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雨辰
1
父親是在單位的一次意外事故中死去的。
父親死的那年才三十六歲。
記得那年是公元一九七八年。那年閆振林八歲。大姐閆秀英十三歲,二姐閆秀麗十歲。對了,還有一個什么也不懂的,剛滿四周歲的妹妹閆秀娥。母親江亞君披麻戴孝撫著父親的尸身哭得天昏地暗,神鬼皆愁,并不時地拍打著自己的大腿撕心裂肺地哭嚎著,他爹呀!你個害死人不償命的玩意兒,你咋就這么狠心啊?拋下我們娘兒幾個就不管了呢?你個死鬼呀!你讓我們娘兒幾個可咋活呀!
母親的哭聲感天動地,就連蒼天大地也為之動容。習習的涼風,悲凄地吹來遠處一大片陰云,籠罩在整個兒小城的上空,盡情地擠壓著沉悶而又潮濕的空氣,使人總有一種將要窒息的感覺。
遺憾的是,那天沒有下雪,也沒有下雨。否則許多年后可能又會有某個才華橫溢的作家寫出六月雪之類讓人千古詠嘆的絕世佳作。
大姐、二姐跪在母親的兩側(cè),小妹還不懂死亡的真正含義,站在母親的身后張著小手搖晃著母親的肩頭哭著喊餓。閆振林也只是朦朦朧朧地知道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母親的哭聲在小城的上空盤桓,仿佛使整座小城都沉浸在巨大悲凄之中。
父親是被高壓電電死的。父親是在給單位安裝調(diào)試高壓變電器時給電死的。威力巨大的高負荷電壓擊穿了父親的軀體,奪走了父親年輕的生命。父親就像一朵剛剛開放不久還沒有成熟的野花,正值盛年便被人無情地掐去花莖。
母親的哭聲博得了許許多多同情的目光,也包括綜合商店主要領導們的目光,但這一切都無法讓母親獲得些許安慰。母親讓趙書記、邱經(jīng)理頗感下不來臺,便把目光投向二叔閆月明。二叔感到是時候了,過來攙起母親說,嫂子,大哥已經(jīng)死了,哭兩聲就算了。你再哭壞了身體,留下幾個孩子可咋辦呀!這不趙書記、邱經(jīng)理都在,有什么要求就對領導們提吧。工會主席、婦女主任也跟著勸,母親這才止住了哭聲。
二叔精明強干,頗具交際能力。父親在世時。遇事就總愛找二叔來商議。整個閆氏宗族有個大事小情也離不開二叔。其實說是母親向領導提條件,實際上一切都由二叔做主,二叔說咋辦就咋辦。二叔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要求單位領導承諾把哥哥的遺孤?lián)狃B(yǎng)到十八周歲,并且由哥哥的遺孤子閆振林接班,在閆振林小的時候,暫由嫂子接哥哥的班。所有喪葬費都由單位負責。領導們簡單交換了下意見,便點頭應允了。
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這簡直等于沒提任何條件。但這在當時的社會,的確已經(jīng)算不錯了。
父親尸骨未寒,母親便遇到大姐閆秀英的強力挑戰(zhàn),大姐突然對母親說,媽,我不想上學了。母親立刻警覺起來,用冰冷生硬的口氣問。你不想上學想干什么?大姐說,媽,爸去世了,家中就屬我大,我不幫媽掙錢養(yǎng)活弟妹誰幫媽。母親嗤之以鼻。冷冰冰說,你能干什么呢?大姐臉上飛現(xiàn)出一片紅云,弟弟現(xiàn)在還小,不能接爸的班,家中也得有人照顧,媽去上班了,家里怎么辦?不去上班,爸的號頭誰去占著呢?我想來想去,只有我先替弟弟占著,等弟弟長大了,再讓給他。大姐剛一開口,母親就料到她的想法了。母親望一眼窗外,不痛不癢地扔了句這辦法我也想過,但這么大事兒我做不了主,我得找你二叔商量一下。大姐知道二叔是不會同意的,立刻變了臉色,咱家的事兒,找他商量什么?母親說,你爸去了,你二叔就是咱家的主心骨,遇事兒不找他商量找誰?大姐絕望了,如意算盤雖然沒被母親戳破,接父親班的美夢也已注定只能是幻想了。氣呼呼地暴躁起來,你不相信自己的女兒,卻去相信一個外人。你找他商量去好了,他就是讓我上班我也不去了。丟下靜如止水的母親,跑進她和二姐的小屋,伏在床上嗚嗚地哭了。母親的嘴角掛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冷笑,
不用問母親也知道二叔是不會同意大姐接父親的班的。但母親還是親自把二叔請到家中?;蛟S出于僥幸,大姐臉色凝重地坐在墻角,不時地低頭搓著衣襟,給人一種無所謂的感覺。
