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超
美國馬里蘭州大學哲學系教授杰拉德·萊維森(Jerrold Levinson)曾指出:“盡管康德的《判斷力批判》,尤其是其中‘關于美的分析部分,長期以來一直是美學研究者們所熱衷的文本,但是,休謨《論趣味的標準》一文或許近來已經(jīng)得到了更大的關注?!比の蹲鳛橐环N主觀私密性的感知和判斷,其難題在于,它如何又具有普遍可傳達性?!墩撊の兜臉藴省窡o疑是休謨美學理論的代表作,休謨的美學問題就是尋求趣味的標準。然而,休謨在這篇文章中,將趣味的標準問題轉(zhuǎn)移為鑒賞家的標準問題。因為,有趣味的批評家對偉大的作品往往表現(xiàn)出更強的鑒賞力,可作為趣味的榜樣,因此趣味的標準問題,自然轉(zhuǎn)移為理想的批評家的標準問題。在休謨看來,理想的批評家的趣味就是健全的趣味。而理想的批評家應具有如下品格:敏感或想象力、欣賞優(yōu)秀藝術作品的實踐、進行廣泛比較、破除一切偏見,以及健全的理智。本文將通過對《論趣味的標準》的研讀,來探討以下三方面問題:
一、休謨哲學美學的基本觀點
1757年,英國經(jīng)驗主義哲學家休謨寫了《論趣味的標準》這篇美學的長文,意在確立趣味的標準:為了協(xié)調(diào)人們在趣味方面的不一致,就必須確立一個標準的趣味,以作為“美的一般原則”,“我們要尋找一種鑒賞的標準,它可以成為協(xié)調(diào)人們不同情感的一種規(guī)則,至少它能提供一種判別的準則,使我們能夠肯定一類情感,指責另一類情感?!?/p>
休謨注意到,美的一般原則其實是客觀存在的。在休謨看來,雖說任何情感都是真實的,“鑒賞力無差別可言”也已是“常識”,但是,存在著關于鑒賞力高低的爭論,同樣是不爭的事實,而且,不僅爭論的本身是客觀存在的,爭論的對象,即主體的鑒賞力和作為客體的藝術品,也確實存在著高低優(yōu)劣之分,例如,比較奧格爾比和彌爾頓,或班揚與艾迪生,高低是明擺著的事。休謨用主體的生理結構來確證這個一般經(jīng)驗所得,在他看來,人們在美的一般原則上的一致性,源于生理結構的某些特殊形式或性質(zhì)。既然趣味的標準已經(jīng)客觀地存在著,那么所要做的就不是去發(fā)明一個標準,而是發(fā)現(xiàn)或確立已有的標準。
然而,對于休謨來說,確立趣味的標準似乎是一件很尷尬的事,因為這與休謨的哲學美學觀點是不一致的。關于美的本質(zhì)存在與否,懷疑論者休謨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在他看來,對美的本質(zhì)的探討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要尋求真正的美或真正的丑,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休謨認為美是不能下定義的,只能借著一種鑒賞的能力或感覺被認識。然而,要想確立趣味的標準,首先得確立趣味的對象,這實際上就是要弄清“什么是美的?”而要想解決這個問題就無法撇開美的本質(zhì)不談。因此,休謨要想確立標準就必須首先說明“美是什么”。
