那座房子跟前時,晁陽停住腳,趴在馬海鵬的耳邊說:

      “噓,這下慢點?!?/p>

      晁陽松開馬海鵬的手,輕手輕腳地貼著墻往前走去,馬海鵬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在后面跟著。馬海鵬覺得自己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這黑暗了。晁陽在一個窗臺前停下來,馬海鵬也跟著停了下來。

      他們屏息靜氣地站在那關(guān)著的窗子外面。里面的聲音好像是停了一會兒,接著是趙武的聲音說了一句“沒有人來”,話音未落,里面就劇烈的響動起來。就跟他們上次去錄像廳里聽到的那種聲音一樣,不過,也有不同的地方,錄像廳里的聲音都是那些男人們的喘息,這兒的聲音卻分明是兩個人的,趙武,還有那個河南肥女人。

      黑暗中馬海鵬覺得晁陽拉住了自己的手,他們?nèi)瞿_就跑開了。院子里的狼狗這下瘋狂地叫了起來。

      民工們是一睜開眼臉都不洗就要開始干活的,干兩個小時以后才吃早飯,他們是一天三晌。炎熱的暑天,太陽這個大鐘表真是比周扒皮還狠心,晚上天遲遲不黑,早上又老早就亮晃晃的了。一大早天就熱得不輕松,看樣子又是一個四十多度的艷陽天。不一會兒大家身上都流出了汗。早上這一陣,他們流出的大概還是汗,干到下午,他們身上流出來的就不是汗而是油了,人油。

      馬海鵬和晁陽干的都是工地上拉架子車的活兒。馬海鵬從磚垛子那里把磚運到砌墻的人跟前,晁陽則是從攪拌機那里往過拉水泥漿。截至昨天,馬海鵬就整整干了五十天活兒了,他跟趙武算賬也就是按五十天算的,但錢沒有拿到,人還沒有離開,他就還得干活,多干也得干。

      他們干了一個多小時了,趙武房子的門才從里面拉開,頭發(fā)奓著,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穿著拖鞋站在門口。趙武每天都是這樣,比大家起得晚,大小當(dāng)個官都會搞特權(quán)的。電視里的總理和善得很你見不上么,趙武一臉橫肉動輒訓(xùn)人罵人你卻得天天見,得服他管。趙武就是這里的官,也是這里的天。馬海鵬掃了趙武一眼,就不敢再看他,趕緊低頭干活。也許是心理病,馬海鵬覺得昨晚干了好事的趙武,眼睛好像脹脹的樣子。趙武就在那里站著,看著大家干活。

      趙武在那里站了一會兒,突然指著晁陽吆喝起來:

      “哎,晁陽,你個驢日的把車子拉平行不行?水泥現(xiàn)在貴得跟啥一樣,你那么一路湯湯灑灑的得多少糟蹋?”

      馬海鵬沒有看見晁陽瞪趙武,趙武卻說晁陽瞪他了。趙武罵著就朝晁陽走過去,他繼續(xù)罵:

      “你個驢日的人一說還把眼一瞪,你瞪啥呢瞪?還說不得你了?”

      趙武此刻就站在晁陽跟前,他一定是看見了晁陽褲腿上的刺骨朵,因為馬海鵬后來在晁陽的褲腳上也看到了。墳地里密密麻麻地長著那種東西,人一走進去就像狗爪子一樣抓人衣裳,馬海鵬早上起來就從褲腳上擇下來好多。晁陽這個粗心的家伙,看樣子沒顧上去管。

      趙武越罵越來勁兒,就抬腳去跺晁陽,一腳把晁陽跺倒在一堆磚頭上。馬海鵬清楚地看見晁陽這下是直愣愣地在瞪著趙武,眼睛里像是在噴著火。晁陽過去挨訓(xùn)挨罵時就低了頭,今天卻真的就瞪眼了。趙武迎著晁陽那不屈的目光,攆上去又是一陣猛跺,那肥厚的腳像電夯一樣,一下又一下跺在晁陽的身上頭上,晁陽慘烈地大叫起來。

      馬海鵬趕緊跑過去把晁陽從趙武的腳底下拉了起來,他看見晁陽的嘴角流血了,他對趙武說:

      “你看你把娃打成啥了?”

      “你少皮干!你也不是個好貨?!壁w武轉(zhuǎn)而罵起馬海鵬來。

      大家都停下手來看趙武打人,誰也不吭聲,他們從來都是這樣,與己無關(guān)的事一概不管。這會兒見打人停下來了,就都干起活來,好像他們的干活就一直沒有停下來似的。站在腳手架上手提瓦刀的人還對底下的人吆喝:

      “快往上撂磚!”

      “你……”馬海鵬也瞪起了眼睛,“你趕緊給我結(jié)賬,我回去呀!”

      趙武金雞獨立地站在磚頭上,在磚縫子里找到自己踢掉的一只拖鞋,扔在腳底下再用腳穿上,趔趔趄趄地從磚頭上下去,站在地上,這才慢悠悠地抬起頭來,冷笑了一聲說:

      “噢,你娃還知道要錢呢?”

      “我給你干了活咋不要錢呢?”

      趙武掏出那金黃色的芙蓉王煙盒,抽出一根煙叼在嘴上,冷笑著說:“哼,你要錢也得等我從人家王總那里領(lǐng)來才行。我又不是造錢的。”趙武一說話,那根叼在嘴上的煙就晃晃悠悠的,說完了他才吧嗒一聲用打火機點上。

      馬海鵬幫晁陽抹去頭發(fā)上的紅磚屑,看到手上的一片血跡,突然驚叫起來:

      “哎呀,頭上流血了!”

