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錫文
輪船頂著風顛簸著,遠遠看去就像一只碩大的紙盒。風是從峽谷里橫灌而來的,先是沿著江面低低地吼著,一條巨型蟒蛇般,當它一撞上輪船的時候,就猛地抬起頭,船便劇烈搖晃起來,船上的男女就一陣陣尖叫。南娃感到船是在浪尖上跳來跳去,然后一個猛子似的落進碼頭的。他隨一群急于下船的人擁到了出口,差點就被摔進江里。船瘋牛一樣掙扎和號叫之后。終于穩(wěn)妥地停了下來,南娃隨人群跑出船艙時,砂塊般的雨點就砸了下來。碼頭和沿著又陡又長的石級才能看到的新市小鎮(zhèn)立即被灰白的雨霧水簾遮蔽。
南娃飛快脫下衣衫,將一直抱在胸前的一包東西裹上,貓身夾胸,一溜兒沖進雨里,幾乎是飛著上了石級,像一只落荒的豹子。沖進黑壓壓的街道,街道兩旁黑壓壓的瓦屋子恍如隨時會坍塌下來,眼下除了雨線密織細縫的一片煙外,他沒見到一個人。在下四街,街兩邊的店鋪亮著黃暈暈的光,飯館的門口耷拉著一些雜物。穿過下四街,南娃看見前面一座青磚黑瓦的古老建筑,一只破爛的燈籠,活像一個吊死鬼。南娃終于站在了一家客棧門外,正尋思著可以躲躲雨了,不料從江上猛沖上來的風把漫天雨水橫街刮臉地打來。他立即驚嚇了,轉(zhuǎn)身進了一家客棧。他在客棧石灰泥的地上剛站穩(wěn),一臉還是雨水模糊的時候,便聽見一個女子低低的叫聲,仿佛雨的深處吞沒的一只被主人遺棄的野貓。雖是夏天。但經(jīng)過這么一陣風雨折騰,南娃有些撐不住,牙齒咯咯磕著。他攤開雙臂。左右看看,用力跺跺腳,水從身上流到腿上,被體溫弄熱了,腿上就有了條條毛絨絨的蟲子在爬,酥癢難耐。面前是一個尖臉小嘴巧身的女子,皮膚白嫩嫩的。她好像對眼下這個粗魯?shù)陌肼隳腥撕軔阑?,比黑瓦還黑的眼睛壓得很低。南娃咧開嘴,吃力地笑了笑,將手臂上的水使勁甩了出去,墻上便有了幾條水印。像一條碩大的螟蚣。女子眼光越過窗臺,盯著南娃的腳,又看看從他身上流下的水打濕的地面。南娃心下說:“這小阿婆怪我沒長眼睛哪!”南娃又跺跺腳,鞋子發(fā)出呱呱的響聲,鞋面上的幾塊污泥怎么也去不掉,他正欲撿一塊瓦片將其刮去,從住宿登記室傳來一個男人變腔拿調(diào)的聲音:“老大,你死了么?有客人來了,你還愣著做啥?”南娃一樂:“一個老太監(jiān)!”那聲音緊接著又從宮廷深處鉆了出來:“把客人帶過來!老大,你耳朵塞木栓了?”南娃又想:“這雜種是誰?他會生出這個標致的小娘們兒?我呸!”
被叫著老大的女子狠狠地抿抿嘴,南娃想她咬牙齒倒好,別把舌頭咬破了,想同那臭老爹吵架都不成呢。女子手一撩,額前鬢邊的頭發(fā)就整齊地往后貼去:“你……住宿嗎?我們這兒很干凈……”南娃心下說:“我可不干凈?!边@時,從樓上下來一個小個男子,接過女子的話說:“就住我們這兒吧,我們的客棧,在全新市都是最好的,”南娃站著不動:“這小女兒也是新市最好的哩!”主意打定,南娃就笑了笑,乍見女子瞥了一眼自己,眼珠兒落在他胸前,便低了頭,才覺察自己沒穿衣服,那胸肉長勢極好,在寬寬的胸膛上凸著。他忙在胸上搓著,咯吱咯吱地響,一抬頭,女子轉(zhuǎn)身上樓去了。
一只圓實的腦袋從登記室的窗口滾了出來,臉上發(fā)光的贅肉褶成了幾條線:“小幺哥,要住么?”見南娃不出聲。便道,“你過來看看價格,隨意選,貴的便宜的都有,包你滿意?!痹捯袈湎?,乍看南娃一臉嬉笑。一身黑肉,不像是有錢人,眉頭便皺緊了,“小幺哥想好了?最便宜的是通鋪,10元一鋪?!彼壑楣锹盗艘魂?,身子往窗后一縮,“老大的,閻王爺招你了?客人累了,趕快下來招呼。長耳朵投有哇?你要磨死我啊!”
