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雄
一神秘茶癡
這奇事發(fā)生在箬帽鄉(xiāng)。
箬幗鄉(xiāng)山明水秀,以出產世界上最高級的碧螺春綠茶而聞名天下。1954年春,周恩來總理攜帶此茶赴瑞士出席日內瓦會議,一沏碧螺春吸引了各國記者,從此碧螺春更是名揚四海,聲震五洲。
箬帽鄉(xiāng)有四四十六個村,村村都產碧螺春。哪一個村出產的碧螺春最好?沒有定論。茶這玩藝嬌貴微妙,水、土、年成、采摘、炒制,都有一定關系,都能影響到茶之好壞優(yōu)劣。但是,多少年來,村村都說自家產的茶好,可列入世界之最,但哪一個村都不服別的村。為此,箬帽鄉(xiāng)便形成了一年一度的品茶鑒質的民間賽茶活動。屆時,聘請當地品茶高手出賽,無記名編號,將各村茶樣一一品嘗,然后決出優(yōu)劣。來自各市、縣、區(qū)的茶商客戶便根據品茶大師鑒定的結果,分別以不同價格收購。
且說這一年清明剛過,箬帽鄉(xiāng)一年一度的品茶大賽又揭開了序幕,鎮(zhèn)中心廣場上人山人海,來自全鄉(xiāng)十六村的茶農紛紛攜帶各自的產品云集賽場。主席臺上,鄉(xiāng)長、書記、商業(yè)局長以及腰纏億萬的大戶茶商一起監(jiān)賽。主席臺前,一字排開一長溜條桌,桌上鋪著雪白的臺布,再擺開一長溜玻璃茶杯。十幾人組成的專職品茶師端坐桌前,一個個凝神屏息,聚精會神,隨著司儀一聲聲口令,看、聞、嘗、咂,品鑒茶質,作出判斷。
茶之好壞優(yōu)劣,以“色綠、香郁、味醇、形美”判斷,個中最有說服力的、最客觀的當是“味醇”。但是,這“味醇”兩字又最難確定了,全憑品茶師的舌頭定奪。舌頭長在各人嘴里,味覺也只有品茶人自己能覺察體味。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孰是孰非,只有天知地知品茶師知。所以品茶鑒質場上出現(xiàn)僵局,也不足為怪了。
這不,今天,又遇到了僵局??偙O(jiān)鄉(xiāng)長為難了,評判一號茶為冠軍,二號茶不服:評判二號茶為第一,一號茶也不服。鄉(xiāng)長想當個和事老,來個平分秋色,兩茶并列第一,豈料十六個村一起不服。
就在這個時候,忽見賽臺上一角顫巍巍攀上一個老漢,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這老漢相貌打扮好不怪異:一頭銀發(fā),面容清瘦,身長如桿,四肢頎長;穿一件藍中泛白的舊式棉衣,圍一條舊圍巾,背一個沉甸甸的柳條筐,拄一根紫竹手杖。乍一看這老漢弱不禁風,形容枯槁,細端詳卻能從這老漢眉清目朗的眉宇間和穩(wěn)重持成的舉止中,分辨出一種仙風道骨、飄逸超然的氣度來。
臺下靜場片刻,忽地一陣騷動,有人認出這老漢來了:“這不是茶癡么?”“哦——茶癡!茶癡喲——”叫嚷聲驚動了正處于進退兩難的總監(jiān)。鄉(xiāng)長把老人端詳片刻,小心翼翼地扶住茶癡,道:“老人家,你這是……”
老人微微一笑,道出蒼涼的一聲:“我想來湊個熱鬧?!?/p>
“你?”鄉(xiāng)長明白老人言下之意,不由用懷疑的目光將老人再度打量一番。
關于茶癡,這位青年鄉(xiāng)長早年亦有所聞,聽說在箬帽山深山坳里,長年隱居著一個嗜茶如命的老頭。他嘗過世上所有茶葉,品茶如神。無論什么茶一到他舌端,便能極為準確地說出該茶的產地、品名乃至等級。又聽說這老頭因為嗜茶,妻離子散,眾叛親離,成為孤家寡人,最終躲進深山。他脾性怪癖,不問世事。一天到晚,一年到頭,總與茶為伴,沉湎于茶道之中,深居簡出……
眼下,這老頭果真是那茶癡不成?
這時,臺下嚷嚷聲更激烈,有人站起身來指手畫腳:“讓茶癡品茶——”一呼百應,眾人響應。
鄉(xiāng)長將信將疑,又拗不過眾人的請求,只得將老人請至臺前坐下。讓服務小姐沏上幾杯鮮綠溢香的綠茶,放在老人面前。
“老人家,你先品鑒一下,這幾杯茶產于哪個村。等級如何?”