二叔沒等母親把話說完,便聲色俱厲地質(zhì)問,這是誰的主意?母親笑說,這也沒法子啊,我去上班,家中的幾個孩子可咋辦呀?二叔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不管咋辦,也不能讓秀英去接班。到時秀英要是不肯讓出號頭,你讓振林咋辦?振林可是你和大哥的獨生子。這個號頭必需得給振林留著。
大姐猛地站起來,眼中充滿了對二叔和母親的怨忿,大步地走了出去。
2
公元一九八八年,也就是閆振林十八歲那年,母親提前退休了,把將閆家搞得家破人亡的綜合商店號頭傳給了閆振林。
母親本來是對閆振林寄予厚望的,希望他至少考個中專之類的學校。但是閆振林辜負了母親的厚望,連個普通高中也沒有考上。初中畢業(yè)那年才十五歲,尚未成年,母親舍不得讓兒子過早地到單位上班,便忍痛拿出幾百塊錢送他自費讀商業(yè)中專。三年后,閆振林勉強讀完了商業(yè)中專,還沒等拿到畢業(yè)證,便走進了綜合商店的大門。
此時綜合商店經(jīng)過擴建已正式更名為百貨商場。母親親自挽著閆振林的手臂把他送到了單位,希望他成為一名售貨員或者是保安,有個生計安分守己過一生也就心滿意足了。誰知閆振林對當售貨員、保安不感興趣,竟又鬼使神差地喜歡上電工這一專業(yè),母親心中就是一動,臉色變得極為復雜,表示堅決反對。閆振林八歲沒有父親,從小在母親身邊嬌生慣養(yǎng)任性慣了,哪肯聽母親的勸?母親為此還找過百貨商場的領導。趙書記、邱經(jīng)理就笑了,說你這不應了那句成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嗎?老閆當年就是一場意外,振林喜歡電工你就讓他學嘛!這不正好接了老目的班嗎?你以為電工是誰想學都行的?要不是看在老閆的面子上,他想學還學不成呢。母親就沒話說了。
閆振林學習不好,對學電工卻頗有靈性,再加上教他學藝的師傅是他父親老閆當年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對閆振林格外厚愛,很快閆振林便學成出徒了。有了這一技之長,再加上閆振林為人靈活,不論是單位領導還是單位同事,只要有活兒求到他頭上,沒有不答應的。不過數(shù)年,滿單位的人提起閆振林沒有一個不豎大拇指的。這可不是我在替他吹噓,不信你就看看二姐閆秀麗結婚的場面就知道了。
父親死得早,家里就閆振林一個男子漢,雖說年紀不大,有什么事二姐都愿意找閆振林商量商量。二姐要結婚這事也不例外,二姐就是背著母親先找閆振林商量的。
二姐的男朋友李沖是二姐初中的同班同學,兩人早就好上了。幾乎二姐一提到他,閆振林就記了起來。小時候李沖還幫閆振林打過架。李沖站在前面橫眉立目連罵帶嚇,委實讓閆振林跟在李沖的屁股后面盡顯八面威風。二姐初中畢業(yè),李沖還隨著班中男男女女一大幫同學來過同家?guī)状?,隨后便消失一般再無音訊。不想這些年他竟然也一直住在本市,并且和二姐一直相好,只是再沒有來過閆家。
閆振林就問二姐婚禮打算怎么辦?二姐淡淡地笑了,還能怎么辦?咱爸死
的早,大姐現(xiàn)在也不知道在哪里?媽一個人兒拉扯咱倆兒這么大也怪不容易的,我走了,不傷媽的心我就知足了。說得閆振林心里也是酸酸的。也不知是為啥?十多年前,大姐突然一點兒征兆沒有地離家出走了,從此再沒回來,母親對這件事異常地冷靜,冷靜得近乎殘酷,甚至連象征性地尋找都沒有。大姐剛離家出走的那年,閆振林還一直夢到大姐,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地大姐的容顏在他的腦海中被淡忘了,要不是二姐今天提起來,他幾乎已經(jīng)想不起來自己還有過一位大姐。他一直沒搞明白母親為什么會對大姐離家出走那么無動于衷?現(xiàn)在想來,或許只有一個理由,就是母親早就料到大姐會離家出走的。那幾年閆振林經(jīng)??吹侥赣H背地里偷著流淚。閆振林問母親為什么哭?母親擦擦眼角的淚花說她沒哭,是眼里落進灰塵了。還翻起眼皮讓閆振林幫著吹吹。閆振林噘起小嘴對著母親的眼睛吹了口,母親就笑了,拍拍他的小腦袋說好了。
二姐幽幽地說,大姐如果回來,你說媽會接受大姐嗎?
閆振林說,你知道大姐在哪?