南娃將一張大鈔扔在男人面前。
“住單問,還是……?”男人的臉從醬瓜變成了哈密瓜。
“嘿嘿!”南娃捏著下唇,將上唇凸出來,極似兔嘴。
“小幺哥好說,好說!單間!?”
南娃哈哈道:“單間,單間。單間!”弄得男人劃破了收據(jù),
南娃踏著嘎嘎響的樓梯上了四樓。兩邊墻上斑駁破敗,口痰鼻涕腳印橫行,南娃就想:除了那小娘們兒,都他媽臟,監(jiān)獄都比這兒好。
晚飯后,暴雨停了。金沙江奔騰咆哮的聲音使南娃聽著極愜意,一個喊江人像是從云南那邊過來的商販,機動輪船的吼叫像一只老放不完肚中濁氣的打屁蟲。一彎清淡的月亮從烏黑的云層中滑出來,剛臺利屋中的地板上便撤了一層劣質(zhì)鎂粉般亮晃起來。樓下車輛叭叭開過,街上積水撲哧分開,南娃立即就聽到一個女人銳聲的慘叫,繼之又是一聲山洪起蛟般的怒罵。南娃心下樂了:“呀,敢在大街上洗泥水澡的女人才是仙女哪!”在悶聲中闖蕩開去的金沙江和痤座山峰之中,是新市小鎮(zhèn),狹長、黝黑、樸拙,宛若一只梭子,嵌在山水罅隙中。入夜,燈火鬼祟閃著。往常時節(jié)歡喜夜游的人照例出來,吃火鍋,唱卡拉OK,找上幾個熟人沒黑沒白地聊開去,這梭子就在星月和山水間活靈靈地穿梭著。
女子提著一只綠色水瓶進來時,南娃正攤開四肢想她。衣服和褲子怪怪地晾在屋內(nèi)的鐵絲上,女子的頭不慎碰到了。
南娃沒有動彈,仍然像山里任何一個粗野放浪的小子一樣叉開雙腿躺著,腿根處一塊大包,昏暗的光線中,挑逗地露在女子眼前。南娃笑著望著女子,手臂繞過腦袋,將其枕著。
女子將一盤蚊香放在桌上,說:“蚊子多?!?/p>
南娃本想說“新市的蚊子就是多,你們專養(yǎng)蚊子,成蚊子專業(yè)戶了。”嘴上卻道:“我已經(jīng)領教了,都快成疙瘩人了?!?/p>
“那我替你點上吧。”蚊香點上了,又道,“蚊子,也不是都會咬人的?!迸愚D(zhuǎn)了身,卻沒立即走的意思。
南娃肚中一樂:“就像你這樣的母蚊子要咬人的!”卻對女子背影道,“不咬你罷了,可所有的蚊子都喜歡叮我。”
女子輕輕一笑。一方月光落到她腳上,腳就像釘在了地板上。
女子說:“蚊子也要看人,才咬的?!?/p>
南娃說:“都是母蚊子呢,我一進門,就嗡嗡嗚嗚地圍著我轉(zhuǎn),它們是在等我哩。”
女子暗中羞了臉,出去了。
南娃有些失望地在床上挺了挺身子,又滾了滾,燥熱上得身來,皮肉粘乎乎的,他看到了窗下那方淺淺的月光,一點一點的挪移,但他覺得它們一直都如水印一樣印在那兒的,一厘一毫都未曾動過。