茶癡放下竹筐,挪身坐定,微笑點頭后,只挨次把這幾杯茶用眼掃了一遍,便從嘴里報出結果:“第一杯,田家村產,二等一級;第二杯,紫竹村產,一等三級;第三杯,玉和村產,二等三級……”報到最后,他把雙眼抬起,戲謔地望定鄉(xiāng)長,“這第四杯,莫非柳樹葉片也能當茶不成?”
鄉(xiāng)長的臉漲紅了,但雙眼卻亮了:方才為試探茶癡道行深淺,他故意將一杯以多數柳樹嫩葉制成的假茶混在眾多茶湯之中。豈料,茶仙名不虛傳,不但準確地一一報出了數杯茶之產地、等級,還一眼就識辨出了這杯假茶!
鄉(xiāng)長服了,情不自禁發(fā)出一聲贊嘆:“果然一個茶仙喲!”接著,在四下一片鼓掌喝彩聲中,他命服務員亮出剛才兩杯爭論不下的綠茶,讓茶癡鑒定冠亞軍。
茶癡搖搖頭,把兩杯茶湯推至一邊。
“怎么?你這是……”鄉(xiāng)長一愣。
茶癡不語,俯身從筐里提出一個黃泥捏就的小行灶,捧出一只紫砂瓦缽,又抱出一捆松毛果樹枝,最后,提出一罐山泉水。搬出這些行當后,他這才向鄉(xiāng)長點點頭,慢吞吞說道:“果真要我品鑒的話,恕我失禮,我得用它們來幫助我?!?/p>
鄉(xiāng)長目瞪口呆。主持了這么多屆品茶鑒質賽,還是頭一次碰到這等奇事呢!愣怔片刻,他即點頭道:“請便,請便。”
茶癡在臺上架起爐灶,點上松毛枝,將山泉注入瓦缽中,點火燒了起來。
一縷輕煙從臺上升起,飄散開來。
臺下竟出奇地靜寂,眾人在靜觀臺上這個怪老頭的表演。
一會兒,瓦缽里的水開了。茶癡又從筐里取出數只花瓷小茶盅,先用開水燙了下,這才示意讓鄉(xiāng)長把一號茶與二號茶兩種碧螺春樣茶放在他面前。
接著,他把瓦缽提起,分別在盅中斟上半盅,待開水徐徐冷卻一會兒,這才分別撮起些許茶葉,分別投入盅中。
這碧螺春確為茶中之珍,每片葉芽只取自一枝上,行話叫“一旗一槍”,制一斤碧螺春約需6萬片這樣的嫩芽;炒制需經過揀剔、殺青、揉捻、搓團、干燥等工序,工藝要求也相當高,要求做到“干而不焦,脆而不碎,青而不腥,細而不斷”,制成后的茶葉條索纖細,卷曲成螺,銀綠相間。沖沏也有講究,先在茶盅中注入80℃左右的開水,然后再將茶葉輕輕撮人,不用加蓋捂悶,茶葉便迅速地下沉,片片嫩葉在杯底徐徐伸展吐翠,散出芳馨,茶色碧綠清澈,其味清香,回味由澀轉甜,如嚼橄欖。
稍后,茶癡將盅內茶湯潑去一半,又斟上新水。
此刻,茶葉在水中完全舒展,茶癡卻不先忙著品嘗,他像端詳一塊象牙微雕似的,搖頭晃腦圍著茶盅左看右瞧,接著又慢慢握起一盅,把玩手中,先屏住氣息,后湊于鼻前深深聞一下,最后他才用嘴含住盅邊,微微抿了一口。
些許茶湯在口,他就閉上兩眼,讓茶湯盤旋于齒舌之間,好半晌,他才咂咂嘴,如醒來一般睜開眼睛。接著,他用自開水漱了漱口,握起第二盅。
臺上臺下鴉雀無聲。千百雙眸子注視著茶癡的一舉一動。
終于,茶癡推開茶盅,站了起來,這時,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雙眼特別明亮,精神格外煥發(fā),重棗般的臉上露出一種大局已定的神色。
“老人家,這兩盅茶你看……”鄉(xiāng)長上前輕輕問道。
“這盅,當為今年茶之精英,一等一級!”茶
癡用骨節(jié)突凸的手指彈了彈其中一只茶盅。
“你是說這盅青山村送來的樣茶?”