早在1739年發(fā)表的《人性論》中休謨就寫道:“美是一些部分的那樣一個秩序和結構,它們由于我們天性的原始組織、或是由于習慣、或是由于愛好,適于使靈魂發(fā)生快樂和滿意。這就是美的特征,并構成美與丑的全部差異,丑的自然傾向乃是產(chǎn)生不快。因此,快樂和痛苦不但是美和丑的必須伴隨物,而且還構成它們的本質(zhì)?!痹凇稇岩膳伞芬晃闹?,休謨通過具體的事物“圓”來說明美不在外物,美只產(chǎn)生于人的心中:“歐幾里得充分說明了圓的各種性質(zhì),但是在任何命題里卻沒有一個字說到美。這道理很簡單。美,并不是圓的一種性質(zhì)。它不存在于和同一圓心保持等距離的圓周上的任何一段弧線之中。美只是這種曲線形狀在人心中產(chǎn)生的作用,心的特殊組織結構容易對它產(chǎn)生這種感受。如果你想在圓里面找到美,或者想靠你的理智,靠數(shù)學推理,在圓形的全部屬性里搜求到美,那是徒勞無功的?!?OST)
休謨明確指出,快樂構成了美的本質(zhì),是美的特征,也是美和丑的全部差異,這實際上就是把美等同于審美主體的快樂情感。在休謨看來,“情感”即是美的本質(zhì)所在,“美不是物自身里的性質(zhì),它只存在于觀照事物的人心之中,每個人在心中感受到的美是彼此不同的?!?OST)稍后,他又強調(diào):“美和丑比起甜和苦來,可以更加肯定地說不是事物本身的性質(zhì),而是完全屬于內(nèi)外感官感覺到的東西?!?OST)感官感覺到的東西實際即為情感,正是它們構成了美和丑的本質(zhì)。休謨情感論的美學觀實際上是其哲學思想在美學和藝術問題上的表達。休謨的哲學是經(jīng)驗主義的,而經(jīng)驗總是主體的經(jīng)驗,任何經(jīng)驗都伴隨著情感的表達,從經(jīng)驗出發(fā)去研究美必然會把主體的情感擺在首位。休謨正是在情感的基礎上建立了他的主體性美學。在《論趣味的標準》中,休謨所要做的就是在主體性美學的大前提下確立美的一般原則。顯然,這里存在一個難以克服的矛盾:一方面,主體情感經(jīng)驗總是主觀的、個別的;另一方面,標準則必須具有客觀性,客觀性是標準之所以成為標準的必要條件。那么,休謨?nèi)绾螌崿F(xiàn)主客觀的統(tǒng)一呢?
要確立標準就必然存在一個能夠執(zhí)行這一行為的主體。作為標準的趣味當然仍是主體人的趣味,但并非所有人的趣味都能當作標準。休謨指出,“缺乏精細的鑒別力”等五種缺陷限制了人們的鑒賞力,只有免除了所有這些缺陷的人,才能具有最佳的鑒賞力。也只有這些人的趣味才能作為標準,“健全的理智,加上細膩的情感,在實際鍛煉中被提高,在比較中得到完善,又能拒斥所有的偏見,只有具備這樣一種理智的人。才能被稱之為有可貴品質(zhì)的批評家。無論在那兒,他們的聯(lián)合裁斷都是趣味的真正的標準?!?OST)這樣,休謨就把確立標準的主體定位于少數(shù)人。
二、休謨審美標準的確立及其內(nèi)在矛盾
找到了確立標準的主體,確立標準的過程就顯得簡單了。如何確立標準,休謨沒有求助于“高深的哲學”,而是從《堂·吉訶德》中引用了一個“有名的故事”來說明。故事講的是桑丘·潘沙對大鼻子隨從吹牛,說他祖上有兩位出色的品酒師。桑丘說:“人們讓他們倆品嘗同一個桶里的酒,請他們說說那酒的狀態(tài)、品質(zhì)、長處與不足。其中的一個用舌頭舔了舔,另一個只是端到鼻子跟前聞了聞。一個說帶點兒鐵味兒,另一個說皮子味兒更重。主人說桶是干凈的,酒里沒有勾兌過任何可能會產(chǎn)生鐵銹或皮子味道的配料。盡管如此,兩位品酒師還是堅持自己的說法。過了些日子,酒賣完了,刷桶的時候,在那酒桶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把拴有一根皮繩的舊鑰匙。”
在休謨看來,這個故事能夠說明三個層面的問題:
第一,盡管是主體的情感構成了美的本質(zhì),但情感本身并不是憑空生成的,情感必須有對象方能喚起,而對象本身必然有“某種性質(zhì)”是可以引起感官這些感受的。故事中的“皮子味”、“鐵味”就是那桶陳年好酒的“某種性質(zhì)”;