南娃側(cè)身面對墻壁。墻上寫滿了諸路過客歪歪扭扭的留言和尊姓大名。幾只腳印讓南娃很快推測出是一個短小的胖子和一個精瘦的高個蹭上去的,在幾只腳印之間,是一幅女人裸體圖,私處被夸張地涂成一團黑,手法拙劣,人體都完全變形,乍看像一個森林妖魔,墻角處橫著幾條螞蟥似的干物,南娃定睛一看,看出是鼻涕口痰的遺物,和樓梯處的一樣,便惡了心,又將目光停留在留言上。其間有一打油詩,引得南娃念出聲來:“我是仙家到此游,游來游去結冤仇。仇家是個爛婆娘,屁股大得如水牛。”
南娃一腳踹去,字跡仍清晰可見。他跳起來,呸呸幾口,又踹了一陣,那些字仿佛是鎦金的一般,鐫在墻上越
發(fā)醒目。
當月光從窗邊消失,落到街上時,南娃決定在這客棧多住幾日。
南娃被一陣打罵聲吵醒時,太陽已經(jīng)離開東邊的山頭幾竿子高了。同陽光叫罵聲一同涌進房間的,還有車輛行人鼓噪后的塵灰。
南娃聽出那是那豬頭男人和女子的聲音。南娃跑下樓去,客棧門口站著很多人。
女子站在登記室門口,手放在臉上,正兇兇地哭著。那滾圓男人拿著一根荊條,叫道:“我牙根都吧唧斷了,你咋就不長記性?顧客就是我們的爹,我們的媽,得罪不起??赡?,看看你都做了啥?我牙腔都磨出血來了,你咋不支起耳朵聽個通泰?你還要不要我活了?”
女子頭一點一點地哭著。
南娃問身邊的人出了什么事。那人撇撇嘴,說早上有個旅客到登記室,要他寄存的行李,女子找遍了所有柜子,連旮旯都找遍了,也沒找到那人的東西。這人就大吵大鬧,說他的行李中放著大量的鈔票和從美姑和雷波購買的銀首飾。他對女子說,東西丟了,你們就得賠。女子嚇著了。那人抓住女子胳膊,說不賠就得告她。女子突然想起什么,就到了那人的房間,結果在床下找到了他的皮包。原來那人睡昏頭了,竟忘記了他的皮包放在哪兒了,女子要他打開皮包點數(shù)一下,里面的東西一件不少,只是沒有銀首飾,一問,他才說還沒買。女子一生氣,一腳就把那只皮包踢到了門外,一個旅客說了幾句刺耳話,女子一盆水潑了去,那人一閃,就潑在剛從外面回來的胖男人身上。
“依我看,應該抽那家伙耳光,揍他一頓。張老板也真是、即使做女兒的使性子,可當老子的也沒這種當法,哪能罵男娃娃一樣罵女娃娃呢?那是人話嗎?落在地上,大象都踩不爛,還打哩,你瞧他那荊棒子,他做老板將心做硬了,打女兒就跟打畜生一樣狠,那是打女娃娃的東西嗎?”