二姐說,我是說如果。
北方人嫁女兒,一般都是娘家人提前一天先辦。那天,閆家高朋滿座,幾乎百貨商場所有員工均悉數(shù)到場,就連趙書記、邱經(jīng)理也親自趕來捧場。雖說兩人也就是進屋里坐一坐,寒暄幾句,母親爬滿皺紋的老臉上還是寫滿了自豪。
第二天是正日,趙書記、邱經(jīng)理雖沒露面,但卻都把座車派了過來。母親那張爬滿皺紋的老臉上充斥著復雜表情,誰也說不清母親這時在想些什么。就在二姐準備風風光光地坐上嫁車,一位青年婦女領著個四、五歲的小姑娘出現(xiàn)在門前,母親一下就呆住了,半響兒才回過神來,眼噙著熱淚,快步走到青年婦女身前,顫抖著手來摸青年婦女,青年婦女閃身躲開了。母親的眼淚就流下來了,但沒有哭出聲。
小姑娘被母親嚇到了,緊緊抱住青年婦女的大腿,媽媽。
母親心頭一震,俯下身,想對小姑娘說些什么,嘴唇哆哆嗦嗦地張了半天,連個響聲也沒發(fā)出來。
二姐過來拉過小姑娘說,琪琪??旖欣牙?。
琪琪就往青年婦女身后躲。青年婦女冷漠地說,秀麗,結婚都是趕早不趕晚,別耽誤時間了。有什么話以后再說。二姐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這位青年婦女便是閆振林十多年前離家出走的大姐閆秀英。
閆振林有如讓人當頭澆了盆冷水,從頭一直涼到腳。把骨肉初逢的喜悅又埋在了心中,并被人在上面狠狠地踏了一腳。
要不是大姐叫他,閆振林就想裝不認識過去了。雖然不悅大姐的舉止,畢竟是一奶同胞,他還是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姐。大姐眼圈就紅了。拉過閆振林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得閆振林都有點兒臉紅了。閆振林說,姐,回家看看媽吧?大姐笑笑說,不了,今天我還有點兒事,哪天再說吧。閆振林想想說,二姐三天回門,等那天一塊兒回吧?
一回到家,母親便急著向閆振林打聽大姐的消息。閆振林笑說,等三天后大姐回來你親口問下不就知道了。母親埋怨說,你瞧你這孩子,和你姐十多年沒見著面了,好不容易見到,咋連親近也不知道呢?虧了還是你大姐從小把你背大的。讓你大姐寒不寒心?
三天后,二姐攜姐夫李沖回來了,大姐卻沒有回來。母親的臉上寫滿了疑惑和不解,二姐立刻讀懂了母親,訕笑說,太姐說今天有事。不回來了,讓我代她問媽好。母親便把失望和感傷寫滿了一臉。
閆振林借上衛(wèi)生間的機會去了趟食雜店,撥通大姐家的座機問,不是說好今天回來嗎?大姐說,今天確實有事走不開。閆振林說,十分二十分時間也沒有嗎?大姐說,真的投有。頓了頓反問,振林,有女朋友了嗎?訂了日子別忘了告訴大姐。閆振林火了,脫口說,你今天不回來,我結婚你也別回來了。甩了話筒,一股淡淡的感傷襲來,如鯁在喉,竟然想哭卻無淚可落。
3
其實閆振林也就是說說而已,他怎么可能真正的拒絕大姐呢?
閆振林和黃芳是經(jīng)人介紹相識的。
那天天氣灰蒙蒙的,好像還下了幾滴淅淅瀝瀝的小雨,閆振林被單位同事領到了黃芳家。黃芳的父母都在,對閆振林也很滿意,黃芳有點害羞,低頭不肯表態(tài)。其實也沒啥意見。兩人的戀愛關系就這么確定下來了。從相識到結婚也是平平淡淡的,幾乎沒起過一點兒漣漪。老輩人不都是喜歡說平平淡淡才是真嗎?也許這才是生活的真諦。
本來挺圓滿的事兒,不料在兩人談婚論嫁時出了點兒不和諧的樂章,事情是由閆振林的家庭引起的。就在兩家準備要會親家時,黃芳突然回家說閆振林沒有父親,黃父黃母心中就是一震。忙問是怎么回事。聽女兒說完同父的死因,黃父黃母的臉就長了,慶幸說,這么說小閆他爸是橫死的了?黃母噴噴說,要說小閆這孩子是沒啥挑的,只是可惜啊……話說到一半就不往下說了。黃芳問,可惜個啥?黃母說,家有橫死的人,不是祖墳葬得有問題就是祖輩欠得孽債太多,搞不好輩輩都出橫死的。黃芳說,迷信。黃父說,你這孩子,你說當老人的還能害你咋的?黃芳說,我就不信。
黃母臉就黑了,親自找到閆振林說,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但是你跟黃芳不合適,我希望你不要再找我家黃芳了。閆振林說,是黃芳讓你來找我的?黃母說。這你就別管了。反正你倆不合適。閆振林說,我知道了,嬸,你放心吧,我不會再找黃芳了。