茶癡看了鄉(xiāng)長一眼,道:“我是說茶,不是說村。我只知道認茶。”
四下爆發(fā)出一陣喝彩叫好聲。
這是一種由衷的、心悅誠服的響應,掌聲喝彩聲說明,大家一致認可了茶癡的鑒定。
這一屆品茶鑒質大賽終于落下了帷幕。
從那年起,箬帽鄉(xiāng)一年一度的品茶鑒質大賽中,就有了一個一錘定音的權威品茶師。有人把他稱為“茶仙”,有人把他稱為“神舌”,也有人仍然把他叫做“茶癡”。
幾近銷聲匿跡的茶癡,重又出現(xiàn)在茶鄉(xiāng)。與此同時,有關茶癡當年的種種傳說與軼聞,又隨著茶癡的復出,重新掛在了人們的嘴上。
二妻離子散
他真名叫龍富貴,一個茶莊老板家的兒子。
龍富貴剛被接生婆從產盆里抱起,他娘就因為產后大出血一命歸了黃泉。襁褓中的嬰兒要吃奶,餓得哇哇哭。可是,派去尋找奶媽的伙計還沒歸來,爹沒法,就順手端起小茶壺,讓兒子“咕咚咕咚”喝了一通新沏的茶湯。
從此,兒子身體內種下了茶的精氣元神。
龍富貴是喝著茶湯長大的。
才五六歲,他就捧著小茶壺滿地跑了。
到了十一二歲,茶壺成了他形影不離的伴侶,連上學也藏在書包里。
十三歲那年,爹越看他越不像話,就下了狠心,奪去了兒子的茶壺,收去了兒子的茶葉,并下了命令:從今天起再不許兒子沾一下茶,以免兒子不成才,成為敗家子。
絕了茶,龍富貴病了,病得好重,整天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囈語不清。爹請來縣城最好的中醫(yī),中藥吃了幾十服,仍沒治好兒子的病,反而愈來愈重,到最后,人成了一把蘆柴棒,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爹絕望了,顫顫地端來一壺茶。
還沒近身,兒子就猛地睜開了雙眼,張大嘴巴,拼盡全力掙起身撲向了茶壺。
一壺茶,連湯帶渣都被兒子咽下了肚,病竟奇跡般地好了。
從此,爹再不敢奪兒子的茶壺了。他知道奪兒子的茶壺,就是奪兒子的命!
龍富貴十九歲那年,儼然一個漢子了,該成為茶莊的頂梁柱。但是,他不想成為頂梁柱,盡管他那時已有了遠遠勝過老子的品茶功夫,任你什么茶,他只消聞一聞或者看一看,就可以十拿九穩(wěn)地辨別出來。他不想做茶莊的老板,爹把賬本交給他,他不接:爹把茶倉鑰匙交給他,他丟了。氣得爹像狗咬刺猬,拿他無處下口。
爹罵他,說他讓茶妖迷住了心竅。他犟嘴說茶妖就茶妖,沒了茶妖活不了。爹問他,男子漢大丈夫,整天沉湎于茶湯之中有何出息?他還嘴說品茶中的學問大著呢!爹現(xiàn)身說教,說自己擺弄了大半輩子的茶,只要能鑒別茶之好壞優(yōu)劣就成了。他就譏諷爹的品茶是“牛飲”,沒一點雅學……
爹去世后,龍富貴把茶店盤給親戚打點,自己不管生意,捧起茶壺。一天到晚向外跑。
他在鎮(zhèn)上茶館里覓知音。
還果然讓他覓到了知音——一個年逾花甲的老茶客,方老頭。
方老頭是個走南闖北的茶葉商,如今老了,跑不動了,退隱家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方老頭一肚子裝的都是茶經與茶道。天底下有哪些茶,他都報得上名,說得出來頭。古到陸羽、盧仝、康熙皇帝,洋到斯里蘭卡紅茶、威士忌茶、倫敦的茶葉交易所,就連烹制茶湯的柴火,盛放茶水的容器,泡沏香茶的水質,他也能說出許多講究。如這沏茶之水的水質,一定要清,山頂之泉清而輕,山下之泉清而重,石中之泉清而甘,砂中之泉清而冽,土中之泉清而厚。最好的泡茶水,是將收集于五年前附于梅花之上的白雪盛入壇內,密封后深埋地下。用此雪水煮沸泡茶……
龍富貴對方老頭的茶道欽佩得五體投地,干脆連家也不歸了,沒日沒夜廝磨在方老頭身邊,恨不能把方老頭肚中的茶道茶經盡數掏出來。
方老頭有一女兒叫茶姑,正值芳齡,長得如花似玉,尚未出閣。方老頭與龍富貴是“茶逢知己千杯少”,龍富貴認為自己覓到了知音高師,而方老頭也認為自己尋到了知心良徒。長談之中,方老頭得知龍富貴尚未婚配,便將他入贅為婿。龍富貴十分高興,為的是可整日與方老頭擺茶經了。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龍富貴婚后不久,老泰山不知得了什么病,一命嗚呼,只為龍富貴留下一本以他一輩子心血凝成的《茶得》秘訣。龍富貴料理完后事,便一頭扎入茶道的研究之中。