一個在客棧門口擺煙攤的婦人撇撇嘴,啐了一口:“就像是撿來的,想咋打就咋打,我那擯刀砍腦殼的,打兒子也沒這么黑心腸的,”
那男子道:“張老板即使有兒子,怕也被他收拾得像個柿餅的。心黑哪,都黑得發(fā)光了,”
煙販說:“真還沒見過張老板這號拿女娃娃出氣的男人?!?/p>
說話時,客棧老板又將荊棘條抽了過去,空氣中響起了身體被抽打時發(fā)出的聲音。幾個人上來勸,被男人一頓罵,便退開了。幾個年輕丑陋女子,想是平時與女子有過節(jié),或是妒忌女子那漂亮腰身,但見女子挨打,臉上便綻出歪歪的笑意、撇著嘴在一邊顧自看去。
“這日子沒法過了,沒法過了。”男人氣咻咻地叫道,“今天不打爛你一塊肉。老子就不姓張?!闭f罷,揚手又一荊條。突然,女子哇的叫了一聲,撲上去,抓住了男人的手,叫道:“你打吧,你打吧,你把我打死了你就好過了。我是你生的。你恨我。你下得了手。你就把我打死吧。打死我,打死我就好過了!”女子瘋狂地撕扯著男人的衣服。男人先是蒙了,險些被女子突如其來的陣勢摜倒在地。但他很快就清醒過來,揪住女子的頭發(fā)就朝墻上撞去。女子死死抓住男人的衣服,男人腳下一滑,兩人就倒在了地上。
“這張老板可是咱新市百里地界內(nèi),打燈籠也難找的能人,當年打他婆娘也是這樣狠,哪兒當人吶?都說他婆娘那癌癥是骨頭里長了瘤子,腎也衰了,可依我看哪,他婆娘那一身病,是被他給打出來的,給活活氣出來的。婆娘死了,他還裝著流貓尿。日他先人的,他婆娘不是被他打死的,我舔他屁眼兒,現(xiàn)在,輪到他親生女兒。”一個中年男子說。
擺煙攤的婦人說:“他婆娘嫁過來時,多標致喲,可被他弄得,唉!”
一個年輕人說:“有多標致啊?是不是瓜子臉楊柳腰啊?”
婦人白了他一眼:“有多標致?你怕是沒見過吧,說給你你也不知道,反正我們這里都說她是頭號美人。她死的時候,就剩一個骨頭架子了,一身干皮?!?/p>
年輕人吐了舌頭:“這么造孽哦!”
中年男子說:“這姓張的也是白長了球卵卵,有本事揍男人去,專找女人斗狼,算什么東西?”
年輕人說:“他那樣子又狠又惡,以前怕是可以做土匪的。”
婦人說:“當過兵的,逃兵!”
話音剛落,只見女子抓過男人掉在地上的荊條,劈頭蓋腦地朝男人揮去。
男人被女子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待他反應過來時,頭上已被重重擊了幾下。
南娃推開面前的人,猛地沖上去。抓住女子的手,說:“跟我走!”沒等女子說話,兩人已經(jīng)到了大街上。男人跑到客棧門口,正欲謾罵,兩個人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他干咳了幾聲,根本沒發(fā)生什么似的回到顧客登記室,撲打著身上的灰塵。眾人各自散去。
“跑得了初一,跑不過十五!”男人喝了口苦丁茶,說道。
一個長期住在客棧,做藥材和皮貨生意的男人走上前來:“張老弟。你這是何苦呢?鬧這么大,大家伙都看見的……那小子是誰?他,怎么,咳咳,他怎么把你女兒拉走了?他是干什么的?唉,何苦嘛!”
男人頭也沒抬,擦了根火柴,將煙點上。
“何苦呢?老弟?!?/p>
男人徑自抽煙,不作搭理。
“那小子是誰?”
“是你爹!”男人吼道。生意人一嚇,卻也裝出你這等粗鄙之人,不屑于和你理論的神氣,背著手出去了。
南娃拉著女子跑到江邊。碼頭上空空如也,幾只鐵殼船靜靜地泊在水灣。
“他真的是你爹?”南娃問。女子沒有回答,她正為剛才被那男人抽打而難堪不已,臉上一道道紅。南娃繼續(xù)問道:
“他真的是你爹?”
女子坐在一根木頭上,望著江中的漩渦,依舊不出聲。
“我要宰了他!”南娃道。
女子抬頭看看南娃,又很快低下頭去。
南娃惡毒地咒罵了幾聲,把在水邊飲水的幾只雞也給嚇跑了。
女子低頭哭了起來。
“跟我走!”南娃眼睛盯著江水,說。
女子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
“跟我走!”
“可……我……昨天你到我家客棧住宿,才認識你……”女子臉上的淚水都還掛著。
“那又怎么樣?”南娃道,“我可不是你爹?!?/p>
“可……”
“你爹還是人么?他簡直就是王八,是石頭縫隙里炸出來的,沒屁股眼兒,你還想跟著他過日子?”