黃母自以為得計,卻不料過不了女兒這一關。黃芳來找閆振林商議結婚的事兒,閆振林冷冰冰地說,咱倆分手吧。黃芳就愣了。半晌問,是不是我媽我爸找你說啥了?閆振林說,沒有,我就是覺得咱倆有點兒不合適。黃芳就明白了。說我的事不用他們管?;丶冶阏腋改笇に缹せ畹佤[了一場,黃母苦口婆心地好話說遍,就是說不回女兒早已飛走的那顆心。黃母氣得大哭一場說,你的翅膀長硬了,不聽媽的話了。你愿嫁誰就嫁誰,你前腳嫁,我后腳就死。母女倆便開始了冷戰(zhàn)。誰也不理誰!黃芳不但不理黃母,還不吃飯,才兩天。黃父便告饒了,對老伴說,女大不中留。這孩子已經(jīng)鐵了心了,你就別攔了。黃母說。這不是把女兒往火坑里推嗎?黃父嘆口氣說,你這么和她耗也不是個事兒,女兒真要餓出個好歹,咱倆還不得后悔一輩子。再說事兒又不是沒跟她說明白,她也老大不小了,她自己愿意,以后有事兒也怪不得咱當老人的了。黃母便幽幽地嘆了口氣。
閆振林沒有主動給大姐打電話告訴自己準備結婚的事兒。連他自己也不知是何故,電話都撥通了,又讓他給按了。還是大姐打來電話問他,他才說出自己準備結婚的事兒。大姐說,怎么不早點兒打電話告訴我?是不是不打算告訴我了?閆振林說,沒有的事兒。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呢。大姐笑說,你不用解釋了。我是你姐,你認不認我我都是你姐。我還能挑你理嗎?說得閆振林心頭熱乎乎的,僅有的一點怨氣也飛到爪哇國去了,就說,咱爸死得早,咱媽這兩年拉扯咱們身體累壞了,上不得火,吃不得力,二姐那邊外甥女還小,也借不上力,這段時間可把我忙壞
了。媽嘴上雖不說,但我知道媽心里一直惦記著你,有空的話,回家看看媽吧?大姐聲音哽咽,半晌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大姐便主動跑到百貨商場幫著閆振林和黃芳買辦結婚用品,大包小包地往家中送,有時一天經(jīng)過家門好幾趟,大姐硬是沒人過一回門。閆振林就有點兒不是心思了,幾次想給大姐幾句,還是黃芳硬攔著沒讓說。閆振林再見到大姐,便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橫眉冷對。大姐比誰都清楚閆振林這么做是因為什么?她也想走進家門,跪在母親面前叫一聲媽,可是遠遠地一見到母親便想起了往昔,聲音便在嗓子眼來回地打著旋,怎么也吐不出口來。
大姐沒有怪閆振林。有時候大姐更像是母親,不但默默地承受著閆振林的白眼,還無怨無悔地為閆振林付出著。
其實大姐心中也不是個滋味兒,哪回不是眼圈紅潤著望著家門離開呢?有一回實在忍不住了,別過臉去,用力咬著上唇,把嘴唇都咬破了。不知不覺淚水把衣襟都打濕了。閆振林看在眼里,便再也不忍心對大姐橫眉冷對了。大姐也是想家的,大姐心中也是有母親的,但令閆振林不解的是大姐為什么就不肯回到家中親親熱熱地叫母親一聲媽呢?
結婚那天,閆振林和二姐有意地讓母親和大姐多接觸,想借機化解大姐對母親的心結。大姐好像識破了姐弟倆的心思,總是能找到巧妙的借口和母親拉開距離。母女倆雖然近在咫尺,卻似相隔天涯,忙碌了整整一個上午,母女倆竟沒有說上一句話。
4
黃芳說,大姐和媽的事你別管了,再說你也管不了,閆振林想想也的確是這么回事兒,別看母親提起大姐就皺眉頭,實際上母親的心里還是有大姐的。每回提及大姐,母親不是豎起耳朵惟恐落下只言片語地聽呢?大姐越是和母親保持距離,大姐在母親心頭的地位就越重。畢竟大姐也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一塊兒肉。這樣一想,閆振林的心就平靜了。
心情平靜的人是最容易感受到幸福的。
而閆振林就是在這個時候感受到幸福的。結婚不到半年,黃芳便懷孕了。街坊鄰里經(jīng)過事兒的人都說黃芳懷的是男孩。雖然中國人男女平等也喊了上百年,但骨子里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觀念仍然根深蒂固,難以動搖。尤其閆振林是這家的獨子,生男生女直接關系到閆氏種族香火的延續(xù)。母親更是每日都沉醉在即將抱孫子的喜慶之中,暫時忘了大姐突然出現(xiàn)帶來的煩惱。別說母親,就連大姐、二姐似乎也提前跟著進人角色之中,早早地把生孩子用的尿不濕、爽身粉等嬰兒用品準備齊。小衣裳也都是按小男孩的樣式買的。孩子還沒見面,名字就起了一大堆。閆振林就更不用說了,眼看著黃芳的肚子一天天凸起,便覺渾身有股使不完的勁兒。惟恐黃芳干活時不小心動了胎氣,耽誤他當爸爸,幾乎把家中所有的活兒都攬了下來。每天洗衣做飯,晚睡早起,連中午也要從單位趕回來。幾乎從知道黃芳懷孕起,閆振林就沒在外面吃過一回飯。母親心痛兒子。怕兒子累壞了身子,總是過來搶著幫兒子洗衣做飯。閆振林知道母親前半生不容易,還不到六十歲,已是滿頭白發(fā),哪兒忍心再讓母親跟著操勞?