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琴
李可一趕到櫻花大酒店時聚會的高潮已過。
他是九月底才接到中學同學“十·一”二十年聚會的邀請,那個時候他剛到青藏高原的湟中縣的一個偏僻山區(qū),沒有始發(fā)列車,只有兩趟過路車。也沒正規(guī)的火車站,只有一個臨時??奎c。李可一趕到那里,一列火車剛剛開過,他只追上了火車屁股上那縷黑煙。他提著攝影包,頹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非常窩火。就差那么一分鐘,他在路上就多待了兩天時間,
這次聚會是李可一他們那一屆同學約了好幾年的一次聚會。他們中有的人都二十年沒見過面,到了聚會點櫻花大酒店已是晚上十一點多了,吧臺小姐對李可一說,他們同學把櫻花大酒店的娛樂中心金色年華全包了,到那就能找到聚會同學。
金色年華里大都散了,也就剩下十幾個人。女同學擁抱。男同學罰酒。不多時,李可一感覺兩頰發(fā)熱,太陽穴隱隱鼓脹,李可一醉眼迷離地倚在沙發(fā)背上。
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
讓你猜猜我是誰……
一位看不清面容的女聲在如泣如訴地唱著。這首歌的旋律李可一是熟悉的,歌詞也容易記誦,但是在黯淡低迷的燈光下,李可一還是聽出了一種別樣的心動。此時此刻他多想見到他這么多年來想見的一個人。要是他不是在青藏高原耽擱了時間,要是他能準時趕到櫻花大酒店,也許他還能見到一個他多年想見到的一個人,可是他環(huán)顧了整個金色年華,沒有他想見的那個人的身影。在一片喧嘩中,他退出來一個人跑到櫻花大酒店的花園里。坐在露天茶座里,他點了支煙,想著他想見的那個人。夜,往深處走,涼意向李可一襲來,孤獨又開始向他的身上蔓延。他習慣性朝后仰臉時,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看不見的前面涌來,聲音越來越重,在花園亭榭的拐彎處出現(xiàn)一團黑影,那黑影越來越近,慢慢地那團黑影在燈光中變成了一團玫紅,玫紅向他逼近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穿玫紅風衣的女人,晚風掀動她的裙邊,揚起來,在皎潔的月光下如一團跳動的暗火。李可一雖然看不清女人的面部輪廓,但她走路的輕巧來看,女人好像和他們差不多三十多歲。李可一以為是哪一位女同學,他叫了一聲“嗨”,對方?jīng)]有理會他。只是徑直走到了露天茶座的另一端,女人縮著圓潤的但并不臃腫的雙肩,窘迫地站著,望了望前面的藤椅。李可一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很霸道,他坐在長藤椅的中間,兩只手臂又伸長撐在藤椅兩頭,這樣的架勢根本是容不下任何一個人,何況是個陌生的女人,李可一使勁撳滅手里的煙,下意識地把手臂收回來,身體向一頭挪動。
女人也許剛從娛樂城出來,也許酒也喝多了,也許一路走來走熱了,她隨手脫下風衣,可剛脫下又馬上穿上,以上動作極快,快得李可一還沒看清她又穿上了,同時他感到女人在他面前穿衣服畫出的一道弧線宛如這個秋夜花園里的螢火蟲把她的曲線映得柔軟了。
女人安靜地坐在藤椅上,兩條腿并攏著,又伸開雙臂把自己摟緊,這樣好像在觸摸自己的內(nèi)心安撫自己的驚慌,又好像找到了一個什么秘密。所謂秘密,對某一類人來說,是這樣一種東西:懷有秘密的主人又想保有它,又想用它與人分享,尤其是主人懷有道德上的自疚時,它就會像盛滿容器的水一樣不經(jīng)意流淌。李可一認定這個女人就處在這樣的一種情境中,于是他不由得振作起來,將一條腿擱到另一條腿上。雙手抱胸。頭向前昂著,一副傲慢的樣子。
時間好像又恢復到剛才,從表面上看,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四周除了客房里影影綽綽的燈光和花園里秋蟲在花草上爬動的沙沙聲外,就是從娛樂城里傳出的歌聲,《童年》《榕樹下》《外婆的澎湖灣》《故鄉(xiāng)的云》……一首首八十年代中期的老歌,此刻被留在歌廳里的老同學們演繹得青春激昂,熱血沸騰,這樣的感覺李可一多少時候沒有了,他不知什么時候消失這種感覺的,在外奔波了這么多年,只覺得青春漸漸隱去,生命越來越疲憊。