      他撥開晁陽的頭發(fā)一看,就看到了一個將近一寸長的三角口子,他朝趙武喊道:

      “你來看看多長個口子!”

      馬海鵬從褲兜里掏出一團衛(wèi)生紙,摁在晁陽的頭上,那衛(wèi)生紙立即就洇紅了,他把衛(wèi)生紙拿起來給趙武看。

      “你看看!”馬海鵬說著,又趕緊把衛(wèi)生紙捂了上去。

      趙武這下不吭了。他遲疑了一下,從屁股上的口袋里摸出一張五十元錢,扔給馬海鵬說:

      “去,領(lǐng)出去給他貼藥去。”

      馬海鵬說:“你趕緊給我準(zhǔn)備工錢,我下午就回去呀!”

      包扎傷口打破傷風(fēng)針一共花了二十幾元錢。馬海鵬把剩下的錢給了晁陽,他們在小攤上買了幾個燒餅,就又往防洪渠那里去。他們決定給他趙武牛一下,不回去干活了。晁陽不關(guān)心他的傷勢,卻在關(guān)心錢,他說:

      “你不信看么,趙武這狗日的到時候還得從我的工錢里把這五十塊錢扣掉呢?!?/p>

      馬海鵬說:“是他把你打成這樣了,不找他的事就算便宜他了,為啥還要扣你的錢?”

      晁陽說:“你來得晚不知道,他上一次把人打了就是這樣的?!?/p>

      馬海鵬看看晁陽的褲腿,現(xiàn)在還有許多刺骨朵扎在上面。馬海鵬說:

      “趙武是找茬報復(fù)呢,他肯定知道昨晚是咱倆打擾了他的好事?!?/p>

      “他知道知道去,”晁陽說,“工地上的人誰不知道?他們不明說就是了?!?/p>

      晁陽又說:“你不信看么,他狗日的欺負(fù)人,還是個偷逼賊,他不得好死!”

      他們一路說著話就到了防洪渠邊,坐在那里的樹陰下。晁陽到底是個孩子,一到這兒就把挨打的事甩到了一邊。他還記著昨晚上的那兩個蝎子,就貓著腰順著渠岸邊水泥沿子旁的草叢尋找它們。一大一小一黑一黃兩只蝎子依然被竹簽扎在那里,都硬挺挺地死掉了。它們的尸體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螞蟻,晁陽折了一截草棍兒去撥,螞蟻像潮濕的黑豆粉一樣一疙瘩一疙瘩地往下滾。他們看到那只黃色的小蝎子已經(jīng)被螞蟻們吃得剩下個空殼了,那只黑色的大蝎子身上也已被鑿出幾個洞,要不了多大工夫,它也就會被掏空的。被晁陽撥下去的螞蟻們,有的撒腿就跑,它們大概是那些吃得差不多了的螞蟻。有的大概還沒有吃飽,就不肯罷休,不愿意放棄這擺在眼前的美食,翻過身就又往上爬。晁陽干脆把竹簽拔下來,朝渠底下扔去,穿著兩個蝎子的竹簽在空中翻轉(zhuǎn)飄落,螞蟻則像粉屑一樣往下灑。

      他們坐在渠岸邊啃完了干燒餅。許多螞蟻跑過來,在地上找他們掉落的饃渣。旁邊的草叢里,不時有大小老鼠吱吱叫著竄來竄去,蚊蠅野蜂嗡嗡嚶嚶地繞著人飛舞,各種各樣的昆蟲在這炎熱的季節(jié)里都活躍起來。在學(xué)校里學(xué)過生物的馬海鵬知道,許多昆蟲也就只是一季生命,所以它們要抓緊活著。不過,這里沒有知了。這陣子在農(nóng)村,知了叫得正歡勢呢。

      身后突然響起了一聲尖銳的鼠叫聲,接著就是一種鞭子抽過草叢般的聲音,一切很快又歸入平靜。晁陽尋著聲音趴在地上往草叢里看,拉了一下馬海鵬,輕聲說:

      “快看!”

      他們看見草隙中一條花蛇咬住了一只幼鼠,并且正在用身子把幼鼠死死地纏繞起來,猶如一條花繩子緊緊綁住的幼鼠探出一個小腦袋正在喘息,一對黑亮的小眼睛眼看著漸漸暗淡下去。馬海鵬想把晁陽拽走,晁陽卻看得津津有味,他又指著旁邊說:

      “你看?!?/p>

      馬海鵬看見一只大老鼠就站在不遠處,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被擒,它卻無力施救,只能站在那里傻了一般地干看,它甚至都不敢叫一聲。他們接著看到那條花蛇把不再掙扎的幼鼠漸漸松開,口里吐出一股火苗一樣的蛇信子,一口就把幼鼠裹進了嘴里。即使一只幼鼠,對于這條拐杖般粗的花蛇也顯得太大了,花蛇的脖子上立即隆起一個大包,它擺動著尾巴,吃力地讓幼鼠滑向自己的腹部。大老鼠不知什么時候溜走了,它要保全自己。那只吞掉了幼鼠的花蛇也哧溜一聲跑掉了。