“我還不認識你……不,是,是,還不,…”女子遲疑道,將衣角往下扯了扯。
南娃道:“說那些有什么用?我們不是很熟悉了么?昨天,今天,以后誰還管得了誰先誰后啊?跟我走!”
女子望著港口,一溜去宜賓的人正陸續(xù)來到那長長的石級上,說著話,或木然地瞪著江面。航船上已經(jīng)有人在走動,高聲地同岸上的人打著招呼。那面已經(jīng)有些發(fā)白的紅旗蔫蔫地耷拉在船的尾部。
女子很久了才說道:
“你叫什么?”
南娃說:“從小家里都叫我南娃,你就也這么叫吧?!?/p>
“哦!”
南娃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問:“你不是你爹親生的?”
女子道:“你才不是你爹親生的哩?!?/p>
南娃說:“你爹叫你老大,什么意思?”
“家里我排老大的,爹從來不叫我
名字,說叫來叫去塞牙縫,就叫老大順口?!?/p>
“那你弟妹?”
“有一個弟弟,他死了,就死在金沙江里。你也看見了,爹拿我不上眼,恨到骨頭里去了。除了他生來就是那副鐵冷的心腸外,他恨我還有幾件事,弟弟的死就是其中之一。”
“怎么說?”
“不是說了嗎?弟弟的死?!?/p>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弟弟死了?!?/p>
“怎么說?”
女子咬了咬嘴唇。
“五年前,江里發(fā)大水,都快把港口上的防洪大堤都給淹了。弟弟和我就到江邊來打撈從上游沖下來的東西。每年夏天,這兒都暴雨不斷,暴雨來了,江里就漲水,江水就會從上面沖下來很多東西,木頭啊,衣服啊,淹死的牲畜啦,南瓜啊什么的,鎮(zhèn)上各家都要到江邊來打撈。那天,弟弟和我撈到不少的東西。太陽很毒,連皮都快曬裂了。我累得撐不住了,就躲在一塊大石頭下面,就是那邊,木材站往上去一點那塊像癩蛤蟆的石頭,看見了嗎?就是那塊石頭下面,我在那兒躲太陽。弟弟也熱得叫,干叫,身上的汗水弄得他像落了水。他把撈來的東西碼好,和我打過招呼,就和幾個人跑了,說是到西寧河里去洗澡。西寧河你知道吧?就是木材站后面,從吊橋下流到金沙江里的那條河。水可清亮了。如果我是男娃娃,我也會像弟弟一樣脫光衣服到河里去的,我都快熱得發(fā)瘋了。等我涼快了,歇息得差不多了,弟弟卻還沒見回來,那么多東西我一個人可是扛不動的。我爬到石頭上,喊弟弟的名字,那幫在涼水里泡著的男人只露出黑乎乎的頭,好像聽不到我的聲音,而岸上幾個光溜溜的男人聽到我的喊叫,才發(fā)現(xiàn)弟弟不見了。我喊:‘是不是回去了?那幾個人說沒看見,剛才還在的,我又開始熱得不行,弟弟又不見了,就很生氣。突然一個小孩子尖叫道:‘張二的衣服都還在哪!我跳下去,跑到河灘上一看,果然是弟弟的衣服。我腿一軟,站不起來了,完了。弟弟被水沖走了。西寧河在吊橋下面有一塊很大的水蕩,河水在那里旋轉(zhuǎn)一圈后才流到金沙江。那水蕩里的漩渦又多又急,又漲了大水,人看漩渦眼都要發(fā)花,弟弟一定是被漩渦給卷走了。我們沿著河灘找了很久,也沒找到弟弟。我害怕極了。那天,爹把我腿都抽爛了,說是我害死弟弟的。爹沒說錯,我沒看好弟弟,我害死了他……”
“也不全怪你!”
“話雖這么說,可弟弟還是不在了,我是做姐姐的,沒管住他啊。爹為這事恨我也有他的道理?!?/p>
“屁!他哪來的混帳道理?你弟弟又不是你推下水的?!?/p>
女子凄然咧嘴一笑:“他找不到出氣筒啊。媽媽就是在他氣頭上頂撞了他幾句,他就把她打得幾天起不了床。”
“宰了他!”