雖說自己的確是累了點兒,但每天晚上伏在黃芳凸起的肚皮上聽兒子的兒跳,看兒子的胎動,所有勞累和不悅便全拋到腦后。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黃芳真的生了個八斤半的大胖小子。母親樂得合不攏嘴。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十幾歲,駝了多年的背幾乎也在一夜之間直了起來,走起路來也格外有力。一天兩趟醫(yī)院。樂此不疲。她是怕兒媳吃不慣醫(yī)院的伙食上火,下不來奶耽誤了她的胖孫子長身體,所以才一天兩回往醫(yī)院跑,就是為了讓兒媳婦吃上一口家里做的熱乎飯。女兒們給孫子取的名字母親都不滿意,一個人跑去姓氏閣花了二百元錢給孫子起閆柏材的名字。黃芳一聽就皺眉了,說這名字咋這么耳熟呢?仔細一想,想起來了,這不是治咳嗽的藥名嗎?母親不愿聽了,啥叫藥名啊?人家先生說了,起名字不能只考慮好聽。還得考慮生日時辰,柏材五行缺木,起名字就得想辦法彌補,所以他名字中就有了兩個帶木字的偏旁。閆振林便私下勸黃芳,名字就是一個代號,媽愿叫啥就叫啥吧。黃芳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很快閆振林就發(fā)現(xiàn)二姐夫李沖有點兒不對勁兒,尤其是柏材出生后,李沖幾乎不登閆家的門,即便偶爾來一回,也只是在院中站站而已。在閆振林的印象中,李沖似乎根本就沒看過柏材一眼。閆振林便偷著問二姐,兩口子是不是打架了。二姐說,沒有。閆振林說,沒打架姐夫咋不登門了?為啥還總陰沉著臉?二姐說,他就那副德性,都不用理他。二姐不說,閆振林也便不好深問了。
二姐還真的有事兒,不過兩口子確實也沒打仗。原來李沖是李家的獨子,父母重男輕女思想極重。一心想讓兒媳生個孫子繼承李家的香火,待孩子出生,卻是個女孩,李父李母便十分不悅,就想讓二姐再生一個。李沖也有這個心,就對二姐說了,二姐卻不同意,李父李母臉就長了,一氣之下,連兒媳婦家門都不登,李沖心里也不是滋味,卻也沒說別的。不想黃芳生了個兒子,李父李母羨慕得不得了,從醫(yī)院回來便連聲夸黃芳爭氣有出息,給老閆家生了個胖小子,就又想唆使著二姐生一個。李沖也活心了,二姐卻說什么也不同意,夫妻倆吵了幾句嘴,竟打起了冷戰(zhàn)。吵嘴時二姐說了句傷李沖的話,你想要兒子也行,有本事找別人生去。雖說是話趕話說出來的,李沖還真動了肝火,真的在外面找了個相好的。沒有不透風的墻,事情很快就讓二姐知道了,找李沖一鬧,李沖毫不避諱,竟直接提出來和二姐離婚。鬧到這個地步,李沖哪還會登門。
閆振林心細,便注意上李沖了,正巧那天李沖和相好的挽手遛街被閆振林看見,閆振林便沖出來,抓住李沖的脖領兒狠狠地揍了他一頓。李沖被打得鼻口噴血,門牙也掉了兩顆,……
閆振林暴打了李沖一頓,出了口惡氣,也徹底地打散了二姐的姻緣。
二姐獨自搬出了李家。閆振林想接二姐回家住,被二姐拒絕了。理由是怕母親知道了上火。閆振林清楚,這只是二姐拒絕回家住的借口。別看母親什么也沒說,母親精明著呢。其實母親什么都知道。母親早已把對二姐的牽掛寫在了臉上。閆振林也是在母親的臉上讀出文章來的。
結婚前二姐學過燙發(fā),也開過理發(fā)店,生意還算不錯,離婚后沒了經(jīng)濟來源,就在市郊又開了一家,但生意一直不好。二姐覺得在這里沒什么發(fā)展,就決定到廣東闖闖。
5
二姐是被迫離家南下謀生的。
知道懷上女兒以后,二姐的理發(fā)生意便不做了。不是二姐不想做,是公婆不讓做了,擔心二姐動了胎氣,耽誤了抱孫子。二姐笑說,哪兒就那么金貴了?話雖這么說,還是把理發(fā)店糶了出去。也難怪二姐不想糶,李沖一個月才掙二百幾十塊兒,還經(jīng)常地出去和朋友們喝酒,眼見家里又添一口人,指著李沖掙的那點兒工資哪行?但畢竟公婆說話了,總得給公婆點兒面子吧?反正也就是一兩年的事兒,等孩子利手
利腳了再干也不遲。孩子降生,卻是個女孩,公婆的臉拉長了,二姐便再也沒有機會開理發(fā)店了。因此二姐手頭一直沒有什么儲蓄,離婚后又只身離開李家,生活難免要拮據(jù)了。
憑心而論,二姐理發(fā)還是有水平的,之所以生意冷淡,主要是二姐荒了太久,手都生了,對某些新技術又不了解,無法適應市場造成的。
二姐決定去廣東多少有那么點兒戲劇性。店里生意不好,二姐一直挺上火,扁桃體發(fā)炎,嘴上起泡,整個人也瘦了一大圈兒。正準備關門之際,店里來了位穿戴時髦的女客人。女客人一進門,二姐就感到眼熟,名字都涌到了嘴邊。硬是沒敢叫出口。直到女客人準確地叫出二姐的名字,二姐才訕訕地叫了聲許圓圓。