      動物們總是要一個吃一個。馬海鵬想起了那只流浪狗。

      馬海鵬剛到建筑工地干活的時候,那只狗老是溜到工地上來,在院子里東轉(zhuǎn)轉(zhuǎn)西嗅嗅,找吃的東西。傻瓜,真是跑錯地方了,這兒除了磚頭水泥,哪里有它吃的東西?它最后就只好在水池底下舔那些大家洗碗沖下來的飯渣,并且喝那里汪著的臟水。那只狗看上去又老又瘦,塌著腔子,身上還有一塊一塊的癩瘡,一副愁苦的臉上,眼溝里淌著黃稠的黏液。狗來過幾回以后,看沒有人惹它,以后就老是來??礃幼铀矝]有別處可去。它當(dāng)然不知道這兒的人們已經(jīng)確定了它的流浪狗身份,對它下手的準(zhǔn)備工作也已就緒。它更不知道這幫起初不惹它的人們其實比它更饞一頓美餐。行動是在晚飯時候發(fā)起的。當(dāng)它照例在水池底下舔飯渣的時候,灶伕拿一只破碗盛著一些稀粥捧在了它的嘴跟前,它好像有點不敢相信這種好事似的,抬眼把灶伕看了看,這才舔了一口碗里的東西,然后就大口地吃起來,嘴里發(fā)出吧嗒吧嗒的咀嚼聲。灶伕把破碗放在地上,它就跟著埋頭繼續(xù)吃,它顯然太餓了。灶伕緊接著在它脖子上的撫摸讓它覺得更是吃得舒服了。當(dāng)灶伕原先一直藏在背后的一只手悄悄地拿出來,把一條事先準(zhǔn)備好的粗麻繩輕輕扯出來,它起初也沒有警覺。不過,它好像很快就意識到有點不對勁兒,它抬起頭想看看這個既給它吃又對它表示友好的人,就看到了周圍的幾個人早已把手里的飯碗放在地上向它靠攏,一個個睜著狼一樣的眼睛。它立即就想到了要跑,然而一切都晚了,已經(jīng)有人死死地抱住了它的后腿。灶伕很快把那根麻繩絞在它的脖子上,把兩個繩頭甩給兩邊的人們,“快!”灶伕發(fā)出了一聲大叫。它也叫出了聲,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脫掉脖子上的繩索,它還沒有來得及發(fā)出一聲完整的狗叫,脖子上的繩索迅即被絞緊,并且越來越緊,它的脖子先是被懸起,接著那繩索就壓下來,把它摁到了地上。它后面還要叫很長時間,但在人們聽來,那已不是狗本來的那種叫聲了。

      初來乍到的馬海鵬在一邊被這種場面驚呆了。他看見大家都沖上去了,晁陽也沖上去了,第一個從后面緊緊地抱住狗腿的,就是晁陽。一邊三四個人死死地拽著那根粗麻繩,就像是拔河比賽一樣,一片歡騰,人們興奮的吶喊聲中夾雜著狗的嗚咽。他們一個個汗流浹背,足足折騰多半個小時了,狗喉嚨里那若隱若現(xiàn)的嗚咽聲就是不見咽掉。他們在討論怎樣才能讓狗盡快死去。有人拿磚頭在狗頭上啪啪亂拍,拍得紅磚屑四濺。有人嚷嚷說別拍別拍這樣不行這樣不行,灌水灌水快給它鼻子灌水!有人就捧了狗頭,灶伕提來了水桶,拿馬勺舀了水往狗鼻子灌,水都從旁邊流走了,灌不進去。又折騰了很久,那兩只油燈一樣的狗眼雖然黯淡了,卻就是不見熄滅。都說狗命長,真是一點兒不假。他們著急了,幾個人提著狗的后腿,就把狗頭撲通一聲塞進水桶里。水桶里隨即冒出一長串水泡,漸漸地,水泡小了,消逝了。狗抽搐了幾下,就一動不動了,兩只后腿間流出一股腥臊的黃尿水。

      第二天,他們一天都吃的狗肉湯泡饃。馬海鵬當(dāng)時還提醒過他們狗會不會有狂犬病呢?卻沒有人響應(yīng),大家都吃得很香。馬海鵬抵擋不住香狗肉的誘惑,也就不管了,跟大家一樣吃,吃得很香。唯一遺憾的是,灶伕說,這狗確實太瘦太老了,煮肉整整煮了一晚上,費的炭太多了,湯上還沒有漂幾個油花花。因為灶上的費用都要攤在大家身上的,平常大家都摳得很仔細(xì)。這回白吃了一天的狗肉,大家也都沒人抱怨什么了。這是馬海鵬來工地上干活的五十天里唯一吃到的一次肉,一次不掏錢的肉。人其實也是動物,人首先是動物。

      晁陽看夠了熱鬧,覺得沒意思了,就撲塌地躺在渠邊的水泥沿子上,把兩只布鞋疊起來枕在腦袋底下。馬海鵬問他頭昏不昏?晁陽滿不在乎地說沒事,人又不是泥捏的,他狗日的打那么幾下就能把他老子打壞了?馬海鵬又說,你坐起來,這兒有蛇又有蝎子的。晁陽很舒服地躺在地上不動,他說,蛇跟蝎子這些動物,你只要不動它們,它們就不會惹你的,它們跟人不一樣。馬海鵬就坐在旁邊拿出自己的刀子玩,把刀刃推出來再推進去,刀子發(fā)出好聽的噠噠聲。晁陽伸手說:

      “我再看看,昨晚都沒看清?!?/p>

      晁陽拿上刀子愛不釋手的樣子,噠噠噠地不停地推出推進,刀刃就像那蛇信子那樣一吐一縮的。晁陽接著把伸開的刀子在空氣中亂劃,刀刃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寒光,讓馬海鵬突然有一種心悸的感覺。刀子拿在自己手里還不覺得,拿在晁陽手里晃來晃去的,看著怪害怕的。晁陽說:

      “現(xiàn)在這人能得很,把啥都造得這么好的?!?/p>

      馬海鵬趕緊把刀子拿過來,他說:“這是裁紙刀,又不是殺豬刀,看你掄來掄去的,怪嚇人的?!?/p>

      晁陽說:“唉,你這下一走,就沒人跟我作伴兒了。”

      馬海鵬說:“你以后也長些眼色,別再讓他們欺負(fù)你了?!?/p>

      晁陽說:“人家要欺負(fù)你,你有啥辦法?今早拉水泥漿,跟已往一樣,拉得好好的,趙武個驢日的硬要給人尋事呢,你說你有啥辦法嘛?!?/p>

      馬海鵬就不再吭了。他們半天不說話。過了一會兒,馬海鵬聽見晁陽呼呼地睡著了,深深地扯著鼾聲,就像睡在自家炕上一樣踏實。馬海鵬看著晁陽那黑黝黝的臉上,被透過樹陰的陽光斑點照出一層細(xì)細(xì)的白汗毛。睡著了去看,越看晁陽就還是個孩子呢。

      馬海鵬注視著遠處的城市,陽光下那一大片一眼望不到邊的建筑物上像是鍍上了一層水銀,高聳入云的電視塔就像一把利劍插在耀眼的天空,而那些棱角相向的高層建筑卻像一把把倒豎的殺豬刀戳在那里。這樣的季節(jié),空氣就像霧化了的汽油一樣,說不清是混沌還是透明,仿佛劃一根火柴就會讓這天地整個兒燃燒起來。

      馬海鵬就是從這時候起覺得自己眼皮跳了,是右眼皮。嘩嘩地跳得人心發(fā)慌。從小就聽大人說,“左眼跳財,右眼跳挨”,“挨”是挨打和不祥。他不愿意朝不好處去想。一定是姐姐在家想自己了吧?還有父親……肯定也想了。

      姐姐只比馬海鵬大兩歲。前年母親得腦溢血突然死了之后,姐姐就不念書了,她回家?guī)透赣H干活兒。姐姐原本是學(xué)習(xí)好的,她不顧父親反對,堅決地犧牲了自己,要跟父親一道把馬海鵬一直供到大學(xué)出來。

      姐姐退學(xué)不久就托人到鄉(xiāng)上辦的磚瓦廠去干活兒,那里收入比種地要高。誰也沒想到姐姐在那里干不到半年就出事了。她在制磚機那里工作,切磚坯的鋼絲從她的手腕上切了下去,齊齊地把她的右手切掉了。切磚坯的鋼絲本來就利得跟刀刃一樣。姐姐從此就回到了家里,盡管她很快就學(xué)會了用左手做飯洗衣服干活兒,但馬海鵬從來都不敢看姐姐那只沒有了手的光禿禿的胳膊。

      姐姐為這個家為馬海鵬做出了那么大的犧牲,馬海鵬卻念書不好也不愛念書,他甚至早都不想念書了。這讓父親傷透了腦筋。父親一提起這事就氣不打一處來,每次都是一陣渾罵。父親過去不是這樣的,根本不是。這幾年家里接二連三出事,父親才變得脾氣暴躁了。他和父親總是說不到一塊兒。馬海鵬是跟父親吵了一架后執(zhí)意要出來打工的。父親那時候氣得雙手發(fā)抖地說:

      “你、你走了就再甭回來!”

      馬海鵬不吭聲地提了包就往出走,父親這時候卻在抹眼淚,他說:

      “你看你姐,多可憐!你以為農(nóng)民這個皮就是好背的?好么,我擋不住你,你就去吧,出去把你娃本事試一試你就知道了!”

      馬海鵬一出村口,就看見姐姐扶著車把站在那里等他。就在他和父親爭吵的時候,姐姐不知什么時候悄悄地推著自行車出來了。姐姐是要送他。看到馬海鵬走到跟前了,姐姐就跨上車座,說:

      “快坐上,我送你去坐車。”

      “你回去,這兒到公路邊又不是多遠的。”馬海鵬說。

      “來,快坐上?!?/p>

      馬海鵬說:“姐,那你下來,我?guī)?。?/p>

      姐姐依舊用腳撐在地上,她說:“你還正長身體呢,別把你掙著了。快上來快上來,就讓姐再帶你一回,看還能帶動你不?”