李可一把寬闊的肩膀向后靠了靠,這樣的姿勢有點僵硬,又用兩只手從脖子后面交叉抱著,兩道魚尾紋因了內(nèi)心的不尋常從眼角伸向太陽穴。這樣沒堅持多久,他感到有些不自然,又雙手抱胸,纏著的兩條腿也是換來換去,好像一條腿不是擱在另一條腿上,而是壓在他的心口上,胸口悶得難受,于是那頭就像被一只手正在扳動一樣,那頭就轉(zhuǎn)了過去,臉就正對著那女人了。
這時李可一才發(fā)現(xiàn)女人并不年輕,和他們這次聚會的老同學差不多年齡吧,但是很漂亮。女人的長睫毛在月光的折射下一眨一眨的,把整個臉部襯得格外生動:玫紅的風衣里面是一件高領的黑色緊身全棉內(nèi)衣
把她的胸脯襯得圓潤結(jié)實:過時的靳羽西式的童花頭發(fā)型卻給她平添了幾分溫柔和純情。李可一看到這樣的發(fā)型卻有了幾分愉快和喜悅。一剎那間,一個女孩的影子在他眼前飄過。但很快李可一發(fā)現(xiàn),女人的眸子里意外地有一點令人顫栗的光,雖然女人的服里只泄露一點點,那是一種欲望之光。
女人默默地望著遠處的高樓,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于是李可一也就盯著遠處的樓群,他一廂情愿地想這個女人在這個秋夜和他一樣游蕩是不是同樣的心情。這么想的時候,他心里好受多了。其實,何止是心里好受,應該說是驚艷吧。在這個特殊的夜晚,在這個他最想見一個人卻沒見到的夜晚。現(xiàn)在,李可一就坐在一個陌生而漂亮的女人的對面。但這樣的感受絕不是同多年不見的女同學坐在一塊兒的那種。
櫻花酒店花園里的路燈發(fā)出幽幽的光,像蕩秋千一樣,在他們身上蕩來蕩去。李可一點燃了一支煙,吐著一圈圈煙。這時,他想看清什么,但又看不清,他將身體不露痕跡地移了過去。他看到了女人耳邊的細發(fā)在柔和的月光下泛出銀色的光,更是一種奇妙而又不可捉摸的感覺。他又神使鬼差地把身體朝前移了移,他看到了女人的胸部在起伏著,溫潤的嘴唇微微上啟,透著一股誘惑力。一想到自己的嘴唇會和這樣的嘴唇吻到一起還要多少時間,他就用雙手捺住朝外蹦的胸口,呼吸變得粗重起來,身體里的某個部位也不由自主地膨脹起來。也就在這時,女人突然迎面逼視著李可一,李可一不知道自己的臉上寫著什么,但從女人顫栗的目光里,李可一知道自己的秘密在此刻就像盛滿容器的水一樣不經(jīng)意流淌了。
也不知為什么,李可一在此時此刻突然想起了那些強奸犯。這樣的想法真的讓他自己都不可思議。可是他就是想到了那強奸犯。在他剛懂男女私情時,他就知道如果女人不愿意,男人怎么去那樣做?后來他結(jié)婚了,他還是這樣認為,且比以前認識更是深刻了。他認為只要女孩子不愿意,男人怎么樣都是做不成那事的??墒悄切娂榉竻s是做下了,他們是怎么做下的?在他心里這一直是個謎。這個謎讓他怪異的是,同是男人,這些男人比自己狠。
女人換了一個坐法,她把雙腿平放,又把抱在胸前的手拿下。一只手摸著右腿,一只手繞到腦后。女人在不經(jīng)意中做著這一系列的動作,也偶爾側(cè)視一下李可一。他覺得這個女人在這
個時候是多么的楚楚動人。這是一個讓男人喜歡的女人。
煙霧在李可一的眼前飄忽不定,他透過煙霧發(fā)現(xiàn)女人的脖子和肩之間非常勻稱,頭發(fā)長長的,在月光下泛著銀光,更有一種奇妙而又不可捉摸的感覺?;钌臍庀⒏嬖V他這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他立刻咬緊了下嘴唇,臉上的痛苦把他扭曲得根本不敢看那女人一眼。他的前額的皺紋堆了起來,出現(xiàn)了一種與他年紀不相符的古板神色。他的眼皮上有什么東西在壓著,那就是害羞。可他又在凝神屏氣地聽女人的呼吸,在女人轉(zhuǎn)過身去,他又用目光撫摸著女人那一頭秀發(fā)和豐滿的臀部,而且最后便將她列為他的想象中,那個女人就是這次聚會他想要見的女人的幻影。啊,美麗的女人的背影。漲滿了他的心房,幸福之花緩緩地綻開了,那種緩慢帶來的甜美流動在他每一個細胞里,他身體里的細胞就一個個睜開眼睛,感受著晚風,溫柔的月光,噴泉的水聲和一點兒眩暈。身體里的某個部位不由自主地鼓脹,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就在這時。女人突然轉(zhuǎn)過頭,李可一膽顫心驚。趕緊低下頭,他不知道自己臉上寫著什么,但從女人果斷而持久的逼視中發(fā)現(xiàn),自以為藏得很深的東西全部暴露在女人面前了。李可一多么希望女人把目光從他身上收回來。他怕女人把他當作不良男人,這一想法又使李可一覺得好笑。自己和女人之間又沒有什么,只不過同是在這個秋夜在櫻花酒店花園相遇而已,千萬別干出愚蠢可笑的傻事來。李可一開始安慰自己,只要娛樂城里的同學找他,他就會擺脫這種尷尬情境。可是他覺得這是在欺騙自己,因為他害怕自己內(nèi)心突然激起的某種東西。
