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在近世藏硯名家中,三個(gè)人的名字幾乎無人不知:天津徐世昌,常熟沈汝瑾,無錫許修直。三個(gè)人身份、履歷不同,但是硯緣好,硯福大,都是卓然成家的大藏家徐世昌蓄硯百余方,集拓后刊有《歸云樓藏硯》行世,沈汝瑾藏硯規(guī)模更大,生前輯成《沈氏硯林》但未及拓印,去世六年后由其子精拓百部,分四卷刊行,許修直雖未有硯譜行世,但也是生前輯成《歷代名硯拓本》,之后他的手稿成了藏硯家們追逐的”孤本”書。三位藏硯大家分別于1939年、1917年、1954年謝世,他們輯成的硯譜(稿)如同乾隆時(shí)期的《西清硯譜》一樣,在藏硯家們的心目中是硯臺收藏的”《石渠寶笈》”,而三家所藏硯臺在他們身后更是成了后世藏硯家們孜孜以求的目標(biāo),此為硯林廣知。
“和軒氏紫云硯”乃當(dāng)年沈汝瑾所藏,刊于《沈氏硯林》第二卷。直腳風(fēng)字形,長22.7厘米,寬15.6厘米,厚3.7厘米,其材質(zhì)與工藝依沈汝瑾本人描述乃“端溪水巖,細(xì)潤發(fā)墨,琢工渾樸舒展”,堪稱無尚佳品。硯側(cè)、硯后、硯背有銘,分別出自吳昌碩、沈汝瑾、邵松年之手。其中吳昌碩銘篆草并舉,樸茂大氣,雖鐫于窄窄的硯側(cè)上,卻是章法天成,雅野兼顧,“紫云”二宇名硯更是妥帖無比。沈汝瑾比吳昌碩小14歲,他與吳昌碩是非常相契的好朋友,硯交極深。但是他與吳昌碩何時(shí)相識,似乎沒有確切記載。他與蒲作英也是好朋友,蒲作英去世之后,《墓志銘》就是由他撰稿再由吳昌碩篆額并書丹的?!赌怪俱憽分惺黾柏ツ昵捌炎饔y吳昌碩書法訪沈汝瑾,這是兩人之初識,由此推知沈汝瑾是先識蒲作英,再識吳昌碩的。而蒲作英1917年去世,“廿年前”就是1897年,那么沈汝瑾與吳昌碩相識應(yīng)該在1897年之后。吳昌碩為沈汝瑾銘硯,從《沈氏硯林》看最早的一方是”磨人硯”,時(shí)間是1905年,這之后直到1917年沈汝瑾去世前,沈氏頻頻請吳昌碩作硯銘,前后獲題有近百款之多,其中尤以1912年之后最為集中。一位是藏硯大家,一位是藝壇巨擘,小小一方硯臺,讓兩人唱一和,互發(fā)雅思,為硯史也為藝壇譜寫了幾乎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絕唱。但是吳昌碩在一些硯銘中不署銘年,究其原因,或者因?yàn)閯e家所銘已有紀(jì)年,或者因?yàn)檎路ú季侄苊庖颉皶r(shí)”傷雅,更多情況則屬于后一類。
這方《和軒氏紫云硯》吳昌碩就沒有署銘年。硯配紅木匣,蓋上鐫“和軒氏紫云硯”銘,“白沙部莊”主人橋本關(guān)雪題。內(nèi)有錦墊,外包袱布,上面密麻麻寫滿了與此硯相關(guān)的文字。由此我們知道,沈汝瑾購此硯“出銀十餅”,硯匣購時(shí)已有,匣上古玉則為沈汝瑾所嵌,嵌玉連修匣,沈汝瑾共出銀“十二餅”,蓋上銘文則出自石農(nóng)刀筆。袱布題字云“此我平生第一銘心之品,古人所謂性命可輕,至寶是保,與阿翠像硯稱雙璧也。癸丑六月,鈍記?!鄙蛉觇?,字公周,號石友,鈍是他的別號。癸丑即1913年,這是沈汝瑾對這方硯多次題、銘中所署年份最早的一次。記中所言“阿翠像硯”是沈汝瑾珍藏的另方硯臺,1911年購得,1912年吳昌碩為之題銘,是沈汝瑾藏硯中的極品。從“與阿翠像硯稱雙璧”中可知沈氏先得“阿翠像硯”,再得“和軒氏紫云硯”,然后他于1915年清明前在“和軒氏紫云硯”右側(cè)作自銘,左側(cè)則請吳昌碩銘。依常例吳昌碩銘左側(cè)是沈汝瑾對吳缶老的敬重,同時(shí)也表明吳昌碩先銘于沈汝瑾。由此推知,吳昌碩的銘至晚不會遲于1915年清明之前。
在沈氏藏硯中,“和軒氏紫云硯”與“阿翠像硯”稱雙璧,并且是他“平生第一銘心之品”,這樣的話出自位知硯、愛硯、玩硯一輩子的藏硯大家之口,評價(jià)不可謂不高?!鞍⒋湎癯帯笨渡蚴铣幜帧返谝痪?,洮河綠石質(zhì)宋硯,背面刻宋樂伎蘇翠像,姿色媚佳,歷來為人喜愛。此硯清咸、同間為漢軍司馬宗嘯吾所藏,《清稗類鈔》對此硯有載,《畫史會要》則對蘇翠事跡有載。阿翠像硯傳承七八百年,是宋硯名品,然而在沈汝瑾的心目中,“和軒氏紫云硯”位置更加突出,稱為“第一銘心之品”,如此銘文題記在沈汝瑾全部藏硯中也僅此一例。由此我們知道了吳昌碩銘題寫銘記時(shí)的心情,吳昌碩雖不藏硯,亦品硯高人,寫得如此瀟灑,就是因?yàn)闉槌幩玻@樣的銘題在他的書法佳作中也是上上品,而在沈氏所得吳缶老近百銘題中更堪稱絕佳。正所謂博雅之物、銘心之品,此硯至美至貴不言而喻。