許圓圓是二姐初中特別要好的同學,家境也不比閆家闊多少。許圓圓結婚時二姐還去了,不過聽說結婚才幾個月就離了,然后整個人像在人間蒸發(fā)了一般,再也不見蹤影。當時都盛傳許圓圓和一個奶油小生搞婚外戀被丈夫捉住,被逼無奈走了南下之路。誰能想到十幾年不見,許圓圓竟混成了脖頸手腕金光燦爛的時髦女郎。
老同學見面本來應該別有一番親近,但二姐就是親近不起來,尤其是許圓圓總是有意無意地擺弄著脖頸手腕上的金飾,讓二姐頗感不舒服。
許圓圓屬于見面三分熟那類人,知道二姐店了,有事兒沒事兒都過來坐坐,時間一長便無話不說了。許圓圓提及南方的繁華,滿是夸張似的驚羨,建議二姐別老死守著這兒的一畝三分地了,就算干不了啥,開開眼界也是好的。二姐不慍不火地回了句,南方那么好,你還回來干啥?許圓圓說,你想哪兒去了,我是回來辦點兒事兒,事兒辦完了,馬上就回去。二姐心便一動,在南方開理發(fā)店掙錢嗎?許圓圓說,這話說的,哪兒的人不理發(fā)呀?人家可不像北方這么老土,還叫什么理發(fā)店,人家早就叫美發(fā)城了……
當晚,二姐便把大姐、閆振林找到店里,說出自己的想法。閆振林嚇了一跳,大姐卻平靜地說,人挪活,樹挪死。反正在家也沒什么好干的,還不如到外面闖闖呢。二姐笑了,笑得多少有那么一點兒無奈,姐。我走了,你就別跟媽頂了,沒事兒?;丶铱纯磱尠?其實媽這輩子也不容易。大姐眼圈就紅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誰也搞不明白她到底是啥意思。
媽能讓你走嗎?閆振林突然說。
我這也是沒法子呀!二姐幽幽地說,媽歲數(shù)大了,我走的事兒就別告訴媽了,等我掙到錢了,就來接媽去南方享清福。
二姐的事兒還是沒有瞞得了媽。走之前,二姐特意買了一兜水果來看母親。才說幾句話。母親就明白了。
母親很平靜,在箱底里拿出一千塊錢說。秀麗呀。不管到哪,不管過的咋樣,別忘了給媽來個電話。
二姐服眶濕潤了,搖頭說,媽,我有錢。你自己留著花吧。
母親抓過二姐的手說,給你你就拿著,媽有錢。
二姐就哽咽了……
二姐走時,母親沒有去送。
從車站回來,閆振林看到母親的眼睛紅腫,想問母親怎么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6
二姐走后不久,母親便病了。
這些日子,閆振林的心情也一直很壓抑,竟然沒有注意到母親的身軀在一天天地消瘦與憔悴,甚至黃芳當他的面問母親是不是哪兒不舒服也沒能引起他的注意。
那天上午,閆振林正在單位忙著修電梯,黃芳突然打來電話說母親病了,讓他快點回去。母親身體一直不太好,總是頭疼腦熱的,一年四季離不開藥,所以閆振林也沒太往心里去。等到回家見到母親,這才慌了。母親臉色慘白,雙手捂著腹部佝僂成一團。急忙打車送母親去了市人民醫(yī)院。一說癥狀。醫(yī)生心里就有譜了,偷著對閆振林說,老太太可能是惡性結腸癌,閆振林一聽腦袋就大了……
化驗結果顯示,母親幾乎已確診為結腸癌中晚期。醫(yī)生建議立即住院做手術。母親心痛錢,拒絕住院。來醫(yī)院之前、閆振林給大姐打過電話,大姐還是那句話,忙,沒有時間。二姐遠在廣東。兒子柏材還小,離不開手,黃芳也無法跟來,閆振林想找個商量的人都沒有。來的時候也沒想到母親會得癌癥,也沒帶那么多錢,只好先回去再說了。
黃芳一聽也蒙了,半晌才說,住院手術得花不少錢吧?閆振林說,花多少錢也得給媽治呀!黃芳說,跟大姐、二姐商量了嗎?閆振林嘆口氣說,二姐遠在廣東,閆商量啊?再說她又剛?cè)ゲ痪?,說了就得跑回來,我看就算了吧。今天上午我還給大姐打電話了呢,可她連醫(yī)院都沒去。黃芳就沒話說了,半晌說,不管咋樣,媽住醫(yī)院手術這么大的事,咋也得告訴她一聲吧。閆振林便一聲接著一聲地嘆息,像是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
第二天上午,閆振林取出了結婚兩年多的所有積蓄送母親住院了。也許是不堪病痛折磨,母親沒再堅持。辦完住院手續(xù),閆振林又給大姐掛了個電話,大姐那邊半晌沒有回答。畢竟母女情深,一會兒工夫,大姐就來了,但大姐沒有進病房,而是把閆振林叫到走廊,遞過一沓人民幣說,這是五千塊錢,你先拿著。閆振林笑了,進去看看媽吧?大姐搖頭,我還有事兒,就不進去了。閆振林握著大姐遞過的一沓人民幣說不出到底多別扭,有心把錢扔還給大姐,母親這邊正等著用錢,怔怔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段日子簡直把閆振林和黃芳折騰苦了。