女子把頭別向一邊。
“告他也行!”
“告他?我媽都忍了,我又能做什么?況且他是我爹呀!”
“爹又怎么樣?照樣告他,告不了,就宰了他!”
“我……”
“其他的事,說說吧?!?/p>
女子肩膀微微地抖動了一下,眼睛里充滿了一股霧水樣的東西。此刻,江水平靜下去,先前罩在江上的霧靄也稀薄開去,像被匠人攤開的棉絮,輕薄地橫在江天之間。幾塊巨大的木頭從上游沖來,在水面一上一下地浮蕩著。一只水鳥站在最前面的那棵木頭上悠閑地啄著翅膀,隨木頭一路漂去。
“不想說,就別說吧?!蹦贤迣⑹种惺^扔進江里,“不過,與你爹有關嗎?”
女子撩撩頭發(fā),然后像清理往事一樣用手輕輕地梳理著辮子。
“爹打我,久了,也就習慣了,我也認命了,那有什么法子呢?天生成的就是這命,就這樣吧?!蓖nD了片刻,她嘆了口氣,“唉!”
南娃望著江對面的村子,想那邊就是云南了,耳朵卻專一地搜集著女子的聲音。
“那個人是誰呢?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女子道。
南娃頭也不回:“哪個人?什么那個人?”
女子說:“我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是誰呢?怎么可能啊,那個人就死了,還是再也不到新市來了?”
南娃道:“那個人怎么了?把你怎么了不是?”
女子道:“我,怎么說呢?你,你說說,我怎么說呢?我連爹都不能告訴,你要我怎么說呢?那個人,該挨刀砍腦殼的!”
南娃迷惑地盯著女子,眼睛里說,你到底在說什么呢?那個挨刀砍腦殼的把你吃了?
“他是誰呢?”女子也迷惑了,“他壞了我。”
南娃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女子道:“他壞了我,可就我一個人知道。但爹還是知道了,他知道了,那還了得啊?他就是因為那件事情,恨透了我??墒?,是哪個狗日的告訴他的呢?是那個接刀砍腦殼的嗎?不,不可能,他弄臟了我,會說出去嗎?我跟他哪來的冤仇呢?”
南娃喉嚨里咕噥了一聲。
“那天夜里,爹又打我了,我疼,想我娘,就跑到江邊來了。到了江邊我就哭,哭夠了,也乏了,想這輩子我是完了,活著也沒什么意思了。后來我就睡著了,靠在石頭上睡著了,我睡眠很好,一倒下就睡得死活不知,很少做夢的。那天也是,我睡得很香??稍诿院?,我感到身上不好受,有什么東西壓著我,連出氣都很困難。我想動,卻動不了,胸口悶得慌。我猛然醒了,原來有個人正趴在我身上,光溜溜的,沒穿衣服,不不,褲子是穿著的。我嚇得手腳酸軟,想叫也叫不出來,即使叫出來了,也沒人聽見,那地方距離鎮(zhèn)上還遠著呢。但我還是掙扎,盡力叫出來,但我拗不過那個男人,他可是有一把力氣的。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聞到一股酒氣和汗水的餿味。他也沒說話,很快就撕開了我的衣服。我哭了起來,他就把他噴著酒氣的嘴堵在我嘴上。我沒力氣了,只是在他身上胡亂地抓著,狠狠地掐他的肉,他可結實了,抓他掐他,他都沒事一樣。我一定是把他給抓傷了的,也流了血的。我巴不得把他抓個稀爛,舌頭也給他咬斷。后來,我就不行了,我痛。他是一頭野獸。事情完了后,他一句話沒說,就溜了。我不敢問去,我那樣子,新市的人一眼都能看穿的。我又哭了,身體痛得不行,我想自己快死了,什么也沒了。那狗日的是什么人呢?他為什么要糟蹋我呢?我,我……我除了摸到他腰上……除了他是……一個臭男人以外,什么也不知道了。半夜過后我才回到旅館。那天幸好爹喝多了酒,早早睡了,我才敢回去睡覺,可第二天他就怒氣沖沖地揪住我頭發(fā),把我從床上拖了下來,狠狠地把我揍了一頓。這次就像我娘被他打得渾身傷疤一樣,我也是幾天都起不了床。爹在打過后對我說:‘活夠了嗎?活夠了就一根繩子解決了了事!跟你媽一樣丟人現(xiàn)眼!你知道不,連你媽在閻王爺那兒也沒臉說話,你比你媽還爛賤。往后,我看你怎么嫁人!沒幾天,鎮(zhèn)上都知道了那天夜里發(fā)生的事,人人見了我就像見了耗子一樣,舌頭長舌頭短個不停。爹只要一想起這件事,或者聽到人提起這件事,就會打我,用最難聽的話罵我。”
南娃嘴里嚼著草根,抬起頭,翻著白眼。
“那個狗日的,他壞了我,臟了我,
還把事情張揚出去,你說說,那狗日的還算男人嗎?哪天讓我見到了他,我就殺了他!”