不久,茶姑生下一子,家中又添一張嘴巴。有道是:坐吃山空海要于。方老頭生前做生意積下一筆錢財,漸漸告罄。而這茶癡整日沉湎茶湯,肩不能挑,手不會提,更不會外出謀生,所以家道衰落,很快就揭不開鍋了。茶姑把養(yǎng)家糊口的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一再勸阻丈夫,放下手中茶盅,為支撐起這個家做些事情。豈料,龍富貴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依然我行我素,一意孤行,其對茶的癡迷,越發(fā)不可自拔。茶姑對此除了怨恨交加,整日以淚洗面之外,無法可施。
一日,龍家忽然來了一個販賣茶葉的年輕后生宋家昌。這后生十八九歲,額上有一顆黑痣,但風流倜儻,英俊瀟灑。一進門,便與龍富貴打得火熱,字字句句不離一個“茶”字。龍富貴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于是,龍富貴干脆將來家昌留宿家中,徹夜長談。
豈料,龍富貴這是引狼入室。宋家昌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早看中了龍富貴那容貌出眾的年輕妻子。經數日接觸,眉目傳情,后來終于雙雙私奔了。茶姑太心狠,臨走時,競把個才斷奶的小兒龍茶子扔給了茶癡。
茶癡夢醒,懷抱哭得嗓門嘶啞的小兒,眼中流淚,心頭滴血,氣得四肢冰涼,渾身發(fā)抖,四處尋宋家昌拼命,可是哪里還找得著?
茶癡有個遠房的表姐來了,茶癡含淚將小兒茶子送與表姐,他怕表姐有顧慮,便與她約定,今生不再與兒子往來,讓表姐把龍茶子當親生兒子撫養(yǎng)。從此,他萬念俱灰,一心鉆進茶經茶道之中,不聞世事,不管人間長短,后索性久隱深山,儼然一個山中茶仙。
“文革”期間,有愛熱鬧的紅衛(wèi)兵進山游玩,說曾見過一個怪人:須發(fā)連腮,衣衫襤褸,居住于一山洞之內,洞中到處擺滿了壺盅杯盞,大老遠便聞得從洞中飄出的縷縷茶香。紅衛(wèi)兵上前問他是貧下中農還是地富反壞,他卻渾然不知,只是好奇地打量來人,然后擺開一地碗盅,斟上茶水,要請紅衛(wèi)兵小將品茗。紅衛(wèi)兵無奈于他,只得帶著串串疑問下山而去。后來從鄉(xiāng)親們嘴里得知,這怪人是個茶癡,已隱居山中二十多年了。
此后多年,人世間天翻地覆。山鄉(xiāng)巨變。忙忙碌碌的人們漸漸淡忘了這個茶癡。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今天,這個銷聲匿跡了的茶癡競白天而降,且一鳴驚人!
三骨肉情深
茶癡大器晚成,終于在他古稀之年,猶如一件出土文物被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般,重又引起茶鄉(xiāng)上下的注目和重視。
自那年也山一鳴驚人之后,各鄉(xiāng)村茶廠紛紛以高薪聘請茶仙??h城某茶業(yè)公司老板還親自出馬,尋到深山茶癡住的洞穴中,送來大紅
燙金的聘請書,欲聘其為該公司品茶師及顧問。然而茶癡與深山茶林已結下情緣,說什么也不肯下山。他只應允在每年一度的品茶鑒質大賽中出場,為茶賽一錘定音。
茶癡這種不為名利的品行,高超絕倫、爐火純青的絕技,使他威望愈發(fā)與日俱增,聲名大噪。
轉眼到了20世紀90年代后期。
一個冬末春初之日,茶癡的洞穴前忽然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在洞穴前,這漢子佇立良久,沉默無語。不知是山風吹的還是寒意侵的,這漢子兩眼潮紅,一片晶瑩。
洞穴中,茶癡正將松毛枝徐徐推人一只小泥灶中,小泥灶上煮著一只瓦缽。不一會兒,瓦缽中的水沸了,茶癡立時聚精會神,仔細地看著瓦缽中水的變化。行家一看便知,這叫“湯辨”。茶湯的老嫩,取決于水泡大小的變化。水泡分萌湯、蝦眼、蟹眼、魚珠、連珠等。能以“湯辨”來講究茶湯之老嫩,在飲茶之道中非同凡響。
突然,那漢子“撲通”一聲跪倒在茶癡面前,把茶癡嚇了一跳,怔了一會兒,便起身去扶那漢子,笑道:“后輩要向我學茶道不成?”