      馬海鵬說服不了姐姐,只好坐在了自行車后架上。姐姐一個手扶車把也能騎得很好。在馬海鵬的記憶中,他從小就被姐姐用自行車帶來帶去的,小時候是坐在自行車前梁上,后來長大些了,就坐在自行車后架上。姐姐總是把他當(dāng)作孩子看。

      姐姐一直把馬海鵬送到了公路上。在等待汽車的時候,姐姐千叮嚀萬囑咐的。姐姐是理解他的,她說姐也知道你出去是想掙些錢,給家里減輕些負(fù)擔(dān)的。姐姐說你慢慢就理解父親的一片苦心了,父親還不是為了你把書念好,將來能吃個輕省飯?姐姐說,你一定要想出去就去試一試,活要是重了你就趕緊回來。咱長得白白凈凈的,就不是干體力活的,就是個念書的料兒么!姐姐說著話還像母親那樣撫平他的頭發(fā)。姐姐就像母親一樣。

      出門這五十天,馬海鵬有時想起來,覺得父親也挺不容易的。父親是恨鐵不成鋼啊!出來打工這些天,也算是嘗到艱苦的滋味兒了,剛來時一天從早到晚干活下來,晚上睡下渾身酸疼,手脹得都攥不住,后來才慢慢適應(yīng)了些。不好好念書,將來可不就一直都要這樣掙生活嗎?

      姐姐今天肯定早早地就騎上車子到公路邊去接他了。姐姐見他回去,會是多么地驚喜呢?還有父親,父親要是看他好好地回去了,并且依靠自己的勞動掙了一千多塊錢,他會高興嗎?他會說什么呢?

      馬海鵬回到工地上時,他們正吃中午飯。他找趙武領(lǐng)錢,趙武問:

      “晁陽呢?”

      “晁陽頭疼得很,動不了。”馬海鵬故意說。

      趙武這才說:“你的工錢得等我找王總領(lǐng)來了才能給你?!?/p>

      馬海鵬說:“你昨天不是說今天上午就能給我嗎?”

      趙武說:“我也想早點給你呢,問題是我沒有錢。王總那里的款老是按時撥不了,為這個工程,我自己都墊進來五六萬元了?!?/p>

      馬海鵬以前也聽民工們說過,這建筑行當(dāng),層次多得很。趙武只是個工頭,他上面還有王總,再上面還有建筑公司的什么牛經(jīng)理馬經(jīng)理朱老總的,活兒是一層層轉(zhuǎn)包下來的。有多少層,就意味著民工們要被剝多少層皮。馬海鵬弄不清那些,也不愿意管那么多。在他看來,你趙武就是這兒的天,我只管你要錢。馬海鵬著急了,他說:

      “那到底啥時候能有錢,你給我說個時間?!?/p>

      趙武冷笑了一聲說:“你到底還是個學(xué)生娃。我又不是造錢的,咋能給你說那么具體?我只能給你說我盡量爭取,看晚上能拿到錢不?!?/p>

      馬海鵬一聽就知道今天是回不去了。他說:“我明天就開學(xué)呢!”

      趙武揮揮手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你先走吧!”

      馬海鵬張了張嘴,又沒有再說什么,他不敢得罪趙武。他只好出來了,趙武在他后面喊道:

      “工地上人手不夠,讓他晁陽趕緊回來干活兒,裝啥洋蒜呢?”

      馬海鵬再回到防洪渠邊的時候,晁陽說:

      “那貨是個賴子,每次都是這樣,你得纏緊他要呢!”

      馬海鵬不吭聲,他覺得右眼皮越來越跳得厲害了,嘩嘩地顫跳,讓人心里惶亂不安。他也學(xué)晁陽的樣子躺在渠岸邊的水泥沿子上,把鞋疊起來枕在頭下。兩個人頭頂著頭看天。一躺下來,馬海鵬覺得心也在亂跳,就連身下的渠岸也似乎在跟著跳。馬海鵬躺不住,就又坐了起來。

      馬海鵬再一次回到工地找趙武的時候,已是半下午了,西斜的太陽依然噴撒著歹毒的火焰。工地上卻靜悄悄地沒有了施工聲,卷揚機攪拌機都停了。民工們正三三兩兩地坐在涼快處歇著,說閑話,抽煙。他們說,趙武出去了,趙武請王總還有公司的幾個經(jīng)理他們一伙吃飯去了。他們說,趙武他們吃完飯肯定還要去洗桑拿找女人干好事打麻將,因為趙武每次回來就是這樣給大家炫耀的。不到天明恐怕是回不來的。馬海鵬想著怪不得呢,大家都歇下來不干活了,趙武每次出去干好事,民工們也就給自己放假了,他們覺得不是給自己干活而是給趙武干活呢。不過馬海鵬接著也心涼了半截,他想今天這錢看樣子沒法拿到手了。

      馬海鵬聽見他們罵起了趙武。他們當(dāng)面不敢吭聲,這會兒卻七嘴八舌地都在罵。他們說,狗日的心太黑了,一腳下去要是把人家娃腦瓜跺碎了咋辦呢?他們說,趙武那狗日的是個不要臉的貨,馬海鵬你趕緊找他去死死地纏住他,要不你想領(lǐng)錢連門都沒有,上回張三李四領(lǐng)工錢領(lǐng)了一個月都沒有拿到。他們說,他趙武請人吃飯玩女人打牌一晚上幾千上萬地花,他咋能就少了你那一千來塊錢呢?有人還給馬海鵬出主意說,我聽見他打手機了,他們是在海中霸酒店吃飯呢,就是長途汽車站對面的那個海中霸馬海鵬你知道吧?