南娃看到了女子眼里的兇光,他說:“殺了他!”
女子說完了,眼睛卻濕了起來,南娃離開了她的眼睛,看江上一個個巨大的漩渦,一塊圓圓的鵝卵石在他掌心滾來滾去。
“跟我走!”南娃死死地拽著石頭,“以后永遠也不再回來了!”
女子異樣地盯著他。
南娃說:“你再這樣下去還有什么意思呢?跟我走,你是我的!”
女子說:“爹常說,他恨我,就權當沒生我這個女兒一樣?!?/p>
南娃說:“這不,跟我走,你們不是扯平了么?”
女子說:“那個狗日的,我要殺了他!”
南娃說:“好,殺了他。算了,把他忘掉吧,跟我走,你是我的?!?/p>
“……”
一聲汽笛傳來。兩人回過頭去,碼頭上已經(jīng)站滿了搭乘輪船下行的人。一條兩層的客船正從下面開來,緩緩地,波浪撞在船舷上,又嘩地蕩開。
“走!”南娃跳了起來。
“我爹,他會不會在碼頭上?”女子幽幽地說。
“如果他在,我就把他扔到江里去!”
女子突然想起什么,說:“你的東西,還放在旅館里?!?/p>
南娃擺擺手:“不要了,送給你爹吧,他連狗屎都當黃金寶貝的。”
“就這么走?”
南娃目光堅定:“就這么走,跟我走!”
“這,”女子猶豫道,“妥當嗎?”
“有什么不妥當?shù)?如果哪一天他發(fā)現(xiàn)我南娃是他女婿,他成了我岳父大人,說不定他會因為要了我的東西而舍不得宰我吶?!蹦贤薮笮ζ饋?。
女子別開臉,兩眼愁云。
“全鎮(zhèn)的人都看見的,我們……”
“快,跟我走!”南娃厲聲叫道。
女子將目光從江上收回來。她理了理頭發(fā)將粗粗的辮子甩到背后,跟著南娃向碼頭走去。沒人看他們,實際的情形是,根本就沒人在意他們。女子將臉深深地埋著,跟在南娃身后。
船離開了碼頭,送行的人老鼠一樣在碼頭的石級上爬行,黑黑的。女子在嗚——嗚——的汽笛聲中將頭藏在南娃的懷里。南娃輕輕地聞著女子的發(fā)香。
拐過一個彎,南娃說:“新市看不見了。”
女子仍然不肯抬起頭來。她咬住了南娃的肉,南娃輕微地叫了一聲。
坐在兩人斜對面的是一個老尼姑,一張臉黃白相間。如同蠶蛹。她把兩個年輕人的舉動都看在眼里,蠶蛹便僵硬了。她望著江水,渾濁的江流翻卷著,將巨大的輪船負載著,顛著向下滑去,這老女人的心也被這般顛簸著,漂著,也就漂出她年輕時節(jié)的情節(jié)來。但那些情節(jié)還沒在她意念中成型,就被她一個眼閉和深呼吸給壓了下去。當她看到南娃擁著女子,也朝她這邊看來的時候,她立即有些慌亂,忙站起來,匆匆走到船的另一邊,尋了一個兩人看不到的地方坐下了。
女子縮在南娃的懷里,要鉆進他的身子里去似的。
日子緩慢地過去,金沙江也由混濁變得清澈明凈,夜里,涼幽幽的空氣從外面游到屋子里,使人不敢怠慢,得在身上加一層棉被,身子才能暖和,有時,濕潤的風從江上吹來,冷不丁的就是一個寒顫,天藍得讓人舒心,又讓人生出莫名的憂郁。
當秋天隨一片片枯黃的葉掉下來時,女子也從金沙江下游某個地方回來了,掐指算算,她離開新市還不足兩個月。