第二,這些“性質(zhì)”非常細微,且往往彼此混雜在一起,在它們混亂地呈現(xiàn)出來的時候,一般人很難辨別,然而也正因此才能檢驗出鑒賞力的精細?!叭绻覀兏泄俚木毷挂磺行再|(zhì)都逃不脫它的觀察,同時感官的準確又足以覺察混合物里的各種成分,我們就把這叫做鑒賞力的精細?!?OST)
第三,從以上兩點,我們可以得出“美的一般法
則”,“它是我們從已經(jīng)樹立起來的典范里,從觀察一些表現(xiàn)愉快和不快的感受很純凈并且具有很高水準的作品中提取出來的一般法則”。(OST)
休謨認為,有了這樣的“法則”就可以解決爭論了。一方面,我們可以用它們來判定作品的優(yōu)劣乃至作者的高下,一部作品,如果“不能給我們以快慰的享受或使我們得到對嫌惡的體驗”,就不能算是好作品,而作者也“不配自詡為具有這種精細(的鑒賞力)”(OST);另一方面,我們可以用它來判定鑒賞者的鑒賞力,這些法則或公認的典范,“就像在上述故事里找到的拴著皮繩的鑰匙一樣;它證實了桑丘親戚的品鑒能力,使那些自以為正確反而嘲笑他們的人狼狽不堪?!?OST)法則可以讓那些胡亂批評的人“啞口無言”。
然而,休謨的類比推論是有問題的。
首先,如果總結休謨確立標準的過程,我們會得到這樣一句話:美的一般法則是由理想的批評家從優(yōu)秀的作品中提煉出來的。而這句結論得以成立必須具備兩個前提條件:一是要有理想的批評家;二是要有優(yōu)秀的作品。要實現(xiàn)這兩個前提條件顯然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為,一則作品豐富多樣,如何確定哪一部作品是優(yōu)秀的呢?二則批評家亦很多,在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批評家的情況下,又如何證明誰是理想的批評家呢?
其次,就算法則被總結出來,休謨又怎樣實現(xiàn)它的有效性呢?這里依然存在著一個讀者接受的問題。被總結出來的標準,畢竟是主體的標準,不管這個主體是個體主體,還是由“不同國家、不同世代”的少數(shù)人組成的集體主體,它都是主觀的,缺乏客觀普遍性,因而不足以成為真正的標準。由主體出發(fā)建立的標準必須窮盡每一個接受者的內(nèi)涵,才具有客觀有效性。而休謨從少數(shù)人的集體主體出發(fā),試圖確立趣味的一般標準的時候,顯然忽略了讀者的多樣性。
最后,在故事中,所有問題得以說明的關鍵是:酒桶里的酒被倒干,并從中發(fā)現(xiàn)了一把拴著皮繩的鑰匙。然而這畢竟只是一種可能。如果酒桶里的酒沒有被倒干,我們就無法找到酒桶里的鑰匙了。同理,我們就無法總結出美的一般法則。休謨承認,就故事而言,如果酒桶里的酒沒有被倒光,那么要想證明前者比后者高明并使所有的旁觀者都相信這一點,就要困難得多;而就作品來說,如果美的一般法則沒有被總結出來,那么要使胡亂批評的人啞口無言就是不容易辦到的。
但事實也許不是“困難得多”或“不容易辦到”,而是根本不可能。只要美的一般法則沒有被總結出來,我們就無法斷定是誰在胡亂批評,胡亂批評的人也不會承認他們是在胡亂批評,而會堅持他們的“真理”。真正的問題在于:作品畢竟不是酒。實際上,我們根本就不可能像倒干酒后就能發(fā)現(xiàn)鑰匙那樣,把作品的內(nèi)容“倒干”,然后輕易地就能得到美的一般法則。
三、審美標準得以確立的語言維度
盡管幾乎每個人都能從休謨《論趣味的標準》中發(fā)現(xiàn)破綻,但是近兩百五十多年來仍然沒有^敢說他已經(jīng)確立了一個有效的標準,并一勞永逸地解決了爭論,我們甚至可以說,在這方面至今沒有人比休謨做得更高明。真理似乎永遠只能是無法證明的經(jīng)驗事實。