那漢子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少頃,石破天驚一聲喊:“爹爹——”
茶癡一愣,繼而笑著搖頭勸道:“不必不必,不就是問茶道嗎?豈可稱爹喚父的……”
“不!爹,您不認得孩兒了嗎?”那漢子猛地抱住茶癡雙腿,“我是您兒子龍茶子呀!”
“龍茶子?!”一語喚醒茶癡,他彎下腰,雙手捧住兒子面頰,好一陣端詳,不由老淚縱橫,將茶子的頭緊抱在胸前。
“茶子——”
四十多年不見的父子緊緊抱成一團,哭成一雙淚人。
傷感過后,茶癡正想問兒子從天而降為了何故。兒子又一聲哀求:“爹,幫幫我吧——”
“幫你?我能幫你什么?”茶癡大惑不解。
茶子這才將來由一一道出。
原來,自從茶癡將兒子送與表姐之后,便與山外斷了聯(lián)系。如此一轉眼,龍茶子已是三十出頭的人了。由于養(yǎng)母十多年前患了偏癱,長年癱臥于床,龍茶子為老娘求醫(yī)問藥,家境一直十分窘迫。近些年農村走上市場經濟之路,家家戶戶在尋求發(fā)財致富之道。龍茶子也承包了村中幾十畝茶田,當起了種茶專業(yè)戶。豈料,茶鄉(xiāng)競爭激烈,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由于龍茶子為人老實,更主要的是因為龍茶子所承包的碧螺春茶在制作時火候不到,技藝欠佳,所以在歷屆品茶鑒質大賽中都沒有奪得第一,影響了經濟效益。
常言道:若要茶好,就看焙炒。炒茶制茶大有學問,有絕招。焙炒碧螺春有殺青、揉捻、搓團、抖松和干燥等六七道工序,而火候大小更是至關重要,各家都有各家的祖?zhèn)髅卦E,而且傳子不傳女。龍茶子沒有祖?zhèn)髅卦E,這茶自然炒制不到最佳狀態(tài),品評就落后了。
今年品茶鑒質大賽尤其重要。還沒立春,市縣報刊電臺就已發(fā)出新聞:今年箬帽鄉(xiāng)品茶鑒質大賽聲勢浩大,東南亞十幾個國家和地區(qū)都將派人參加觀摩,屆時外商將擇優(yōu)選購并作為常年訂戶。消息傳出,茶鄉(xiāng)沸騰,眾多茶廠茶商、茶農躍躍欲試,摩拳擦掌。龍茶子獲訊更是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經過多年悉心摸索與實踐,無論育茶樹還是焙制技藝,龍茶子都有顯著長進,去年評茶大賽,茶子的方家宅碧螺春茶就得了個第二名,那第一名硬讓綠水村的宋老頭得了去。
一字之差,又使龍茶子的碧螺春銷售大受影響。所以,龍茶子特別看重今年的大賽,一心想奪個第一名。因為今年的第一名與往年更不一樣,奪冠者將沖出江南,走向世界呢!
但是,唯一的敵手宋老頭不能忽視。這老頭兒玩了大半輩子茶葉,爐火純青。如果今年這冠軍仍由他奪魁,龍茶子這輩子要東山再起就難了。龍茶子想:茶之好壞優(yōu)劣,一句話,就出在品茶權威嘴中舌上,這人就是名聞江南的茶癡了。只要茶癡舌頭上打個滾,嘴唇皮翻一翻,就可決定方家宅碧螺春的命運了!但是,這茶癡是出了名的“認茶不認人”的死板眼、老怪人,如何能使他的舌頭“滾一滾”、嘴唇皮“翻一翻”呢?
為此,龍茶子愁腸百結,茶飯無味。眼下“分前茶”(春分前采摘的頭批嫩茶)即將開采,龍茶子更是急得如坐針氈。
就在這時,天助龍茶子了!
老娘壽數已盡,臨終前,向養(yǎng)子吐露了藏在心頭四十多年的秘密——那茶癡就是龍茶子的親生父親!
龍茶子聞聽,悲喜交集。踏雪胃寒闖入深山,尋到了親生父親茶癡。
茶癡聽完兒子一番吞淚吐苦的敘述,沉默一番后,才悶悶問了句:“你要為父幫你什么呢,在什么地方幫你呢?”龍茶子抹去眼淚,道:“只要爹爹到品茶鑒質決賽那天。為兒子的茶葉評個冠軍就成了!”
“這……”茶癡一陣沉吟,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恐怕這事容不得我做主?!?/p>
“那……誰做主?”
“茶唄!”