李可一又點燃了一支煙,深吸一口,長長吐出一個煙圈。腦海里想起剛到青藏高原的一些事情。在那個缺氧的地方,很少看到女人的,偶爾看到一個女人,哪怕很臟很老,那個女人在他的眼里都是很美的。在那個沒有女人的高原上,在那里生活抑或在為了藝術采風的男人變得更加粗野和狂放。如果要釋放那種壓抑很久的東西,李可一都會在黑夜中聲嘶力竭地呼喊,讓自己每一個細胞都綻放出濃濃的汁液。
李可一若無其事地抽著煙,眼睛的余光感到,女人仍在看他,看他的時候,好像是用眼角看的,眼里有一層他看不清的東西。李可一多么想看清這層東西,又怕引起她的懷疑。李可一想,女人是不是在尋求保護?女人不經(jīng)意地嘆了口氣,李可一聽見了,雖然是不經(jīng)意的,還是被他聽見了。李可一驀地站起,走到女人面前。接著他情不自禁地脫下自己的外衣,試探性地披到女人身上時,女人的眸子里有晶瑩的東西往外溢,臉上浮現(xiàn)出抑制不住的興奮,這使李可一興奮不已,于是,他給女人披衣的手從肩膀下來連衣帶人抱到了懷里。他再看懷里的女人,發(fā)現(xiàn)女人臉上沒有絲毫的羞色,而蘊含著一種特有的和無節(jié)制的興奮。這樣,更加激發(fā)了李可一的斗志,他將自己的臉向女人的胸脯埋下去。女人熱欲沸騰,雙手緊摟李可一的脖子,這個時候李可一就像要活活地把她吞下去,他一下就把女人抱起往花園里的石凳走去,女人就像一條鮮活的鯉魚竄來竄去,李可一感覺到他身體的某個部位在不斷地膨脹。他把女人一放上去,女人就舒心地笑了,笑得很嫵媚,嫵媚中帶著不易察覺的淫蕩,往上啟的嘴唇快和耳朵連在一塊兒了。不知不覺,女人的笑幻出一個小女生的笑。李可一知道女人不是他想要見的小女生,然而小女生的笑意卻意外地突現(xiàn)在李可一面前,那是一盤珍珠落地的清脆,一如二十年前。
時間變得美好起來,月亮也不知躲到哪里瀟灑去了。女人在石板凳上扭動著,臉上有一種難以遏制的歡愉。她仿佛在告訴李可一,她等待他已是很久。李可一毫不猶豫地解開她的風衣,解開第一粒,他看到了女人白細光滑的脖子,他只用手撫摸了一下就迫不及待地解開了第二粒,他看到了女人深陷的乳溝;解開第三粒,他看到了一對小山似的黑乳罩:解開第四粒,他的手顫動了一下,但還是解開了。解到第五粒,也就是最后一粒,他的手有些哆嗦,他看到女人黑色的內(nèi)褲。偏偏在這時,李可一聽到從遙遠的地方飄來的聲音,“我們還會見面嗎?”李可一眼前突現(xiàn)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場景,那天李可一要去青藏高原了,突然間就有了種說不清的思念。他一個人坐在校舍門前,悄悄地看校舍前的梧桐落葉。這時一個小女生悄悄地坐在他身邊,坐在他身邊和他一起看梧桐葉一片一片從樹上落下,一直到天黑下來,小女生突然問,我們還會見面嗎?李可一沒有正面回答,他真不知他這一去青藏高原又是猴年馬月才能回到家鄉(xiāng),他沒有回答。我們還能見面嗎?當小女生重復這句話時,李可一竟然發(fā)現(xiàn)她淚流滿面。李可一最不忍看到女生哭泣了,我們會很快就見面的。小女生突然放聲大哭起來,說,你騙人,你去了青藏高原就不會回來了。
李可一沒有解開第五粒紐扣,而是自己抓住自己的手,緊緊地抓住,以至指甲嵌進了皮肉里。打散的思維怎么也收不回,心里的欲念也隨著擴張的思緒慢慢散去,身體的某個部位也在一點一點地萎縮,他把第四粒紐扣扣上了,他一扣上他的心也隨著像是被一根細細的針扎了一下,不是痛,卻比痛更加難受。接下來是他扣第三粒,或許是扣眼有點緊,怎么也扣不上,這時,他仰頭看了一眼女人的眼,女人的眼微微閉著,但他仿佛看到了女人眼中的迷惘,這種迷惘像漲上來的潮水將她剛剛涌上的幸福神情淹沒。他長長地吐了口氣,感覺胸口舒緩了一下,這下他扣進去了。然后是第二粒,他剛剛扣上,女人猛然睜開了眼睛。當他又伸手去扣第一粒時,女人躍身一把推開了他,他猝不及防地倒在草地上了。
娛樂城里唱歌的同學三三兩兩出來了。有不少同學打開了雪亮的車燈?;▓@里一片明亮??墒?,女人卻不見了,驀地李可一有一種不悅的感覺突然罩滿了他全身,他幾乎用奔跑的速度進入了酒店,直到他找遍了整個酒店,都沒有找到那個女人的蹤影。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