      馬海鵬從工地出來,頭嗡嗡地響。右眼皮嘩嘩地顫抖著越發(fā)跳個不停。姐姐肯定還守在公路口那里望眼欲穿呢……

      馬海鵬到防洪渠邊去給晁陽打了聲招呼,他們說好馬海鵬回來了還在這里見,不見不散。馬海鵬然后就往長途汽車站那里去了。這個城里,別的地方他不清楚,長途汽車站他還是知道的。他來的時候坐車就是坐到那里下車的,他回去時還要從那里坐車??礃幼又荒苁敲魈煸倩厝チ?他想象中跟姐姐見面時的情形,他把一件領(lǐng)子上綴著蟬翼一樣透明邊兒的白衣衫捧到姐姐的手上,姐姐肯定會說,哎呀哎呀你花這錢干啥嘛!但姐姐的心里該有多么高興!他總算是做了一件報答姐姐的事情。還有父親,他到時候也要買一樣?xùn)|西,哪怕是一個小小的東西。父親的確也不容易。

      海中霸酒店前停放了一長溜小車,還有車子不斷往這里來。大熱天里穿著白制服戴著紅帽子的保安正在忙著指揮停車。他們大概也都是農(nóng)村來城里打工的青年,卻對正在東張西望的馬海鵬吆三喝四,要他讓開路。酒店門前人來人往的,熙熙攘攘。天底下看來不光是窮人擠疙瘩,富人也在擠疙瘩。馬海鵬不禁被酒店的玻璃櫥窗吸引了,因為那些生猛海鮮就放在玻璃櫥窗里面,透過玻璃看得一清二楚。先是一長溜水族池,里面游動著寬窄不同形狀各異的魚鱉海怪,許多都是馬海鵬從來沒見過的。水族池旁邊,是一排鐵絲網(wǎng)籠子,里面隔開關(guān)著錦雞、鵪鶉、兔子、蛇之類的東西。不時有客人在里面走過來走過去,瀟灑地指指點點,挑選他們要吃掉的東西。他們指到哪一個,旁邊穿白衣戴白帽的廚師就把它揪出來,它的大限就算到了。馬海鵬看了一會兒就從玻璃櫥窗前走開了,他要找趙武。車聲人聲讓馬海鵬頭腦嗡嗡地響,而更重要的是右眼皮從上午那陣子跳起來就沒有停下來過,而且越跳越厲害,跳得人心里越來越亂。馬海鵬在人流里四處打量,他終于在離酒店門口不遠的地方看見了趙武,趙武正蹲在路沿上打電話,馬海鵬就朝他走過去。他聽見趙武在電話里說包間已經(jīng)訂好了,他就在門口等著呢。趙武接連給幾個人打電話,都是催他們快來。馬海鵬看見趙武終于打完電話站起來了,在工地上就是民工們的一片天的趙武,往這里一站,也跟個土鱉似的沒有了神氣。趙武也看見馬海鵬了,打完電話還沒有合攏的嘴突然咧出一副兇相,他說:

      “你跑這兒干啥?”

      “我要領(lǐng)我的工錢呢?!瘪R海鵬說。

      趙武把他的胳膊一拽,拽到一邊然后甩開,惡狠狠地說:

      “你趕緊給我走開,王總跟建筑公司的幾個經(jīng)理馬上就到了。”

      “那你說清我到底啥時候能拿到工錢?我明天一早就要回去呢?!?

      趙武把馬海鵬戳了一下,呵斥道:

      “你給我往回滾,碎驢日的,誰給你慣的這瞎毛病?”

      “我……我……”馬海鵬說,“明天就要開學(xué)呢。”

      “你先回工地去,等我回來再說,”趙武說著停下來,看見馬海鵬站在那里不動,就跺腳瞪眼,“你滾不滾?”

      趙武急著要讓馬海鵬在客人們到來前消失。馬海鵬只好走開了。他過了馬路,到了汽車站的門口,坐在一個水泥臺階上??匆婇L途汽車出來進去,馬海鵬又想起姐姐了。姐姐說不定還在公路口那里等著他呢。

      馬海鵬盯著對面的海中霸酒店門口,盯著趙武,他看見趙武請的四五個人都陸續(xù)來了,趙武平常在工地上跟爺一樣,看見他們卻點頭哈腰就像孫子。他們一同又說又笑地進酒店去了。來來往往的人從馬海鵬面前走過,他希望再看到那種衣領(lǐng)上綴著蟬翼一樣透明邊兒的女人,他想再看看那種衣服。姐姐人長得白,她一直都喜歡白顏色的衣服。馬海鵬明天一早就要給姐姐買一件這樣的衣服,然后就從長途汽車站這里坐車回去,他要讓姐姐也有一件高興的事。

      天蠻不情愿地黑了下來,漸漸地由淺灰色變成深灰色了。長途汽車站門口,早都沒有了出出進進的汽車,該走的都走了,該來的也都來了。姐姐是否已經(jīng)失望地回家去了呢?她和父親肯定都在擔(dān)心他該不會出啥事兒了?父親一定又在唉聲嘆氣了。母親的死,姐姐的事故,一個好端端的家庭一下子坍塌了屋梁似的,出事真的把人出怕了。馬海鵬覺得自己可一定要好好地回到家里,回到父親和姐姐的面前。

      馬海鵬看見路對面的酒店門口許多小車都在亮著燈開走了,他還沒有看見趙武他們出來,因為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酒店的門口。等他們吃完飯,趙武一定就從王總那里拿到錢了,他再不給就說不過去了。

      馬海鵬從臺階上起來,他要過到酒店那邊去,他要在酒店門口堵住趙武把錢拿到手。夜長夢多,誰知道他明天又會咋說呢?酒店門口一撥又一撥人往出走,就是不見趙武他們。他問酒店門口站著的兩個女服務(wù)員:

      “酒店就這一個門嗎?”