“爹呀!”龍茶子急了,“茶之好壞,還不是爹您的一句話?!兒子白幼離開爹爹幾十年,吃盡了苦頭。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爹,爹您再不救我,兒的幾十畝茶同只怕這輩子都沒有翻身的時候了!爹呀,你可知今年的大賽有何等重要?它決定著兒子和方家宅茶葉的命運哪……”龍茶子又把今年大賽的重要性再次向茶癡強調了一遍,最后他亮出了王牌,“爹,兒這次來,還想將爹接下山去與兒孫一起生活。爹年紀大了,一人獨居深山,口后老了總有不便,我要好好奉養(yǎng)爹爹,讓爹頤養(yǎng)天年,長命百歲呢!”
龍茶子最后這番話,終于點到了茶癡的心坎上。言之有理亦合情哪!確實,這幾年來,茶癡自覺身體狀況一年不如一年,好幾次身染小恙,臥床不起,膝前卻連個端湯送水的人也沒有。如今,久別四十多年的兒子從天而降,并要將他接下山去養(yǎng)老送終,這使得茶癡喜出望外。人老了,樹黃了,落葉終究要歸根的呀!
見茶癡沉吟無語,龍茶子樂了,又“撲通”一下跪在茶癡面前,緊緊抱住茶癡的雙膝:“爹,您答應了?”
茶癡喟然一聲長嘆:“蒼天保佑,但愿我兒的茶能得今年第一塊牌子!”
四親仇之間
剛過清明,箬帽鄉(xiāng)一年一度的品茶鑒質大賽又轟轟烈烈地開始了。果然,今年的大賽與往年不同,來了許多外國客人,各式各樣的洋轎車圍住了箬帽鄉(xiāng)中心廣場。
一輪又一輪的預賽過去了。眾品茶師經過一番認真細致的品評,眾參賽者經過一場場激烈的爭奪,終于,本屆“茶王”冠、亞軍的決賽落在了綠水村與方家宅這兩個品種上。
千人攢動的賽場上下一陣激動的起伏之后,突然格外地靜謐下來,千百雙渴望揭曉的眸子一齊盯住了賽臺。按這幾年的慣例,最后一錘定音者、箬帽鄉(xiāng)最權威的品茶大師茶癡坐到了裁判席上。
茶癡仍像往年一樣,旁若無人地在賽臺上擺下爐灶、茶具、松毛枝,然后點火煮湯。青煙升起,一縷縷纏繞住茶癡。使這個銀須拂胸老人更顯得神秘莫測。
司儀一聲喊:“上茶——”
兩個參賽者懷抱盛有樣茶的錦盒分別從臺子左右兩角上場。
臺左走上的是龍茶子,他胸有成竹,面帶
微笑,雙眸洋溢著信心,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臺右走上的是綠水村的村長,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面容清瘦,身板健朗,頭戴著一頂箬竹帽,神態(tài)安然的長方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
水沸了,茶癡開始沏茶了。
他按例先用開水將隨身帶來的兩只瓷茶盅燙了下,然后提起烏黑發(fā)亮的瓦缽,分別往茶盅里斟上一盅碧清晶瑩的剛煮沸的泉水,待開水溫度略降后,他分別從兩只錦盒里撮起些許茶葉,投入兩只茶盅中。
茶葉迅速下沉,卷成螺旋狀的碧螺春在盅中徐徐舒展開來。茶癡這時并不急于品茶,而是分別握起茶盅,將兩只茶盅中的茶水分別潑去一半,然后又提起瓦缽,將茶盅注滿。
碧螺春茶的第一盅茶湯,由于限溫80℃左右,所以總是白淡無味,茶葉中的咖啡因、茶堿不會及時釋放出來。第二次沏水下去,那茶才會完全舒展開來,散發(fā)出它特有的茶香和葉綠素。
果然,二沏水下,盅中白雪翻卷,翠綠四溢,一陣陣異香撲鼻而起,沁人心脾。
此時,茶癡已完全陶醉于對茶的欣賞中去了。但見他眸落盅中,眉峰似皺未皺,臉上似笑未笑,欣賞到入神處,那頭竟隨著盅中葉片的徐徐舒展,微微上下左右晃動,一雙鼻翼輕輕扇動……
此時,茶癡已完全忘卻了不日前龍茶子托求的大事,一顆心盡情沉入了翠綠的茶湯中去了。
一邊龍茶子見狀,不由心急如火燎,雖是仲春,但他額上卻止不住滲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他睜圓雙眼,死死盯住茶癡的臉,恨不能在他臉上鉆上兩個洞,提醒老頭子從一片癡迷之中清醒過來。