手術后,母親身體虛弱,身邊離不開人,單位一共才有兩名電工,更離不開他,柏材尚在幼年,更離不開人照顧,黃芳是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無奈之下,只好把兒子送到了娘家,白天在醫(yī)院伺候婆婆,晚上回娘家照顧柏材,沒兩天功夫嘴上就起火泡了。不管咋上火,好歹她是大人,能挺住,柏材上火就挺不住了,白天還活蹦亂跳的,到了晚上便開始發(fā)燒了。黃父黃母半夜起來幫著黃芳給柏材搓了兩遍酒也沒退燒,擔心燒壞了肺子,連夜抱去了醫(yī)院,打了劑退燒針才把燒退了。看看第二天還算有精神,黃芳便去了醫(yī)院。到了下午,黃母打來電話說柏材又發(fā)燒了。黃芳心都碎了,忙打電話找閆振林,讓閆振林趕快到醫(yī)院。幸好單位領導通情達理,沒有過嚴要求閆振林。
黃芳一走,母親就料到可能是柏材病了。人都是隔輩親,這病又是最怕操心上火的母親便也跟著發(fā)起高燒,搞得醫(yī)院的大夫、護士也跟著懸了幾日心。
母親幾乎是和柏材同時出院的。閆振林終于能松下一口氣了,雖說過一個月母親還需要做化療,畢竟暫時可以松弛下來了。
母親出院后,閆振林才給二姐打去電話,二姐一聽就哭了,說這么大的事兒你咋不來個電話?閆振林笑了,去不去電話不都是這回事兒。二姐說,我明天就趕回去。閆振林說。媽都出院了,就剩下化療了,你還回來干啥?
7
人往往在重壓之下會有超常發(fā)揮,一旦松弛下來,反而更容易產(chǎn)生感性疲勞。
閆振林就是在這個時候出事的。
那天,整天都是灰蒙蒙的。起床的時候,閆振林就覺得頭有點兒昏沉沉的,到了單位,幾乎要坐著睡人夢鄉(xiāng)。就在這個時候,單位那臺電梯又壞了。
閆振林只好強打精神去修,也不知怎么,右臂便卷入行進的電梯中,等電梯停下來,閆振林已經(jīng)左右臂血肉模糊地昏死過去……
黃芳號啕大哭,母親卻沒有流一滴眼淚。母親說她早就預料會有這事的。其實母親比黃芳還要難受。但母親知道她現(xiàn)在不能哭,她要是哭,黃芳心里就更沒著落了。直至見到二姐。母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摟著二姐大哭起來。哭得一如當年父親不幸遇難。
母親拿出了全部積蓄也沒有保住閆振林的右臂。母親說閆振林是累的,是為她累的。母親冷酷地把來探病的大姐推出門外。
二姐接到信便乘飛機飛了回來,趕回來時,閆振林還沒蘇醒。二姐找到大姐大哭大鬧了一場,振林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你要是幫幫振林,他就不會出事了。你的心咋就這么狠呢?你的心是鐵做的?……大姐眼淚便一對一雙地落了下來。
中晚期結腸癌沒有擊垮母親,閆振林意外截肢成了壓倒母親的最后一根稻草。母親無法接受現(xiàn)實,整日整夜地作噩夢,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閆振林張著血淋淋的手臂躺在空曠的醫(yī)院長廊中無助地掙扎著。母親知道她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惟一放不下的就是閆振林。死對母親來說已經(jīng)不可怕了,可怕的是閆振林,他還要活下去。為了黃芳,為了柏材。
母親拒絕化療。二姐怕閆振林分心,沒敢告訴他。直到閆振林出院,才知道母親沒有化療。母親已瘦弱不堪,閆振林伏在母親懷中哭了。母親沒有流淚,也沒有哭,第二天就由閆振林陪著去了醫(yī)院。母親清楚,醫(yī)院不可能收下她了。
半個月后,母親終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母親是握著閆振林僅存的左手咽下最后一口氣的。
咽氣的時候,母親沒有流淚。閆振林堅信母親已經(jīng)把服淚流干了。母親死的時候,大姐沒在身邊,出殯的時候,大姐也沒有露面。
料理完母親的后事二姐便走了。
二姐是哭著走的。
二姐走的時候沒有告訴大姐。
二姐說,除非是柏材結婚,否則她再也不想回來了。
8
葬完母親,恍如隔世,一切都在悄無聲息之中改變了。
單位領導為了照顧閆振林,把他調(diào)到水房燒開水,雖說沒有下崗,工資額也少了。如果沒有外債,工資少點兒也過得去,但閆家經(jīng)幾次重大變故已是家徒四壁,外債累累了。為了償還外債,黃芳不得不忍痛再次把兒子柏材送去娘家,以便自己去打工。