新市還是那副模樣,青黑青黑的,像一個清瘦的老者。
她爹那時正在屋子里吧嗒吧嗒地撥著算盤算帳,嘴上一根粗大的旱煙,一只景德鎮(zhèn)產(chǎn)的彎嘴紫砂壺放在一邊,極似一只烏龜,替他守候著煙水和時間。他見了女子,臉上沒任何表情,眼里平靜如水缸里的泉水,仿佛她只是走了親戚,或者到集市上買了柴米油鹽回來,然后他依舊勾著頭吧嗒吧嗒地撥打著算盤。女子正欲往樓上去,他叫道:“四樓十號房沒開水了,你給端兩瓶送去!”
女子轉(zhuǎn)身去抹淚,男人什么也沒看見,他扔掉煙蒂,蘸著唾液點數(shù)著鈔票。
到了冬天,女子起不了床了。新市地方上難得見到下雪,倒是一日緊一日的江風將小鎮(zhèn)裹在其中,一把手術刀似的一點一點地刮剝著房屋,遠遠看去,萎縮著的樓房僅僅剩下一副副骨架了。但家家戶戶買來枸杞大棗,合著辣椒生姜燉了大鍋狗肉,老少圍在一起喝燒酒,但女子沒起床,只吃了一口她爹紅燒的狗肉。冬至過了很久了,女子還是沒起來。她爹倒是從一個云南商人那里得了五千塊錢,便答應將女子嫁給他。因她臥床不起,只喝了訂婚酒,婚禮便定在了開春。
女子聽到金沙江水流的聲音,像在聽一片遙遠的夢。她哆嗦不已,仿佛噩夢將她吞噬。她抓住被角的手沁出了冷汗,但她一直沒有松開。一只鳥兒出現(xiàn)在窗口,她眼里立即亮麗起來。鳥兒見她欠起身來,便撲哧一聲飛走了。她望著天花板,那些水漬勾畫出一些抽象或十二分形象的圖案使她眼睛發(fā)澀,她很快又死睡過去。
春天來臨,女子便能起床了,能下樓來招呼旅客,為旅客端茶送水了。她爹依舊臉面冰冷,偶爾也訓訓她,有時也給她說幾句地方掌故。她什么也沒說的,只是笑了笑。她爹又從云南商人那里得到五千塊錢,后者在三月初三那天就將她娶走了。
那個叫南娃的男子,又到哪里去了呢?原來那天夜里將女子糟蹋的人就是他。離開新市后的某天夜里,兩人正興奮得吭哧吭哧時,她抱住了他的腰,在那光溜溜的腰上,她摸到了一塊長著毛的痣,當時她就覺得是摸到了一只堅硬的毛毛蟲,而指尖告訴她,這硬物跟那黑夜里那男子腰上長的,是同一個東西,它們的主人是同一個人。
“他說死也不承認!祖宗八代,上天下地,都詛咒發(fā)誓了:說根本就不是他。不。就是他!要是他能承認,老老實實地承認,一切都好說,事情也不至于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至少,我不會離開他?!被楹螅訉⒛贤薷嬖V了她的商人丈夫。
“他怎么會承認呢?”男人將口中的痰吞下肚去,“是男人,都不會承認的。”
黑暗中,女子側(cè)過身去,背對著丈夫。丈夫的話將她徹底擊人黑暗,她落下淚來,丈夫卻在鋪天蓋地的呼嚕聲中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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