然而,茶癡確實忘卻了一切,他伸出手熟練地將其中那只編為一號的茶盅慢慢握起,湊在鼻前深深一嗅。
一陣茶香沁入心脾,茶癡精神為之一振。他貼盅于唇邊,又稍稍伸舌入盅,用唇含住盅沿,輕輕吮吸了一下。
“嗤——”那聲音也是如癡似醉。
接著,茶癡放下一號茶盅,閉目仰靠在椅上,靜靜回味了一會兒,這才端起早就準備好的一碗清泉水漱了漱口,又伸手勾住了那只編為二號的茶盅……
這時,四下一片沉寂靜謐,偌大一個近千人的廣場竟如無人一般,只有微風拂過柳樹梢時發(fā)出的颯颯之聲。
忽然,茶癡渾身一震,急速地把二號茶盅一連吮吸了幾口,兩眼奇亮,嘴中“吧咂”有聲,臉上蕩開一層舒心怡得的微笑。他像欣賞古董珍品似的不住把玩著手中的二號茶盅,興致盎然。見過茶癡品茶的人都知道:這神情、這舉止已分明告訴大家,茶癡已對這二號茶盅中的茶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與好感,本屆茶王冠軍非二號茶莫屬了。
看到這里,一邊的龍茶子臉色蒼白如紙,額上的細汗已匯成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絕望之際,龍茶子忽然醒悟,不由一聲低喝:“品茶師你看清楚了!”話音未落,他冷不防揭去了綠水村村長頭上那頂箬竹帽。
綠水村村長措手不及,一個愣怔。
那老人額上,一顆黑痣赫然醒目。
茶癡聞聲見狀,如炸雷劈頂,頓時面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一會兒青。他死死盯著那顆黑痣,顫抖的嘴唇之間蹦出三字:“宋家昌?”
這顆黑痣,茶癡太熟悉了!四十多年來,它就像一把刀子,深深扎在他的心尖上,刻骨銘心,難以忘懷!奪妻之仇,毀家之恨哪!
誰料想今天卻與他在這個場合中相逢!
是冤家路窄?是蒼天之意?
不!都不是!
其實,這只是龍茶子的一招殺手锏,又一張王牌!
盡管宋家昌四十多年來隱身藏影,但龍茶子還是早就知道了他。養(yǎng)母臨終前,把宋家昌的事也告訴了他。龍茶子早就想把這段隱情告訴生身父親,但四十多年過去了,告訴老人又有多大的意義呢?反而會增添老人的痛苦,勾起老人的舊恨宿仇。所以,那天龍茶子進山求父之際,他幾次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當時他想:只要父親在本屆品茶鑒質時暗中助自己一臂之力,就沒必要再重提舊事,去觸痛老人的傷疤了。但是,他萬萬沒想到這茶癡一旦進入角色,就完全忘卻了自己,忘卻了兒子那天的一再懇求,竟在這關鍵又關鍵的時刻,大有把二號茶盅中的綠水村送來參賽的碧螺春賦予茶王稱號,評定為本屆冠軍的趨勢!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龍茶子顧不得一切了,他破釜沉舟,揭去了宋家昌頭上的箬竹帽。
四十多年的宿仇舊恨,像一股驟然撲來的洪流,洶涌地沖擊著茶癡的感情與理智的閘門,平生第一次動搖了心中那桿良心的天平!
一邊是親生骨肉,一邊是奪妻仇人。
一邊是不盡的父愛,一邊是無比的仇恨。
茶癡的雙手在顫抖,心在滴血,他鐵青著臉死死閉上眼,努力克制自己此時洶涌澎湃的心潮,試圖把那顆黑痣從眼前抹去。
但是,辦不到!無論如何也辦不到!
臺上臺下泛起一陣騷亂,茶癡長時間的沉默與異常的神情,使大家騷動不安起來。
總監(jiān)——箬帽鄉(xiāng)鄉(xiāng)長見狀,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驚訝與不安之際,他忍不住湊到茶癡耳邊低聲問道:“龍師傅,你怎么啦。身體不適?”
茶癡緊咬牙關,搖搖頭。
“那……”鄉(xiāng)長猶豫不決,“是不是這茶王難以定奪?要不要再重新品一次?”
茶癡依然沉默無語,胸脯大幅度起伏。
鄉(xiāng)長誤會了,湊在茶癡耳邊低聲提議:“龍師傅,要是吃不準,沒關系的,可以再品的呀!”