那么,是什么造成了所有這一切的困難呢?答案或許就在“標準”所要求的客觀普遍性。休謨關于語詞的論述,也許能給我們一些啟發(fā)?!墩撊の兜臉藴省烽_篇,休謨剛提起“趣味差別很大”的話題,討論的對象就轉(zhuǎn)向了語詞,接下來,休謨用了很長的篇幅來論述語詞的表面一致性和深層的差異性。
休謨說:“在各種語言里,都有一些帶著褒貶含義的詞……優(yōu)美,適當,質(zhì)樸,生動,是人人稱贊的;而浮夸,做作,平庸和虛假的粉飾,是大家都指摘的。”(OST)語詞的一致性隨處可見,“美德”對所有的人來說都是值得贊揚的,而“惡行”則到處受到譴責。那么,是什么造成了語詞的普遍一致性呢?休謨認為是由語言的性質(zhì)本身造成的。
語詞,這張由能指和所指不可分割地結合成的“紙”,被歷史有力的大手將所指朝下地貼在了某個固定的地方,意義的所指便被永久地掩蓋了,而能指則毫無牽制地飄浮起來,最終成了自足的客體,語詞符號也因之生成。正是語詞作為符號的這種“性質(zhì)本身”使它獲得了兩個重要的特征:絕對的客觀性和絕對的普遍性。一方面,任何有意義的事物都不可能是絕對客觀的,因為它必然從屬于賦義于它的主體,有意義的語詞則從屬于話語主體,惟有沒有任何意義的語詞符號,它不屬于任何主體,是絕對自足的客體;另一方面,任何具體的事物都不可能是絕對普遍的,因為,至少它無法擺脫作為自身的特殊性,而意義滑落后的語詞符號則只是聲音表象,它自身可以說并不存在,與此同時,卻又可以在同任何對象的結合中表現(xiàn)出自己,因而它有絕對的普遍性。
客觀性和普遍性也正是趣味的標準所必須具備的條件。也許沒有比語詞符號本身更好的標準了,因此,完全可以說,趣味的真正的標準就是作為趣味的標準的話語形式本身。當我們說“荷馬是偉大的”這句話的時候,絕不是因為他是位盲人行吟詩人,也不是因為他的《荷馬史詩》是“結構緊湊、氣勢磅礴”的名著,更不是因為某個或某些理想的批評家的認定。一切可以表述出來的特征,后人都可以模仿,或至少存在這樣一種可能性。但是,雖然荷馬之后仍然有許多盲人行吟詩人,歷代許多作品的結構、氣勢都做得比《荷馬史詩》更緊湊、更磅礴,荷馬卻永遠只有一個,人類歷史上也絕不可能再出現(xiàn)一部《荷馬史詩》。所以,我們認為,盡管作品本身和理想批評家的肯定以及其他許多可能存在的因素,都是造就出一個偉大的荷馬,并形成“荷馬是偉大的”這一話語形式的現(xiàn)實的力量,但真正能作為世代相傳的、判定荷馬是偉大的客觀標準,只能是“荷馬是偉大的”這句話本身,而不是別的。對于對荷馬一無所知的遙遠的東方人來說,只有這句話本身是客觀的、普遍的,是可信的。而一涉及到任何具體的指稱對象,就可能會出現(xiàn)無數(shù)的說法,趣味的標準也就不成其為標準了。藝術的一般法則自是無從談起。我們今天所能知道的任何美的一般法則都只是僅僅就話語形式本身而言才能成立的。
作為趣味標準的是聯(lián)合判斷本身,而同它所指稱的事情無關。
趣味的標準的確類似于酒桶里拴著皮條的鑰匙。酒桶里有沒有鑰匙,乃至有沒有品酒這回事其實都不重要,因為對于那位大鼻子隨從而言,這都是無法證實的事,因而實際上也不能說明任何問題。重要的是桑丘說了“我精于品酒”、“這是我們祖?zhèn)鞯谋绢I”之類的話,那位大鼻子隨從正是根據(jù)這些話本身來斷定并相信桑丘是“婊子養(yǎng)的”品酒高手的。同樣,趣味的標準之所以能行使美的一般法則的功能,就是因為它是被權威肯定了的標準。
(責任編輯:呂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