      一個女服務(wù)員不解地瞪著他說:

      “你要干啥嘛?”

      “我等人呢,咋還不見出來?”

      女服務(wù)員擺擺腦袋說:“門多得很,那邊的桑拿、歌廳、棋牌室到處都是門呢!”

      “那……那里面都是連通的?”馬海鵬問。

      “那當(dāng)然?!?/p>

      馬海鵬只好走開了。他聽到酒店門口的那兩個女服務(wù)員在笑話他。聽他們那半生不熟的普通話,他們大概也是從農(nóng)村出來打工的,進了城,就都變成了這種廉價的妖精。

      馬海鵬順著轉(zhuǎn)角樓門前往過走,的確是到處都開著門呢,桑拿浴場是那種大門,大廳里擺放著一顆金光閃閃的樹,樹身樹葉全是金子一般的黃色,在燈光下金碧輝煌。再往前走,則是寫著棋牌室和練歌房的地方,從里面飄出隱隱的唱歌聲和稀里嘩啦的打牌聲,門都不大,就好像那里面一定隱藏著秘密一樣。怪不得呢,誰知道他們會從哪個門出去呢,他們說不定早都走了。

      馬海鵬走過來走過去,好像是一種直覺的作用,他突然鼓足勇氣從棋牌室的門進去。門口的服務(wù)生問他干啥,他說找人。服務(wù)生說你知道房間號不?他說不知道。服務(wù)生說不知道那你打手機嘛。他心想我要有手機也就好了。這時候有一撥子人進來,要服務(wù)生給他們安排地方,服務(wù)生就去招呼了。留下馬海鵬站在那里發(fā)愣。也沒人問他。馬海鵬站在樓道里正在發(fā)愣,他看到趙武他們從旁邊的一個樓道里走了上來,臉像是蒸熟的紅蝦,他們穿著這里發(fā)的套頭衫大襠短褲,是那種印了彩色條紋的,幾個人后面還分別跟著一個小姐,有的被他們拽著,有的抱著他們的腰,發(fā)出輕佻的咯咯笑聲。農(nóng)村里好多姑娘,說是進城打工,就是干這種下賤事的。很顯然,他們吃了喝了玩了,這下再帶著各自玩過的姑娘過來打牌的。

      馬海鵬朝趙武走過去,趙武看見他了,愣了一下,就對他身旁的姑娘說:

      “你先進去給咱招呼老板,我馬上就來?!?/p>

      看見他們都朝棋牌室走去,趙武這才瞪著眼對馬海鵬說:

      “你咋還在這兒?”

      樓道里過來過去的都是穿著這種彩條衣褲的人。趙武死死地瞪著馬海鵬,剛洗過澡紅紅的眼睛就像兔子眼睛,卻遠沒有兔子那么溫柔。馬海鵬覺得趙武那一雙血紅的眼睛在噴火。趙武猛地把馬海鵬的胳膊一掄,就掄進了樓梯邊的衛(wèi)生間里,趙武惡狠狠地對馬海鵬說:

      “你還有完沒完?你纏來纏去地得是想纏個啥事呢?”

      馬海鵬低著頭說:“我就要領(lǐng)我的工錢呢?!?/p>

      這時候有兩個人進來上廁所,他們站在潔白的小便池前半天才擠出一些尿水,發(fā)出滴滴溜溜的微弱的撒尿聲。趙武對馬海鵬說:

      “你先回去,明天再說。”

      “我明天一大早就得趕緊回家去呢。我本來說好今天就要回家呢?!?/p>

      那兩個撒尿的人沒尿出多少內(nèi)容卻老是控不凈的樣子,抖索了半天才離開了小便池,出去了。趙武立即換了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他揪住馬海鵬說:

      “你這驢日的吃屎的還把屙屎的箍住了?你說你到底想干啥嘛,咹?”

      “我啥也不想干,我就想領(lǐng)我的工錢呢?!瘪R海鵬執(zhí)拗地說。

      “你領(lǐng)你媽的逼呢!你是攆到這兒臊攤子來了,咹?”趙武罵了起來?!澳阋詾檎l跑到這兒來耍闊氣來了?這一晚上吃飯洗澡玩女人下來,就是萬把塊錢呢,這下來打牌還得故意給他們輸,我還不是想讓他們給多撥些工程款,工地上也就能拉開栓了,你以為我就是個鱉大頭,愛干這事得很?”

      馬海鵬不敢抬頭,他用眼睛余光看著趙武那黝黑粗壯的胳膊,那胳膊比自己的腿還要粗壯結(jié)實。他想起趙武昨晚上在那個收垃圾的河南女人那里的事,趙武要說也就只配吃那種贓物。馬海鵬說:

      “別的我不管,你把我的工錢給我?!?/p>

      趙武跳腳了,伸手就掄了馬海鵬一個耳光,吼道:“你這個驢日的咋聽不進去人話呢?咹?”