聞此言,茶癡驀然驚醒,臉色青得怕人,他猛地一把推開鄉(xiāng)長,然后把一雙冒著火星的老眼暴怒地扎向一邊的宋家昌。
宋家昌額上也滲出了細汗珠,渾身局促不安,手足無措,甚至不敢正眼望一下茶癡,望一下這個當年他曾欺侮過的、至今還使他深感負疚羞愧不安的古稀老頭。他就像赤身裸體站立在眾目睽睽下。
說實話,自從茶癡首次出現(xiàn)之時,宋家昌便已認出來了,但他始終沒勇氣也沒膽量上前相認。他知道,一旦揭穿事實真相,暴露自己的身份,那么茶癡是斷然不會饒恕自己的。更何況如今的茶癡已是功成名就,手中握著品茶鑒質的大權呢!所以,宋家昌對茶癡一直是躲避猶恐不及!
但是,他萬萬沒有料到,在這一年一度評定茶王之際,那個競爭對手龍茶子會出其不意地讓他暴露無遺地展現(xiàn)在冤家面前。完了,一切都完了!今年這茶王冠軍付諸東流了,而且不知還要發(fā)生什么。
一邊的龍茶子笑了,一種反敗為勝的喜悅,已不可抑制地浮現(xiàn)在他的心頭與臉上。
但是,他們的想法都錯了。
茶癡像片風中的殘葉似的渾身顫抖著,搖搖晃晃站立起來,他目眥欲裂地足足把宋家昌扎了幾分鐘后,竟然絕望地咆哮了一聲:“我只認茶——”
吼畢,茶癡盡全力氣,握起那只二號茶盅,狠狠砸在用來盛放本屆茶王冠軍的托盤上。
茶盅粉碎,茶湯四濺。
“綠水村——茶王——”
“冠軍——綠水村——”
滿場一片歡呼聲,眾人雀躍,慶賀今年茶王冠軍的誕生。那些外國記者和客商更是“OK!OK!”興奮地叫著,閃光燈閃耀著,攝像機“咝
咝”轉動著,記錄下了這一幕決賽場面。
“爹——”龍茶子絕望地撲到茶癡面前,渾身癱軟。
茶癡兩眼緊閉,牙關緊咬,像死去一般。
尾聲
第二天,是個陰雨連綿的日子。
龍茶子帶著兒子,步履遲滯地走進深山,來到洞前。不管怎樣,茶癡總是他的生身父親,老人家大半輩子孤寡,龍茶子決定把他接下山去。
一夜不見,茶癡顯得愈發(fā)蒼老憔悴,他木雕泥塑般地盤坐洞中,兩跟深陷,須發(fā)蓬亂,深速的雙限遙望著洞外的天穹。
“爹,我接您來了。跟我們下山,回家去吧?!饼埐枳由钋榈卣f著,把兒子推到他爺爺面前,“爹,這是小冬,您的孫子?!?/p>
“爺爺。”小冬上前抱住茶癡一條胳膊。
這時洞外出現(xiàn)了兩個人:一個是額上長著一顆黑痣的宋家昌,另一個是……
突然,茶癡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抱住孫子的兩手一陣痙攣,干癟的嘴唇間清晰地蹦出兩個字:“茶……姑……”
盡管四十多年過去了,歲月摧蝕了當年那個茶姑的花容月貌,但是茶癡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眼前這個狠心扔下他們父子倆負情私奔的結發(fā)妻子。
“老哥!”宋家昌萬分愧疚地上前,單腿跪倒在茶癡面前,“我向你……賠罪……來了……”
茶癡老淚縱橫,盯著宋家昌夫婦怪模怪樣地笑了起來,他先是低聲笑,后是嗚咽,接著笑聲愈來愈急,愈來愈高亢,最后終于號啕像虎嘯。
這時,洞口出現(xiàn)了背著一筐烹茶炊具的鄉(xiāng)長,他先是愣怔了一會兒,接著很快明白了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龍師傅,昨天你走時,茶具忘帶了,我給你送來了?!?/p>
茶癡的狂笑聲,使鄉(xiāng)長以為他瘋了,神經錯亂了,他慌忙放下籮筐,上前扶住茶癡:“龍師傅,你怎么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鄉(xiāng)政府決定把你接出山去,市品茶協(xié)會也決定聘你為名譽會長,首席品茶師!”
茶癡聞言,凄然一笑,他突然咬住半截舌頭,猛地將下顎向桌面上用力一磕——一汗鮮血從嘴中噴涌而出……
“啊——”眾人在一片驚恐不安的叫聲中撲上前去搶救,但已晚了,茶癡那半截鮮紅的舌頭已隨鮮血淌出……
從此,只要有人問及箬帽鄉(xiāng)那個神秘莫測的茶癡時,人們都會感嘆一聲,作出抱憾的回答:“他毀了自己……”
盡管再也不見了茶癡那令人肅然起敬的身影,但那品茶鑒質賽場的賽事卻一年比一年認真和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