那時,商業(yè)正在搞租賃。柜臺優(yōu)先租給本單位職工,無力承租者一律下崗待業(yè)。單位許多人都搖身一變,變成了個體老板。這幾年都干發(fā)了。黃芳就給一個賣童鞋的個體老板打工。干了一段時間,感覺做生意也挺簡單的,就回家和閆振林商量著也租幾節(jié)柜臺做童鞋生意。閆振林聽了挺高興。要是能做生意,還愁啥外債呢?當下又東擲西湊好不容易才湊了兩萬五千塊錢,租了兩節(jié)柜臺便去省城進貨去了。
做生意看起來容易,其實也并不簡單。黃芳一共才給人賣了不到三個月的貨,對貨的品色質(zhì)量并不了解,閆振林雖說一直在商業(yè)工作,但干的是電工,對貨的品色質(zhì)量也不了解,到了批發(fā)市場,憑著自己的好惡把貨進了回來,誰知顧客卻不買賬,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賣,好不容易賣了幾雙。不是開膠就是斷底,不但沒掙到錢。反倒賠了本。閆振林少不得灰頭土臉地埋怨黃芳幾句。他就是不埋怨黃芳,黃芳就夠上火的了,嘴角起泡,扁桃體發(fā)炎,說不出話來,這一埋怨,一股急火攻心便病倒了。閆振林勸她去醫(yī)院,黃芳心疼錢不肯去,胡亂吃了幾片消炎藥,掙扎又來照顧生意。鞋賣不出去,時間卻不饒人,一天天過得可快了,一晃一個月過去了,不管你生意啥樣,租賃費照樣得交,無奈之下,只好貼出攤位外糶的牌子。就這樣勉強又挺了幾個月,攤位也沒糶出去。兩人一商量,硬挺不是辦法,事到如今只有認命了
童鞋堆了整整半屋子,黃芳看到就覺心里發(fā)堵。越堵越憋屈,越憋屈越想不開。便大病了一場。小腹脹痛。用手一摸。還隱隱有一硬物。婆婆當年就是這個癥狀,結果檢查出結腸癌,手術后沒來得及化療就死了。死倒不怕,只是割舍不下柏材小小年紀就沒了親媽。其實骨子里黃芳還是怕死的,也想到醫(yī)院治療,只是家中已經(jīng)債臺高筑了。還上哪兒借錢呢?更怕花錢遭罪,到頭來仍像婆婆一樣保不住命,這樣一想。黃芳就更壓抑了。有時便不自覺地攬過柏材流淚說,媽要死了,爸給你找后媽,你一定要聽后媽的話,別惹后媽生氣,知道嗎?柏材伸著小手替母親擦去眼淚說,媽,你為什么要死?爸為什么要給我找后媽?柏材聽話,你別死
黃母發(fā)覺女兒有些異常,這段時間總說讓自己照顧外孫的話,就問女兒到底咋了?黃芳這才說了自己的病情。黃母慌了,一邊安慰女兒,一邊讓老伴籌錢上醫(yī)院檢查。一檢查,黃芳真的得了結腸癌。黃芳就蒙了,知道父母積攢的那點兒錢都讓自己借來了,要看病,父母還得去借錢,實在不忍心父母再跟著自己受累了,想起結婚前父母和自己說的話,也許這就是自己的宿命,想逃也逃不掉……
黃芳走了,閆振林沒有哭。大姐來了,閆振林卻哭了。
閆國振林用半截右臂夾著大姐遞過來的一千元錢,用左手奮力將錢撕碎扔到地上,狠狠踏了兩腳,閆秀英,你他媽的不是人。是畜生。畜生。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你他媽的給我滾,滾,滾……
9
母親三周年祭日,閆振林孤寂地立在母親墳頭,說不出心里是啥滋味。默默地燒了一刀燒紙,頭也沒磕一個,轉(zhuǎn)身要走,猛然看到大姐不知什么時候立在了身后。閆振林眼圈就紅了,想寫大姐。讓她滾。什么深仇大恨,連生身之母去世都沒露面。張張嘴卻沒有罵出口。畢竟是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
大姐一身素服,沒拿一張紙,一束花,就那么默默地立在母親墳頭,誰也不知她此時在想些什么。閆振林轉(zhuǎn)回頭。也默默地望著母親的墳頭,許久許久。
媽死三年了。大姐突然說。
死三年了。
我對不起媽。大姐把臉別向一邊,眼中噙滿了淚花。
知道對不起媽,媽死你為什么不回來?
我恨媽。
知道我為啥恨媽?
媽太偏心了。媽心里只有你。
媽要是讓我接班,小妹就不會送人了。可憐的小妹,你現(xiàn)在在哪?
大姐猛地撲到母親的墳頭號啕大哭起來。
閆振林也依稀記得自己還有個妹妹,經(jīng)大姐提及,也頗覺有幾分感傷。想跟著流淚,卻怎么也流不出來。大姐便把一肚子的話都哭著倒了出來。
振林,你怎么忘了呢……咱們哭著喊著跪著求媽別把小妹送人……媽還是狠心地讓人把小妹抱走了……小妹走的時候……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穿過日家的……你想小妹想的……晚上睡覺都喊小妹的名字……媽還騙你說……小妹是讓大灰狼叼走的……你咋就把小妹給忘了呢……可憐的小妹呀……你現(xiàn)在到底在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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