      馬海鵬摸摸嘴角,流血了。他說:“你把我的工錢給我?!?/p>

      “我給你媽的個逼!你再這樣說,我就是有錢也不給你。”趙武罵著腳又抬了起來,一腳把馬海鵬跺倒在廁所的方格子地板上,兩只腳交叉著往下跺。馬海鵬用力地護著腦袋,那一刻他想到了早上晁陽挨打的情形。

      趙武的雙腳終于停了下來,馬海鵬吃力地爬了起來,他眼睛掃過墻上的一面大鏡子,看到了自己的臉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紫茄子,姐姐買的那件藍白相間的T恤衫上也已腳印斑斑。他看見趙武從那個大襠褲的口袋里掏出一厚沓錢,在手上甩得啪啪響,他聽見趙武說:

      “你聽清,老子有錢呢,就是不給你!工地后面鬼錢多得很,一去就能抓一大把,你去拿么?!?/p>

      趙武說完,轉(zhuǎn)身就要往出走。

      馬海鵬過后也記不清他怎么就有膽量一把揪住了趙武的套頭衫領(lǐng)口,虎背熊腰的趙武轉(zhuǎn)過身來就用那一雙鐵鉗一樣的大手鉗住了馬海鵬那細(xì)細(xì)的脖子,把馬海鵬擠到廁所那瓷白的墻上,然后就用一只手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騰出一只手來揪住他的長頭發(fā)就往墻上猛撞。馬海鵬只覺得眼冒金星,頭里面的東西轉(zhuǎn)眼間就變成了淌瓤的西瓜,一片混亂??墒?撞擊仍然不停下來。

      馬海鵬覺得腦子里空了,腿發(fā)軟,渾身也都沒有一樣能挺起來的東西了,身子只想著往下縮。他的腿突然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他的手一摸進褲子口袋,那個硬硬的東西就緊緊地握在了他的手中。它像個螞蚱一樣自己跳出來了。它一定還發(fā)出了噠噠噠的好聽的旋鈕聲,可是馬海鵬當(dāng)時并沒有聽見。接著那螞蚱就變成了一條吐出一寸長蛇信子的毒蛇。馬海鵬的眼睛已經(jīng)看不真切面前那段粗黑的脖頸了,毒蛇自己卻能看見。毒蛇很快就捕住幼鼠了,因為那一截火苗一樣的蛇信子看不見了。馬海鵬緊接著就有一種用刀片切入橡皮的感覺。學(xué)生們常常用刀片切橡皮玩,切成那種小小的方丁,當(dāng)作彈子兒玩。刀片是有嘴的,一旦它吃上了橡皮,它就自己往進游走,橡皮就難逃被分割的命運。

      馬海鵬聽到了一聲慘叫,隨即那只卡在他脖子上讓他窒息的鉗子松開了。他的頭發(fā)也被松開了。他恍恍惚惚看見那段粗黑的脖頸上長出了一道白嘴,接著又鑲上了紅邊,吐出泡沫一樣的東西,像是在笑。那道嘴里的泡沫越吐越多,變成了一條條蚯蚓,順著他面前的身子往下爬。馬海鵬渾身綿軟,只覺得他自己在順著墻往下溜,卻聽到了另一個東西先倒掉的聲音,那撲通的一聲就像是一個面袋子倒在了地上。馬海鵬的眼前一亮,因為那個緊緊地堵在他面前的東西消失了。

      馬海鵬用力地吸了幾口空氣,身體就挺起來了。他似乎明白發(fā)生什么事了。馬海鵬跌跌撞撞地就往出跑,一開始腳上無力,跑了幾步就好些了。他聽到身后傳來一片喊叫聲。馬海鵬奔跑在深灰色的城市的夜里。他那時候腦子里面想到的唯一問題是,這一段時間里竟然沒有人來上廁所。而且城里人真懶,撒尿都不用勁兒。

      晁陽遠遠地就迎接馬海鵬了。遠處投過來的朦朧的路燈光下,馬海鵬看見晁陽手里揮舞著一個跟他一模一樣的刀子,只是顏色是紅色的。晁陽興奮地說:

      “我也到超市里去了,我把這個紅色的刀子買下了!”

      馬海鵬撲通一聲坐在渠沿上,喘著氣半天說不出話來。

      晁陽說:“你看看,我說還是紅顏色的好看吧?!?

      晁陽說:“你把你的刀子拿出來咱倆比一下嘛?!?

      馬海鵬揮手撥開晁陽說:“我……我把趙武捅了……”

      晁陽這下才收起他心愛的刀子,他問:“重不重?”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馬海鵬喘著氣說。

      “你把錢要來了?”晁陽問。

      “沒有。”馬海鵬有氣無力地說。

      他們坐在灰色的城市的風(fēng)中,都不再說話。一直都不說。

      在馬海鵬的記憶中,在城里度過的五十個夜晚,每一個夜晚都是短暫的。因為每一天干活下來,人就累得不行了,所以也就睡得十分香甜,到了早上要起來干活的時候,人還遠遠沒睡夠呢??墒?今夜卻格外漫長。

      黎明時分,他們看到兩輛警車朝工地那里駛?cè)?。晁陽趕緊跑回去看個究竟。不大工夫,晁陽就跑回來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晁陽說:“你……你快跑吧……”

      晁陽說:“他們都沒有睡,在外面轉(zhuǎn)呢。”

      晁陽說:“我還碰見灶伕了。灶伕唉吁唉吁地嘆氣說,娃傻的不懂事,人命比狗命短呢,咋經(jīng)得起動刀子呢?”

      晁陽說:“他們說,警車、警察都在工地院子里守著呢……”

      晁陽說:“他們說,趙武……趙武死了?!?

      晁陽說著失聲痛哭起來:

      “你快跑吧,趕緊跑。你跑得越遠越好!他們……他們等著抓你呢?!?/p>

      馬海鵬撲塌一聲趴在地上,大叫了一聲:

      “我的媽呀!”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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